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当今天文学的宇宙大爆炸理论，宇宙开始于138亿年前，而可信度较高的星云假说则显示太阳系形成于46亿年前。”
“太阳系的形成远远落在了宇宙的后面，而生命的形成也是如此。”
“在太阳系46亿年的历程中，生命最早出现要追溯于地质时期中隐生宙的36亿年前，在地球的海洋环境中，各种有机分子的奇异组合形成了最早的原始生命。”
“这时候的生命都是低级的菌藻类生命，直到寒武纪生物大爆炸出现了许多的无脊椎动物，生物的种类才开始蓬勃增长。”
“寒武纪生物大爆炸也成为了地质时期隐生宙与显生宙的分界线。”
讲台上陆游川教授侃侃而谈，作为生物学教授讲课讲得深入浅出，能够由最宏大的史诗讲述到最微小的细节。
陆教授是这所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临近四十岁已经是正教授，每堂课人满为患，是生物系的金字招牌。
下课后，陆游川立马发现了站在门口一脸不爽的林遇安。
作为陆游川唯一的知己兼兄弟，林遇安在相同的年纪也成为了副教授，只不过在天文学的领域他还差一项成就，一项能够震惊学界的成就。
“呵呵，你来了啊，吃饭了没，等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吧。”陆游川为学生解答完问题终于看向林遇安。
“滚蛋。”林遇安大吼一声，气不打一处来，“你把我叫过来到底做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我手上的项目正在申请“天眼”的使用权，那可是“天眼”啊，是中国造出的世界上最大的射电望远镜，每年天文学界的研究员排着队申请，我现在忙的不可开交，你一通电话就把我叫过来让我听你讲课？”
“我甚至站了一节课，都没有位置坐下。”
林遇安满脸表情就写着离谱两字。
“我得抑郁症了，有些严重。”陆游川毫不废话。
林遇安懵了一下，试探地问：“有多严重？”
陆游川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林遇安回想了一下立马发现了不寻常，陆游川在讲台上的表现确实是面无表情，失去了乐趣，虽然仍旧内容全面，丰富多彩，但站在讲台上凭的全是责任感。
天才凭责任感就能够做好绝大多数事情了。
陆游川就是这样绝无仅有的天才。
林遇安相信陆游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
“看过心理医生了吗？”
“看过了，没有用，医生告诉我是压力过大让我放松一下。”
“我能帮你什么？”
“先把你手上的寻找地外文明的项目停一下，最近的假期，陪我出去走走。”
“好，没问题，我会请假的。”
陆游川临近四十却没有组建家庭，父母早年也安详离世，现在能够帮他的确实也只有他这个好兄弟了。
林遇安猜测可能是最近的学术课题压力太大导致陆游川有些抑郁，他也知道陆游川最近似乎遇到了科研难题，求知欲是他如此年轻便跻身教授的阶梯，但也可以是压力下绑住他的绳索。
（一）
千算万算，林遇安万万没有算到陪陆游川出去走走的第一步是在动物园。
“你怎么了？”陆游川问道。
“上次我来动物园还是一家人来的，我还记得我陪孩子去看了海豚表演。”
“生物系教授想要散心的第一站是动物园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你在损我幼龄我听出来了，但这只是暂时决定的，我的科考申请还没有批准下来，先来动物园看看也不错。”
“而且你放心，这次我会陪你去看海豚表演的。”陆游川笑着说。
话虽这么说，但是陆游川第一站看的却是长颈鹿，他们到的时候周围已经有一圈游客，这个高大的动物正仰头吃着食物，满嘴嚼着叶片，陆游川望着它有些出神。
林遇安兴趣缺缺，他的兴趣在星辰大海，不在动物世界。
“你知道我们从长颈鹿身上造就了什么吗？”陆游川回过神问道。
没等林遇安回答，陆游川已经自言自语说道：“抗负荷飞行服。”
“超音速战斗机加速爬升的时候，由于惯性的作用，飞行员身体中的大量血液会从心脏流向双脚，使脑子产生缺血现象。”
“我们从长颈鹿的身体构造中得到启发，长颈鹿脖子很长，脑子与心脏的距离大约是3米，要使血液能输送到头上，血压相对要高，大约是人体的两倍。”
“但当长颈鹿低头喝水时，血液却没有一股脑地涌向头部，因为裹在长颈鹿身体表面的一层厚皮起了作用。”
“长颈鹿低头时，厚皮紧紧地箍住了血管，限制了血压，使其不会因血压突然升高而发生意外。”
“依照厚皮原理，我们设计了抗负荷飞行服，飞行员穿上后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限制血压的作用，
“当飞机加速时，抗荷飞行服还能压缩空气，亦能对血管产生一定的压力。”
“真是很优秀的创造品了。”
“可是长颈鹿本身的智力很低。”陆游川有些感慨，长颈鹿满嘴裹满叶片，嚼得到处都是汁液，样子显得确实蠢笨。
没头没脑地感叹了这么一句之后，陆游川在下一站就实现了他的诺言。
海洋馆中，坐在前排的两人盯着海豚正在驯兽师指挥下做着表演。
海豚很聪明，它跟驯兽师之间不需要用语言交流，仅凭眼神手势就能够做出不同的跳跃腾挪顶球动作。
海豚表演结束，陆游川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作。
“怎么了？”林遇安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一些东西。”
“海豚头部气囊产生振动发射超声波，遇到目标被反射。”
“基于这个原理，我们从海豚的身体构造上研究出了声呐。”
“虽然海豚有着一定的智力，但是也不能够算是真正的智慧生物。”
“他们只是天生会应用物理规律，他们不会理解，而我们却从中学到了很多。”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陆游川问道。
林遇安思考了一下：“这是仿生学，我能理解。”
“不，你不理解。”陆游川摇头否定，“这是生命层次上的差距。”
林遇安确实不理解，不理解陆游川的思维跨度为何如此之大，只听到陆游川说：“我的科考申请马上批准下来了，做一下准备吧。”
（二）
陆游川的科考项目是观察藏羚羊的迁徙过程，研究藏羚羊的迁徙路线。
西藏的自然保护区，藏羚羊每年都有迁徙活动，母藏羚羊每年都会为了生产羔羊穿行几百千米到达可可西里的卓乃湖繁衍生育。
科考团队只有两个人，陆游川开着一辆越野车追逐在藏羚羊群的后方，林遇安作为副手，扛着摄影机摄像记录。
藏羚羊群停下来喝水的时候，陆游川就会放出无人机航拍，拍下藏羚羊群的全貌。
不过族群数量庞大，如果要记录全体藏羚羊群，工作量繁多且复杂，不过这个问题对于记录工作轻车熟路的陆游川来说很好解决，微小的细节也能体现出整体的全貌。
他们选择其中一只藏羚羊进行全方位的记录。
藏羚羊群其实已经发现了这两位跟在后面的不速之客，有时候为了跟拍越野车会离得很近，大多数的藏羚羊都很戒备，只有极少数的藏羚羊充满好奇。
林遇安将这只充满好奇的藏羚羊命名为维奇。
维奇是藏羚羊群中待产的母羔羊中的一只，林遇安与陆游川发现她的时候正在用餐，结果就看见不远处一只藏羚羊有些怯懦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
维奇围着越野车走了一圈，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上，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愿意离开。
林遇安觉得有些好笑，当时就把手上的面包丢过去一片。
维奇围着面包闻了闻，转身走掉了。
“藏羚羊不吃这个。”陆游川有些无语。
“是我想当然了。”林遇安认错。
接下来的几天，在跟进的过程中，维奇会一直跟科考的两人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有时候林遇安跟陆游川一转头就能看见维奇站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个铁皮大家伙。
“这是一只好奇心很重的藏羚羊。”林遇安下结论。
慢慢地，两人一羊渐渐地就熟络了起来。
维奇眼见两人没有威胁性的动作，胆子慢慢大起来，有时候会靠近在十米左右，看到两个人没有反应，又会慢慢靠近一点，直到角触碰到越野车发出响声才会像风一样跑开。
等拉到一个安全距离上，它又转头看了过来。
藏羚羊的路线不全在公路与平地上，因此两人不能时时刻刻跟着，再加上要补给物品，总有一些时间离开藏羚羊群。
这个时候只能靠着机器跟踪路线，再次追上藏羚羊群的脚步。
不过就算消失了一段时间，维奇也能够认出两人，保持距离观察。
稳定一段时间过后，陆游川望着维奇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它能够理解我们的工作吗？”
林遇安断然否定：“不可能，它只是天性好奇而已。”
陆游川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林遇安看着陆游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直到藏羚羊来到了可可西里的卓乃湖，到达终点，关于藏羚羊的记录也接近了尾声。
当晚，两个人就在羊群栖息地不远处驻扎帐篷。
夜晚的星空下，两人生起篝火，放下心绪，推杯交盏，喝得有些微醺。
晚风吹来的声音里，不远处的藏羚羊正在生育，哺乳，一种生命的喜悦油然而生。
头顶浩瀚星海，不远处生命繁衍生育，这样的环境能够让人联想到很多。
篝火的映照下，陆游川看着不远处的黑暗里怔怔出神：“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设立保护区？”
林遇安有些奇怪：“藏羚羊是濒危物种啊，为了保护物种的多样性。”
“是啊，我们设立了保护区，可是藏羚羊不知道，它不知道周围的环境就是保护区，它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设立保护区。”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一路走来，我感觉你好像有事情在瞒着我，一直把事情憋在心里对你治疗抑郁也不好。”
陆游川叹了口气：“确实，那我只好直说了，我希望你能停下寻找地外文明的项目，并且废止它。”
“什么意思，你带我绕了这么大一圈是为了让我停下我的项目，为什么？”林遇安皱起眉头，他很了解陆游川，没有足够的理由陆游川不会这么说。
“你要知道原因的话，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生命存在的意义在于什么？”
林遇安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从小了说就是生物系教授考校学生，往大了说就是在跟你探讨哲学意义。
想到了这一路上跟着藏羚羊奔跑的过程，听着晚风里夹杂着它们喜悦的声音，林遇安说道：“繁衍，进化，壮大，这都是生命的意义。”
陆游川摇了摇头，否定道：“生命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存在本身。”
（三）
生命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存在而已。
林遇安没有悟透。
帐篷下的火光蓬勃燃烧，陆游川抬头望着浩瀚的星海。
“我不懂你的意思。”林遇安坦然说道。
“那换一个问题，你觉得文明的发展应该是怎么样的？”
“文明的发展是靠历史的沉淀，增加人类对自然规律的认知。”林遇安说。
“那么文明的程度是不是靠着时间的增加而越来越高？”
林遇安皱起眉头，不知如何论证。
陆游川回答道：“人类从猿人进化而来，追溯历史可以达到三百万年，而人类有记录的历史不过几千年。
“人类进入电气社会就花了几千年，从电气社会进入信息社会只花了一百年。”
“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文明会随着知识的积累呈现爆炸式的增长？”林遇安不确定地说道。
“不，你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物理规律上低垂的果实唾手可得，但高昂的果实却需要更加努力地攀登。”
“但即使是平缓地增长，文明的发展必然也会按照时间的流逝不断增长。”
林遇安静静地听着，不明白这与生命的意义有什么联系。
“根据文明等级理论，一级文明可以被称为行星文明，这等级的文明是行星的主宰，可以利用行星上的所有资源。”
“二级文明是恒星文明，能够完美利用恒星能量，已经不担心能源问题。”
“三级文明是星系文明，这种文明已经超过了我们想象，能够利用星系内的一切能量，我们无法猜测他们的生存方式。”
“而地球的文明等级才0.7级。”
“从宇宙爆炸至今138亿年间，在这太阳系的一个小小星球内只发展出了0.7级文明。”
“物理学家加来道雄认为人类可能在未来100到200年间达到一级文明，几千年后达到二级文明，在十万年乃至百万年后达到三级文明。”
“但是，在天文学尺度上，百年和百万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阵冷风吹过，林遇安的酒意瞬间清醒，他仿佛知道了什么。
在以亿年为单位的宇宙尺度上，百年甚至百万年都只是一个单位尺度下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此时的宇宙中如果有新诞生的文明，那么地球文明就已经领先了他们几千年。”
“那么相对来说。是否已经有领先地球百年，千年，甚至百万年的文明呢？”
“从概率上讲，足够久的时间下，再小的概率事件也会发生。”
“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为什么不能有比地球文明更长的领先亿年，两亿年，乃至十亿年的文明呢？”
“按照文明必然随着时间增长的规律，他们的文明必然会发展到我们不可想象的地步。”
“那么这种至高文明对其他弱小文明的态度是什么呢？”
林遇安摇头表示不知道，这种文明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你还记得以前你告诉过我的一个项目吗，你们观测到了很远处一颗恒星的光度不正常变化。”陆游川问道。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颗恒星的光度变化达到了百分之十五，一般来说即使行星掠过，遮挡恒星，也即凌日现象时，光度变化也远远小于百分之一。”
“我很兴奋，认为找到了外星文明存在的证据，按照物理规律在宏观条件下在空间上均匀分布的结论，那颗恒星的光度变化不能用我们的物理规律解释，我只能认为是文明改变了自然现象。”
“而二级文明著名的戴森球理论刚好能够解释。”
“但最后的结果这只能作为一种间接论证，不能直接证明。”
林遇安很清楚，那个项目可以说是他研究生涯中的一次重大成果。
“如果我们将文明等级看作金字塔，越高级的文明会越稀有，等级越低的文明在漫长的时间中出现的概率越大。”
“按照你的研究成果，二级文明如果存在，那么应该会有着更多的一级文明可能存在。”
“一二级文明的发展方式没有超出我们的想象，当他们在星球乃至恒星系扩展至极限时，都会想要对外扩张，向外交流，他们比我们早诞生几百年乃至几千年，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呢？”
“你想说我们的宇宙寂静无声，我们就是最早诞生的文明？”林遇安沉默了一会说道，陆游川这么说就相当于否定了他的成果。
陆游川有些无奈：“你自己相信这个结论吗，你原来做过一个算法，设定好银河系所有恒星数量，然后带入行星系统，宜局带，以及恒星寿命条件，不是发现类太阳系的恒星系就像灯塔一样点亮了整个星系？”
“那你的解释是什么？”
“文明的对外信息，任何交流都被屏蔽掉了。”
“被一个最早诞生的至高的文明。”
林遇安觉得自己一个学天文的想象力已经很大胆了，但没想到陆游川一个学生物的比他更大胆。
“假设，我们假设真的存在这么一个至高的文明，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屏蔽掉文明交流的窗口，我们的存在对他们能有什么价值？”
“为了文明的多样性。”
“文明具有强烈的同质化倾向，即落后文明进化为先进文明，不论曾经的文明道路如何，受到先进文明的吸引，都会重复先进文明的道路。”
“中国历史上游牧民族曾经统治过一段时期，可最后他们不也是被中原文化同化了吗？”
“文明一旦开始交流，不管是和平交流，还是战争掠夺，无论是以何种形式，落后文明必然会被同化为先进文明。”
“而我们对于他们的价值，在动物园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你了。”
犹如一道闪电，长颈鹿与海豚两种形象纠缠在他的脑海里，林遇安立刻想到了陆游川说过的话。
从长颈鹿喝水研究出了抗负荷飞行服，从海豚交流研究出了声呐，它们本身并不理解这些造物的原理，它们只是存在着，而人类却从中学到了很多。
“生命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存在本身。”林遇安喃喃自语。
“无论是作为普通人的长颈鹿，还是作为科学家的海豚，都不能理解我们自身的价值，这是生命层次上的差距。”陆游川说道。
“但我们可以类比猜测一下，我们跟他们的差距也许比蚂蚁跟我们的差距还大，但是蚂蚁的集群意识，分工合作也能给我们社会性启迪。”
“我们的思维，我们对自然规律的认知利用，我们的一切造物，甚至于我们自身都不知道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只要能对他们有一丝启迪，足够大的文明基数下，也许就能够让他们有所突破。”
“他们观察，他们记录。”
“我们只要存在，对他们就有价值。”
“他们观察我们，就像我们观察保护区里的藏羚羊。”
“我们不理解他们，就像藏羚羊群不理解我们一样。”
“整座宇宙是他们的保护区。”
“他们保护的是文明的多样性。”
（四）
帐篷旁燃烧的火光慢慢低落，林遇安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林遇安开口说道：“你想要我停下项目是为什么？”
“因为我很清楚你的项目不会得到任何成果，你不会得到来自宇宙的任何讯息，你投入自己的时间与精力到这个项目，就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大海，不会掀起任何风浪。”
“更重要的是，不要试图交流，不要越过界限，不要触碰红线。”陆游川的脸色被火光照得晦暗不明。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很了解你的性格，直接让你停下项目，大概率会听到你说’滚蛋，傻逼，你在教我做事’之类的话。”
林遇安无言，他确实有可能这么说。
“这一切只是假设，只是概率，我更宁愿相信这是你的扯淡。”林遇安顿了一下，“一番天马行空，逻辑自洽的扯淡。”
陆游川叹了口气：“我也愿意相信这是我的幻想，但当我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我便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仿佛有来自星空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
“我无法摆脱这种感受，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这是你抑郁的原因吗？”林遇安问道。
“算是吧。”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停下你自己的项目，你在挑战他们的界限。”
“我还是不能够相信，科学需要证据，假说才全是猜想，你需要的不是心理医生，你需要的是精神医生。”
“也许吧。”
陆游川不再说话，转身进入自己的帐篷。
林遇安一个人坐在外面，篝火熄灭，望着头顶星空默默无言。
（五）
从可可西里回到学校，林遇安没有停下自己手中的研究。
关于“天眼”的申请已经通过，林遇安带着研究团队入驻天眼。
从理论上说，“天眼”能接收到137亿光年以外的电磁信号，这个距离已经接近宇宙边缘。
对于林遇安的研究，这是一项极有利的条件。
一个月的时间，林遇安与其他科研团队都在努力。
其他团队都取得了成果，对天体的观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甚至还观测到了罕见的超新星爆发脉冲。
林遇安的团队则毫无结果，日复一日地发出信息，日复一日地接收从宇宙深空传来的毫无规律的杂音。
就在最后一天，同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与坏消息。
好消息是终于有电磁信息里面出现了重复的信号，这意味着有很大的概率是智慧生物发出的，无意义的星体信息不会重复。
坏消息是陆游川的一封邮件，里面是这么写的。
“你说得很对，我需要的是一位精神医生，我已经被确诊为妄想症了。”
“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我遇到至今所有难以解释的难题开始。”
“地球最初需要创造生命的分子物质是由陨石带来的，正是有了这些分子的组合，才有了最初生命的起源。”
“根据熵增理论，事物总是从有序状态向无序状态发展，无序状态下事件发生的概率总是大于有序状态下事件发生的概率。”
“在那颗陨石接近太阳系的边缘时，我们将太阳系看做孤立系统，将落入其余行星或太阳和掠过太阳系视为混乱无序状态，落入地球视为精准有序状态。”
“我们可以看到陨石落入地球的概率远远小于其他状态。”
“在宇宙尺度上，一块带着生命元素的陨石想要穿越太阳系的其他行星精准地落在地球上，就好像上帝的手在太阳系边缘弹了一次弹珠。”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生物大爆炸发生的原因至今仍然是谜题，它对当今主流的进化论发起了挑战，因为有了生物大爆炸，物种爆发，才有了后面两栖动物进化到陆地生活。”
“在此之前，地球的生物全都生活在海洋之中，陆地寂寥无声。”
“这是我遇到的第二个难题。”
“恐龙是几千万年前地球绝对的霸主，没有其他的威胁，哺乳动物只能生活在恐龙的阴影下，昼伏夜出，以昆虫为食，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恐龙灭绝，原因至今无法确定。”
“哺乳动物从此迅速演化，走到了历史的舞台上。”
“这是我遇到的第三个难题。”
“人类文明的历史能够发展至今，得益于一个个难解的谜题。”
“不过当我引入一个文明外的推力时，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
“他们是文明的幕后推手，他们是保护区的观察者。”
“他们需要我们存在。”
“这是一个合理的猜想，也是一个难以证明的假说。”
“或许，我的病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臆想出了一个至高的文明帮我解决所有问题。”
邮件到此结束，林遇安长舒一口气，先前陆游川的话确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同时，他也对陆游川的状态很是担心，不知他的精神状态怎样才能好转。
（六）
两天后，林遇安一个人来到了这所据称国内最好的精神病院，陆游川被安置在这里进行疗养。
事实上，在他结束科考时他就想来看望，但他作为项目领队，不得不先安排好团队工作，破译那段神秘信号。
精神病院的医生将林遇安带到了一个特殊房间内，四周都是洁白的墙壁，房间正中是一道透明的玻璃和混凝土台座，整个房间被隔成了两半，在台座之上则摆着两部互联的电话。
老实说，林遇安刚进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监狱探监。
看着林遇安疑惑的目光，医生解释道：“病人除了妄想症，还有躁狂症，伴随着强烈的自毁倾向。”
“病人强烈地要求此次见面不要监控，不要监听，这样都是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考虑。”
林遇安点头表示理解。
对面房间的门打开了，监护人员将穿着病服，戴着拘束衣的陆游川推了进来，随即解开了陆游川右手上的束缚。
林遇安看到陆游川的面色苍白，肤色失去了健康红润的血色，在脖子上有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您的探视时间有五分钟，请把握好时间。”
医生与监护人员都退了出去。
两个人拿起电话，陆游川率先开口：“你来了，这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不会的，我会经常来看望你，你的状态会好转的，你感觉最近的精神怎么样？”林遇安担忧地问。
“我的精神很好，甚至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你还在继续你的研究吗？”陆游川问道。
“是的。”
“你还记得维奇吗？”
“记得。”
“我问你，如果当初维奇靠近时，不是我们，不是科考队，而是一群偷猎者会发生什么？”
“如果她因为好奇踏出了藏羚羊保护区，却发现周围毗邻的是东北虎保护区又会发生什么？”
“你在警告我。”林遇安沉声说道。
“别触碰红线，我已经劝过你了。”陆游川面色平静，“别高估其他文明的善意。”
“这都是你的臆想，为了你的精神状况，放弃这种无法证明的假说吧。”
陆游川摇摇头：“爱因斯坦和牛顿在晚年都醉心神学，是因为他们晚年昏庸吗，他们曾经是那么地笃信科学。”
“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并非信仰宗教中人格化的上帝，而是推崇能够改变物理规律的文明。”
“若真有你说的能够屏蔽整个宇宙文明交流的至高文明，那他们又何必在意我所做的一切？”林遇安冷冷地说。
“一只苍蝇在你周围飞，你也不介意将它拍死，因为你觉得它很烦。”
“而拍死一只苍蝇对苍蝇这个种族来说没有什么影响。”
“够了，你的妄想症已经很严重了，你在邮件里已经承认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
“邮件只是一个手段，是我想见你最后一面，告诫你最后一次。”
林遇安终于忍不住了，刚才为了避免刺激陆游川，他已经很克制了：“够了，你已经错了，没有什么至高文明，也没有文明屏蔽，因为我已经收到了来自宇宙的信号，我能够确定是智慧生物发出的，我们正在破译。”
“没有用的，你们不会破译出的。”
“你什么意思？”
“我了解你们破译的手段，你们认为，数学是科学的皇冠，物理规律的底层逻辑是数学规律，既然能够发展出使用电磁信息的文明，那么对物理规律肯定有着深刻的认识，无论外在表现形式如何，本质是数学不会改变，你们会试图建立起数字上的简单联系，再一步步进行复杂推算。”
“这种破译从方向上就错了，正如三体中所描述的一样，数学规律也是能够改变的，数学并不是世界运行最底层的逻辑。”
林遇安发现陆游川的脸色一直很平静，不管他描述的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他仿佛十分笃信自己说的话。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你接收那道信号的时间是不是在两天前收到我邮件前的一个小时。”
林遇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道信号是来接我的。”
“你说什么？”林遇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们说了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再见了，我的朋友。”陆游川说完这句话话筒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时间到了。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林遇安想起了刚来时陆游川对他说过的话，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林遇安趴到玻璃上，疯狂地敲打，他只能看见陆游川用口型在说些什么，不懂唇语的他只能依稀辨认出第一两个字。
外面的医生与监管人员很快走了进来，他们将状若疯狂的林遇安控制了起来。
“放开我，他疯了，我要去救他，放开我。”
“请您冷静一下，陆先生在这里会得到最好的救治，我们会努力治好他的。”
见林遇安仍然疯狂想要摆脱，医生给监管人员使了一个眼色，监管人员只好打晕林遇安将他背了出去。
对面的陆游川静静地看着。
（七）
“滴”的警报声，两位监控人员瞬间关注到了编号为03038的区域。
两位监控人员的思维体交流了起来，信息瞬息千变万化。
“这里又有一位超思维体突破了，意识到了文明外的推力。”
“这是一件好事，只有这样凭借思维逻辑和直觉突破界限，成为超思维体的存在，才有机会解决掉那个围困我们的难题，宇宙诞生的第一推动力。”
“把他引导入最近的研究所吧。”
两名监管人员一番操作之后，一道神秘的信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进。
在这两位监管人员的面前，整个宇宙的尺度下，多如恒沙数目的恒星系犹如灯塔般亮起。
（八）
一柄柄黑色的雨伞撑在大雨中。
到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庄严肃穆，深切地哀悼着他们熟悉的同事，导师——陆游川教授。
林遇安一个人站在最前面，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脸上有着忍不住的悲痛。
作为陆游川生前唯一一位亲如兄弟的好友，墓碑上的一切只有林遇安有资格确定。
上面只有生日，没有卒日。
对陆游川的生平描述如下：
他是一位睿智的学者，他是一位仁慈的导师，他是年轻誉满的教授，他是求知心切的先行者。
墓志铭上刻着，朝闻道夕死可矣。
时间流逝，人群慢慢散去，只有林遇安一个人从白天呆到黑夜。
夜晚的星空不复乌云存在，林遇安望着头顶的星空，忽然想起了自己读书时导师说过的一句话：“永远对星空保持敬畏。”
而在几天前，自己的好友在精神病院里告诫自己：“别触碰红线。”
头顶上的星空依旧美丽照人，但林遇安却感到了宇宙的深邃黑暗。
当你知道的越多，你就发现你未知的越多，于是你就愈发恐惧。
整个宇宙中文明的生存状态到底如何，难道真的被划分为了名为保护区的孤岛，难道真有至高文明屏蔽隔绝了所有的交流，并且随时拍死那些想要蹦哒的小虫子？
林遇安决定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科学存在的使命不在于让人们恐惧未知，而在于让人们消除对未知的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