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屁孩思春了吧!想誰呢?」劉風挑了挑他下巴,把手中的筆刷遞過去「來,試試!」
一撇,一捺,一橫,一劃,時光如筆下丹青,稍不留神,便滲進書帛,絲絲縷縷蔓延去去。而劉風似這午後澄澈的晴空,溫暖著陳聰孤寂無依的心,輕輕地吟唱少年曖昧不明詩句。
幾年過去,陳聰已經從當年懵懂的小豆苗拔節成了意氣風發的青年,字典上的字早已認全,師父教的丹青飛白也學有所成;手腕輕轉,花鳥魚蟲信手拈來,細毫一揮松柏竹蘭躍然紙上。可他依然喜歡像隻沒張開的小鴨子,屁顛屁顛地跟在劉風身後,仿佛他是天上的風箏,而他是他的線,是他的影子,是追風箏的人。
「小鴨子!」劉風早已如願以償地正式成了電影院的放映員,每日坐在放映廳里像魔術師一樣,把膠片里的悲歡離合一幕幕點燃在巨大的屏幕上。「小鴨子!快別連了,走,哥帶你看好東西!」
每天晚上電影院關門口,劉風可以留下來,偷偷播放自己喜歡的電影。
陳聰正聚精會神地練習新的花鳥紋字風格。儘管手法和技巧他都已掌握,可劉啟賢卻依然要求他每日鑽研。他說,飛白真正的精髓,是在筆墨韻底,融入自己的烙印,那樣,作品才有了靈魂,丹青才能熠熠生輝。
「等等,師父說······」陳聰還沒說完,便被劉風一把抱起來,風風火火地衝進電影院。
此時影院早已關門,偌大的電影院里,只剩下兩道年輕的身影。
「噓!今天新到的影片!聽說特別好看!」劉風從箱子里抽出兩卷黑漆漆的膠盤,「讓你當第一個觀眾!」說著把陳聰推進觀影廳里。
斑駁的光束透過洞口,沿著黑暗落在屏幕上,伴著毛茸茸的噪點和悠揚的音樂,故事便漣漪般展開。
竟然是部蘇聯的愛情片,「Romance pro křídlovku」。
沒有字幕,沒有翻譯,陳聰卻看懂了。這是部關於回憶的故事。兩位中年男子在破舊的酒館里重逢,然後不知是從誰的嘴裡,輕輕吐出了Terina這個名字。這短短的幾個音節,竟成了密碼,轟然開鎖了一片封塵已久的歲月。
在歲月里,Terina依舊是在移動遊樂園工作的明媚少女,與Voita一見傾心。但Voita彼时并非单身,這段不夠純粹的感情,讓Terina十分痛苦。為了證明自己的真誠,Voita毅然和前女友攤牌,放棄一切想來找Terina,卻不幸因為爺爺過世,無法離開。Terina最終沒能等到意中人,跟著移動遊樂園失望地離開了小鎮,從此天各一方,音訊全無。
多年后,Voita終於可以借著故人的線索按圖索驥時,才發現自己魂牽夢繞的少女早已離世。
故事在溫柔的小號聲中結束,畫面里,森林里陽光依然澄澈透明,教堂外晚鐘依然守候晨昏。時光最殘忍的之處,莫過於物是人非。
電影結束了,陳聰靜靜地盯著漸次暗下來的屏幕,竟沒發覺劉風已經坐在了他身邊。「好看嗎?」
「好看······」陳聰還沒從悲傷的情緒里緩過神來,他轉過頭,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影。這個身影,每次被師父責罵時,他都會把自己保護在身後,每次學習苦悶時,他都會給自己帶來驚喜,給他快樂,給他安全,給他陪伴。他不知為什麼,突然害怕起來,「風哥······你,有一天會離開我嗎?」
「好好的說什麼傻話呢?」劉風一愣,發現陳聰的眼眶里竟有淚光閃爍,急忙幫他抹掉眼淚,抱緊他「不會!笨蛋,我會一直陪你的。」
放映機的餘光從黢黑的洞口照過來,穿過兩具緊緊相擁的身軀,在屏幕上拓下輪廓模糊的光影。
門口,卻突然傳來劉啟賢憤怒的震吼「你們在幹什麼?」
命運是過分頑劣的河童,總在人渾然不覺之時,于萬丈深淵里醞釀著狂風暴雨,在潮平浪闊的表象之下,頃刻間便是覆巢之災。
那天,陳聰是帶著巨大的忐忑和不安回去的。師父會怎麼處置他?是大發雷霆?是打手心?是罰跪?還是······趕他離開?陳聰不知道。但他更不知道,就在自己戰戰兢兢地等待劉啟賢的責罰時,命運正瞇著雙眼,悄然準備著,給所有人一份毀天滅地的大禮。
陳聰還沒等到師父的責罵,這世界便突然被更洶湧的浪潮吞噬了。
「文化大革命」突如其來,波濤洶湧,排山倒海。
或許,一切早有征兆。剛開始,革命只是個氣旋,緊接著變成了狂風,等到越來越多「進步青年」、「革命小將」瘋狂地湧入時,狂風便成了暴風,成了災難,人們才意識到它已經偏離了原來的軌道。但此時的世界都沉浸在盲目的狂熱中,沒人願也沒人敢停下來思考這浪潮的對錯,即便有人保持清醒,振臂疾呼,便會被立即打入「反革命份子」之列,被革命的馬蹄踐踏撕碎。人在這浪潮之中,弱如螻蟻。
藝術是墮落腐朽的封建殘餘。原本被奉為聖地的文化藝術場所,剎那間成了風暴中的小舟,而電影院作為舶來品,作為「資產階級洗腦的工具」,更是首當其衝。影院趕緊撤下所有與革命無關的排片,每日一下班,工作人員便匆匆回家,閉門不出,戰戰兢兢,風聲鶴唳,生怕某個衝動的紅兵小將衝進來,帶著瘋狂的革命浪潮,把影院掀得天翻地覆。厄運似貪得無限的禿鷹,盤旋在家屬樓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