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是影院院長,在吃飯時被突然破門而入的紅衛兵拖出去批鬥遊行,緊接著是處長、副處長,等到連已經退休的副院長都被「革命群眾」拖出去鞭撻圍剿之時,劉啟賢知道,自己也無法倖免了。
「陳聰,你過來。」劉啟賢鐵青著臉,把陳聰叫到了自己辦公室。
陳聰趕緊乖順地跟進去,誠惶誠恐地垂下頭。自那日撞破自己和劉風的曖昧,師父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教導過他了。
劉啟賢看著眼前的青年,微微歎了口氣。當年收徒弟時,也是在這個屋裡,那時陳聰還是個不及他胸口的少年,天已轉涼,他卻仍穿著打滿補丁的汗衫,瘦骨伶仃,被工作人員領到這個屋子時,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一路戰戰兢兢,遞給他椅子也不敢坐下,只是惶恐地站在一邊。這些年雖然長高了不少,但依舊唯唯諾諾,弱不禁風,惹人心疼。
「陳聰,你跟著師父,也有幾年了。」
「八年。師父?」陳聰心裡一緊,抬起頭,忐忑地看著這個把自己從絕望的泥濘中拖拽出來的恩人。
「八年了,該教給你的,師父都已經教的差不多了······」
陳聰立刻慌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淚水汩汩流出「師父!師父我錯了!師父我再也不敢了!師父您罰我罵我都行,求你千萬別趕我走······」
劉啟賢搖了搖頭,誰人知道,他的內心,更加痛苦。他何嘗不想留下眼前的青年,于他而言,陳聰是徒弟,更是兒子,他和劉風脾氣相衝,並不近身,這些年都是陳聰相伴左右。他教給陳聰的是丹青飛白,陳聰給他的更是如生子般的杖履相從。
「陳聰,你聽我說,」劉啟賢扶他起來,輕輕地拍了拍肩膀。「師父知道你命苦,劉風照顧你,你依賴他,僅此而已。你和劉風還有其他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我劉家可以後繼無人,這丹青飛白,不能沒有後人!」
「師父!」陳聰終於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頓時深陷從所未有的無力與絕望。
「我是走不掉了,劉風也走不掉的,但你還有機會!」劉啟賢的那一貫鋒利如刀的雙眸已經氤氳,他抬起頭,看著滿屋子龍飛鳳舞的丹青飛白,這些都是他的珍藏,他的榮耀,他的生命,「幫我把這些,帶走!」說著,親自去挪了凳子,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收下來,一份份卷好,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歎了口氣,統統塞進了鐵皮箱里。
人世飄搖,連丹青都命運多舛。
「師父······」
陳聰還想說話,劉啟賢卻突然暴躁起來,一把薅過他的衣領,像扔破麻袋般把他推了出去「滾!別叫我師父!我沒有你這個徒弟!一天到晚學藝不精,無所事事!趕緊滾!」
「師父!」陳聰痛哭著跪在地上,再不辯駁,只是噙著眼淚,「啪」、「啪」、「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拎著箱子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電影院樓。
可是,這天地蒼茫,他又能去哪裡?
劉啟賢的判斷果然沒錯。那日他們正在吃飯,紅漆木門被突然踹開,緊跟著,是聲尖銳刺耳的恫嚇「誰是劉啟賢!」然後一群帶著紅袖章的小將們衝進來,為首的是個看起來堪堪十四五歲的少年,卻怒目圓睜地叉著腰,仿佛自己正如周公瑾火燒赤壁般揮斥方遒著,他身後一女生立馬伸出手指著發愣的劉啟賢,「喏!就是他!」
「綁起來!整日搗鼓封建思想的殘餘毒瘤!」還不待劉啟賢反應,便立馬從旁邊竄出兩個少年,不知拿了什麼猛地朝他腦袋上一拍,啪地一下把他扣倒,拿著麻繩熟練地捆綁起來。
「我操你大爺的!」儘管父子倆整日吹鼻子瞪眼,但此時見到自己的父親突然被楞青頭拍倒,劉風立馬掀開桌子,正要衝上去,卻又被蜂擁而至的紅衛兵七手八腳地摁倒在地上「呵!反動派還想打人!劉風是吧!好你個走資派!好好的革命電影不放,整日在電影院播放資產階級文化鴉片!」領頭的少年大手一揮「統統帶走!」
「打倒帝國封建主義!」
「打倒帝國封建主義!」
「打倒資產階級毒瘤!」
「打倒資產階級毒瘤!」
「一切反動派都是牛鬼蛇神!」
「一切反動派都是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