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崩坏的世界。
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没有信仰,没有忠诚,没有敬畏。
城中之人如同行尸走肉,丝毫感觉不到世界结束的来临。
1
“来啊!还有哪个不怕被拆的尽管上来!”
满脸淤青的少年吐了一口血沫,冲着周围的人恶狠狠道,右手却又加了几分力气攥了攥,好像是在护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此时的他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脚边还散乱躺着几个穿着麻衣的“人”。
这些人完全是由齿轮钢管拼凑而成的,已经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四周前来挑衅的人本来个个跃跃欲试,但看了看少年赤红的双目,又看了看他们曾经的伙伴,有些心有余悸。
领头的嘴里依旧不饶人,威胁少年道:“你小子有种,你等着我们下次再碰见你的!”
然后就带着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他们粗布短袍之下,或多或少都有几抹机械的光泽感。
待确定刚才那些人已经走远了之后,少年才敢卸下满身的防备,瘫坐在一堆机械零件当中,检查右手里的东西。
躺在少年右手是一块紫煤石,表面光滑成色绝佳。
像这样成色的紫煤石一般不会在市面上流通,要想获得这么一块,需要跑到城门外十公里处的海域,潜到深海之处,才有五成机会能够翻到这么一块。
如果水性不好,潜水者连性命搭上都寻不到都是有可能的。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安老头,只能在心里默默惊叹这少年福大命大。
“小子,挪挪屁股。”
安老头佝偻着身子,看好了禾生身下的一堆散碎零件,用着原先给纯种人装尸体的麻袋,用双手往袋子里面划拉。
2
禾生一直很不喜欢安老头。
因为他不仅是个这这座城镇仅剩的纯种人,还是个干殡葬的纯种人。
不过自从凋敝之城从海域打捞上来的蒸汽机进城后,整个城镇的人就不再惧怕死亡,安老头的生意自然也受到了影响,如今也只能没事搜罗几个残破的机械人打发一下时间。
禾生最不喜欢安老头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正好也赶上自己心情极差,出言讽刺道:“现在的凋敝之城根本就不会有真正的死亡,你做这些事情根本没有意义。”
安老头闻言顿了一下,手下的动作却是没有停过。
“拿紫煤石是准备去救人的么?”
禾生机警地将紫煤石藏到了身后,“你这一把老骨头了,还想抢我的紫煤石?”
安老头笑着摇了摇头,神情里带了几分慈祥和宽容。
“我一个纯种人,抢你的紫煤石也没什么用处。”
安老头不说还好,一说就戳到了禾生的痛处。
禾生的父母原是逃荒到这座城镇的流民。
3
当时禾生的母亲即将临盆,在流亡的过程中因为饭食粗糙,再加上连日的惊吓,导致禾生早产并一条手臂萎缩,而母亲也因为难产出血而去世。
禾生的父亲在丧妻的悲痛之下,艰难地将禾生抚养长大,对禾生萎缩的手臂也是甚为苦恼。
然而在凋敝之城的日子久了,很难不知道有承愿机这个东西。
所谓的承愿机,其实是在禾生出生十年前,从海域深处打捞起的一个巨型蒸汽机。
这承愿机通体泛着乌金色泽,整体构造由三个部分组成,最下面应当是燃料和水的方形底座,在其之上为一个圆形中空器皿,最左侧有一圆柱形汽缸。人们在试验这台机器的时候,发现木材在燃料室点燃后,会使得左侧的水沸腾产生水蒸汽,而这个水蒸汽进入汽缸之后会推动圆形中空器皿旋转。
彼时凋敝之城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东西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用这个蒸汽机做些什么,只当作个稀奇新鲜的摆设安置在了整座中央。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从海岛远渡而来的岛民,带来了海岛上淬炼的钢铁和紫煤石,本想着与这座城市的百姓交换些食物,却是从刚一进城就看见了这座蒸汽机。
好奇的他将钢铁放进了圆形中空器皿,将紫煤石放进了燃料室,凋敝之城第一个全机械人由此诞生,而且这个机械人会完全遵从创造它的意志,可谓是随心而动。
这件事情当时震惊了整个城镇,凋敝之城的城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将岛民和机械人关押在了自家的地牢之中,并且连夜将蒸汽机搬迁至后山隐蔽之处,生怕再生出什么事端。
4
城主认为岛民是妖物,便吩咐手下对地牢里面的岛民施以酷刑。
施刑的过程当中岛民被打断了一条腿,城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恶毒想法,吩咐前来医治的大夫将机械人由钢铁铸造而成的肢体,嫁接到岛民的身上。
从凋敝之城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机械痕迹的现状来看,这场血腥残忍的嫁接应当很是成功。
城主知晓了蒸汽机的妙用之后,近乎狂热,并为其取名为承愿机,寓意承他所愿。
自此之后,整座凋敝之城就打开了崩坏的开关。
人们对生命再也没有丝毫的敬畏,凭借着随意更换的躯体肆意妄为。
禾生的父亲在给禾生换好手臂之后,也是闯进了这场狂热之中,直到被人一拳打碎了脑袋。
那时的禾生年纪还小,根本没有办法使用承愿机救自己的父亲。也是因为这场变故,禾生对承愿机和自己半机械人的身份产生了厌恶。
之后并不想更换自己躯体的纯种人,跟随被换肢的岛民逃离了海岛之上。
纯种人的离去对安老头的生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人们的寿命因为可以随意换肢而逐渐延长,甚至趋近于没有死亡,他的客源变得少之又少。
但安老头很是固执。
他有时会给没有自主意识的全机械人入殓,在别人眼中都以为他是年纪大了,浪费自己为数不多的寿命。
“若此人损坏的是脑袋,不要用承愿机。”
5
禾生听到安老头这句提醒,心中的不安更深了几分。
自从他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本能地抗拒使用承愿机这个东西。
这次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海域打捞紫煤石,是因为他喜欢的一个姑娘,在被权贵胁迫的过程之中,以头撞柱的方式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姑娘被权贵送回了家中,生命岌岌可危,他虽抗拒用机械替换姑娘的脑袋,但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能够保全姑娘的性命了。
那些想争夺他紫煤石的人也是权贵派来的,跟他们争斗一番之后,禾生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用这种方法。
但是听了安老头的话之后,他像是在黑暗之中找到了些许光亮一般,立刻捉住了安老头褪色的衣角,抓住了他唯一的希望。
“爷爷,你一定有办法帮我的对不对?”
安老头一直没回复禾生的话,依旧往麻袋里装着全机械人。
他的眼光不经意地瞥见禾生那个替换被机械替换的左手。
那只手早已褪去了当初光亮的色泽,但却没有被岁月弄得残破,可以看出它的主人平时应当很是小心呵护。
安老头不动声色地将所有机械残肢收入囊中,这才道:
“先把你需要的东西造出来,夜里子时,带我去此人家中。”
然后便拖着自己今日的收获兀自离去。
他是凋敝之城最后一个纯种人,禾生不知道安老头还要固执地守在这里,只是冲着他的背影微微鞠了一躬。
6
还未到夜里子时,禾生就已经守在城门边上的殡葬铺子旁了。
铺子门前常年挂着一对泛黄发暗的白色灯笼,禾生经历了太多死亡,原先对安老头这处很是忌讳,今天却感觉格外的安心和信任。
安老头本可不帮他处理这个麻烦的。
禾生在门口蹲了一会,城内的梆子响起又消失后,敲了敲殡葬铺子的门。
安老头从里面打开了门,禾生从缝隙内瞥见了几口罗列整齐的棺材,门就被掩上了。
“傻小子带路吧。”
禾生没注意到安老头言语里的亲近,所有的心思都扑在自己手里的东西上。
他手里的东西可是守在承愿机一个晚上才搞出来的脑袋啊,是林姑娘的性命所在啊,禾生一点也不敢怠慢。
安老头瞅着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早先时候禾生就跟林姑娘的父母说明白了这件事情,所以两个人进入林家很是顺利。
安老头接过了禾生一直小心呵护的机械脑接了过来。
“等林姑娘醒了,带着她去城外的海岛,片刻也不能耽搁。”
禾生不懂安老头为什么这么嘱咐,但既然他有能力将林姑娘救回来,这么嘱咐自然也有其道理。
安老头进了林姑娘房内之后,屋内瞬间呈现淡绿色的光芒。
林家父母和禾生均被这莫名的光源所震惊,怎么从前没有看出来安老头有这种本事?
这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便停歇了下来。
“傻小子,带着姑娘赶紧走吧。”
安老头从屋内出来拍着禾生的肩膀嘱咐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家,看样子并不想接受众人的感谢。
从十年前开始凋敝之城出现承愿机,就开始崩坏了开始。这么多年禾生亲眼目睹了城内多少人因此罔顾性命,这里当然也包括他最后的亲人。
禾生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东西即将完全崩坏。
他本想带着林家全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林家父母却又想将自己姑娘送到恶霸手中,禾生只能带着林姑娘连夜离开了凋敝之城。
7
禾生并没有一去不复返,他安置好林姑娘之后,还是从海域赶了回来。
他担心安老头有什么不测。
但等到禾生再赶回来的时候,凋敝之城的天早已经变了。
原先脑部受损并且用机械假体换过的人,逐渐失去了自我意识,成为了真正的全机械人。
城主按压不住城内的躁动,击杀了一大批暴民。
禾生一踏进城内就只看见了铺满了整个街道的残肢,矗立在城镇十多年之久的承愿机在紫煤石的催动下空转着,上面倒吊着一个人。
像朽木一样苍老的安老头。
城主站在众人的尸堆之上,近乎疯狂地质问安老头,“你究竟是什么妖物!”
禾生认出最顶层两具尸体是林家父母的,心中有个猜想逐渐浮现。
安老头听见这句话后一扫刚才的颓败,冲着城主猖狂大笑,然后挣断了束缚自己肢体的绳索。
在城主活见鬼的眼神当中,在空中翻了个身,单脚点在空转的承愿机上。
承愿机瞬间停止了转动,并且像是跟安老头有心灵感应一般,泛出跟那晚一样的淡绿色光芒。
“我乃生命之始。”
安老头双手在两侧张开,淡绿色的光芒便由承愿机遍及到整个城镇。
死去的半机械人、残掉的全机械人,在这挥之不去的绿色光芒中,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冲着城主狂奔而去。
像野兽般撕咬惊惧的城主,直到惨叫声逐渐平息。
“你们也应由我而终。”
“不要!”
禾生在安老头身后嘶喊阻止,却是被安老头最后的毁灭所波及。
8
禾生不知道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为何会在海域,左手也莫名生出了血肉,问了林姑娘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伤养好之后,他又回到了凋敝之城,那里依旧是一片狼籍。
承愿机已经损坏,看样子是再无任何被使用的价值。众人在最后的一次疯狂当中整齐倒下,均是像着同一个地方朝拜。
是安老头的殡葬铺。
禾生顺着众人朝拜的方向走去,不知该表露什么情绪。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推开了属于安老头的殡葬铺,那里还是躺着几口乌黑的棺材。
最中间那一具棺材里躺着婴儿般大小的全机械人,想来是安老头先前搜集拼凑而成的。
安老头不知所踪遍寻不得,禾生想着为安老头做好最后一件丧事,将手盖在了棺材木板之上。
只在那一瞬,婴儿逐渐生出了血肉,之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发出了降临这世界的第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