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啊,李哥!”
“早。”
回话的人是我的前辈,比我早入职两年,现在是我们这个小队的副队。虽然如此,在警校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所以我还是一直叫他李哥。他总是看上去就很沉默寡言,好似对谁都冷冰冰的,但我和同事们都知道,他只是不善交际而已,本质上算是个外冷内热的家伙。
而且,他能有今天的成就,说明他也完全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很少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所以我们的警力也不算很充沛。一年前那桩金融诈骗案居然已经是十几年来最大的案子了,也正是那件案子让初出茅庐的李哥稳稳当当的升了职,得到了全队的认可。
除了那件案子,影响力最大的大概就是从半年前至今一直未能被侦破的、人们谈之色变的连环杀人案了。这个恶性事件一经发现,就迅速成为了全社会的焦点,短短几个月,遭受杀害的受害者竟有数十人。我们这个小城市的警力完全无法应付这样的案件,上面不得不派遣重案组来调查。然而他们每天朝五晚九的开会,也探讨不出个所以然来。
以至于那个案子始终被挂在看板的顶端,平白增加所有人的压力。
“来得真早啊,小邵!正好,帮我倒杯咖啡来。”
从堆叠成山的文件里抬起了一个憔悴的脑袋,一看到那明晃晃的发际线,我就知道他是备受案件折磨的老张了。老张比我大了十多岁,是队里的老人,从他手上经过的案子对于整个队可以算是“不计其数”,这次果不其然也被拉进了重案组里去。没日没夜的查案让本就不太妙的发际线雪上加霜,成吨的工作量几乎要压垮了这个中年男人。
我连忙给他打了一杯黑咖,他嘴上抱怨着什么,龇牙咧嘴地一口气喝光了,又继续去翻桌上的资料。看他这副样子,我只能暗自庆幸自己刚毕业没多久,不会同样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里。
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里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为首的几个人各个黑着眼眶,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看样子这一夜依然没有什么收获。最后一个出来的是我们的王队,他垂着头站在门口,不知道是沉思还是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一双鹰似的眼睛直直的向我看来。
“小邵,你过来。”
我向李哥投去目光,他也回以一个疑惑的眼神。不知道要做何反应,我只得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思索着自己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走进队长的办公室。
说实话,里屋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山,厚厚的窗帘阻隔了一切光线,看样子有些时候没有开过窗了。门在我身后合上,我连忙收起自己扭曲的表情,端正了姿态。
王队回到他的椅子上,手指敲打着桌面,我只好站在原地等他开口。又过了一会儿,他从桌上堆叠的资料里抽出了一本,放到了我面前。
“小邵,这次的案子,你也要参加。”
“啊?”
我下意识的发出声音,然后立马闭上了嘴,看着那本看上去就很厚的资料,内心是有些拒绝的。我刚刚不过从警校毕业三个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参与重案组的资格啊。
“你上学的时候有选修过人物侧写的对吧?”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么一回事。不知怎的,明明才过去一年,却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是,”我试图反驳,“但是组里不是有专家的吗?”
王队点了点头,没有回话,只是摆了摆手,一副没什么商量的表情,我只好拿起那本资料,离开他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好和李哥的目光对上,我向他耸了耸肩,回到自己的位子,而另一旁的老张则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
刚坐下,李哥就起身大步迈进了王队的办公室。我只好假装不去关心两人可能会有的争论,反正王队做的决定很少有人能改变,倒不如专心研究资料,好早日追上重案组的进度。
翻开资料的第一页,那是一张案情简述,顶部的题目被用黑体加粗,描绘了一个传闻中的“城市猎手”。他神出鬼没,专杀落单的居民,有时甚至整个家庭都会遇害,从未遗漏任何存活对象。受害人大多被一枪毙命,有时候也会有反抗的痕迹,这类人一般身上都会有多处枪伤。恐怖的黑夜杀手,无差别杀人,再加上遇害人数众多,便被人们冠上“城市猎手”的称号,每个人也许都是他的猎物。
这已经要转变成一场屠杀了,难怪组里每个人都如此的忧心忡忡。单单只是看了这页简述,我的内心就开始焦虑了起来。作为警察,我一直在满腔热血的充当着守护者的角色,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到猎物的地位。
正要翻页的时候,李哥从王队的办公室出来了,门被他甩出了很大的声响,以至于局里的人都愣住了。我有些不安,没有人见过李哥发火,这次被夹在这两人中间,我也很有压力啊!
李哥走到我面前,一双眼睛盯的我发毛。接着他叹了口气,声音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我们商量过了,不会让你出警的,你不要有压力。”
接着他便走回了自己的位子,留下我仍然愣愣的坐在那儿,依然接受着所有人的注目礼。直到老张吹了声口哨,其他人才回去各干各的了。
2
从我开始加入重案组开始,已经过去一周了。
这一周我感觉自己像是长了三头六臂,每天熬夜看资料赶进度,最短的时候甚至只睡了两个小时,只能勉强靠着咖啡和能量饮料续命。现在的我看上去绝对不比老张好到哪里去,好在重案组也并没什么新的进度,给了我喘息的时间。
“小邵啊,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太辛苦了啊。”
虽然老张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给我递来了泡面,言下之意便是,今晚还是要留在局里加班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喝光了瓶子里最后一口能量饮料。
想到自己和老张的状态,我就更加的疑惑。不知为何,明明担任副队的李哥应该承担比我们更多的压力和任务,他的状态却比我们也好了不知多少。连日的加班并没有击溃他的外表,他依然是那个安安静静的清爽美男子。
上天实在太不公平了,居然把能力和外表全都分给了同一个人。
这样想着,李哥居然又来到了我桌前。“辛苦了。”他说,放下一瓶果汁,“别喝太多那东西,累了就小眯一会儿。”
说完他便回到里屋去了,浓重的烟味似乎也并没有侵扰到他。
我喝了一口果汁,味道和能量饮料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难得没有全员开大会,只是几个重要人物开小会,给我这样的菜鸟留了些微的休息时间。也许李哥说的是对的,我应该抓紧时间眯一小觉。
我趴在桌子上,想象着案件解决后的温泉spa,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已然躺在了那张柔软的床上……
“叮铃铃铃铃——!”
突如其来的铃声撕碎了我所有的美梦,差点把我从椅子上推下去。我的手臂几乎缠在了一起,不过在那之前我已抓起了电话。
里屋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几个颓废的汉子站在门口,脸上却都是连成一片的严肃。我想,他们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所听到的噩耗。
新的受害者出现了。
“立即出发!”王队立刻下达了指示。李哥走到我面前试图拦住我,而我的脑子里却充斥着另一种想法。最好的防守便是主动出击,这种时候我可没法让自己的屁股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老张迅速地披上外套,看到我俩对峙的情况也只是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
最终我赢得了去现场的机会,而李哥只是紧蹙着眉头,一个人走远了。
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充斥着奇怪而又矛盾的情绪。这将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去命案现场,但我的直觉却像是嗅到了隐藏的危机似的,这种感觉让我发抖。
我们坐上了警车,灯光和鸣笛一同在夜幕里筑成了一个通向未知的新画面。
3
“枪杀,一击毙命。”
王队的两条粗眉缠在了一起,“是他!”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用鞋底碾碎了它。
这是我第一次在屏幕以外看到尸体,当我颤抖着双腿走到它旁边时,李哥拉住了我的胳膊。
“小心,你可能会不舒服。”
我点了点头,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向尸体上飘去。虽然看不完全,却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它看上去更加灰白,有些地方甚至泛着奇怪的绿色。也许是灯光的原因,这一切都让我的胃极度翻滚。
我忍不住跑到墙角,把晚餐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李哥递过来一瓶水和几张纸巾,我向他笑了笑,擦去额头冒出来的汗。“我是不是表现的太菜鸟了?”我问他,“你第一次看到尸体也这样吗?”
他点点头,没有回话,让我更加确认他只是在迎合我的自尊心。我扶着墙冷静了一会儿,等我们回到王队身旁时,他看上去更加焦躁了。
“没有任何其他线索!”他看到李哥,急迫地开口,“难不成他还是只猫不成?怎么可能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的枪法太干净了,几乎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李哥回道。
“王队,还验尸吗?这是东边路口卖早点的孙大爷,他家人等消息呢。”
老张这番话倒是让我想起来这个孙大爷是谁了,以前早上没那么忙的时候,我总是去他家的包子铺买早点。他一直笑眯眯的,对谁都很温和,想不到那么和蔼的大爷居然死于非命。
“验也没用,几十个人都一个死法,现场连根毛都没落下。”王队又掏出根新的烟,“收队吧,今晚注定没什么收获了。现场保存好,明天白天再来。”
我有些失落,一想到受害者又新增了一位,我的心脏就像是被绞紧了。我以前总以为,锻炼好体魄,就能保护我的市民,可我现在却连找线索都帮不上忙。
左脚刚迈上车,隔壁的巷子里就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我全身一个激灵,拔腿就往那个巷子跑去。
“邵楠!”李哥在身后呼唤我,可我的大脑大概是烧红了,根本无法接受他传达的信息,只能从余光里瞥见其他同事们也纷纷下车。
这条巷子比我想象中要深一些,跑到一半时我便听到前方有脚步的声音,随即消失在了右侧的岔路口。我追随着声音一路跑进去,不知不觉已经离原来的位置偏离了一大段。根据我的呼吸情况,我现在可能至少跑了八分钟了。
那个鬼魅似的脚步声此时居然完全消失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把我自己领到了七拐八弯的巷子深处。一个人独处在夜深的巷子里的事实拉回了我的理智,我连忙伸手到后面去拔我的配枪。突然,一只手压住了我的手腕,同时一个冰冷的物件抵到了我的腰后。
“你最好别动。”那个人说道,声音带着故意压低的沙哑。
4
我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去。如果可以,我真想现在就买个彩票,毕竟不是所有菜鸟能在第一次去现场时撞见杀人魔的。
那人轻轻笑了,“别紧张。”他说,“我要是想杀你,你现在已经是尸体了。”
什么意思?我放缓了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发抖。
他拔出我的枪,远远的扔到了身后,接着抵在我腰上的物件和钳住小臂的手掌一并退了去。我吞了下口水,机械似的转过头去。
透过朦胧的月光,我隐约能看到这个人的下颌线。然而随着他的动作,更多的脸颊露了出来——丰腴的嘴唇弯起来,才让我发现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是她!这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魔居然是个女人。
她摆弄着手里的枪支,似乎在欣赏我此时瞠目结舌的表情。接着她用鞋底轻轻磕了磕地面,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把双臂架在身前保护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她问道。
我摇摇头,听这个口吻,大概不会是运气的成分作祟吧。
“因为我不认识你。”
复仇?一瞬间,各种不同的猜想汇聚在我的脑海里,单单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给足了更多的线索。
“你也不认识我吧。”她向前迈了一步,这让更多的面部暴露在月光之下。我承认,我确实对她毫无印象。这张脸说不上有多美,但是我天生过目不忘,甚至被同事们调侃是“人脸识别机”。
“所以,你杀了这么多人是复仇吗?帮派战争?”我提出假设。
她又笑了,带了些轻蔑的味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在这个城市里,你几乎认识每一个人。你的所有同事,路边摊的摊主,电视上的娱乐人物。只要他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就必然认识他,或是拥有一段回忆。”
好像确实如此,刚刚的受害者恰好也是我认识的人。就连我平时经常看的节目主持人,也是我远方二舅的儿子。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看过瑞克与莫蒂吗?”她突然问道。
“呃……那是什么?”
“一部美剧。”她答道,“你会在那里面找到答案的。”顿了顿,她又说道,“我不知道是否能相信你,但我已经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了。我不希望最后你也死在我的手里。”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她这句话,只见她抬起枪口,接着我的全身随着电流一起痉挛了起来,意识也脱离了所有的思考,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5
一周平安无事。
我不知道仅仅是我认为如此,还是事实如此。然而自从我打开了那个诅咒般的美剧后,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了。
老张的发际线,王队的烟头,李哥的关心……身边所有的人都像是同我隔了一层薄膜,我再也不能从他们的双眼中读出他们的情绪,亦或是从他们的动作中读出他们的感情。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再也无法从内心剃除了。
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大家聚在一起看《楚门的世界》时的场景,那时老张就调侃说会不会我也是楚门。现在想来,兴许我确实也是楚门。只不过与他不同,他的身边是受资本控制的真人秀剧组,而我的身边则是通过寄生在人记忆里而制造一个熟人的外星生物。
简而言之,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兴许都是这样一个寄生虫变来的。愈是熟悉,概率就愈大。寄生虫利用人类的情感,制造出一个靠感情维持的人类幻象,种在人类的脑海里,让他们深信不疑。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城市猎手说她谁也不相信了。而恐怖的是,至今为止,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唯有她我是完全不认得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始理解她的疯狂杀戮了。
当我思索着如何还能再次见她一面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从位子上站起来,齐刷刷地看向我,像是等待一个结果。我拿起电话,随即看向王队,他依然是那副皱着眉头的样子。毫不意外地,他再次发动小队去往现场,而我也不例外。
“你还好吗?”
李哥走到了我前面,用半个身体拦住了我。“你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总是在走神。”他解释道。
我弯了弯嘴角,不知道该怎样搪塞过去这个话题,又或者我的假话也根本逃不过他的双眼。
“还在为一周前的事情担心吗?”
我一时有些慌张,接着反应过来他是指我被电晕的事。“还……还好吧,就是还有点后怕。”我支吾着回答,移开了视线。
至少现在的我,根本无法直面他写满了担忧的双眼。
他没再说话,转身出去了。我也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起上了警车。一路上车里的人都格外的沉默,不知是在忧心这起案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王队抽起烟来比上周更猛了,两道竖纹刀疤似的刻在他的眉头。等我们到达现场时,他的烟灰缸里再次堆满了废弃的烟头。
这次的受害者又是我认识的一个店里的老板,然而整个现场却和以往大相径庭。不知为何,城市猎手这次选择了一个最为偏僻的近郊仓库,比起就地杀人,更像是预谋已久的弃尸。
我不知道她在策划着什么,只觉得脊背发凉,像是要面临什么重大事件。
受害者的尸体被乱七八糟的摆放着,四周充斥着奇怪而刺鼻的液体,黏糊糊的发着绿。王队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我走来。
“小邵,你先回车里。”他说,“今晚就不要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我试图反驳,却又没有胆量在那样的眼神下反抗他。李哥也盯着我,看上去十分赞同王队的提议。老张一向不参和这些决策类的东西,周围没有任何人声援我,更何况我这个菜鸟本来也不应该出现场。
无奈之下,只好妥协了。即便内心的好奇远大于担忧,可我也只能躲在警车里,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
这个结果来得非常快,快到也许是过了几分钟,从外面就传来了混乱的一系列噪声,夹杂着尖叫、怒吼、枪声以及纷杂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芒四处晃动,让我更加难以看清外面的情况。我试图打开车门,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里面,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那些声音逐渐平复了下来,隐隐有哭泣的声音穿进来,应该是和我一同进队的新人小赵。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我靠近,接着车锁发出一个咔哒的声音,门从外面被人急促的拉开。
“赶紧走!”李哥出现在了门口,头发被汗打湿粘在他的脸上,一向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些不属于他的急迫。他迅速钻进驾驶位,一脚踩下了油门,其他的警车也纷纷动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王队呢?”
李哥的胸膛上下起伏着,白色的衬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他看了我一眼,喉头动了动,尽量以一个不是很颤抖的声音回答我。
“王队死了。”
6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的葬礼。
默哀的同事,哭泣的妻子,懵懂的孩子……这一切似乎都在告知我,应该从梦中醒来。活生生的人命从眼前被夺走,而我居然还在思考一个荒诞的想法。
我如坐针毡,倘若当时我没有瞒着王队,而是将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况告知的话,也许……
我身边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这让我有些回过神来。然而当我转头看向她时,我的脊背都僵硬了起来。
“你……”
“嘘,如果你不想我在这就大开杀戒的话。”她用手帕遮住一半的脸,低声威胁道。
我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当场发难。她用手帕遮住的脸颊没有半点悲伤,像是只潜伏在羊群里的狼,狡黠又恐怖。
“是你干的吗?”我问道。
她偏头看了我一眼,眼中表情透着些许嘲讽,“不然呢?你以为‘城市猎手’是个组织?”接着便话锋一转,“这种场面,不会就让你重新信任他们了吧?”
“我本来就……”
“没人知道你本来什么样,你自己也不知道。”她打断我,“我早就忘了这个城市原本是什么样子了,在这群恶心的外星寄生虫来之前。”
寄生虫,真的是寄生虫吗?
“王队……也是寄生虫吗?”
“当然,我猜他们从来不会让你仔细查看尸体吧。”
“为什么这么说?”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更自然的样子坐在那里。“这群虫子只有刚死的时候最像人,在死后的两小时左右就会露出原来的样子。他们的皮肤会变绿,血也不再是红色的,而是又臭又恶心的绿色。他们会慢慢萎缩,最后变成一个死虫子的样子。”
我回忆起自己呕吐前看到的样子,确实和我在电视上看到应有的尸体样子完全不同。可是……这就是证明吗?
“你没法做出任何证明,除非你也……杀掉一只。”她看着我,眼神阴郁的令人心里发寒。那是真正的亡命之徒的眼神。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我该怎么做?要怎样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王队的妻子已经停止了哭泣,向到场的所有人表达感谢。而城市猎人只是坐在那里,气场却和整个葬礼意外地合拍。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我们是唯二的人类。也许,我是唯一的人类。”
她再次看向我时,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如果我也是寄生虫呢?寄生虫也会忘掉自己的身份吗?
“我的真名是何晓冉。”她突然开口,“记住这个名字吧,这是唯一能够确认的,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他们无法虚构的东西。”
“我叫邵楠。”我回道。
“我知道。”她又笑了,却掩饰不住那些疲惫似的,“我该走了。”
接着,她的身形便融化在了离场的嘉宾里。
“小邵,你在这啊!你咋没和我们坐一块呢?”老张突然从我身后冒了出来。我全身一激灵,连忙搪塞过去,“来晚了没看到你们,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
说着话,我却忍不住看向老张身旁的李哥。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淡然,望向我时却又填进去了其他的感情色彩。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然而我却想不到这条感情线并不是像爱情剧一样漫长而又甜蜜,此时此刻,它更像是一把毒刃,让我痛苦。
我的眼泪此时才落下来,在王队的葬礼结束之后,多么讽刺。
“能送我回家吗,李哥?”我主动开口。
这两个人同时露出诧异的表情,接着老张咂了咂嘴,找了个借口溜走了。而李哥只是看着我,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钟,他才露出笑容,“好。”
那是我梦里才会出现的笑容。
但就像我放在床头的配枪一样,现实总是更加的冰冷、更加的残酷。如果这是梦,那么我选择醒来;如果这是现实,那么我确实疯了。
“你的房间还是这么乱啊。”
李哥微微蹙起眉头,这个语气像是带我回到了朦胧的校园时代。那时候身为学长的他,第一次进入我的宿舍时的反应。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我问他。
“你刚入警校的时候,光顾着聊天一头撞到了我身上,把饮料洒了我一身。”
这段记忆突然就变得清晰无比,好像昨天刚发生了一样。我笑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他急忙递来纸巾,看上去居然有些无措。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道歉?”
我摇摇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手枪离我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我从抓到它到上膛瞄准几乎只在一瞬间。
“小楠!”他发出一声惊呼,淹没在了枪声的巨响里。
李哥就这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和他眉心的弹孔一起。我坐到他身旁,为他阖上了那双充斥着震惊的双眼。接着我把视线聚焦在了墙上的时钟上,它们一圈圈的转动着,一点点消耗着我仅存的时间。
楼下响起了警笛声,我重新看向我记忆中的李哥。他躺在那里,安详地好似睡去了,只是皮肤诡异的泛着绿色,像是中了毒。眉心里流出的血液逐渐凝固,变换出一个更加令人反胃的颜色。
我背上了背包,转身从窗户翻了出去。
7
“城市猎人再度犯案,继本市刑警队长遇害后,又有多名警员死亡。目前市公安局已对其展开调查,据重案组负责人称,犯案者也许为女性……”
寂静的小巷深处,传来了几声巨大的枪响。三具尸体歪歪扭扭地倒在一起,而手持凶器的女人正要将他们摆放成一个固定的姿势。
“没用的。”
墙头上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杀手抬起头来,发出了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动手之前就来了。”
城市猎手跳下来,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不要妄想给这群虫子留下什么讯息了,没有意义。”
“那做什么有意义呢?你认为这个城市还会有第三个人类吗?”
城市猎手抬起头,邵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面色平静。她愣了一下,随即移开了视线,“我不知道,也许只剩我们两个了。”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对方再一次开口。
“什么?”
邵楠仍是盯着她看,那双眼睛隐藏在棒球帽之下发着光,在夜色的衬托下平添了许多瘆人的色彩。“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类寄生虫,已经掌握了新的变异能力?”她说,“比如说,向人类出卖其他同类,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从而避免被除掉的可能性。”
何晓冉猛地抬起头来,两人在小巷里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她隐藏在大衣里的手指去摸索腰后的手枪,而夜幕里她压根看不清对方的动作。
“开玩笑的,要是真这样的话,也太恐怖了。”
邵楠重新打破了寂静,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中却也并没有多少说笑的成分。她向前迈了一步,跨过地上尸体的大腿,“不过,我最近倒是发现了一个确凿的事实,那就是寄生虫无法伤害它的宿主,因为宿主的死亡也会加速它们的死亡,对吗?”
“你在怀疑我吗,邵?”何晓冉的手指握住了枪。
“我多希望你是人类。”
“我就是人类。”
“那就开枪,射我的肩膀。”
何晓冉接连后退了两步,她咬紧了牙齿。“你疯了。”她答道,“邵楠,你的精神出毛病了,我建议你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别继续杀了。”
“那么你呢?你是还存留着理智,还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邵楠张开了双手,她的手里没有任何武器。
何晓冉放开了自己的枪,把手臂从身后移了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声音逐渐归于平静。
“我猜这就是告别了吧,邵。”
邵楠站在原地,慢慢地拉开嘴角,“你说过,你不相信任何人,现在我明白了。”
“我尝试过。”
“但是事实如此。”
何晓冉发出一声叹息,她利落地转过身,半个身影融进了黑夜的阴影里。“再见了,邵。”她轻声说。
“放心,你的名字在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对方回道,“在那之前,不会见面了。”
女人的背影已然彻底离去了,新晋的猎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稀疏的星辰却落不尽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她再次跨过自己的杰作,向着小巷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远处,响起了警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