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细细想来，阮微第一次见到程伊川，好像也就在这样的一个，拥有着浓郁阳光的午后。
她的治疗室在偏僻的城郊，位置很不打眼，也没有显眼牌子，只在门口支了一块小木板，上面写着中英希腊三种语言的“倾听”，这个设计被阮微朋友吐槽了无数次，说是整个房子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和心理治疗有什么关系，阮微嘴上应着，却是始终不改。
也因此，已经开了大半年的“倾听”，来过的客人阮微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程伊川过来的那天，是衡城难得的温暖冬日。阮微在屋子里燃了一炉香，淡淡的檀木香充斥着整个空间，被她养的肥肥的大橘猫过来蹭了蹭她的裤脚，还没等她抱起它就沉入了香甜的梦里。阮微低头顺顺大橘的毛，眯了眯眼睛，也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来，直到敲门声响起。
敲门的力道控制的刚好，声音不急不缓，每敲三声便会停顿十几秒，阮微难得见到这样礼节性的敲门，走过去开门时忍不住想门外站着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前面那个年轻些，冬日里也只穿着妥帖的深色衬衫和黑色大衣，微抿着唇，脸上没什么表情，后面的男人个子不高，年纪也稍大些，宽厚的体型莫名让她想起安全感这三个字来。阮微笑了笑，“请进。”
走进来之后穿黑色大衣的男子向阮微伸出手，阮微和他握了握，男人手很大，手指修长，握她的时候没使什么力气，他对她说，“您好，我叫程伊川。”
阮微先松开手，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您好，程先生，我是阮微。”
后面的那个男人开门见山地道，“阮小姐您好，我是伊川的经纪人，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了您这，想让他和您咨询一下。”
阮微点了点头，话说的委婉，“可以的，不过您要回避一下。”
男人本就没做长留的准备，说了句“麻烦阮小姐”就驱车离开，阮微看着程伊川，语气熟稔，“这边坐，屋里热，程先生可以把外套放在衣架上。”
程伊川放好衣服后坐在了沙发上，阮微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看他坐姿端正地像是参加重要会议，她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虽然说是叫治疗，但我们开始一般就是聊聊天，可以很放松，像朋友一样。”
程伊川道了句谢，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好的。”
阮微找着话题，“那我们从职业聊起吧，程先生是一个演员吗？”
程伊川点了点头，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开口，“我是个演员，从电影学院毕业七年了，出道也有八年，但事业一直没什么起色，”他的语气很轻，带了浓重的疲惫，“我感觉很累。”
阮微“嗯”了一声，面对如此直白的交代，突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她无比理解他的疲惫，娱乐圈水深龙多不缺人才，更新速度极快，压力也是可想而知。
她问他，问题有点越矩，“程先生今年多大？”
程伊川倒是没有在意，“二十九岁。”
“想和我讲一下你的演艺经历吗？”
“可以。”他身体微向前倾了一些。
程伊川其实演过很多剧，不乏她这个完全不追星的人都耳熟能详的热门电视剧，可惜的是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配角。古人讲成功要天时地利人和，程伊川总是缺少那么一点运气。他看起来是真的累极，长期失眠让他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尽管这样他还是强打着精神耐心顺着阮微给的话题聊天。
香炉里的檀香已经燃尽，大橘也睡醒了，开始围着他们谈话中间放着的茶几转圈，阮微拿给程伊川一个便携的蓝牙音箱和小盒装的香薰蜡烛，“我想先缓解一下你的失眠情况。音响里有一些助眠的轻音乐，香薰蜡烛在你睡前的两小时左右点上就可以，是海洋味道。”
程伊川站起身来，双手把她递的东西接过，“好的，谢谢阮小姐。”
“有什么问题可以发微信给我。”阮微说。
程伊川点了点头，“好的。”
送程伊川到“倾听”门口时，两个人离的很近，她嗅觉灵敏，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
她看了看他始终直挺的背脊，在心里想着，真不像一个演员。
2
送走程伊川之后阮微一夜未眠。
连夜赶了给他的初步缓解方案，又咨询了她念书时期的导师，她和他虽只见了一面，她却总觉得程伊川这个人背负了太多东西。
他活得一定很累。
定好之后她把方案发到了程伊川的邮箱里，那边回复的倒快，简简单单的好字，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阮微打了电话过去，不出两个小时就又听到熟悉的敲门声。程伊川仍穿着前一天穿的黑色大衣，戴着黑色口罩，说话时鼻音很重。她问他是不是有些感冒，他微微摇头，说只是没有睡好。像是怕她丧气，他又补了一句，“音乐很好听。”
阮微忍不住弯起嘴角。
接下来的几天程伊川每天都会过来到阮微这里和她喝喝茶聊聊天，十足的退休老年人生活。程伊川话不多，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最喜欢喝的却是甜甜的果茶。难得没有紧密的工作，程伊川整个人也显得放松了很多，失眠情况也稍微有了些好转。两个人相处时间久了，也稍熟络了些，不再程先生阮小姐那么生疏的叫着。
衡城初雪那一天，程伊川来得很早，正看到晨光熹微里倾听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明艳。他莫名生出些欢喜情绪，走进屋里喊她的名字，“小微，梅花开了。”
阮微抱着大橘正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听到他的话眼睛亮了亮，拦住正要脱外套的他，裹着沙发上的毛毯就跑了出去，程伊川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却见她也摘了朵梅花，就着枝干上未化的雪吃到了嘴里，露出个满足的笑。
她又喂了点雪给大橘，大橘舔的胡子上都是，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程伊川看着，忍不住勾起嘴角。他学着她的样子，吃了不伦不类的雪拌梅花，却是意料之外的轻甜口感。
接下来几天程伊川有一个早就定好的试镜，恰好阮微被导师叫回京城处理事情，临走前她对他嘱咐一堆“心态放轻松”“压力别太大啊”之类的话，听得他失笑，冲她摇了摇手机，“有事会联系你的。”
阮微去京城当了几天的值班医生，回到衡城才惊觉程伊川这些天都没有和她联系，她拨他的号码，得到的回复却是关机。她心里总有不太好的预感，给他的经纪人打电话才知道他的试镜本是成功了的，导演也很认可，但临时被一个带资进组的男演员顶替了下去。阮微的嗓音涩涩的，问他，“程伊川呢？”
“大概在家里，”他说，“他手机关机。”
阮微从没有去过他家，按着经纪人给的地址七拐八拐才到了目的地，她刚下飞机，还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站在他家门口，按了好久的门铃。
门终于被打开，程伊川穿着很简单的T恤，酒味掩盖住了他身上原本清冽的雪松香气，看见她，程伊川疲惫地笑了笑，“小微，”然后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还有梅花吗？”
阮微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心脏钝钝地疼。
她说，“有的，我带你去。”
3
程伊川不知是多少天没睡过觉，随她走出门时脚步都有点虚浮，阮微一只手拉着行李，腾出另一只手扶着他，回到了“倾听”，院里的本就没几只的梅花已经凋谢了大半，大橘趴在自己的窝里，显得百无聊赖。阮微让程伊川坐在沙发上，问他，“你要不要睡一会？”
程伊川低头看着正在蹭他裤脚示好的大橘，声音也低低的，“不用了，”他说完又补了一句，“睡不着的。”
阮微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抿了抿唇。
他只是个普通人。
很多行业都需要普通人，但娱乐圈不是。没有强硬背景，没有什么资历，又不愿违背良心，程伊川饶是有实力有演技，可是娱乐圈不缺他这样的人。
她突然轻轻地问他，“程伊川，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行业？”
或许娱乐圈不适合他，有别处更适合。
程伊川的眼睛没什么焦距，他回答她，“想过，”顿了一下，他极轻地露出一个笑容，“可是别的我也不太会做，我稍微擅长一点的，只有演戏。”
他轻叹了口气，低垂着眼睑，是十足落寞，“我只会演戏。”
阮微的眼眶酸得要命，她别过头去。
她不擅长熬人生鸡汤。
她是个心理治疗师，但毕业也没有多久，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没办法解释努力付出和得到收获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有的人看着资质平庸，没有实力，却偏偏站在更高的地方。这个社会上有很多真理，但并没有一条能写着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得到回报。
阮微和程伊川的经纪人沟通了很久，建议他先让程伊川休息一段时间，让他跳出原来的生活圈。
于是程伊川又重回了之前喝茶聊天晒太阳的退休老年人生活。阮微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配合的人，他很少表达自己的情感，对阮微给他提供的助眠和减压方式也是言听计从，她从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程伊川的话本就很少，现在更是不太愿意交谈，大多数时候就是沉默，他总是习惯性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伊川的五官其实真的配得上十足英俊这样的形容词。低着头的时候，长得过分的睫毛垂着，像是古典童话里阴郁的王子。
阮微一边在对程伊川进行系统的心理治疗，一边掘地三尺找自己接触娱乐圈的朋友，找适合他的机会，上心程度让她的朋友们险些以为她找了个在娱乐圈当演员的男朋友。
她本是不该有私心的，可她忍不住，然后自我安慰地把这种情绪归结于女性自身就较为强烈的同情心理。
她总是平白无故会想起那天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他发红的眼眶，低哑的声音，还有落寞的那一句。
她不想看到他难过。
栀子花香气逐渐在城市蔓延的时候，阮微接到了一个电话，她做编剧的朋友告诉她有一部叫《回声》的剧，因为拍到一半资方突然撤资带走了主演,现在拍摄正停滞着，让她问程伊川有没有兴趣。
阮微显得很谨慎，直到确定了《回声》的靠谱程度，才把剧本拿给程伊川。程伊川显得有点疑惑，转头来看她，阮微莫名产生了一种送人礼物等待着好评的期许感，她笑了笑，“看看你喜不喜欢。”
程伊川“嗯”了一声，把剧本接过来看。
他好像很容易就可以进入到一个很认真的状态，尤其是在接触到和表演有关事物的时候，这一个剧本他从正午的艳阳高照看到了日薄西山，才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
大橘对程伊川一整个下午都没理它表示很愤怒，咬着他的袖口，程伊川顺了顺它的毛，眼睛亮亮的，对阮微说，“我很喜欢。”
她轻轻舒了口气。
4
阮微和程伊川的经纪人联系，对方把程伊川的资料发给了《回声》剧组，那边回复的很快，几乎是立刻就告知了试镜时间，看起来是真的缺演员。而程伊川的试镜也很成功，剧组刚筹到新的资金，他休息两天就要进组拍摄。程伊川本人很喜欢这个剧本，对此完全没有异议，他给阮微发微信，是一个动漫鸭子的表情，有点滑稽地比着耶的姿势。
她看到了，回给他一个同样的表情。
有话讲，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给他多少香薰助眠，同他聊多久的天，喝多少的茶，也比不上让他演一部自己真正喜欢的戏。
她还记得他看完《回声》剧本之后对她说的一句，他说，“这好像是是我第一次看男主角的剧本。”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谈论衡城的天气，她却听进了心里。
他值得更好的。
《回声》拍摄的很顺利，程伊川性格慢热，不太喜欢和人交流，她过去探班的时候，他不是在拍戏就是在一旁研究剧本。《回声》从那一年的盛夏拍到了冬至，衡城的槐花香气和无休止蝉鸣也逐渐被落下的黄叶和光秃枝丫上的新雪代替，阮微恍然想起，她和程伊川竟已相识了一整个年岁有余。
初冬的时候程伊川带她去了剧组附近小胡同里的一家面馆里吃面，毫无名气的一家店，牛肉面却是意外好吃。氤氲着的白色雾气自碗中升起，她忍不住隔着雾气看他。程伊川吃得慢条斯理，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
她有点被揭穿后的不自在，于是问他，“最近失眠情况有没有好一点？”
程伊川笑了笑，是外人能感受到的明朗，“好多了。”
那个时候《回声》临近杀青，他的戏份已经基本上拍完，他看起来对这部作品很满意，心情很好，整个人身上的阴郁气息也淡了不少。
《回声》杀青那天阮微特意赶过去，正赶上工作人员把属于男主角的大束捧花递给他，他一只手搂着花束，和其他人一起喊着“杀青快乐”，她站在角落里，本想偷拍几张，却被他发现。他转过头来，对着她的镜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像是被什么击中，整个人都愣愣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胡乱地按下快门。照好的相片在屏幕上停留着，穿着稍宽松白色衬衫的清俊男子捧着花束随意地站着。他看着镜头，眼神柔软，唇边是浅淡的笑容。
他向她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同他一起吃饭。程伊川的眼睛是真的漂亮，弯弯桃花眼，总给人深情的错觉。他同人说话时有个习惯，总是爱认真地看着对方，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最终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回绝了他。
他倒是没有在意，只是笑着点头，回过身走去和远处的导演说话。她就站在那里，按亮手机屏幕，刚刚那张照片又映在她眼底，阮微站了一会，也转身离去。
但有什么东西，却像是已经悄然沉寂在寒冷冰封里很久，而今又随着温暖春意萌生。
她喜欢他。
5
《回声》在来年的初夏开播，引起了超乎想象的反响。
首播的三集在次日播放量就破亿，有关剧情和演员的种种讨论直接霸占了当天的微博热搜，程伊川更是一炮而红，粉丝量增加的速度仿佛坐了火箭，阮微在看剧的时候打开弹幕，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粉丝迷妹们疯狂澎湃的爱意。
她看着，忍不住弯起嘴角。
随着《回声》剧情的不断发展，有关程伊川的话题持续升温，他接了一些广告，去了知名的综艺，通告一个接一个，生活变得忙碌了起来。很多次阮微都想问问他，问他最近的压力还大不大，问他还会不会失眠，可指间停留在和他的微信界面上，她又再打不出来一个字。
她的朋友嘲笑她说是意识流追星和意识流暗恋，她笑着承认，却始终没有勇气约他吃饭，同他表白。不知道是不是职业原因，她虽和他相处了很久，却始终觉得和他离得很远。
他的朋友圈从来没发过，偶尔发几条微博，文字很少，一般就是简简单单的“谢谢你们”，配图是粉丝在机场整齐地排成两排，或者发一张他的鞠躬。她在评论里给他发“加油”，很快湮没在几万条山呼海啸的“哥哥我爱你”当中。
后来有一天她见到一条评论，说《回声》真的太适合程伊川了，演技好到炸裂，简直是剧中人物本人。没有人在意他曾经籍籍无名的那八年，粉丝们把他称为这个夏天的宝藏。
阮微依旧解释不好努力付出和得到回报之间存在着的关系，可有一句话说得或许是对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许是人红是非多，程伊川的绯闻被曝光地也是猝不及防。那边的娱记显然是下了功夫，曝光出来的照片张张实锤，模糊的像素照片里，程伊川和一个女孩站在一起，他看起来想去抱她，却被女孩闪躲开，后几张是女孩走了之后单独的他，斜靠在墙上，低着头，看起来很失意。
这组照片被发出来后微博上简直要爆炸，持续的热搜排行第一整整挂了一天，连同着那个女孩的各种资料全被粉丝扒了出来，粉丝曝光她是程伊川的前女友，两个人在一起好多年，不知为何突然分手。真的假的消息在网络上传播的沸沸扬扬，程伊川方面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