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带钩

2022-08-13 12:00:34

古风

临近黄昏,工作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停下忙碌的身影,静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而这个时候对于淑芬来说却是最忙碌的时刻,她正在厨房里对战几只想要爬出锅的螃蟹。再过半小时,丈夫就要回来了。

此刻,两个孩子正在屋里安静地写着作业,丈夫正在回来的路上,而淑芬料理好那几只螃蟹,终于在晚餐前的忙碌中偷出一刻钟的清闲。淑芬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刚刚能听到的程度,以免打扰孩子写作业,看着里面的文物介绍。

淑芬的丈夫是一个银匠,开着一个制作银饰品的小店。淑芬丈夫最大的爱好便是看一些古文物的鉴赏,尤其是银饰品。嫁鸡随鸡,淑芬嫁给丈夫之后也爱上了看文物。

这时候,电视里正介绍着一件银带钩,长不到四厘米,钩体为龙首形,钩身错金,两个半扇的内壁用小篆写着“长毋相忘”。是江都王刘非与其妾室淳于婴儿的定情信物。淑芬越看越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到底在哪里见过,淑芬苦苦地思索着。猛然间灵光一闪,去卧室拿出了首饰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件银带钩,和电视里介绍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内壁镌刻的汉字被丈夫换成了简体的“长毋相忘”。

这是结婚时丈夫送给自己的定情信物,通体银制,制作精巧,是丈夫埋头在工作室雕琢了一个月的杰作。淑芬拿在手里仔细观摩,若不是汉字的不同及年代风化的作用,淑芬简直要错认成同一个。

孩子都九岁了,十年前丈夫是从何处看到而仿制了一件如此相似的银带钩呢。看着这个已经在家放了十年的物件,淑芬只觉得心里某处隐隐有些心疼,似乎有破败的宫殿和杂乱的宫人向自己缓缓而来。就像自己梦里经常梦到的那些片段,凌乱而破碎,想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

此时,门口传来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丈夫回来了。淑芬将银带钩放入盒内,为一家四口人端来了准备好的晚餐。吃着晚饭,淑芬到底没忍住,向丈夫问起了银带钩的事情。

丈夫沉默半晌,缓缓地说道:“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清,可能是在某个博物馆见过,觉得样式好便做来送给你了。”

可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啊,简直像在照镜子,淑芬说出了心中的疑虑。丈夫似乎有点恼火,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或许是当时喜欢多看了两眼记住了吧。”

晚餐时的谈话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可淑芬心中的疑虑更深了,丈夫细心认真,若真是喜欢到复刻出一模一张的银带钩,又怎会忘了是在哪里见过。

就像总在淑芬梦中出现的那个破败的宫殿,周围有宫人在四散奔逃,地上是宫人逃跑时误落的金银细软。殿中有两个女子跌坐在地上,其中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对丫鬟打扮的女子说:“大汉的军队马上就要攻进来了,若父兄战死,不能护我们周全,敌军攻进来,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了去。”

说着举起手中的匕首就要往脸上划去,旁边的女子赶忙抓住她的手腕:“公主,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的。”被称为公主的女子将她的手腕甩脱,接着用手中的匕首向脸上划去:“他们马上要攻进来了,没有时间多想了。”锋利的匕首划过肌肤,肤如凝脂的脸上皮肉外翻,留下了一寸多长的口子。

华服女子将匕首扔到地上,回过头忍着疼痛对旁边的女子说道:“锦心,我们互换衣服后,你就是吴国的荣秀公主,而我就是锦心。”淑芬就在这一刻看清了那个公主的容貌,不,或许现在应该称之为锦心,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

两人堪堪换过衣服,宫殿的大门就被攻城的士兵攻破了。破门的士兵鱼贯而入,为首一人威风凛凛,一袭盔甲衬托出他英武的身姿,他眼光如电,向殿内一扫,沉声道:“我是大将军刘非,吴国国王已战败身死,劝尔等不要复负隅顽抗,速速投降。”

殿内值守的宫人已四散逃逸,在一刀捅死了来传信的太监后,殿内仅剩荣秀公主和锦心二人,哪还有人。大厦将倾,荣秀,不,应该称之为锦心不由得悲从中来,悲伤不能自已。父兄终究是棋差一着,早知今日,当初不如劝父兄做个闲散王爷,也好过今日亲人殒命,城池失陷的悲惨下场。

也罢也罢,天命如此,终不能强求。可面对江都王杀父弑兄之仇,如何能甘心赴死。锦心咬紧了牙根,暗自忍耐着。却听头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丫鬟好生倔强,公主都没有寻死觅活,你倒是早早把脸划花了,这是为何?”

锦心看着地上的匕首,恨不得拿起来往对方身上捅十七八个窟窿,哪还顾得上想如何回江都王的话。正僵持间,旁边的荣秀惶急道:“她本是一孤女,卖身葬父时碰我父微服出巡,视察民情,便把她买来服侍我。我父女对她有大恩,她如何回报都是应该的。”这话既像是说给刘非听得,又像是说给锦心听得。

刘非眼光一冷,森然说道:“好一个忠心的丫鬟,吴王叛乱,已被本将军斩于宫外,城内叛军已尽数投降本将军。如今却冒出这么一个自毁容貌的丫鬟,你是要给本王难堪吗?”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刘非突地一笑:“你既然这么忠于吴王,非要打满城将士的脸,我便成全你,把你留在我身边。吾皇早有旨意,言明若我平叛成功,便将吴国划给我,封我江都王。你便在我身边端茶磨墨,看看我是如何治理这吴国的大好河山。”

锦心脸上的伤口还没愈合,正往外冒着血珠,或许是失血的原因,让锦心觉得冷极了。锦心正待开口,却听叮铃铃一阵铃响。

淑芬一睁眼,看向闹铃,六点二十,该起床为丈夫和孩子准备早餐了。这一次的梦比以往的梦都要清晰,明朗,仿佛淑芬就是那故事中的一员,害的淑芬打坏了好几个鸡蛋。

送走丈夫和孩子,淑芬坐下来打开电脑,在百度敲出江都王刘非五字,跳出来几十条搜索记录。淑芬点开最上面的百度百科的词条,只见里面写着:公元前154年吴楚七国叛乱,被任为将军,吴国被打败后,统治原吴国封地,封为江都王。

淑芬看着这个人物介绍充满疑惑,银带钩是江都王与其宠妃淳于婴儿的信物,那锦心和秀荣后来怎么样了?淑芬在百度键入这两个名字,查到的都是一些毫不相干的记录,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淑芬没有任何时刻像今天这样期盼夜幕的降临,早早便收拾完毕躺在床上。

从记事起,淑芬就会梦到一个宫殿,里面有宫人穿梭其中,可总是离得很远,看不真切。自从在电视上见过那个银带钩之后,梦中的一切突然离自己近了,不像以前那么难以触碰了。

城破那日过后,刘非便忙于修缮宫殿,整顿内务,整日宿在军营之中。锦心得空便往荣秀公主处跑,荣秀公主得空便宣锦心。二人见面时荣秀公主总是屏退刘非新拨给她的宫人,只留锦心说话。众人只当她二人主仆情深,实则是锦心在教荣秀公主宫廷礼仪,以免穿帮。

锦心看着假荣秀公主越来越像一位真公主,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自己已经毁了容,宫里又有个替身公主,父兄已死,这世间再不会有人翻出旧案,知道自己才是真的荣秀公主。一想到父兄,锦心心中猛然一滞,只觉有什么要裂开般疼痛。血海深仇,就让我来报吧,锦心心中如是想。

就在锦心下定决心之时,江都王刘非回宫了。刘非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随刘非回来的,还有那些被刘非重金寻回的工匠。刘非回来了,锦心自然得随侍在侧。刘非在书房看着乌泱泱一地人跪着,先是安抚几句以笼络人心,后又言明用人不分亲疏,即便是吴王亲信,只要有能力,他刘非都照用不误。跪着的人们皆磕头谢恩,锦心看着一溜的后脑勺,只觉得其中一人身形眼熟的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等工匠们谢恩完毕,刘非便带着锦心去往荣秀公主处用午膳。用完午膳又陪着荣秀赏了一会花才走。自此以后,刘非每日都来荣秀处用午膳却并不过夜,说是疏解荣秀公主思念亲人之苦。

刘非的妃嫔见刘非日日去荣秀处用膳,由王后带头,妃嫔紧随其后,称荣秀为罪臣之后,侍奉江都王多有不妥。刘非见众妃嫔合力劝诫,不好违逆,去的次数便少了些,但仍是每天派人送些花果时令过去,让荣秀公主不闷得慌。锦心冷眼瞧着,刘非刚开始去是一种在战败者面前的炫耀,但去得多了,荣秀的隐忍与温顺竟让刘非生出几分情意。

不能急,不能急,等刘非彻底放松警惕,才有机会实施自己的报仇计划,锦心暗自告诫自己。除了荣秀,自己身边再无旁人,必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才好啊。

或许是听说了刘非对荣秀公主的宠爱,吴国的旧臣中有个姓淳于的七品小官愿意认公主为义女,以解江都王之困。荣秀向锦心说起此事时,小心翼翼地看着锦心的脸色。锦心面上毫无波澜,那天晚上却睡不着觉。

江都王来此不过半年多,吴国的旧臣已经打起了公主的主意,若是时间长些。锦心不敢再想下去,紧紧抓住手中的棉被,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落下来。

过了几日,锦心便趁不当值的空档求见了江都王后,言明为了公主和自己余生打算,想寻求王后的庇护,愿服避子汤以表忠心并求得宠妃之位。

王后笑得一脸和顺,却不忘安排心腹为锦心端来那一碗汤药。锦心带着这碗汤药找到荣秀公主,看着仍然蒙在鼓里的公主悠悠说道:“为了免你对他日久生情,也为了你我二人在这后宫的地位稳固,我只好出此下策,你莫怨我。”

荣秀看着那碗汤,似是明白了什么,虽暗中垂泪,却终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又过了些时日,那个姓淳于的小官将荣秀接回家中,改名淳于婴儿,从自己家中将荣秀又重新送进了宫中,江都王赐名号:胜适。而淳于的官位也从七品连升两级,升成了五品。从此之后,世上再无荣秀公主,只有淳于婴儿。

前朝有吴国旧臣暗中相帮,后宫有王后背后扶持,锦心和秀荣着实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除了锦心心中那怎么也浇不熄的复仇之火。

过了些时日,那批被江都王赦免的吴国工匠进献了一批奇珍巧玩以谢再造之恩。其中,有一件锦心非常眼熟之物,就是那件写着“长毋相忘”的银带钩。

刘非看了锦心一眼,拿起那件银带钩看了半晌,便将它赐予了荣秀公主,并将一副雕琢精美的臂钏赐予了江都王后。而为首的工匠,也被江都王叫来领赏。

锦心讨了给荣秀公主送东西的差事,想着正好去见她商议一下自己的复仇计划,却冷不防被一个男人挡住了去路。这人穿着一件靛蓝色的长袍,双手作揖低头说道:“小人王朗,见过公主。”说着抬起头来,淑芬猛然一惊,竟然是丈夫的脸。

锦心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此处正好是一处偏僻的小路,除了一些低矮的灌木之外,别无他人。锦心这才放下心来,厉声说道:“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荣秀公主好好地在宫里呆着,我只不过个服侍过她的宫女。你认错人了。”

王朗目光坚定,肯定地说道:“小人虽无一官半职,但幸有一身制作银饰的手艺得老王妃赏识,得她老人家召见过几次。当时荣秀公主侍奉在侧,小人见过几次,决计不会认错。”

听她提起老王妃,锦心心中不禁大恸。老王妃是荣秀公主的生母,已于城破之日在宫中悬梁自尽。这偌大的天地,如今能和锦心相依为命的,只有荣秀公主一人了。思及此处,锦心收敛心神,尽力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以免被王朗抓到破绽。

“我原是服侍公主的婢女,总同公主站在一处,离得那样远,想必你看错了。”

王朗见锦心坚决否认,转而说道:“老王爷,老王妃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尤其小人做的雁鱼铜灯,最得老王爷褒奖。虽然老王爷和老王妃已于城破之时仙去,但幸得老王爷还有荣秀公主这唯一的血脉留存于世,小人必当结草衔环以报知遇之恩。今日蒙江都王召见,得遇姑娘,望姑娘向荣秀公主转达一二,日后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原来,他是今日进宫领赏的工匠之一。锦心见他不再纠缠认自己为荣秀公主一事,语气也和缓了不少:“奴婢定然代为转达。”

这日的白天,淑芬送两个孩子上学之后没有在家等着丈夫,而是去了丈夫的店里去看望他。以前淑芬从没有如此细致地看过丈夫店里的银饰,手镯上的刻花,耳坠上的云纹,处处都透漏出丈夫的巧思。仿佛这些银饰不再是丈夫谋生的工具,而是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仿佛这些银饰都和家里的银带钩一般,有了生命,会在某一天走入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梦中。

最令淑芬在意的,不是银带钩,而是丈夫工作室里摆放的一件雁鱼铜灯仿制品。因淑芬在梦里见过,所以这次格外留心。在一间卖银器的铺子里出现一盏铜灯,而且还是古代文物的仿品,就好像卖磨喝乐的店里卖茶一般稀奇,让淑芬怎能不在意。先有银带钩,后有雁鱼铜灯,为什么丈夫会有两件和江都王及荣秀公主有关的物件,而且那个梦里出现的工匠有着和丈夫相似的外貌。

难道说,梦里出现的一切都是真的?想到此处,淑芬赶紧摇摇头,把这个想法赶出自己的脑袋。或许最近自己太忙了,才会出现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丈夫工作这么辛苦才有一个安稳的家,自己不能有这么离奇的想法,淑芬暗自告诫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淑芬总是梦到锦心在想着办法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江都王曾任大将军打过战,警觉性异于常人,直接刺杀这样的方法无异于自寻死路,剩下的方法无非下毒或者诅咒。诅咒施法这样怪力乱神的东西向来为吴王所不齿,锦心从未接触,那就只有下毒了。可是,王宫的医生告病的告病,归乡的归乡,江都王已经提拔上来一批新鲜血液,锦心又忙着掩饰身份,如今认识的竟寥寥无几。想要通过太医来给江都王下毒这条路竟然也行不通了。想要不暴露身份,又想把事情做成,锦心把主意打到了工匠王朗身上。

修缮宫殿之后,自然是要往宫内添置物品,王朗为首的工匠最为拿手的就是做些铜灯铜炉等精致的物件。若是在冶炼这些物件的时候加入一些九鹭花的花汁或花粉,天长日久的这样闻着,轻者咳嗽气短,严重的会咳血而亡,无药可救。九鹭花花朵艳丽,花型硕大,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之气,最是好闻。王爷的宠妃曾送过几个九鹭花制成的香囊给世子和荣秀公主,若不是老王妃识破并得以调换,荣秀公主或者说如今的锦心早就魂归天外了。九鹭花

十分娇气,生长的环境需温暖潮湿,稍微控制的不好便容易腐烂而亡。

九鹭花之事是老王妃悄悄跟世子和荣秀公主说的,当时并没有旁人在场,是以如今的荣秀公主并不知情。锦心跟她说起当年王爷宠妃宫里漂亮的九鹭花,荣秀公主心领神会。在江都王留宿的时候趁机向其讨要,很快,江都王便在全境内为荣秀公主寻找九鹭花,还真被他寻到了几株,送到了荣秀公主处。锦心趁不当值的时候来见荣秀公主,荣秀公主念旧情,送给原来服侍自己的宫女几束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锦心将好不容易得来的九鹭花细心保存,制成花汁,静待王朗进宫时。

锦心在荣秀公主面前提起王爷当年十分喜欢的雁鱼铜灯,向江都王讨要雁鱼铜灯,既能使自己的宫殿别致,又能显得荣秀公主不忘父兄养育之恩。锦心又装作不经意的提醒,当初为王爷制作雁鱼铜灯的王朗,如今正在江都王手下当差。江都王果然为自己的宠妃召王朗入宫,命其为荣秀公主制作雁鱼铜灯,以寄托哀思。

在王朗离开王府的必经之路,锦心截住了他:“大人,公主有一事要劳烦大人帮忙。近日,江都王为吴国公主寻找九鹭花一事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九鹭花花香清幽,公主十分喜欢。但九鹭花难于养活,公主想了个法子,便是将这九鹭花汁滴入王大人制作的铜灯中,放在宫内,便可使宫内时时刻刻有花香围绕。”说着,便将袖中藏的九鹭花汁递到了王朗手中。

王朗双手接过后便仔细地放到了袖子里,垂眼说道:“只是微末小事,不足挂齿。小人劳烦公主这样惦记,着实惭愧。小人斗胆问一句,锦心姑娘与公主主仆情深,姑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没有,若有,小人定当竭力办到。”

锦心摸不准王朗的意思,又不想让他涉入太深:“奴婢惟愿公主安好,别无他求。”

锦心这样拒绝,王朗似乎早有所料,身形未动接着说道:“姑娘虽无事托付小人,小人却有一事想要劳烦姑娘。雁鱼铜灯虽为王府旧物,小人也经手制作过,毕竟年岁久远。锦心姑娘之前服侍过锦心公主,现在又在王爷的书房当值,对二人的脾性想必有些了解。这铜灯制作出来姑娘可否先为小人过目,再送至公主住所。”

锦心心中一动,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这铜灯还请大人做成两对,一对放于荣秀公主处,一对由公主送给江都王。之前王爷送银带钩给公主做定情信物,公主还未有所回赠,如今就以这铜灯作为礼物。奴婢刚说别无所求,转眼就请大人相助,实在是憾颜。”

王朗微微一笑如和煦春风:“能帮上姑娘的忙,是小人的荣幸,姑娘不必觉得愧疚。”

近几日,荣秀公主见锦心渐渐不再提起报仇之事,以为锦心慢慢忘却了此事。她本为一介孤女,尝尽人间疾苦,好不容易碰到老王爷才有了后来不愁吃穿的生活,这段时间江都王待她千依百顺,她的心里报仇之心早已慢慢地淡了,甚至有时候还会肖想与江都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荣秀公主这些想法,锦心又何尝不知。虽然江都王是害锦心家破人亡的凶手,但锦心对其驭人之术也不得不佩服。

自从江都王管辖吴地之后,虽斩杀了一批官员,但那都是跟随吴王起兵的旧部。政局稳定之后,江都王大力提拔寒门学子,在王宫之中力行节俭以作表率,又削减了很多苛捐杂税,让很多因战乱逃离的百姓又回到了旧地,慢慢竟出现一副政清人和的局面。官员洁身自好,百姓安居乐业,人们慢慢从战乱的伤痛中走了出来,还留在过去的阴影中走不出来的,只有锦心。惟有锦心,在众人都称颂江都王的时候,对父兄之仇念念不忘。所有人都开心的笑着,惟有锦心在名为复仇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怎么也挣扎不脱。

荣秀公主也从原来的事事以锦心为先变得会为江都王辩驳几句。原本只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偏偏生出几分真心。而在这偌大的王宫里,从吴王到江都王,还活着的惟有锦心和荣秀公主了。锦心日日在书房服侍,亲眼看着江都王批阅奏折,觐见百官,勤政为民,连自己那颗本来坚定无比的复仇之心也有了一丝裂缝。锦心慌了,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江都王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自己的复仇之心本该坚定无比,怎能有所动摇。江都王惯会收买人心,为了时时刻刻坚定自己的复仇之心,锦心想起了王朗,想起了雁鱼铜灯,想起了九鹭花。

就像淑芬此刻坐在家里,回想着自己和丈夫的点点滴滴。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绵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水印,像一条条小河蜿蜒而下。自己和丈夫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一个下雨天。介绍两人见面的媒人借机尿遁,丈夫说她像极了自己的梦中情人,就这样展开了对自己的追求。虽然无非一些送花接送上下班这样常见的招数,但淑芬甘之如饴。情投意合的二人很快就结了婚,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婚后丈夫辛勤工作,为了自己的小家早出晚归。淑芬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合适的年纪碰到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结了婚。丈夫总爱把自己制作的小物件拿出来让淑芬先观赏,就像王朗让锦心看雁鱼铜灯一般。

制作好的雁鱼铜灯现在就摆在锦心的眼前,和锦心记忆里的铜灯一模一样。锦心记得父亲很是喜爱,常常在自己面前夸此铜灯有巧思。想起自己与父亲的点点滴滴,锦心不禁湿了眼眶。

“锦心姑娘对公主真是忠心啊,仅仅是看到昔日的铜灯,都能伤感落泪。”王朗目不转睛地看着锦心,恨不得生生看出朵花来。

“看着这铜灯便想起昔日王爷相救之恩,有感而发罢了,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哦,这明明是给公主做的铜灯,姑娘为何提到王爷?”

糟了,锦心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奴婢跟随公主时,听公主提起过王爷也很喜欢这铜灯的造型,所以有此感悟。”

王朗眼光灼灼的盯着锦心:“姑娘早已到了适婚年龄,却既不婚配也不出宫,不知作何打算。若姑娘不嫌弃的话,王朗愿与姑娘做个伴。”

锦心早已将复仇作为自己活着的唯一目标,不亲眼看到江都王的结局,怎会离开王宫。

“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锦心已决意一生陪伴公主,还望大人另觅良伴。”锦心说完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痕,当日的决绝历历在目,怎能轻易放弃。

王朗垂下眼说道:“王某愿意等姑娘回心转意。”

在以后的时光里,锦心就这样陪着荣秀公主和江都王,日子波澜不惊的过着。江都王日日都在书房议事,之后去荣秀公主那里用午膳。这时,锦心会打扫书房,擦拭江都王书桌前的雁鱼铜灯,这盏灯陪着自己就像自己的父兄仍然健在一般。王朗也曾向江都王讨要过锦心,但被江都王以甚得我心这一理由回绝了。

王朗后来没有娶亲,一直孤身一人。不当值的时候,锦心会去看王朗制作器皿,飞溅的铜汁被王朗倒进一件件的器皿模型中,等其熔铸成型,甚是神奇。荣秀对如今的生活甚是满意,觉得自己和江都王如今的生活就像是向上天偷来的,待锦心甚是亲厚,在宫内传为一段佳话。锦心的脸虽然毁了,但因其得江都王和荣秀公主亲眼,求亲之人亦不在少数,但都被江都王回绝了。加上锦心本人对此事可有可无,求亲之人渐渐也少了。

若不是还有那盏雁鱼铜灯,锦心自己都快被这样的日子迷惑了。江都王近来总是咳嗽,请了多少医生都看不好,荣秀公主急的六神无主,竟然哀求到了锦心面前。锦心知道自己等待的日子快来临了,等到江都王咳血那一日,他便真的药石无灵了。

锦心也渐渐开始咳嗽了,时间再长些,等荣秀公主也开始出现咳嗽的症状,必然会引起他人的怀疑。在整个王宫都为了江都王的病着急时,江都王却迷信起了炼丹修仙之道。成日地在书房和那些道士坐而论道,命道士在古籍中寻求转世固魂之术,说是想和荣秀公主续二世情缘,听得荣秀公主珠泪涟涟。

就在江都王撒手人寰的前一晚,江都王屏退左右,命道士在其屋内燃起法阵,等其法成,江都王咳得血染红了整个帕子,眼看已是不成了。这番景象恰被赶来的荣秀公主看到,公主知道江都王已是不成的了,反而冷静下来。她转身回宫换上替人守灵的素白长裙,并命人将锦心唤了来。

锦心来了,荣秀公主缓缓地拿起身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公主,终究还是让你做成了。其实,这些年我也有奢望过,奢望你忘了报仇此事,寻一个良人,我便求王爷将你放出宫去,许你多多的嫁妆,让你一世安稳。没想到,公主你不想走便罢了,连王爷也舍不得放你走,硬是留了你这么多年。如今,王爷已经死了,有些事说出来也无妨了。”

“王爷的咳嗽怎么也治不好,近来,我也开始咳嗽了。这其中的缘由,我却总也想不明白。这么多年,公主亲近的除了我也只有王朗了。所以,我悄悄召见了他,以答允他一事作为代价,换他告诉了我九鹭花。摆在我宫里的和王爷书房的铜灯,离近了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匠人的一点巧思。”

“可是,这怎么会引的公主私下与王朗见面,还要托我之名。其实,宫里的王道士除了阵法,对歧黄之术也颇为精通,公主不知道吧。他是王爷跟前的红人,而我是王爷的宠妾,位比王妃。他为了讨好我,来跟我说,王爷为我设的法阵在今夜就要成了。过了今夜,我和王爷就能在来世相会了。为了答谢他,我便送了他一副我亲手做的香囊。可他拿过来一闻,便变了脸色,说此物有大毒。”

公主你瞒的我好苦啊。我知道,王爷的阵法里面放的是荣秀公主,你的生辰八字。王爷真的好狠心,他早已看出你我二人偷龙转凤之计,却一直不说,我陪了他整整一世,他的心中始终没有我,打着爱我的幌子让你来陪他。”

“你毁容之时,王爷就有几分怀疑。他不过是气你不识好歹,故意把你放在他的书房,让你好好看看他是如何替你父亲治理这大好河山的。后来,王朗做出了雁鱼铜灯,你总是望着书房的铜灯默默出神。王爷便借宫内更换装饰之机想要换下这些铜灯,竟被你拼死拦下。你和王朗同为吴王旧人,王朗向王爷求娶你不成,便一直不娶。若你是公主,这些事便都说得通了。这些事,我本来也是不知情的,可王爷有一次醉酒自己说了出来。你二人整日在书房相伴,王爷为了大汉的颜面,更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将你的身份向众人瞒的水泄不通。日久生情的是我和王爷,还是你和王爷,公主你说的清吗?”

荣秀公主拿起酒杯,眼光竟是痴了一般:“如今,王爷怕是不成了。你二人这一世的深仇大恨都烟消云散了,来世便可好好相守了。真是令人感动。可我呢,我这么多年为了王爷付出的又算什么。为了不让人看出你我二人互换身份,我逼着自己变成荣秀,荣秀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我的生活里全是荣秀。即使这样,王爷还是把我当成你的替身,荣秀的替身。”

“你父亲倒行逆施,宠幸奸臣,把吴境治理的一塌糊涂,竟然还学别人起兵造反。也只有你,才会一直想着他。这么多年,我对你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也算还了你父女二人对我的恩情。如今,你大仇得报,我也顶着你的身份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咱俩两清了。”

说完,荣秀公主一仰头,将杯中酒全数送入了自己口中。锦心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荣秀公主咳嗽了几声,竟吐出了一口血,锦心忙抢过她手中的酒杯,厉声问道:“你到底喝了什么?”

荣秀公主微微一笑:“不过是一杯鸩酒罢了,你着急什么。以我如今的权势,想要什么弄不到,何况一杯鸩酒。”

说着,身子竟向后仰去,锦心赶忙扶住她:“你竟然为他殉节,值得吗?”

“值得。王爷的心中虽然有你,可毕竟是我与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我和他没有子嗣,现下他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随他而去。”说着,从荣秀公主的口中喷出大股的鲜血,锦心慌忙用手去接,却被荣秀公主一把抓住:“我要随王爷去了,以后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你想不想知道我答应了王朗什么?”

“公主,毕竟我们主仆一场,你那么骄傲,断然不会和杀害自己父兄的仇人在一起。我帮你做了主,趁王道士不备,将王爷的生辰八字拿了出来,将王朗的生辰八字和那枚银带钩放了进去。那些都是荣秀公主的东西,让他们一起永埋地下。等许多年后,世人再不知江都王和荣秀公主,你们就可以再续前世未尽之缘。这就是我答应王朗的事。至于我和王爷,有这一世的相伴已是足够,今生能做到的事情何必要奢求来世。公主,原谅我,以后的日子不能再陪伴你了。我找到了那个愿意相伴一生的人,生生死死都要与他在一起。”

荣秀公主强撑着说完这几句话,手一松,头一歪,咽了气。

大仇得报,锦心却半分也高兴不起来。自己的大好韶华已经随着江都王的逝去而逝去了。自己身边最亲的人也跟着江都王走了。锦心看着气势恢宏的王宫,就像是看着一个会择人而噬的怪物。锦心机械地看着江都王和荣秀公主隆重地下葬,不知道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

王爷和荣秀公主用过的东西多半被作为陪葬葬在了地下,包括那两对雁鱼铜灯。江都王的儿子马上就要继任,像锦心这般年纪的宫女多半都要放出宫去。可这茫茫天地间,自己又该找谁?要去找王朗吗?锦心这样问自己。可很快便自己否定了。十几年如一日的闻着九鹭花的气味,早伤了根本,不过仗着时日未到,强拖着病体罢了。如今自己已是这幅模样,何必还要去拖累王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锦心用一匹白绫替自己做出了选择。荣秀公主早在十几年前便成为了锦心,而锦心也走完了她生命的全程。

淑芬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和梦中女子一样的脸,是荣秀公主?是锦心?她也分不清了。王朗的事情她再也梦不到了。自从梦到了锦心的结局,经常缠着淑芬的怪梦也不再出现了。淑芬不知道丈夫是否也做过同样的梦,梦里是不是也有她的出现。可淑芬知道,梦终究是梦,生活里的一切都在继续。就让这些梦和那枚静静躺在盒子里的银带钩一起随时光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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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带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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