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材自上海游学,以及出租屋楼下的熊孩子和啤酒客。
——
阳光洒在大巴车顶,灼眼的光线把车里变成了蒸炉。
我不得不下车,与其他司机挤在调度室,感受仅剩的阴凉。
每到“杀菌日”的时候,司机们——或者说,老上海,便会怨声载道,没有人想工作。
但游客们依然从上海站的磁悬浮上鱼贯而出,一边感叹热浪,一边带来更多的燥热,更多的喧哗。他们中的很多人,从出生开始,早就习惯了各种杀菌,消毒。“太阳”是庇护他们的神明,尽管洒在他们头上的不是什么老古董紫外线。
我便负责接他们去各个景点,再送他们离开这鬼地方。
其实我也不是真正的老上海。那些世世代代定居于此,至今仍在此谋生,且拒不接受“睡眠区域修正”的人,屈指可数。沪杭区刚建立时我才来这里找工作。
十七年前,高速铁路还没有被废止,“睡眠区域修正”,即脑内睡眠区域的剥离工程也才刚刚开始试点——总之,一切都还是正常的样子。我和妻子被分配为景区工作人员——我开大巴,她做维护。
五年前,我调来黄埔。坐着这个国家历史上最后一趟卧铺火车,我从这个开发区的边缘来到喧闹的中心。那次旅行足足花费了我半天的时间。
现在想来,却是上班以后最悠闲的半天,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半天。
***
游客开始登上我的车。我看着他们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充沛的精力,不在车上就蹦跳起来——就像十七年前老家楼下七八岁的小孩子。这种气氛便使我想起那些夜晚,那些噩梦般的夜晚。
眼前这些人,是第三批剥离了睡眠区域的人。在他们大脑中,一些被称为“睡眠开关”的神经细胞组织,被分离出来并移除,失去了这些科学家口中的“同态调节器”,人的大脑将再无法形成睡眠压力——用通俗的话说,他们不睡觉,从来不。
必要的休息和体能恢复将通过静坐,静卧,以及遍及医院的专业设备进行。
我们从车站出发,先到达那些新建的AI自然公园。公园里展示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动植物,从帝企鹅,渡渡鸟到不伦不类的斑驴,袋狼,应有尽有。游客们跟随着人潮缓缓地,整齐地迈动脚步,若不是步履缓慢,足可以使公园随之震动。
他们停留在那些厚重的玻璃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奇妙生物的投影,在人工摆设的荒漠里漫无目的地爬行。他们试探着拍打玻璃,当然,没有哪一对早已凝滞的兽眼会搭理他们。展厅里“禁止触碰”的提示音此起彼伏。我感觉我的头盖骨被抬起,空荡荡的脑袋里被信号音填满。我不明白全息投影为何让他们如此着迷。
整个地球上存在过的动物都在这里,未免有些挤。
而实际上,整个植物园里,活着的植物还没有我家窗台上花盆里的多。
好的一点是,总体上他们还是比较规矩,冷静的,在白天。
可惜白天结束了。他们上车。我们前往陆家嘴,我的宿舍也在那里。今天的游览又延时了,妻子应该已经忙完工作回到了家。
一到地方,我立刻交了车,跑回宿舍。我的同事里十有七八是新社会人——这是我给他们起的诨名,总之就是不用睡觉的那种。把游客——或者说是同类交给他们应该没事。他们也刚刚下班,但他们看起来还很兴奋呢。
反过来,我就是旧社会人了吧。
到了家,我和妻子合力把活动隔音板堵在门上。妻子埋怨我没有早点回来去接她。我只有道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耳朵和耳边的碎发。我说,晚安。这句话对于我和她来说,弥足珍贵。
我没有办法,工作是这里的主题。但如果没有她,这片天地早已没有意义。
我合上了厚厚的窗帘,所有的。妻子睡着了,脸红红的,时不时翻身,微张的嘴发出喘息声。看得出来,她闷坏了。
我从天窗爬出去。
天啊。
***
十七年前,沪杭地区,或者上海,全世界的晚上,都不是这样的。
爬出天窗,被阻挡在房间外的轰鸣声便从楼底涌上来,冲进我的耳膜。我感到我的身体颠倒过来,扎进了漆黑的深井,逐渐下沉。水压导致的头痛和恶心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慌忙锁上了天窗,怕妻子被吵醒。
不眠之夜。楼下,如潮的人流发出巨大的喧哗。四周的灯光闪烁着,不间断地全投影打在我家的外墙上,打在我身上,我眯起眼睛去适应刺眼的灯光。还好,窗帘是黑的,我也穿着黑衣服。新魔都的夜晚,我穿着原始的伪装,躲避光线的追捕。
这些人完全不睡觉了。白天,他们似乎已经麻木,便刻意地保持沉默,而晚上,巨大的新奇感,满足感,乃至寻找刺激的冲动,使他们疯狂地使用自己的新能力。在这片老外滩商业区,他们不断地进出商店,饭馆,不停地把电子卡递出去,把商品拿回手里。
我举起望远镜——几十年前的古玩了,打量着消费者们和商品们。人们争抢着用工业时代的废铜制作的朋克风小纪念品,把一盒盒零脂肪纤维胶囊塞进鼓鼓囊囊的提袋。陪伴型AI机器人被摆放在家电城的醒目位置,咨询问价的顾客中,空巢老妇人和颓废的职场男子挤在一起。
中年养生族在试戴能覆盖住整张脸的防霾防辐射面罩,如同末日之后的幸存者。毫无园艺价值的全息盆栽打着醒目的广告,我不知道旁边的售货AI是怎么编出理由让眼前的大妈掏出了电子卡。
老上海小贩摆的粢饭小摊蜷缩在商业区的一角,就如同百年来他们做的一样。而牛肉拉面馆,全电烤鸭自助,米粉铺,这些在全国每一个经济区蔓延的醒目灯牌,照亮了整片黄浦江滩。任何一个打出过“建设高水平综合旅游目的地”这样响亮口号的旅游景点,都能从这片江滩找到自己的影子。大好河山,鬼影幢幢。
那些同样接受了手术的同事,若无其事地工作着,带着和白天一样标准的笑容,核对电子卡金额的速度一如既往地属于一流水准。他们每周工作六天至六天半,并昼夜全勤其中的四天。他们的电子卡上早已拥有五倍于我的数字,于是他们投下巨额保险,频繁进出于老外滩营业额最大的产业——药店。
那些治疗内分泌失调的非处方药,速效救心剂,增发增黑素,疗效一针见血,正如同他们的工作效率。他们大多还没有孩子,但将来他们的孩子会最好的学校上学,并将在将来远赴世界各地,施展抱负,成为科技领域的精英,为更多的劳动者和消费者服务。
休息的时候,他们通常出现在医院,或在自己几乎从未居住的崭新公寓里,在工作人员休息室一个靠窗的角落,在黄浦江某个冷清河段的一张路椅上,静静地发呆。尽管他们的大脑中再无睡眠信号发出,但那尽职尽责的大脑视交叉上核依旧控制着他们的生物钟,徒劳地发出睡眠的提醒。
他们仔细地思考着大脑中蹦出的这个词的含义。他们会想起每一个慵懒的午后,阴雨连绵的清晨,每一个拉开窗帘的光明时刻,还有一个个逐渐淡忘的梦。那些梦无声,怪诞,诡谲,支离破碎并感动人心。人们如同置身于水族箱里,在模糊不清的蓝色水流中看到业已逝去的每一个夜晚。那些夜晚逐渐消散,并永远不会回到生活中来。
对他们说晚安,再见,他们会循着声音转过来,歪着头想上一会才能想起这句美好的祝愿。于是,那标准的,能放稳一根筷子的笑容,在他们脸上浮现出来。
AI机器人发出甜美的语音。游客招呼朋友,讨价还价,呵斥着到处乱跑的小孩。最原始的啤酒摊从未落伍,吆五喝六的人们顶着各异的面孔,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带着同样的红脸,颤抖着同样因亢奋而颤抖的手。
他们发出的怒吼震慑江畔,凭借着浑圆的肚皮与血液里的酒精奋勇厮杀。啤酒摊位旁,整齐的救护车正对着快速路停放,整装待发。心力衰竭或中风的顾客,力竭晕倒的售货员与过量吸入煤气的烤串师傅,将得到最及时的救治。
这样的不眠夜,我们这样的旧社会人,若不是像在我家那样门窗紧闭,用隔音棉密封好每一条缝隙,再用黑幕将光线阻隔的话,是不可能睡着的。
即使宿舍建在在商业区边缘的万国建筑群旁,声浪依然穿过马路,野蛮地向每一块古老石砖的缝隙中渗透。隔音玻璃也不管用,人的声音似乎在改造中也进化了,穿透力大大增强。宿舍旁那些二百多年前的古老建筑,今年已有数十块玻璃被声波击碎。
大概是因为游客们也受不了彼此的咆哮了吧。这个世界赖以进步的科技,再次开始拯救人类。人们开始改造听觉。最新一批加厚了耳膜,在耳道上添了一个折曲的“志愿者”已经在做适应试验了。而大部分曾经的普通人——如今的落后劳动力,在最初的听力受损后,也便习惯于此。
黄浦江对岸,投影仪在东方明珠塔上制造出国旗的形象。烟花从塔柱上喷出——当然,也是投影的。那些属于电子卡发行商的摩天楼,簇拥着通往“世纪天街”的天柱。
我回忆起登上天街的那一天。我乘坐着大巴盘绕着天柱而上,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晕车。旋转,无限的旋转,我仿佛也化身为天柱中的一束光,照亮九百米下的喧嚣世界。天街如同巨大的伞盖,在黄浦江上投下巨大的圆形阴影——当然,地面上璀璨的灯光不会让这发生。
巨大的吹风机在玻璃下不停地工作着,驱散遮挡观赏者视线的雾气。老外滩与整个沪杭区连在一起,穿梭的车辆与人流一簇向西,一簇向东,构成巨大的紊流。炫目的灯光纵横交错,总体看上去却是一潭闪闪发光的死水。我揉揉眼睛。大家都在揉眼睛。但大家依然汇入其中,义无反顾。大家都眯着眼,却只有我一个想着早点回家睡觉。
回忆结束,已是凌晨4:43。每一次爬上天台,都将使我更适应这里,使我的耳茧更加厚实,使我的嘴少说些多余的话。楼下仍是人声鼎沸,又有千万只马峰一起向我扬起了毒刺。至少他们上不来。晚安。我对自己说,就像是一块护身符。漫漫白夜,我将怀着这句话沉沉睡去。最近睡得越来越少了。
***
我睁开眼,歪头看到了身下的白色床单。脚前的窗户打开着,黄浦江隐约的浮现在远处。我下意识地起身去关窗户,却发现我已连风声都听不见了。我坐起来,发现自己在救护车里,住在隔壁的,十七年前一起调来的老朋友刘和我并排躺在窄窄的车舱里。
我俯下身摇晃他的肩膀,他慢慢睁开眼,可那他那沉重的眼皮再次滑向他的下眼睑。“喂,你醒醒。你别睡啊,不能睡着啊。”我大概是这样喊着,嘴巴在翕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他笑一下,嘴巴轻轻的开合着,口型像是在说:“下车唉,下站徐家汇。”
或者,他在说:“下班了,让我眯一会。”妻子匆匆跑来——我不清楚,是个短头发女孩子。她像我摇晃刘一样摇晃我。“别摇了,我醒着呢。”我这样说着,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于是我再次睁开眼,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我看着眼前诧异的妻子。我再次坐起来,摸着脑袋。窗户关着,我在家里,床单是蓝色的,一切正常。
可救护车确实来过了,隔壁公寓玻璃碎了,房间空了出来。前天。
我取下隔音板,拉开窗帘。成千上万的目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其强度远远高于非“紫外线杀菌日”的人造太阳。
我们无语地看着窗外,窗外也无语地看着我们。这些人中,大部分前几个小时还在闹市中恣意潇洒。而现在,他们是那么平静,好像刚睡完一场好觉,彼此道过早安。
偶尔能听到AI导游的声音。说起来我们的公寓也算近古代民居,导游们总喜欢借此,介绍曾经上海人的生活。我们也被要求打招呼,表演看书,做饭,用上海话交流。
他们很平静,有的人点头赞同,跟旁边的女友介绍着这个物种。有的人手在裤缝上摩擦着,几欲抬起。我家的隔音玻璃可不会发出提示音,我也不是什么投影。我转过身,伸个懒腰,背对着他们说:“早上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晚安。”不是嘲讽,只是同情。我真的希望他们能体验一下睡觉的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被参观呢?我在刷牙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现在,我唯一的私人空间便是这灯光昏暗的卫生间。我尽情地释放着被束缚太久的思想。我想起上高中时的游学经历。那时的乌镇水乡仍属于浙江。在那些古香古色的木屋间穿梭,同样的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年久失修的木屋潮湿阴暗,熙熙攘攘的游客时刻制造出令人难以凝神的噪音。
他们是如何适应那样的生活的?年轻的妇女只穿着睡衣拖鞋便走出家门,穿过游客的脚步与目光,在河边洗一家人的衣服。白色的泡沫四散开去,触碰到一个饮料瓶,随即幻灭,溶解在平凡的一天里。老太太们摆出小摊,卖着小扇子和各种出没于所有景区的纪念品,笑着讨价还价,半掩的门后飘出呛人的烟味。我觉得心酸。
但那时我没有挣钱。我也不知道在那繁华的东西栅,大多数都是外地来的生意人。他们摆出古朴的招牌,并提供多种支付方式,服务周到而专业。那些随着大运河的发展而繁衍起来的原住民,深居于“游客慎入”的告示牌之内,隐匿在不断拔起的仿古小楼和拆迁挡板之中。
终有一天,那些沧桑的面孔,那些稚嫩的面孔,会随着那幽深的桥埠,走向历史的背面,消失在繁华里。而显然我不属于这第二类人。眼下,我刷完我的牙齿,准备踏出卫生间,用上海话跟妻子问一句别扭的早上好。床头柜里锁着的电子卡的账面上,正不断蹦出数字来。
我成为了令自己心酸的角色。
***
今年,老外滩送走了一些老员工,是去年离职人数的五倍。刘,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家属来过,我们握手,说些以前的事,掉几滴眼泪,告别。他们再也不会回来,我也有那一天。
今晚,一批年龄更大的,同样不愿改造基因的同事,要被派去徐州。他们要去磁悬浮上当列车员,再之后,谁也不好说。大概是退休吧。早点退休,享受福利,从此不再旅游。
我发动车,送他们去上海站。
这次的任务,是我自己要求的。我要用最接近传统的方式送他们——电动大巴,甚至油箱里还有九十五升汽油。很珍贵的。
车离开外滩。过去还很空旷的浦东,现在早已成了钢铁丛林。十二车道的头顶上,日光灯从早亮到晚。不然路上会是一片漆黑吧?大楼的阴影太重了。即使在现在这样的傍晚。
开上高架。周围的幕墙大致与我同岁,玻璃已变得十分模糊,即将拆除。未来,所有的柴油发动机将不允许上路。华灯初上,我感觉怪物在盯着我,就藏在玻璃后面。
习惯了平日时游客的喧哗,我开车十分专心。再加上老先生们兴致不高没聊什么,我几乎把乘客遗忘了。
直到我听到呼噜声。
我透过倒车镜,看到第一排那个比我年长些的人的睡相。那些皱纹自然地舒展开,仿佛返老还童。我的心随呼噜声狂跳不止。
我减速,靠边行驶。最终我打开了自动驾驶。站在过道里,我听着车里轻轻的呼吸声。如同,在夏日的雨夜过后,大口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
是啊,坐车就是要睡觉的啊。晚上坐车更是要呼呼大睡的啊。
行李架上,是谁的包在轻轻振颤。后排出的窗帘拂动着,我走过去关窗户。外面下雨了。
不同与平时的人工降雨,我敏感地感觉到,这是真正的夜雨,从城市的缝隙下了进来。
先是大楼上的土腥味,再是净化剂的酸味,最后,毫无疑问的,饱含水汽与氧气的雨滴落在我手上。
下雨天,睡觉天。如此多的巧合使我注定在又一个不眠之夜里体味如甘霖般的困意。
路上的行人急切地奔走。一辆又一辆车超过我们。他们和城市里所有的光一起熔化为流苏。车里没有灯光。车外的灯被我降下的遮阳板,和人们沉沉的睡意死死挡住。
夜上海啊。果然,只有在黑夜的映衬下才显得辉煌无比。
我打开油阀。发动机,汽油发动机再次转动起来。没有吵醒任何人。我只看到一位伯伯轻哼着翻了个身。
我感觉自己也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我与同学一起去上海游学,在大巴车上,被颠簸,被忽闪的昏黄路灯,以及大量无际的黑夜哄着入睡。我们所有人。
晚安,我说。晚安啊,好梦。没有人回应我。我是那么期盼他们做个好梦,梦见童年里每一个酣睡的午后,雨天,静夜。
就这样,夜晚在城市中穿行,驶向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