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下子变得昏暗而急迫,崔旻数不清一天里有多少次辗转于军营和港口。瞭望塔和围墙在不停地建,却怎么都填补不了人们心中的空虚和惶恐。
正如崔大帅所说——火烧起来的那一刻,哪片草原都无法避免。
可他仍然不服输地在镇州的边境口挣扎,唯恐战火漏进一丝一毫。
崔旻只留了基本的守城军,其余的全都派去镇州支援崔大帅。日本人狠辣,打法刁钻,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时间。粮草、药品、军火源源不断地送过去,却带不回半点声响。
养兵打仗最是烧钱,财政局送来的报表上一片赤字。崔旻无法,只得自己掏钱补上这巨大的窟窿。
他不是没有打过杨家的主意。杨家在这场战争里墙头草的本性披露无疑,一边倚仗崔家的庇护,一边在商行里给日本人卖好。冲这点崔旻就合该狠狠诈他们一笔。
可他当着杨佳琪的面却一点都装不出未婚夫的样子来。心里如针扎一般细细密密地疼,大脑还未发出指令,身体已先一步拒绝。他满心焦躁,唯有见到卫挽歌才能微微缓解。
崔旻想,他大概是魔怔了。
崔旻连夜处理完军营的军务,身心疲累,回程路过梨园便进去喝杯茶,一时困极竟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傍晚,他拿下肩上滑落的毯子,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被压得发麻的手臂,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他抬头,卫挽歌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看见他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晚上了呢。”
她走近,弯腰拿起地上毛毯:“饿吗?我让厨房为少帅备了粥。”
崔旻皱眉:“你不必叫我少帅。”
卫挽歌不语,只是笑。一会儿她好像又想起什么,把毛毯从右手换到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洋行的存根放在桌上。
“这是佳琪托我给你的。知道杨家和日本人有联系她也很难过,大帅在前线为国御敌,上京人人都应出一份力,不过……”她停顿片刻,又道:“这笔钱完全是她出自私心拿出来的,她说只要少帅有难,杨佳琪必将竭尽全力。”
卫挽歌看着瞪大眼恍然疑惑的崔旻,眸光澄澈,轻轻地把话挑明:“少帅,佳琪的一片心意,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崔旻拿起桌上的存根看了看,是笔不小的数目。他开口道:“杨小姐的一片拳拳爱国之心崔某已经知道了,请卫小姐替我谢谢她。”
他刻意加重了“卫小姐”三个字,语调冷硬,说完就大步流星离开,背影颇有仓皇。
他们在此之前彼此已经熟稔到互称名讳,崔旻以为她懂的,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他若有若无的暗示里,他以为两人早就心照不宣。
而她方才随意地提起另一个女人对他的爱慕,神色里只有对好友虔诚的祝福。
他就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六
几日后崔旻深夜回到家中,意外地看见了客厅里等候的杨佳琪。家里的管家附耳道:“杨小姐下午就来了,说是找您有事,却不让我们去打扰您办公,于是一直等到现在。”
崔旻点头,对从沙发上起身的杨佳琪道:“杨小姐,有事吗?”
杨佳琪:“能换个地方谈吗?”
两人来到二楼书房,隔着书桌相对而坐。
杨佳琪看着温和却疏离的崔旻,鼻头微微一酸,深吸一口气道:“我今天来找少帅是想求您一件事。”
崔旻:“杨小姐请说。”
“我父母和日本人勾结已经不是秘密,可他们也只是害怕战火,想求得个安身之所,尽管有错却不是不可原谅。镇州被攻陷了一半,狡诈的日本人却没有兑现承诺,仍然对赵家和李家下了手。”杨佳琪心有悲戚,平复了一会才继续道:“日本人不可信,旁的佳琪也不奢望,我只求少帅能护我父母一命,仅此而已!”
女孩单薄孱弱的面容褪去往日的明艳,眼含泪光,在巨大的黑暗和势力面前被迫低头。她不惧死亡,明辨是非,父母的安危是她唯一所求。
这不知是人民的悲伤,还是时代的悲伤。
崔旻送走杨佳琪后在院内站了良久,直至晨露湿襟。他拒绝不了杨佳琪的要求,不光是看在那张存根或是卫挽歌的面子上。杨佳琪那双透的发亮的眼睛,就足以让他心悸。
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无忧无虑远赴重洋的女孩模样。
韶光赋予人深情,不予人以孤勇。
盛夏天色亮的快,街道空旷,户门紧闭。
镇州逐渐失守,硝烟和血气弥漫几十里,临近的上京人人惶恐,灾难却不会因此止步。
崔旻越来越忙,有时几日都歇不下脚。他忙到没时间去梨园,没时间去见卫挽歌,在战争面前,个人感情便微不可及。
这样也好,他想,患得患失要比这难熬的多。
傍晚他在书房小憩,副官跌跌撞撞从屋外跑进来,仪态全无地把一张电报拍在桌子上,大喊:“少帅!镇州失守了!”
惺忪的神志瞬间清醒,他无数次梦中预演的场景终于出现,却仍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嗓音嘶哑道:“下一个,就是上京。”
坏事接踵而至,从俄国花大价钱买的军火被英国人扣留在安岭铁路。对方找了一堆烂理由不放行,目的不过就是看他现在被困在上京,手无缚鸡之力,想要私吞罢了。
那批军火是上京最后的希望。
崔旻在书房里待了一宿,第二天眼底的红血丝看的管家一惊。崔旻似无所觉:“备车,去梨园。”
他神情骇人,神志却清楚的不行。
梨园外罕见地有乐声飘荡。崔旻下意识觉得不对劲,自从战争爆发后看戏的人少了,梨园的戏台已经很久没再搭起来。
他大步走进,一排排洋人士兵把里面围地严严实实。那个派人堵截了他军火的英国军官鲁布恩坐在中间,卫挽歌在他对面,两人看起来相识已久。
鲁布恩此人他有所耳闻,是个极爱中国戏曲的英国佬,娶的好几房夫人都是戏中名角,在外更是情人遍地。没想到竟然还把注意打到了卫挽歌的身上。
两人也早就看见他,周围士兵见他孤身一人并未阻拦,他立在不远处,身姿如亭亭修竹,朝鲁布恩道:“鲁布恩上校何时从英国回来了,我也好带着士兵去迎接您。”
鲁布恩丝毫不在意他言语里的讥讽,笑眯眯道:“中国戏曲让人流连忘返,我不过顺心而为,不知崔少帅来此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