我在贤妃的位置上坐了十一年，死的那一年是观文十一年，我二十九岁，份位是宝林，留下一个刚出生的稚子。我想，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这个孩子了，可是我太累了。我在观文十一年的一个冬夜睡去，再也没醒来。清晨，飞鸟往南边飞去。
我自小便知道，那个和我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再一起被阿娘教训的表哥是太子殿下。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和表哥一起玩。所以大人们问我长大愿不愿意嫁给表哥的时候，我反问：“嫁给表哥就可以一直和表哥玩吗？”大人们笑着说是，于是我说：“愿意，没长大也愿意。”
阿娘和姨母却认为，我现在是小孩心性，等长大了，我便会明白，天上的鸟儿不该关进笼子里。
没等到我想明白这话，我便随外调的阿耶离开长安，去了蜀州。我有了更广阔更自在的生活，似乎开始明白这才是属于我的天地。而山高水长，我与表哥渐渐失了联系。
一直到微服出游的表哥出现在我的及笄礼。儿时玩伴重聚，我们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快乐到冲昏了头脑，快乐到认为表哥并非牢笼，而是另一只飞鸟。所以表哥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的时候，我说：“愿意，当然愿意。”
重返长安，我日日爬上东宫屋顶看云看星星，表哥下了朝会来陪我。我们就在屋顶上吃着甜食说悄悄话，就像还在蜀州那段时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为太子赐婚的圣旨下来我的太子妃之位却没有随之而来。“我与圣人抗争过许久。”表哥是这么和我说的。我想感情和身份并没有太多联系，而且我阿耶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司马，所以我很坦然接受了良娣的身份。
太子总是有太多事情要处理的，陪我的人变成了先天体弱的太子妃沈佳歌，摆甜点的小桌从屋顶上搬到了凉亭里。
我十九岁那年，先帝驾崩，太子李淮继承大统，改国号为观文。
观文元年，李淮册封后宫。我站在宫门外，看着巍峨的群宫，像一座座华丽的牢笼。我曾经无数次踏进这个牢笼，但这次好像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我第一次产生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恐惧被驱散得很快，李淮轻轻握住我的手，安抚我的情绪。
一只飞鸟掠过青空。
“我还能像它一样吗？”我问。
“当然。”这是属于爱人的承诺，真诚且坚定。于是我鼓起勇气踏入宫门。
薛贤妃，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仅次于皇后的份位，也是李淮能给我的最高的份位。李淮是个好帝王，励精图治，忙于国事。后宫都是东宫的老人，我便在皇宫四处逛。可皇宫再大，也是有墙的。我便和皇后在立政殿下棋写字，去兴庆宫陪姨母逛园子，去找姨母身边的女官聊天，去三清殿祈福。
“愿圣人龙体康健，阿娘阿耶身体康健，佳歌身体康健，姨母身体康健。”我每次祈福都在心里默念，再磕一个长长的头。
观文元年，佳歌诞下大皇子景文，身子越发不好。
观文三年，宫廷征选良家女，登御者十二人。
再后来李淮又有了一位沈昭仪，原本是沈家送进宫中照顾皇后沈佳歌的族女。
人一多，后宫便开始暗流涌动，我开始一头扎进立政殿和兴庆宫，其他人模样与性情如何我一概不理。
“昭昭这样可不行，在宫中，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便能躲的。”姨母这样对我说。
事实证明，姨母是对的。关于我的谣言四起。李淮大怒，查出造谣之人，罚了那人半年俸禄，禁足三月。那人是沈昭仪。
李淮说我可以问他一个问题，他会如实回答。
我认真想了很久，问他爱我还是爱沈昭仪。李淮说：“当然是你。”
我笑了笑不说话。
观文六年，是一个多事之秋，皇后沈佳歌崩了，薛家在所谓“政治斗争”中失败被调往岭南道。两件事的罪魁祸首都是沈家，可李淮说现在动不得沈家。
佳歌弥留之际将独子托付于我，我便将景文做亲生孩子抚养教导。
观文八年，薛家来人了，李淮陪我去见的面。我换下素净了好几年的宫装，穿上以前的衣服，年份太久，就算我平时呵护得很好，那红色也不再张扬。
来人是阿耶的长随，带来阿娘西去的消息。我摸索着褪色的胡服，觉得好讽刺啊。
长随走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一束头发和一句话，鸟儿会回家的。
同年，沈昭仪诞下一女。
观文十一年，我二十九岁，有孕。沈昭仪有孕。
同年，李淮欲将景文过继至沈昭仪名下，被我拒绝。我们大吵了一架，在李淮拂袖而去后，我发动了。一天一夜后，我的女儿长乐来到世间。我孕期被下过毒，母女二人都身体欠佳，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衣不解带照顾长乐半月余。李淮召我去沈昭仪宫里时，我便去了。
沈昭仪中毒小产，宫人说：“是薛贤妃指示的！”
不是我。我可以解释，但是解释的话好长好长，我好像没有力气说出来了。
“妾还要回去照顾长乐，先行告退。‘
走出门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有多久没这么肆意过了？这十一载，我慢慢忘记自己曾经是在天空翱翔的飞鸟，而不是笼中的金丝雀。
圣旨是随后到的，观文十一年，我被降为薛宝林，禁足三月。我谢恩，让人备马，当着传圣旨的太监面，骑着马往宫门疾驰而去。景文在去探望外祖父的路上遇刺，这个消息先一步传到我耳中。
景文无大碍，却说从未见过如此憔悴的我。
出沈府时已经月升，李淮抱着白狐斗篷在马背上等我。两个人两匹马便在寂静的路上缓慢走着，马蹄声一下一下敲在李淮的心上。我给他讲我们小时候被母亲责罚时她如何讨价还价，讲蜀州段六指每日给我们留的透花糍，讲他是太子时佳歌一边嫌我没规矩，一边跟我一起没规矩，讲景文长大后要带长乐去游山玩水……
李淮和我说什么呢？他犹豫许久，到了宫门外还是开了口。半月后封后大典，继后是沈昭仪，我会是薛贵妃。
嗯。我笑着点头。
他还告诉我，我阿耶感染时疫死在了任上。
我想去祭拜，他说不行。
许是为了安慰我，李淮让我再问他一个问题。如果我再问他一次上次那个蠢问题，他一定会回答是薛昭，他最爱的人是薛昭。
晚归的飞鸟回巢。我停下马，很认真地想了一下。
“我还可以像它一样吗？”
“当然。”我又自己回答。
我终于明白，飞鸟是自由的，飞往何处或于谁的肩头而栖都是自己能选择的。然后不等错愕在原地的李淮，策马入宫而去。
封后大典越来越近，李淮每日都去熹微殿陪我，多数时候是看我趴在摇篮前逗弄长乐。宫人都说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生下公主又重得帝王宠爱，不日又要封为贵妃，这么多喜事加起来让二十九岁的我漂亮得像刚入宫那会。
流水一样的赏赐被送进熹微殿，李淮高兴又惶恐，他想起那天晚上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只鸟儿好像不愿再站在自己的肩头了，但他又觉得，皇宫就这么大，我能飞去哪呢？
观文十一年十二月上旬，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薛宝林与避世多年的太后密谈许久，于同晚在睡梦中辞世；沈昭仪于寝宫暴毙，经查是薛宝林所为。大皇子景文与六公主长乐养在太后膝下。
观文二十七年，观文帝逝世，与薛宝林合葬于皇陵。只是听下葬的人说，皇陵被人打开过，合墓中只剩下薛宝林的衣物。
李淮一丝游魂寻遍疆土，不得薛昭消息，不愿遁入轮回，经蚀骨销魂之痛，重生于薛昭重回长安之日。他想，这一世，他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在驿站等到天黑，也不见前世那辆青布马车和从马车上下来后朝他飞扑而来的小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