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公元2294年-冬东经19.426度，北纬67.223度天气-小雨
瑞典已经十三年没有下过雪了，在全球气候变暖的不断发展下，极端气候由偶发变成常态，正如这个时代的政治局势一样，每一个细微的事件都可能触痛跨星际地缘政治的神经末梢。
在过去两百年里人类科学的边界向前跨进了一步，但这一步却是潘多拉的魔盒。地球共和国与火星联邦之间星际冷战的第四十年，丁易进行人体冷冻的第六十年。
六十一甲子，在过去的一甲子里，一个名为丁易的幽灵漂浮在不可名状的黑暗中。在大脑处于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里，他本不应有任何的意识活动，但某些时候，在他即将陷入永眠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些玻璃渣般的片段突然浮现。
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他、杨刚、程雪三人总是喜欢翘掉无聊的思想政治课，开着淘来的二手电动车从一个城市开往另一个城市。
在他二十七岁那年，他和程雪结婚了，他记得那天杨刚喝的很醉，很醉。
在他三十一岁那年，程雪的双目开始失明，再之后是听觉、嗅觉、味觉，最后在触觉消失以前，程雪紧紧抓着他的手，朝某个方向呼喊着，她简单地重复着那句话：
要有光，要有光，光在哪儿。
她的身旁，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蜡烛和灯源。
轰！
巨大的声响将丁易惊醒，他扶着唤醒仓的舱盖起身，然后开始干呕，这是解冻者被唤醒后的正常反应。
“对“黑窗”的研究取得重大进展了吗？”
“很抱歉，先生，我没有听过什么黑窗。”医护人员干净利落地给丁易注射了各类制剂。
“那你们为什么唤醒我？”丁易的语气带着一丝愠怒。
“因为战争要开始了，先生。”医护人员淡淡地开口，“地球共和国与火星联邦之间的量子威慑维持不住了。大多数物资都被纳入战时储备，人体冷冻机构进行无意义资源消耗的行为也被共和国禁止了。”
“什么是量子威慑？”丁易敏锐地捕捉到医护人员口中的陌生词汇。
“有个疯子发现了量子纠缠与人类意识的关联公式，然后通过基因解析在量子层面复刻人类的意识。”医护人员的呼吸凝滞了一瞬，而后继续说到，“一旦量子层面人类的意识被抹杀，那么现实中的人类也会失去意识。”
“他同时把公式发送给了火星联邦和地球共和国。”
“那黑窗.....”
“先生，没有人关心黑窗是什么。您大可以回去后再慢慢思考，您的基因信息没有被采集到数据库中，所以您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我们不一样，或许下一秒我们就毫无征兆地失去意识。所以，请不要再浪费你我的时间。”
丁易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
三天后，丁易乘坐真空钢管运输的超级高铁返回旧华国境内。
京华市郊，九宫山公墓里，丁易撑着伞站在一座墓碑前，经历数十年的风霜雨雪，程雪的墓碑显得陈旧了许多，丁易细细清理掉墓碑上的枯叶败枝，然后掏出一条冥王星项链放在墓碑前。
过了一会儿，丁易离开了这里，他要去再见一面那个老伙计。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雨滴击打在伞面上发出轻响，另一座公墓里，那个老伙计的墓碑显得风格迥异。那是一座玻璃制成的墓碑，其中镶嵌了一张乌黑的相片，在墓碑上没有其他的文字。
如果不是提前询问了位置，丁易大概也找不到杨刚的墓碑，一如他找不到“黑窗”的解析方式。
“真是，心太脏了。”丁易苦笑，“都死了还要恶心我一次。”
“你知道吗，有人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公式，比质能转换公式还优美，美得足以让人类随时毁灭。那不是天堂的光，那是地狱的火焰。”
“老伙计，我很快就要去见你了，可惜了，我最后还是没看到天堂的光。”
一道闪电在天空中转瞬即逝，而后闷雷的声音传来。丁易看到，在闪电照亮天地的那一瞬，杨刚墓碑里的黑色相片恢复本色，是他身着军装的微笑。
“等等。”丁易盯着那照片，眼神变得凝重，“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
又是一道光线传来，这次不是闪电，是被拦截的氢弹爆炸所发出的亮光。
丁易有些颤抖，他把雨伞扔在一边，近身看着昔日老友的墓碑，然后缓缓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上公墓的小路，他走的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乎奔跑，豆大的雨点敲击在他脸上，却遮不住他的笑容。
他踩到一块青苔，摔了个狗啃泥，这时，一条来自四十年前，杨刚临死前发送的信息传到他的手机上：
“飞船在第四基地，上面有一颗二十万吨当量的氢弹.....不要寻找官方途径，去找这些人，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
丁易愕然了一会儿，然后坐在泥水里大笑：”哈哈哈，老伙计，你真是个天才！”
......
青海省，鹞级第四基地。
“他对“黑窗”的解析进行到哪一步了？”丁易朝面前的老人发问。
“不到半步。”对方回答，然后摇头，“在您进行人体冷冻的第八年我们进行了小规模的四维释放实验，试图借此解析“黑窗”的原理，但实验并没有成功。”
“在这个过程中，杨刚上校提出了一种观点。”老人想起年轻时的往事，略微有些失神，“他.......说实话，杨上校的想法有些离经叛道，他认为人类或许不是自然演化的产物，现有的对火星及金星的探索都表明其上有可能存在过原始生命，因此太阳系或许是某个高等文明曾经的实验基地。而“黑窗”或许是一种侦测器，向某个我们所未知的文明定时发送太阳系的讯息。我们称之为创造者猜想。”
“基于创造者猜想及现有研究资料，当我们用粗糙的宇宙社会学模型进行分析时，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黑窗”之所以在难以被解析，是因为它仍处于待机状态，只有某种条件满足时它才会以三维状态展开。”
“比如说。”丁易问，但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比如，当太阳迈过主序星状态进入红巨星阶段，而太阳系内的生命尚未发展出足以进行跨星系移民的可能时，这一套系统就会启动，利用某种我们所未知的手段使太阳系智慧生命得以保存。”老人不住颤抖，他试图以更委婉的语气说服丁易，“老师，进化论已经表明人类是自然选择的产物，这种猜想的基点并不牢固。”
丁易摇摇头，目光深邃而不可及：”但你们忘了一点，如果自然也是被选择的呢？不谈这个了，谈谈后来的事吧。”
“后来.....”
“在您人体冷冻的第十八年，火星移民宣布独立，建立了火星联邦。在其建立后两年，地球共和国与火星联邦陷入了新冷战。杨刚上校秘密进行了冥王星二次探索实验，但就在飞船发射前三天，杨刚上校被发现于家中死亡。”
“在他身边自杀的，是他的妻子，一名联邦的间谍。”
“也是那一年，量子威慑时代开始，第二次冥王星探索计划就此搁浅，但这艘飞船以展览船的名义被保留了下来，没有纳入战时储备。”
丁易手掌贴上飞船冰冷的外壳，问道：”现在这艘飞船还具备升空条件吗？”
老人挺了挺腰杆，回答：”具备，您不会以为我们真的把它当成展览船了吧。”
随后，他又不无遗憾地说道：”但由于冥王星的公转运动，它与地球的距离变得更远了，这艘飞船所搭载的燃料只够进行单程航行。”
“够了。”丁易笑了笑，”我还剩四个月的时间，由我来继续冥王星探索任务，不需要返航。”
“可......”
“林秋，从本科到硕士、博士，我连你内裤几天一换都知道。”丁易看着眼前的老人，也是自己昔日的学生，缓缓开口，“你藏不住的，你也想知道答案，那种百爪挠心的感觉已经折磨我们几十年了，是时候迈出这一步了。”
“老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一码归一码......”老人露出尴尬的笑容。旋即他又肃然，“四天后，共和国会进行一次大规模侦察飞船发射任务，将这艘飞船报批为战时侦查飞船只需要四十八小时，届时您可以偏离预装轨道前往冥王星。”
“那么，boss，祝您一路平安，不再见了。”
“不再见了，我的孩子。”
丁易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一如七十年前他面对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9.宇宙初元146.2亿年-恒星季维度轴标相-三维引力起伏偏值—弱
伴随着一声指令，数十艘侦察飞船伴随着淡蓝的尾焰飞向无尽的星辰大海，渐渐消失在地球上空。
尽管身着新式宇航服，丁易还是能明显感觉到重力加速度对人体的撕扯感，解冻后细胞衰败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身体里一些代谢较快的细胞已经无力再生，昨天他的晚餐已经味同嚼蜡。
但这从另一方面也使他的身体更能摒弃那些无用的信息，在失去味觉、嗅觉之后，他能更明显地感知身体里血液的搏动，还有那些平常被自发过滤的细微痛觉，这让他的思想更加敏锐。到最后，他的身体或许会像一个囚笼，只剩下活跃的思维在这囚笼里挣扎，因为大脑的细胞会在生命最后一刻才因为缺氧等原因失去活力。
很快，侦察飞船们就脱离了地球的引力轨道，在飞船系统进行第二次自检的时候，丁易通过舷窗看到月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
警告！警告！有不明物体正在接近！
雷达正在进行锁定，锁定失败。
雷达正在进行锁定，锁定成功。目标物体为二型星对空拦截导弹，飞船将在三十秒后遭遇打击，请及时调整航道。
该死。丁易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火星联邦的拦截比预期的快得多，或许共和国内部已经潜入了大量联邦的间谍，又或许一些向往火星联邦的人泄漏了这次发射任务。他迅速漂浮到操纵屏前，切换到预装航道后台，输入一组实时更新的动态密匙。经过十秒的核对之后，丁易的飞船如同落单的孤雁，缓缓偏离侦察船队。
猛地一阵抖动，飞船的第三动力储备室还是被散射的导弹弹片击中，丁易果断抛弃其中的燃料单元，避免引发连锁爆炸。
通过舷窗回望，丁易看见侦察船队里有几艘飞船没能规避打击，如同哑火的烟花在宇宙中悄无声息地逝去。
前进，无论如何，继续前进！
他这么想。一如数十年前的第一次冥王星探索，只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个人踏上这条路，再不复返。
飞船没有选择火星作为第一加速点，在绕过火星之后，这只孤雁借助木星的引力扇动翅膀，再之后，由于燃料储备的减少，丁易选择在海王星进行二次加速。
当飞船经过这颗冰蓝色的星球时，丁易的关节已经坏死，这是重力加速度带来的后遗症之一。他只能把自己固定在船壁上，如同古希腊神话里水手应对塞壬海妖一般，静静欣赏这颗充满魅惑的行星。
......
飞船已被冥王星引力捕获。
正在进行轨道调整，轨道调整成功，预计在三分四十二秒后追及目标。
离开地球一百二十四天后，丁易听到了系统传来的提示，那声音在他听来微小得如同蚊呐，他知道他的听觉器官已经失去大部分功能了。
由于触觉及大部分末梢神经的坏死，丁易只能抬起眼皮，通过瞳孔追踪的方式进行操作。
伴随着飞船对“黑窗”追及时点的到来，一块黑色的幕布闯入他的视野。那比想象的要更小，尽管在地球上他已经测绘出“黑窗”稳定状态下的长宽，但透过舷窗，他还是感觉到了它的精致小巧。
“还没我的烟盒大，难怪藏了几个世纪都没被发现。”丁易再一次感叹，就是这只黑色的精灵，捉弄了他接近一个世纪。
已进入氢弹投放范围，是否进行投放？
是。丁易的目光停留在视网膜的确认键上。
二十万吨当量的氢弹按照预先计算的轨道投射向那张小小的黑幕，接着灿然炸裂开来，在一瞬间如同一颗小小的太阳照亮了星系边陲的这颗孤独星球。
一秒，两秒，三秒。
丁易在心里默数着。无论如何，是该结束了，哪怕这次尝试依旧以失败告终。
还是错了。十秒过后，他在心里轻叹。
二十秒后，他的心跳开始减缓。
三十秒后，丁易的双眼开始模糊，他已在弥留之际。
“你好，碳基生命。”
一道声音在丁易的脑海中响起，将他从无尽的下坠感中拉回。
于此同时，在深空之处，那块小小的黑色幕布开始向三维坍缩，这种坍缩似乎不受光速的束缚，只在一瞬间，环绕整个太阳系的黑色链条就已从虚空浮现，而后太阳的光亮在其上反射，使它成为一条狭长的光环。
“你好。”丁易回答。
光环发出的电磁波横扫过整个太阳系，这一刻全频段广播信号都响起了丁易与光环之间的对话，地球和火星上无数人露出或是惊恐或是欣慰的神色。
“你可以先向我提问。”
“你是什么，从何而来，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加工师在三维上留存的印记，加工师在中止对太阳系的调制之后将我烙印于四相环上，我的存在没有主要目的，仅具有纪念意义，类似你们文明中某些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签名，除此以外，基于某种冗余思维数据的影响，加工师在四相环上留下了恒星限制阀，其作用是在该恒星进入红巨星阶段时对其进行冷却以阻止该恒星系的毁灭。”
“加工师是什么，为什么它要对太阳系进行实验？”
“加工师是你们文明概念中的高维生命，其作用类似于你们文明资料中所显示的实验室科研人员。加工师对该原始恒星系进行调制的目的是培育出碳基生命，因为在某些针对碳基生命的实验中表明，其可能摆脱对概率的路径依赖。”
“概率？”
“是的，概率。当我从四维跌落之后，概率对我的影响开始削减，转而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开始对我进行束缚，在你们的文明中，称之为时间，我开始受时间的影响，这是一种奇妙的、前所未有的体验。”
“就所谓对概率的路径依赖，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当人类解析了端粒酶的奥秘，从而摆脱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之后，时间对人类已经失去意义，在此时唯有各种概率上的意外事件会使人类死去。再进一步而言，当人类可以将意识上传到智脑终端之后，意外也已经无法杀死人类，但最强大的智脑终端也有可能因为数据冗余而在一定概率下短暂宕机，这也会变相影响人类的生存。长此以往，人类这种生命将习惯于计算各种对生存有利的概率，因而时间对其不再具有意义，概率才是生存唯一限制。这就是你所谓的概率上的路径依赖。”
“您的思维令我惊叹，正如您所理解，就是这样。”光环对丁易用上了敬称，而后又对丁易说道，“我是否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这也是加工师思维上的疑问？”
“你问吧。”
“在三维坍塌的那一刻，你们文明的所有资料都自动上传到我的数据库中，包括了您将我唤醒的过程。依照预定程序，唯有在太阳进入红巨星阶段恒星限制阀才会启动，但介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您绕过了概率，将我提前唤醒。请问，您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丁易的脑海中闪过程雪、杨刚的身影，再之后是那些解冻的科学家，还有他老迈的学生，“说起来有点俗套，但大概，是因为一种叫爱的东西吧。”
“爱？”光环顿了一下，“在我的数据库中，那似乎仅仅是碳基生物在满足了基本生存需求后，基于体内化学物质催动的一种冲动，其类似于加工师在思维过程中产生的冗余数据。”
“但正是这些冗余数据让我们得以对话。”丁易回答。
光环陷入了沉默，基于加工师的思维定式，它难以对此做出分析。
“您的碳基实体即将解构，意识体也会随之消散。在此之前，您是否还有其他问题？”
“问题啊.....”丁易大脑因为缺氧而浑沌，随后他开口，“是还有许多问题，但那些问题就留给后来者吧。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嗯。”
“天堂里，有光吗？”
“您所说的天堂只存在于您所属文明的神话中，我难以对其做出准确定义。”
“没关系，就按照加工师文明中对类似环境的理解进行定义。”
光环检索了数据库中所有资料，然后回答：”我无法将这种环境通过现有语言进行描述，但我可以将其在您的脑中进行映射。”
“嗯，让我看看吧。”
随着丁易大脑里的回应，围绕太阳系的光环映射出淡淡的辉光，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数据传输入他的大脑。
丁易睁开了眼睛，宇宙的无尽星海透过飞船的小小舷窗映照进他的瞳孔，他的嘴角上钩，缓缓露出一种满足的笑容。
几分钟之后，他的体温在快速上升之后急剧跌落，那笑容慢慢固定，他口中喃喃，随后停止。
就这么，他死去了。
......
2419年，人类文明通过对“黑窗”逆向解析，初步进行四维展开实验。
2458年，人类文明研发出亚光速飞船，星际旅行成为可能。次年，联邦与共和国宣布合并。
2501年，曲率飞船进行首次试航。
2579年，人类文明首次踏出银河系猎户臂。
2645年......
......
在遥远而不可知的时间之后，一支队伍回到银河，开展针对太阳系古人类遗址的考古。
“真是令人震惊的巧合，我敢说在当时的条件下，四相环被唤醒的可能并不比自然虫洞出现的概率更高。”一个人惊叹。
“不止是巧合。”另一个人毫不客气的回答。
“你们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这是一艘旧人类时期的核燃料飞船。我的天，我们可能发现是谁唤醒了四相环！”
“这里面还有一段录音，让我用技术手段修复一下。让我们听一听这位英雄最后说了什么。”
一段录音被播放出来，那是丁易弥留之际的呢喃：
“黄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身在旅途的我久久站立.....
“我选择了另外一条，天经地义，也许更为诱人，因为它充满荆棘，需要开拓......
“我不知是否该回头......
“林子里有两条路，我
“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
“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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