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逝

2022-08-14 21:01:49

古风

1

本来风光无限的相国府,如今却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之中。阖府上下无不掩面而泣。

一个绰约的身影由前堂走向后院,脚步急促,但脸上不显一丝慌乱。

在莺泣燕啼之间,相府二千金沈清伶听见脚步声,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姐姐,御史萧家真的来退亲了吗?”

沈清约挽住她的手,沉声道:“嗯,这样落井下石的人家,我不嫁也罢。”

“姐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爹爹怎么会突然被状告贪污受贿?即使受贿,罚薪降职就算了,怎么闹得这么严重?”

沈清伶一想到前几日父亲和两位哥哥狼狈被捕,接着宫中又传出要抄家发落的消息,禁不住失声痛哭。

“你别哭坏了身子,母亲病倒还需要你照顾。其他的事,我来谋划。”沈清约边说着,边牵着妹妹来到母亲病榻旁。

沈夫人面色赢弱,愁眉深锁,听到女儿的声音,虚弱地睁开眼睛,声音沙哑道:“灵犀,找到门路了吗?”

沈清约见母亲病中还惦记着家事,心里不忍。可是她奔波数日,遍访父亲派系官员,却无一人愿意施手相救。

所谓“食尽鸟投林”,沈家大厦将倾,无利可图,众人只有躲避的份,哪里会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向圣上求情?

“母亲,你好好休养。咱们家,还没完。”沈清约咬着牙说。语气虽狠,那双妙目却一瞬间红了,清泪刚一洒出,便被迅速地擦了去。

沈家到底能不能保全,她心里没有底。横祸天降,她躲不过去,但要她低头认命,没有可能。有一分希望,她便要倾尽全力去抓住。

昔日,父亲从一介侍卫起家,没有煊赫家世,也没有通天人脉,全凭聪明才智和圣上恩宠,一步步成为一国之相,最终被圣上当作牵制国戚大将军谢如常的坚实力量。

父亲一朝落马,这是大将军的计划,还是皇上的打算?

她看不透,但眼前这个人说不定能给出答案。

魏王谢兰舟,是她放在最后求助的人。因为摸不清他的底牌。他明面上是清流,不属于任何一派。但他和圣上、国相还有大将军都有关系。

他不仅是圣上最宠爱的胞弟,是谢如常的血亲小辈,还与父亲私交不浅。

“沈姑娘,令尊一事我很惋惜,可这事谁求情都没用。”谢兰舟闲闲地说道,一双光彩夺目的瑞凤眼望了沈清约片刻,又收了回去。

“王爷,我父亲,罪不至死……”清约喉咙一梗,艰难吐声,“求您施以援手,救沈家一命。”

低声下气处处求人,她早就不要脸面了。可是,可是连他都说这件事没有回环余地。沈氏一族,就这么败落下去了吗?男丁入狱,女眷充公,她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扇骨轻敲手心,谢兰舟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你认为我要怎么救沈家?向宫中求情,请圣上释放你父兄,然后从轻发落?”

沈清约见他脸上流露出轻微的嘲讽,茫然地问道:“这样不行吗?”

“当然不行。”谢兰舟冷声回绝,目光又落在了清约身上,面色和缓,轻叹道,“沈姑娘,你一片孝心和大义,抛下相府千金的傲骨四处求人,的确难得。可是,你以为,令尊只是因为贪污受贿而落狱吗?”

“难道我父亲,还做错了什么其他事吗?”清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忐忑难安。

“贪污受贿只是一个由头,令尊结党营私,羽翼过满,圣上是想驳倒你父亲,但不愿掀起朝政府动荡,才用贪污定的罪。”谢兰舟压低声音说道,“若是直接以‘结党营私’定罪,恐怕朝中半数以上官员都会受牵连。”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但沈清约会意。皇上向来只保护自己的龙椅。父亲受宠,是因为父亲能牵制大将军;父亲倒台,是因为他忌惮父亲的势力。让父亲倒台,却不追究其他党羽,是怕这些官员被逼得联手反抗,掀翻他的皇帝宝座。

朝承恩,暮赐死,皇权便是这般冷酷。

沈清约低头落泪,心死如灰。母亲,对不起……我保不住沈家了……

本以为长跪能换来他的一句求情,如今,也不必跪下去了。沈清约咽下胸腔内翻涌的酸涩哭意,缓慢起身。

“既然如此,清约告辞。”她低首行礼。贴身侍女上前,小心地搀扶她向外走。

“沈姑娘——”谢兰舟唤住她,“如果我救下你父亲,你怎么报答我?”

她按耐住心头升腾而起的期待和欢喜,回身感激地望着他说:“王爷,只要您愿意援手,救得下救不下,清约都会报答您。您想要的,清约没有不答应的。即使自降为奴,清约也愿意。”

“哦?”他缓步朝她走来,脸上浮起盈盈笑意,“沈姑娘真是大方。你是千金小姐,自降为奴太委屈你。如果我说——”

谢兰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眸子里噙着促狭的笑意,唇角一勾,轻声道:“你抛去你的千金身段,嫁给我,做一名无名小妾,你可答应?”

妾近似于奴,这难道是在抬举她?

她思索了一番:“可以,只要你出手相助。”

侍女执月快急哭了,不住地拉她的衣袖,想要阻止她。这如果让夫人知道了,哪里能受得了?

“确定?”谢兰舟微露惊讶。

“确定。”

清约迅速盘算了一遍,父亲落罪,全家遭难,她躲不开被贬为娼妓的命运。现在谢兰舟愿意出手,她至少能拼一把。如果成功了,那么至少家人平安,她还有依靠。就算不成功,那她做王府的小妾,至少比做娼妓好。

谢兰舟点了点头,半称赞半讥讽道:“果然是一代孝女。”

清约站直了身子,语调柔和,内容却微露锋芒:“家人落难,没有人会袖手旁观。但我愿意嫁你为妾,不是为了家人委屈自己。千金又如何,娼女又如何,凭圣上一道旨,什么都能颠倒过来。经此一难,什么正妻贱妾,我不在乎。你想借名份羞辱我,可我即使做妾也不会自视低贱。”

谢兰舟笑意更浓,拍着手连连称好:“不知你是牙尖嘴利,还是真的洒脱,总之,我喜欢你这番话。令尊的事,我会替你办好。那么你呢,预备什么时候入我府中?”

前头刚被御史家退亲,后头就被魏王纳为小妾。连番挫败的人生,她能看开,可是如何让家人接受?

见清约面露犹豫,他进一步激她:“我有诚意,沈姑娘可不要让我久等。”

“半个月。等我把家人安顿好。”她最终下定决心。

“好,半月之后,我派人迎你。”

届时,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入府内,就是她的婚礼。

时间紧促,她还有许多事要做,顾不上替自己不值。

劝说沈家上下接受自己的决定,很困难。但她慢慢相劝,他们迟早会看开。

除此之外,她得到魏王的承诺,父亲至少能保住性命,但东山再起绝无可能。对于身无长技的家人来说,坐吃山空,眼下最重要的是谋求生存之道。

她得到母亲支持后,一边缩减吃穿用度,遣散家中僮仆,是为“节流”;一边用银钱换铺子,挂在朋友名下代为经营,是为“开源”;另一边她让母亲督促族中子弟勤勉学习,这是她急也急不成的生存之法——考取功名,入仕为官。

进魏王府的日子倏忽而至。临行前的那个月夜,她和家人依依惜别。

妹妹哭成一个泪人儿,她替沈清约感到不值,风华绝代的长姐,居然屈身为妾。

“姐,我舍不得你……你要是受委屈了怎么办?”沈清伶抱住她,不肯放手,如长堤溃决一般的眼泪,将她的肩头打湿。

“没有人能委屈我,我会想到办法的。”沈清约替妹妹拭泪,又看见母亲在一旁闷声恸哭,禁不住自己也洒落清泪。

明明是一轮满月,却要见证一个破落家族的生离死别。

“灵犀,记住娘的话。不要心灰意冷,你还有出头的日子。深宫后院,名份夫君虽然都靠不住,但是一个爱你的男人至少能为你所用。你不妨试试……”沈夫人忍不住低声嘱托道。

清约心头一酸,含泪点头。

“好了,母亲,妹妹。魏王府离这里不远,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挥泪欲去,家人却执手不肯放。她最后撑出盈盈笑意,让他们安心回去。

谢兰舟是什么样的人,她有过一些了解。依稀记得,父亲私底下评价他“精明强势,幸好心不算坏”。

她不讨厌谢兰舟,做他的妾,这辈子就只能卑贱下去,再无翻盘之日了吗?她不这么看。母亲说的,让他爱上自己,她没有把握,但至少愿意试一试。

2

等她到了王府,等候多时的侍女便将她带往新房。

谢兰舟不在房内。她踱步打量,心里安慰自己,虽然缺少婚礼,至少这间房布置得不差。红烛垂泪,横顶高悬双喜宫灯,瑞兽暗吐暖香,百子帐疏影横陈。她撩开罗帐,贴着红绸被面轻抚一番。

“等多久了?”谢兰舟忽然从背后出现,将她从罗帐中拉出来,“我来看看你。”

他含着暧昧的笑意,牵着清约的手,从容打量一番,略微点头道:“你这一身,比上回好看些。”

沈清约娇俏的脸庞晕开潮红,她不认输地看回去:“你今夜瞧着,倒和上回差不多。”

谢兰舟轻笑一声,将她按在凳子上,弯腰问她:“你闺名叫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沈清约含笑反问他。她的闺名叫灵犀,但还不准备告诉他。

“不告诉也行。那你父亲的事进展如何,我也不跟你说了。”他无所谓地笑着,徐徐解袍脱衣,准备睡觉。

“你不告诉我,我也能从别人那里知道。”

洞房之夜对沈清约意义非凡。如果她温顺乖觉地跟了他,日后被他吃得死死的,也只能怪自己活该。

见清约处处要占上风,谢兰舟哂笑道:“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这么不听话。”

谢兰舟这话算是拿捏住了她的要害。本来,她为报恩做了他的小妾,按理来说处处顺着他才算报答。也许有一天她会做个知心解意的可人儿,但那要等到她无路走可之时。

现在,她有她的谋算。

“你怎么知道,我不报答你呢?”清约坐在他的身侧,声音软糯,双眸娇媚如丝,让他蓦地心颤。

他的眼神一暗,喉咙不自觉地滚了滚,压抑着说:“是吗,什么时候让我见识见识?”

清约抚上他结实的胸膛,凑近他的耳畔,低声道:“等你心里有我的时候。”

谢兰舟挑了挑眉,捉住她的玉手,勾唇讥讽道:“那恐怕你要久等了。我不用你隆重报答,你也等不到那个时候。”

“未必吧。”清约被他箍住双手,依旧笑得从容,好像笃定他会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

“你只需做妾室该做的事,其余的不要多想。”谢兰舟的眉间隐隐露出厉色。

她太过精明,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愿意做。她要男人爱上她,不见得是她有情,更像是一种利用。等自己爱上她,他只会被捏在手心,搓扁搓圆。

说完,他烦躁地动手解清约的衣服。清约预想过他会动粗,但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失去耐心。

清约虽然处于弱势,但并不着急。当年她的父亲,不就是从低位起势,一步步茁壮羽翼,由弱变强,直至能够完全牵制谢如常的吗?她没经历过政场,但是,在这小小的王府,她也会搏出一番天地。

她在心里思量,身体并不反抗他。她忽然变乖,倒让谢兰舟举止慢了下来。他盯着她的脸,冷声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这人真古怪。说话他生气,不说话他也生气。

清约轻叹了口气,望着他说:“你不是喜欢乖一点的嘛?我不想惹你不高兴。”

她忽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谢兰舟愣了愣,不知如何回复。

“我不用你乖巧。你要学会迎合我,懂吗?”半天,他望着怀里死尸般不动如鸡的清约,恨恨地说。

清约伸手抚摸他的脸庞,从眉心滑到唇角,叹惋道:“我怕不知分寸,惹你不高兴。你若不高兴,我只会更难过。”

谢兰舟不相信她的鬼话,但又不知如何驯服她,咬了咬她的手指,故意冷声道:“那就算了。一个小妾而已,没什么可稀罕的。”

说完躺在她身侧,清约身上诱人的香味不断挑逗着他。他倒是想强要了她,可是看她一脸冷淡又觉得丢人。他什么时候需要这样才能得到女人?

浑身躁郁无法发泄,他索性赌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气息拂到身上。睁眼一看,原来是清约侧躺着,一脸哀怨地望着他。

她有什么可哀怨的?

“你又怎么了?”他揉了揉鼻端,无奈地问道。

“谢兰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低贱?”她委屈地望着他,一双美目泫然欲泣,白雪般的肌肤透着胭红,惹人可怜。

“全京城的人,都觉得我沈清约低贱可欺。”她低声呢喃,清泪沿着脸庞滚入枕头。

他喟叹一声,长臂一伸,将她搂入怀中,温香软玉入怀他的心更是软得不行。

“不会的。”他闻着美人身上的幽香,耐心抚慰她,“你自己也说过,不会低看自己,现在怎么倒委屈起来?”

“可是,”清约挣开他的拥抱,动人心魄的眼睛直望到他心里去了,“你也说我只是一个小妾,没什么可稀罕的。”

不知为何,他有些懊恼。人是他半逼迫着娶回来的,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刚刚却逞一时口快。再怎么看起来刚强,她也只是个弱女子。

谢兰舟赔起小心哄着她:“我错了,好不好。你别难受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差点失口允诺,往后不会亏待她。

清约得了他这一句安慰,满意地笑了起来,像只很好哄的小猫咪,蹭了蹭他的脸颊。

一颗心被她折磨得忽上忽下,突然而来的示好让他禁受不住,理智决堤,一个翻身将她压入身下。

久久闹腾之后,红色喜烛逐渐燃至尽头,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之后一段日子,沈清约收束了性子,表现得温情蜜意,处处体贴,时时温存,让谢兰舟不知餍足地沉迷其中。洞房那夜处处要争上风的美人儿,好像只是个幻觉。

3

一日,谢兰舟从外头回来。傍晚飘起了雨丝,更显深秋凄寒。别院的草木皆被雨淋风吹,像仓皇落魄的迟暮之人。

他一拐进别院,心头便涌起不安感。沈清约站在雨檐下,似乎等待他多时。

冷风吹动她的单薄的衣裙,蛛丝般的斜雨拂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双目通红,似乎隐忍着强烈的委屈。当他靠近时,看到她纤瘦的身体不断颤抖。

“灵犀,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小心着凉了。”他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发现她衣裙湿透,身体发烫。

等他不由自主地抱起她进房时,他才发现,自己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着急心疼。

只要看到她难受地皱紧眉头,他的心脏就像被人捏住了一般。

他想压抑住蠢蠢欲动的担心,却没没有办法。

即使脸上装得若无其事,骗得过别人,能骗得了自己吗?

待御医开的药煎好,他喂她喝下药后,谢兰舟的一颗紧缩的焦虑的心,才慢慢舒展开来。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他一边替她掖紧被褥,一边柔声问她。

沈清约眼睫轻颤,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血色,她咬着嘴唇说:“你坏。”明明是在指控他,却又带着几分娇柔的痴嗔。

“哦?”他笑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问,“哪里坏?”

不知哪里得罪她了,清约的眼睛涌上雾气,眼皮渗出绯红,模样更加娇弱。

“别哭别哭,告诉我好了。”他伸手替她拭泪。

清约深深吸口吸气,含怨吐露道:“我父亲的事,你怎么叫人状告他‘结党营私,勾结同僚’?他已经因罪获狱,你要叫他罪上加罪吗?”

原来她是在意这回事。谢兰舟心里有数后,舒了口气,眼睛弯弯地反问道:“灵犀,你觉得我在害你父亲吗?我既然答应了你,怎么会反悔?”

“唔,那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解地问。

“你这么聪明,怎么想不通呢?”他伸出拇指,细细拂开她脸上被眼泪粘住的发丝,取笑道,“目前要保住你父亲,只能在太岁头上动土。圣上不想做得过火,引起你父亲一党的反叛,那我们就要逼他面对这个威胁。如今的局面,他只能在肃清党羽和放过你父亲中间选一条路。”

“孰轻孰重,你觉得,他会选哪条?”谢兰舟凝视着她。

皇帝只能选择放过父亲。清约会意,露出盈盈笑容:“你好聪明。像你这样厉害的人,当初怎么愿意屈尊帮我呢?”

谢兰舟眨眨眼,反问道:“像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当初怎么愿意屈尊嫁我为妾呢?”

清约愣了愣,脸上逐渐浮起红云,半真半假地说:“有没有可能,我当初心悦于你?”

“你当真?”谢兰舟眼睛一亮,追问道。

“不知道。”她神情狡黠,让谢兰舟气笑了。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清约认真地问。

谢兰舟思索了片刻,笑道:“我也说不准。”

清约眼底的光彩一下子落去,恹恹地说:“是了,你说过不会爱我。”

“我哪里配呢?居然还敢奢望。”她自嘲地笑了笑,慢慢蜷进被子里。

他的心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她失落,他比她更难过;看见她自弃落寞,他想掏出心来哄她,把她哄开心了自己才舒坦。

但这种想法太危险,谁知道她此刻是不是真心呢?最终他只是紧闭双唇,什么也没说。

这晚给沈清约留下一个心结,她从此再也不提这类话题。可有时回忆起来,她还是觉得心痛。

后来,清约的父兄出狱,父亲调去做了一个闲官,沈家的磨难,才算真正过去了。

清约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加上难以啃下谢兰舟这块硬骨头,渐渐地就没那么热络地想要收服他。

谢兰舟知道她心中有刺,但不知道如何是好。在她那里碰了几次壁,也就渐渐地不找她了。

但后来,两人因为别的女人大吵一架。

谢兰舟在她之前,纳过几房妾。但是自清约入府,兰舟没有再靠近别的女人。后来,元宵夜宴上,谢兰舟被圣上赏赐了八名西域美姬。王府里多了活色生香的异域美人,兰舟居然跟缺心眼一样,特意跑到她面前炫耀。气得清约和他大吵一架。

“你又不爱我,还不许别的女人爱我吗?”兰舟气道。

“那你去找别的女人好了,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清约不甘示弱。

两人从此冷战。

后来清约想通了,男人都是些耽于酒色之徒,恶性难改。她决心放手,不再管他。他要爱谁就爱谁,爱十个八十个都和自己无关。

她每日只待在自己的别院内,和其他的姬妾互不相扰,真正地做到了谢兰舟当初要求的“无名小妾”,不问世事。

4

寒食节那日,沈清约突然被王府里的管事婆子带去了千庐庵。等她达到才发现,原来魏王妃还活在世上。

很久之前,她便听说魏王妃萧龄病重,世人都以为她已经去世。想不到她一直在千庐庵养病。

清约望着王妃苍白的脸颊,身上瘦得只剩骨头,挺心疼她的。多年缠绵病榻,孤身凄苦,夫君却照样享乐,姬妾成群。

萧龄有话对她说,但却不断咳嗽,似乎要把肺咳出来。“我听说,咳咳,你原是,是相国千金……”她急促地喘着气说,“兰舟,待你怎么样?”

清约为她感到心酸,病得这么重,还要操心这些。

她忙安慰道:“你放心,我只是来报恩的,不会和你抢他。你好好养病,养好了才好回来管他。”

萧龄露出异样的笑容,朝她颤巍巍地伸出干枯的手,说道:“兰,兰舟……”

“兰舟怎么?你别管他,专心养好自己身子才行。”清约握住她的手,就像握住冬天的枯木。

一个高挑的人影悄声上前,从清约手里接过病榻女子的手。

清约看着谢兰舟晦暗沉闷的侧脸,心里跟吞了墨汁一样。

她见这对夫妻低声私语,赶紧离开了。

自两人冷战后,今日才算第一次见面。当初踌躇满志,想要降服这个最受恩宠的王爷,想不到一年未满,两人到了无话可说、两看生厌的地步。

没办法,就这么着吧。

为花心王爷检讨人生,不值得。

她在千庐庵随处转悠,等着王府的人将她带回去。寒食一过,春风起,甘霖降,百花蓄力待放,后面的景色会越来越好。她在小院里窝了大半个冬天,今后要肆意快活一点,鲜衣怒马,看尽长安花。

这么想着,她坐在秋千上,总算开心了点。“你倒是心情很好。”谢兰舟无声出现,脸色又臭又冷,差点吓她一跳。

“还不错。”清约瞟了他一眼。许久未见,他瘦了也憔悴了。她暗搓搓地想,大概是因为他有美人在侧,不知节制,身体虚亏。

谢兰舟轻哼一声,许久才问了句:“你不问问萧龄的事?”

“她怎么了?”

“她快要熬不过这几天了。”

清约心里一沉,太快了,萧龄还那么年轻。

谢兰舟继续说:“我没有说过她的事,因为我和她,不像夫妻,更像是兄妹。

“她嫁过来之前,身体就不太好。她家怕她捱不到及笄嫁人,还给她虚报了两岁。

“婚后没多久,她病情严重,希望住在这里养病。这地方很好,庇佑她度过了六个年头……”

可地方再好,也没办法让她长命百岁。上苍无情,人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

清欢感到心酸,忽然她的手被握住,听见谢兰舟低声说:“灵犀,我们和好吧……趁还有时间。”

她感到无言,他真好笑,以为一句和好,前面的账就能一笔勾销?

“不用了,你又不差我一个女人。”清约哂笑道,“我也不想和别人分同一杯羹。”

“那些女人,是我故意气你的。”

她愣了愣,继而冷笑道:“哦,你拿别的女人气我,是笃定我会因为怕失宠,上赶着投入你怀里吗?”

谢兰舟睁大了眼睛。“那你呢,开始对我好,不是因为我能帮到你家吗?”

清约气结,恼道:“我犯贱了才会对你好。”

开始自己是虚情假意,但他没有眼睛吗,看不出自己后来真的喜欢他吗?

她不想再跟他废话,径直离开。谢兰舟拽住她的手,她甩开后跑走了。

不知不觉跑回了萧龄的房间。房门口的小尼姑,将她带了进去。

萧龄正坐在床上喝药,见她来了,便笑着朝她招手。

“姐姐,我,我是来拿我的手帕的,好像落在这里了。”清约觉得尴尬,随口撒了个谎。

萧龄歪着头左右打量她,脸上精神了不少,流露出一些美人的痕迹。“你和兰舟,是不是闹矛盾了?”她问道。

清约心头一惊,这个病美人,不会还要端起正室的架子数落自己吧?

“还,还行吧。”清欢支支吾吾地说。

萧龄伸手替她将鬓间的花抿紧,笑着说:“真好看。你身体康健又活泼,兰舟能找到你,真有眼光。”

清约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敷衍着笑了笑。

“我若有来生,便想投胎做你这样的女儿。”萧龄低垂眼睫,笑靥边上的梨涡依旧。

她的话引起清约的同情,但不知怎么安慰她。

“我和兰舟,其实没有什么。我不爱他。我这辈子还没来得及爱上谁,就先病倒了。但这样也很好,干干净净地走,比较轻松。”萧龄语气平淡地说。

“我不是要劝你和兰舟重归于好。他太精明了,从没吃过女人的亏。有你在,正好给他点教训。”萧龄俏皮地眨眨眼。

清约被萧龄的话惊住了。

“总之,你要赢过他!”萧龄的神情,就像满怀期待的夫子看着即将科考的学生。

“萧龄姐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啊……”萧龄眼神飘向远处,笑了笑,“从前呢,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和兰舟很像。但我太小了,他后面娶妻生子,还纳了很多妾室。”

“我挺生气的,觉得他浪费了我的喜欢。”萧龄看向清约,“所以我希望你活得比其他女人更好,不要受欺负。”

清约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抱歉地说:“可我输了,想放弃了。”

“你没输,你也不会放弃。”萧龄按住她的肩膀,非常笃定,“兰舟爱你。不管你是回应他,还是折磨他,都比放弃他好。”

“不可能……”清约惊道,“这不可能。”

“你信我。”萧龄一脸肯定。

这时下人刚好来请沈清约回府,她把疑问都咽了下去,只说:“姐姐,好好养病,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萧龄含笑目送她离去。

谢兰舟没有与她同轿,清约心思乱糟糟的,也不想面对他。萧龄的话,就像一阵预示甘霖的春风,让她荒废的心田痒飕飕的。

谢兰舟爱她,真的可能吗?

5

没过几天,沈府着急忙慌地把她请了回去。原来是西疆有战事,大哥不日便要随军出征。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清约有些心慌。

家中的两位哥哥,本来是跟着父亲的脚步,习的是经世文章,哪里经历过烽烟战场?

父亲闭目无言,他经历去年一难,意气颓靡,身体也大不如前。

反倒是两位哥哥安慰她:“灵犀别急,这对我们家来说,是好事。要重振沈家威风,建功立业是最好的捷径。再说,我们还有妹夫呢。兰舟最善排兵布阵,他会让战事早日结束的。”

清约一愣,弱声道:“他也去?”

“你没听说吗?半个月前,圣上指定兰舟随谢大将军出征。他是最早一批离京的,差不多今明两天要走。”大哥解释道。

莫名地心如刀割,清约强忍着胸腔一阵阵抽痛,慢慢在矮凳上坐好。

谢兰舟,你真够狠的。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牵挂,连告知一声也不肯吗?

……

见她很不舒服,沈母带她回到昔日的闺房。

“灵犀,你好好躺着。娘给你敷敷额头,热气烫一烫,身子就舒服了。”

“娘……”一出声已是哭腔,千万重委屈似等在后头,在娘面前不用遮掩,她哑声哭道,“我过得不好……”

沈母眼眶内蓄满泪水,低头颤道:“娘知道,娘知道……把你送去那个地方,是娘没用……”

“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舍得嫁给人做妾?小康之家,都知道尽力备好丰厚嫁妆、盛大排场,好让女儿嫁过去不被看轻。我们这等人家……反倒害了你……”

母亲一哭,让清约压抑多时的情绪都迸发出来。母女两人相对哭泣,房内侍女也禁不住跟着流了一回泪。

哭累了,清约也冷静下来了。她握住母亲的手说:“娘,婚礼名份虽然遗憾,但也能忍受。只是,我输了,先动了心,他又一点都不在乎我……”

“傻孩子,这怎么算输了呢?”沈母感到好笑,抚慰道,“你和兰舟虽然聪明,但在爱情上还像个稚子,争来抢去,怕被对方占了上风。”

“可是,您当初明明让我,争取有一个爱我的人……”

“我是怕你心灰意冷,从此封闭自己,所以让你有个目标。既然你动心了,那就好好待他。”

清约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就算想好好待他,从此也没时间了。他这时,估计已经离开了京城。

没成想,掌灯时分清约与家人分别,谢兰舟反倒自己先出现了。

他一身紫色朝服,骑在墨色骏马上,丰容华彩,宛如神官下凡,身后是朱色宫轿,两列奴仆恭肃在侧。

清约一看到他,人未走近,双目先蓄满了清泪。也不知这股委屈和脆弱,是从哪里来的。暮色晦暗,她愣愣地站在马下,仰起头问他:“你来干嘛?”嗓音故作冷静,却露出了三分哭腔。

“你不要我来吗?”谢兰舟低声问,目光黏在清约脸上,好像含着千言万语,却开不了口。

“不是,”清约低头,默了默,再抬头时,脸上泪痕遍布,“你,你都不告诉我,你要去战场……”

“你不把我当回事……”清约像失去依靠一般,哭得分外悲戚,“我,我以后只有自己了……”

谢兰舟被她哭得心皱成一团,下马抱住她,好笑又无奈地说:“好啦,你哭得感觉我已经死了一样。就是我战死了,魂魄爬也会爬回你身边。”

清约哇地一声,哭的更凶了:“可我,我不要你死啊……”

忽然她想到什么,胡乱抹了一把泪,抬头问他:“你不去行不行?或者,或者你把我带上。”

昏暗的春夜里,兰舟目光灼灼,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松动,他试探道:“你不是说,你累了,不要我了吗?”

清约被他拿住了话柄,脸上红云烧起,不服输地瞪着他:“是,我是这么说过,现在改主意了。但如果你要放手,我也没办法……”话未说完,就被封住了嘴。

谢兰舟将她禁锢在怀里,热烈、深情又带着报复心去吻她。久违的长吻,让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两颗试探、猜忌、犹疑、害怕的心,百转千回,终于贴在了一起。

等他放开她后,清约伏在他胸前喘息不定,回想刚刚,又气又羞,恨不得胡乱咬他。

“你个烂人,我允许你亲我了吗?你怎么可以在大街上做这种事?”她气愤道。

“灵犀,”兰舟声音低哑,似乎很疲惫,“我明天出发。”

清约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冷了下来。

明天出发,今晚才让她知道。他的心到底怎么长的?一方面表现得亲密不舍,另一方面却跟她冷战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管她会不会难受。

一路上清约郁郁寡欢,兰舟打了多次腹稿,还是不知如何安慰她。

那天夜里,兰舟宿在清约房内。吹灯熄盏之后,兰舟憋了一肚子话,无法诉说。正在他郁闷烦躁之际,忽然听到昏暗的罗帐里,隐隐约约压抑的哭声。

他心中一动,伸手揭开清约的被褥,只见她缩在角落,埋首哭泣。

“灵犀。”兰舟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将她捞进自己怀里,怀里的人儿愁风苦雨似的哭着。

“对不起,”他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心跟着她一起难受,“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

“只是有一条我要坦白,我喜欢你,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京城宴会或者是在沈家,我总是在寻找你的身影。你来求情那次,我害怕你再去求别人,只能用妾的身份把你留在身边……”

“可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兰舟自嘲,“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烂人。”

清约止住了哭声,她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清约长舒了口气,搂住他的脖子说:“之前我提过,我很久之前心悦于你,这是真的。但我从小许配给了萧家,你也早有婚配,没想到最后我还是嫁给了你……”

“总之,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你如果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守节。”清约红着眼威胁道。

“我不会死,我还要让你披上凤冠霞帔。”兰舟紧紧抱住她。

6

春光潋滟的三月天,却有无数个家庭被迫与亲人分离。军队从各地召集,前往凄寒的西疆。一路上春色迷人眼,却可能是将士们最后一次见到春天。

家人除了对月长跪毫无办法,一心祈求平安、顺利,再无战事。

除了战争,疾病也在把生命带走。萧龄在人世的最后几天,清约日夜陪着她。

清约说不清对萧龄是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这样的女子,如果早日相识,说不定会成为朋友。她不仅是代替兰舟,更是代表自己,陪萧龄走最后一段路。

那几天,萧龄非常虚弱,长久昏迷,偶尔醒来,却讲不出话。偏偏那几日天色非常好,窗外的花香、鸟啼还要游人的嬉笑声,让这间屋子更加苦涩丑陋。

也许是春光感染,萧龄苏醒后,神色竟然瞧着更好了。她痴痴地望着窗扉上桃红柳绿的倩影,梨涡迷人:“真好啊,春天……”

这句话反倒叫清约红了眼。春天再好,她也没办法享受了。

没过多久,萧龄走了。等侍女和庵里的师傅们赶来时,清约哭得不能自已。

一窗之隔的外面,幼童们撅着柳叶片,呜呜吹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彩云轻濛,柔风晴阳。海棠才歇,牡丹初盛。

清约呆呆地站在庭院里,群芳妖冶之间,有娇俏少女与意中人隔扇相望。

暖春来,卿已逝。

萧龄的尸首被白布敛去。

可她还没有好好爱过啊,可她这一生好多事没有做啊。

清约在满园春色间,哭得昏天黑地。

……

战事比想象中更长。清约从初春等到仲夏,终于将谢将军凯旋归来、班师回朝的消息盼来了。

兰舟啊兰舟,你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也许是清约每夜对月长跪,感动了上苍。大军回朝之前,谢兰舟率领亲兵,先行回京。

“灵犀——”兰舟的声音出现后,清约朝他奔去,紧紧相拥,热泪洒满了兰舟冷硬的盔甲。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长久的离别,折磨着清约,也让她成熟。之前与兰舟之间的种种试探猜测,现在只觉得幼稚。

“别哭啦,我好好的,没有受伤。”兰舟低头为她擦拭泪水。

指腹粗糙磨人,清约一把抓过他的手掌,看见上面长满老茧,数处伤痕。

“没以前光滑了,你不会嫌弃吧。”兰舟捏了捏她的手。

“才不会。”清约拿他的手贴住自己湿润的脸颊,红着眼说,“你是我的大英雄。”

“那你是我要守护的人。”兰舟闷声说道。

劫后余生,他有幸还能抱住心爱之人。可是那么多将士,他们为守护家园,血洒战场,却再也回不了家。他们要守护的人,也在等他们回去啊。

春天短暂,生命脆弱,总是来不及、等不起,一不小心就浪费掉了。

“兰舟,我们要个孩子吧。”清约埋在他怀里说。

“好。”兰舟忍住酸涩,将她的眼泪一颗颗吻入口中。

松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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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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