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盈珠帘惜旧颜

2020-11-27 21:04:39

古风

泪盈珠帘惜旧颜

楔子

漪华府内那扇莹彻如雪的珍珠帘在一个午后猛然间碎落于地。

彼时室内明明燃着苏合香熏,此刻闻来却隐约有种令人作呕的潮湿霉味。

惊醒后的灯辞扯过金线绣制的华衣披上,赤足踏过蓝田暖玉地板。是想要浇熄那炉内的香的,不料便瞧见了一地的珍珠碎片。

好端端的珍珠却碎了?那可是任拂千年前送于她的,他怎敢以次货骗她,她不相信。

灯辞深蹙着眉,正是错愕震惊之际,一道震耳欲聋的声响传来,那雕花楠木门竟被一团儿刺眼白光震裂成了碎屑。

强大的气流逼仄引得纱帐胡乱地于半空中摆动,唯有灯辞的周围却是文丝不动,包括那一地的珍珠碎片。

她垂了垂眼帘,衣袖内侧间的一把玉骨扇已悄无声息地滑落至了掌心。下一刻那破光而现的一把尖锐短刀急速朝着她的喉间刺去,她见状便趁势一个漂亮的回转挥扇一挡。

那冰冷的刀尖瞬时便不偏不倚地抵上了扇骨上,一道铮铮之音响彻千里。

“放肆,竟敢刺杀帝姬,你是想要整个魔族为你陪葬么?”

那人闻言只是冷嘲一声,眸底尽是阴暗与狠厉。“你这毒妇也配为帝姬,为何你偏要对阿盈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你一直不满任拂将她认作义妹,因为你是九重天上倨傲的帝姬,可你知不知道,若没有阿盈相助,你又怎会这般顺利地归位!”

语音刚落,那人轻轻一拂袖,一地的珍珠碎片竟瞬间浮上半空,凝结成一个透明的人影。灯辞怔怔地瞧着那双微微闪烁的眸子,恍惚间似窥见了盈旧的一切过往。

1

传言有鲛人水居如鱼,泣泪可成珠。而这鲛人深藏之处为东海,那里亦是盈旧的家。比不得鲛人高贵神秘的血统,其实盈旧呀,她也只是东海底的一只千年河蚌。

虽貌若无盐,但好在心地善良,她也算是运气奇佳。在一次偶然机缘下,受到司命星君点化。

历过三重天雷劫,便可飞升为仙。

可盈旧哪里能料到,这第一道滚滚天雷挨过去已是性命垂危,再恍恍惚惚睁开眼时,自己竟被困在了一个素衣姑娘家的水缸里。

“夫君,昨夜的雷雨着实吓人,今晨妾身去到海边拾了好些鱼与河蚌。”

“夫人可是嘴馋了?”

“妾身可没这么贪嘴,只是想犒劳夫君辛苦持家罢了。”

此刻,盈旧侧耳贴在坚韧的水缸内侧旁,因着微微荡漾的清水,一男一女的声音似放大了一般不断回旋于她的耳边。

半猜半信之下,它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危机感,果不其然,下一刻清澄的水面突然便被一只葫芦瓢给搅乱不清了。

啊!不要吃我……

盈被旧突如其来的侵袭吓得大惊失色,它紧紧贴着缸壁,竭尽全力地想逃过着木瓢的倾舀下的弧度,奈何昨夜被天雷劈得大失原气,此刻除了能看清东西之外,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它一直拼命地叫喊着,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可那姑娘只是凡人,哪里能听得见一只河蚌的嘶吼声。就算是听见了,也指不定得把它当妖怪给挫骨扬灰了。

它最终还是没能躲过。

此刻沉淀于木瓢底端,隔着浅浅的水层,它清晰地瞥见了女子缱绻静姝的眉眼。那大抵是盈旧离开东海后见过最好看的人儿,可一想到不久后便要成了美人的盘中餐,它藏在坚硬壳内的稚嫩的身子便颤巍不停。

万念俱灰之际,忽闻一声低柔之音。好似一袭缠绵霏微的暮雨滴于苍翠枝叶间,绕是动人心弦。

“夫人劳心劳神,还是去歇息片刻,今夜为夫亲自下厨!”

那人节骨分明的手接过了女子手中的木瓢,这期间盈旧的身子下意识地从木瓢的这一端滑至另一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待盈旧回过神来,却突然望进了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瞳里。它的心似突然失去了固有的频率,加快乱跳。

难道他看得见自己!

“你……你不是凡人?”她试探性地出了声,细微醇和的声音里藏着几分轻颤。

“嗯,可要我救你?”他清俊无双的脸凑近了水面了几分,剑眉微挑,嘴角抿着浅淡的笑意。“只是……我为何要救你?”

盈旧听了前半句,自然是喜不胜收的。可话锋陡然一转,却是空欢喜一场。是啊,两人素未相识,他又凭什么救她……

难道真是命,早知如此,她倒不如就安安生生地躲在东海边默默渡化着那些被困于鲛人歌声陷阱中的世人,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如今没成为上仙,反倒先被凡人咽下肚,她大抵是死后下场最滑稽的小妖了。

“倒真把你吓到了,我可不想因为吃了你折了修为!”他似是瞧穿了盈旧的心思,好看的眼瞳里染着笑意。那一刻,盈旧似是感觉到了浮动在桃花微雨中的缕缕清风。

那种轻柔不着痕迹,却又深抵心底。

他该不会……又在耍我吧。

盈旧及时稳住了心神,心下一阵嘀咕。

不过这次,那人说的话倒还是真心的。

于是须臾后,它便逃离了先前的水缸,转而被他偷偷藏在了一只青釉绘花的花瓶内。

2

盈旧是后来才知晓那日救她的是西海龙帝的第三子任拂。

为了避免皇子与凡人扯上情爱债,龙帝特地颁布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未及弱冠的皇子皆不能随意踏出西海,若有执意偷偷乱入人间者,便会术法受限,形同凡人,若经历疾病灾害,亦会命殒而坠入轮回。而及了弱冠的,多半会被指婚,以权位后宫所困,自是分身乏术。

而任拂便是例外,他是还在限制未消除前,便已经有了一个心仪的姑娘。

“那她……可知道殿下的身份?”

盈盈皓月满如盘,入夜渐凉。

盈旧这段时日在花瓶里静养了数日,已可以维持半会儿的人形。她轻衬着头远眺着染着夜色的海的尽头,凝滞成一团儿的思绪瞬时被翦翦清风吹散。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倾尽这世与她共赴暮雪白头。”闻言任拂轻轻摆了摆头,晾着衣衫的动作并未停歇下来,声音似深海轻柔的低喃,于是很快便消散于风中。

“那么你呢,可有家人?常言道辞旧迎新,为何你却偏偏唤迎旧?”

盈旧自是不乐意任拂调侃着曲解起自己的名讳,极力争辩道“是笑语盈盈暗香去中的盈!”而后转念忽而想起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乡,不由地黯然神伤起来。“就算是迎旧,也苦无处可相迎,我……早已没有家人了。”

任拂轻轻地捋平了晾在竹竿上的衣裳,正等待着盈旧的下文,奈何她却是良久的沉默,恍惚间,他只觉心尖似被一阵凄风掠过,微微生凉。

“夫君适才与谁嘀咕呢,夜有些深了,快进屋饮些热茶!”

“没呢,恐是风大,夫人听错了罢。”听见了熟悉的娟细嗓音的刹那间,任拂已悄无声息地敛起了眸底细微的碎光,转身后只瞧见素眸绿鬓的妻子在望着他笑。

月的清辉洒在光洁冰冷的礁石上,惨白得有些晃眼。若不是那在石上已晕开成花的浅淡水痕,他便真的要以为适才这海边并无旁人,唯有他在自言自语。

看来静养了几日,她的速度倒是恢复不少,逃得这般快且不落痕迹,真像个受惊藏匿起的仓鼠。

任拂俯身端起空置的木盂,无奈地微叹了口气。

那时在任拂心里,盈旧便像是一枝素淡的金盏花,比起他心仪的姑娘来,她可真的是普通渺小极了,可她却也有她的可爱之处,例如她与生俱来的实诚与心软。

所以在后来他毫不客气地压榨掉她仅剩下的善良之时,他内心是有些愧疚难受的。

可任拂这样的心思,盈旧是半点也不知晓。

从海边偷偷溜回木屋后,她便一直躲在那插着新鲜桃枝的花瓶内,她很懊恼自己竟会在一个初时不久的人面前频繁失态。

那种感觉就似荆棘缠绕中的零星殷红,瞧着是欢喜渴求的,可若妄想着踏近半步,那么便是利刺嵌入骨,步步漫血。

盈旧不敢再多想,其实也想不明白。

3

是日,她正待在浸泡着桃花枝的瓶内一阵好眠。

睡意朦胧间,耳畔忽而飘来一个轻细胜莺啼的声音。内容尚未听清,它便明显感觉到了瓶身在轻微摇晃。

因着几分狐疑,盈旧微微敞开惺忪的睡眼,借着灵力瞧清了瓶外的环境。这才发觉花瓶被那女子移至屋内的木桌上,她口中隐隐念叨着,似是在埋怨任拂整日里将花瓶搁在窗沿边晒太阳,惹得瓶内的桃花枝总是被一副颓废枯竭之态。

“夫人莫气,为夫等会儿再去附近桃林折几枝新鲜的便是!”

盈旧在瓶内百无聊赖地拾着水面上的落花瓣,心里暗暗得出了一个结论。

做一只孤独的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日日目睹着别人鹣鲽情深,那才是一种煎熬。估摸着时日,她也是时候该悄然离开了。

已经是资质平庸了,所以还是心宽点好。

想法是好的,可没料下一刻,一道霹雳雷火竟措不及防地从天而降,顷刻间,盈旧已是方寸大乱,心里暗叫不好,而后两眼猛然一抹黑,竟晕厥了过去。

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并非是被给雷劈晕的。

因为那道冲天雷光猛然坠下时,任拂正巧坐于木桌旁执笔记账。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哪里蔓延而来的微震惹得桌身摇晃,花瓶瞬时“哐当”地坠落于地。

于是那本来劈向她的雷劫,此刻却迅速朝着任拂劈裂而去。

盈旧虽躲过了一劫,心里却十分愧疚难受。

不久后一个漆黑如泼墨的夜晚间,她猛然惊醒后,唯一记挂起的一件事,便是她要去见上任拂一面。

慌乱惶恐的心似滚落于地上的珠子,她甚至未来及穿上鞋袜,唯剩一身单薄的绸衣在急速穿梭中留下一抹淡淡的剪影。

她曾怕过东海深底沉寂阴冷的时光,怕过鲛族冷嘲热讽的异样目光,可如今比起那人的安危,她才觉得过往艰难的一切都显得微乎其微。

心急则乱,下一刻,她忽而撞进了一个馨香萦绕的温暖怀抱中。

“殿下……”

“小银子,你这投怀送抱可……”

盈旧细眉下意识微蹙了几分,头顶飘来的声音清亮细长,自然不是任拂的。而后秉着几许猜疑试探微抬起头,眼帘中果然便映入一双细长含笑的桃花眼。

“祝羽你别挡着我!”

她微微咬起了下唇,本是身体灵活地绕过了那颀长单薄的人影,岂料眼前忽而飞逝过一道灰青色的光束,瞬时凭空凝成一道门硬生生挡住了她的去路。

“千年都不曾想见,如今要你同我说上几句话便这般难?”

盈旧眸中染着些许怒意,一拂袖,闻言转念一想,便也只余下几声轻叹“咳,对不起,只是我现在有些担心任拂,毕竟他是替我受了天劫,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他这会儿好着呢,只是他的妻子可就说不准了。”

她直直地盯着祝羽的深邃瞳孔,眉心的忧虑几不可察地越积越深,听完了缘由,便又提裙急匆匆地朝着主屋赶去。

这一瞥,盈旧心里竟越发不是滋味了。不过几日光阴,任拂竟消瘦憔悴了不少。

她踌躇着走近几步,微瞥了几眼床上面容惨白衰弱的女子,而后轻抚上他消瘦肩头的手微微有些颤巍。

适才她才从祝羽口中得知,原来那日天雷骤然劈裂下来的瞬间,竟是他的妻子飞快扑身过来替他承受了那道天雷。

此刻她似揪心一般难受,她在想,若是她早日离开了,或许便不会连累他人受罪。无论是谁,她都不忍心伤害,而更不忍心的,便是瞧见那人眉间半点的微皱。

翌日,她是准备去求助祝羽的,却忽而发觉那竟是他一个只能维持一天的幻像。而彼时任拂也失去了踪迹,唯余下一封信笺。

4

盈旧心里清楚,任拂并不会离开太久。

果不其然,他很快便带回了一个人。

那日,海边风沙极大,她怔怔地瞧着他一身青衣如旧,眼底欣喜微微荡漾着,却又被沙粒迷了眼,眼眶一片湿润。

“阿盈!”

他眼角眉梢还残旧着倦意,四目相对间,他竟向盈旧走来,那一刻她只觉天空忽而黯了黯,随即便被馨香与青色笼罩。

怀抱很温暖柔软,像极了隔于云端的晚霞。盈旧眼角的泪无声滑落于他的衣间,她知道任拂只是感激她遵守诺言一直照顾着他的妻子,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很开心。

因为,他相信她,他并未把她当作外人。

于是这样低微到尘埃里的欣喜几乎是瞬时便冲昏了她的头脑。

那晚星光璀璨,静籁闻风鸣。他并未如往常般一直苦守在他妻子床前,而是破天荒地来寻她月下对酌,互诉衷肠。

“若儿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了,今晨她醒来偶然瞧见了自己极度衰老下来的容颜,竟吓得扔掉了房中所有的镜子。”

“那人如何说的,可有解救之法。”

“他说,那天雷本是伤害不了凡人的,若儿的病,兴许是因扰乱了天道秩序而降下的,须得以因起之人的血方可破除……”

任拂神色消极地直灌着清酒下肚,说至一半,竟犹豫不绝起来,转而醉眼迷离地瞧着盈旧起来,眸底一片凄哀。

“因起之人……是我?若我不出现,那天雷便该落在我的身上,而她定然是安然无恙的。只是那人的话,可值得相信?”

“我在西海边上碰见他,他是个云游许久的半仙,那日我本欲回西海求助父王,可没料竟被无情拒之门外,因着这形同凡人肉身,还受尽一身重伤,是他救下奄奄一息间的我。”

“如此……为了若姑娘,我愿意尝试!”

盈旧读懂了他眼底隐约的期许,唇齿间尽是苦涩滋味。斟满一杯酒便仰头一饮而尽,火辣辣的灼烧从喉间一直蔓延至胸口。

按照那人的方法,须得以新鲜红柳枝连续七日沾水拂身方可解除法障。而这红柳枝,自然便是要用她的鲜血浸染方可得到。

不过是牺牲点血,倒不至于难倒她这皮糙肉厚的小妖。只是某日祝羽忽而又出现于木屋内并痛斥了她一顿,她便有些愕然。

彼时他眸中夹杂着些许的怒意,唇齿抿得很紧。来回踱步几个回合后,终是冷脸一拂袖,似生着闷气地往简陋的床榻上沉甸甸地坐下。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的妻子了?这般拼命!”

我是看上了她丈夫,只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她微低着头,也只敢在心里小声嘀咕着。她怕她这般说出来,祝羽一定又该喋喋不休。于是只得一副委屈模样,心虚地小声解释。“她是因为我才生了病,我理应要尽些绵薄之力的。”

“欸!总是那么多歪理,你呀!”

闻见一声似是无奈的叹息,盈旧暗松了口气,咧嘴笑得灿烂如花。“那是因为我在理啊,再过几日等若姑娘病好了,我便会离开的。”

祝羽微挑眉,嘴角微微上扬着,似吹皱春水的一捧微风“去何处?不然来我浮烛殿。”

盈旧微微摇晃着脑袋,丝毫没留意他眼底难得的温柔,“若飞升成了仙,自然是去天宫的!”她自顾自的摇晃着积攒着清水的瓶子,这才想起任拂外出采摘桃花枝已有些时辰了。

意兴阑珊地放下手中的瓶子,本想再问问祝羽与他的新夫人相处得如何。岂料蓦然一回头,屋内哪还有其他人的人影。

5

七日很快便过去了,这也意味着盈旧痴迷犯傻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一股烟儿地从瓶内溜了出来透气,彼时已天近破晓。她赤着脚坐在礁石上,仰脸吹着冷冷的海风,像是在用须臾数秒来封藏心底最轻柔隐晦的一场哑言情事,却是暗自神伤。

盈旧自嘲自讽地叹了口气,不经意地回过头后,她竟瞥见了任拂。

她微动了动唇瓣,正欲同眼前青衣带渐宽的人婉言道别,可那双含着忧思的瞳孔久落在身上,竟令她有些难以启齿起来。

四目相对间,他忽而紧紧地抓起了她的双肩,眉间夹杂着焦灼“阿盈,能否帮我再照看若儿几日?”

“为何?”

“她并不开心,病虽愈合了,可她的脸却被雷火毁伤成衰老态。我决定去东海寻得鲛人的新鲜珍珠为她还颜。”

“这也是那半仙说的?殿下可知,如今的东海已成了一片死水,鲛族早在百年前……便被人类捕杀殆尽了。”

盈旧颦蹙着眉小心翼翼地望着任拂,欲说还休间,眼底已捕捉到了他起伏极大的情绪。从震惊不已至大失所望,不过须臾功夫。

最后,他失魂落魄地解开了在盈旧肩头的钳制,她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她捋了捋两鬓被风吹乱的青丝,却见他十分落魄地转身离去,灰青的衣角被海风吹得极远,乍一看,就似一团袅袅青烟儿,窜进了鼻腔内,竟呛得她面红耳赤,眸中含泪。

隔着呜咽作响的风沙,她终是朝着那抹青影大喊了一声“任拂!”不再同以往那般拘谨地尊称他殿下。可下一句“其实我心悦你……”却没了底气地成了一声呢喃。

看,她终究还是不敢,只这般偷偷的将他藏在心底,永远永远。

任拂是似是听见了那穿破风沙而来的一声沙哑的呼唤,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盈旧自然是咽泪装作若无其事,疾速赶至任拂的身旁,嘴角努力扯出一抹浅浅的笑。

“其实并非鲛人才能产珍珠,河蚌一族亦可以做到。你要新鲜的珍珠,找我便是,何必那般麻烦。”

语音刚落,他本是黯淡的眸色瞬时明亮了起来,就似忽而得了蜜糖的孩童,欣喜不已。

事后任拂感激她,便应允了完成她任意的一个愿望,并且对她各种示好。可盈旧也是傻,她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后只是摇摇头,调侃着说“嗯,也没什么太大的愿望,另外殿下也不必刻意对我太好,我怕太开心,便不能如愿地产出珍珠。”

任拂闻言自然是摆出一副愕然不解的样子,可盈旧却并未打算过多解释。

6

为了避免第三重天雷再殃及他人,盈旧决定在渔村附近的一处山林里暂居几日。

林里的第一夜就落了一场绵绵春雨,彼时洞内温度低得似冰窟,盈旧只得施法点起了一个火堆取暖。

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着,她轻轻掂了掂腰间沉甸甸的锦囊,里面装满了入林前她特意去海边挑拣的沙粒。那日她没告诉任拂,其实河蚌一族是只有在极度悲恸或深受重伤的情况下才能产出新鲜珍珠。

第一步便是要将坚硬的沙粒含于口中。

而她要等的,便是第三重天雷降下时的契机。那时她身体最脆弱,口衔着沙粒才能化为珍珠。

雨还未停歇,她蜷缩于火堆旁睡着了。

忽然间,轰隆一声巨响震彻山谷,亦惊扰了她的一阵好梦。

她睡眼惺忪地缓缓起身,岂料还没坐稳,一道刺眼灼热的白光令她眼前骤然一黑,下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贯穿过身体,剧烈的疼痛袭来,她下意识地一声惨烈的嘶吼,喉中的积攒的甜腥瞬时喷洒了出来,衣襟染满了刺眼的殷红。

上次她是被劈晕了而化作原形,此时才是硬生生地承受一道霸道狠厉的天雷,原来竟是这般生不如死的滋味。

身骨大抵是碎裂了,动弹不得间,头昏昏沉沉,眼帘也变得极为沉重,可她不能就这般晕厥过去。她还挂念着腰间那一袋沙粒,还记得任拂在等着她。

驱使着薄弱的气力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一点点移向腰间,紧咬着牙一扯,一颗颗豆大的沙粒便散落了一地。

橘红色的光映衬下,那一颗颗像极了人间诱人甜腻的蜜糖。可含着嘴里,除了硌得生疼外,尽是咸酸味。

她不由想起了东海深处的海草,也是这般苦涩的咸味,令人咽着想落泪。

那时她住在水底一片最漆黑混沌的地方,四周尽是一些人类的骸骨与破旧的船只,她饿了只得拿海草来下咽。

虽然有些难受,盈旧并未将坚硬的沙粒迅速吐出,而是似饿慌了一般,不住地又往口中放了几颗。直至喉间又涌上一阵甜腥,口中的沙粒一点点变得圆润光滑时,她才吐了出来。

圆滚滚的珍珠落在手掌心时,上面是沾着温热鲜红的血。喉间隐约还有些刺痛,盈旧下意识收紧掌心,脑海里尽是那青色的人影。虚弱地微弯了弯唇角,便又重复事了适才的动作。

吐出珍珠的那刻,盈旧突然有些后悔之前那般草率地回绝了他,如今这般临近于死亡之际,她忽而有了一个心愿。

她想亲耳告诉他,他可以很爱他的妻子,但能不能一直记着她,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名义。

只要记得就好。

7

可她终究说不出口。

因为她在将一袋沙粒含成了珍珠后,嗓子便也坏了。

雨是临近破晓时停歇下来的,湿漉漉的山路并不好走,盈旧的身骨本就极为羸弱,脚底容易着滑,几乎是走几步便要摔上一跤。

可她心急,急着想瞥见那灰青色染着桃香的衣角,急着想将揣在怀里的一袋新鲜珍珠献给他,让他再那般欣喜地拿去给她妻子敷脸还颜。

不知反反复复摔了多少次又倔强艰辛地爬起来,总之当她火急火燎地赶至熟悉的木屋时,她又变得踌躇不决起来。

陈旧褪皮的木窗擦拭得很干净,靠窗的简陋案几上依旧摆着一只插着桃枝的花瓶。再往里瞧去,便见一双如胶似漆的人影。

盈旧清晰地瞥见他手执着木梳,正俯身替他的妻子梳头。动作轻缓,就似清风拂过微凉的指尖,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柔与小心翼翼,盈旧也只能在心底想象一下了。

想来自从他的妻子将屋内的镜子扔掉后,他便一直这般耐心地替她绾发吧。绾着绾着就绕上了心间,越加难以割舍。

盈旧如是想着,心间升腾起了一阵酸涩失落感。或许她不应该再打扰他了,应该默默地将手中捂得发烫的袋子放在案几上,然后悄然离开。

而她亦是这般做了。

怅然若失地沿水走了许久,凉飕飕的海风吹干了沾着淤泥的裙摆。那时,她是满心彷徨的。她不知道该走向哪里。甚至,她都不知道该喜或悲。

可她既笑不起来,也哭不出任何声响来,呆滞如同木偶。后来,她也没能羽化登仙。司命星罗说她在历劫时伤到了真身,虽承受了天劫,也只能勉勉强强算是个半仙。

可这一切盈旧却也不在乎了。毕竟她本就姿色平庸,如今又成了哑女,哪里敢去九重天上给人添堵。

她致谢于司命星君的点化之恩后,便轻轻跳进了碧蓝的海里,那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之地。

8

“她竟将自己的心意暗藏得这般深,难怪那日我与殿下大婚,身为义妹的她在敬茶时诸多失礼,想来是因为嗓子坏了,以至于说不出话来。”

言辞间,灯辞眸里多了几分怜悯,可在祝羽看来,只觉得虚假无比。她是高傲地站在了最高的顶端,一直将盈旧看得比蝼蚁更加低贱,即使此刻一点点的悲悯施舍,也只是为了充盈内心的优越感罢了。

这样廉价的悲悯,他与阿盈都是不屑的。

“哼,故作模样,你若真的还有一点点良知,又怎么提出那样的聘礼作为下嫁的条件。”

灯辞顿时哑言,她承认,她确实是嫉妒讨厌盈旧的。

那时她刚经历了凡人辞若的一生后返回天宫,没料婚期将近,殿内几个泼洒仙娥竟私下议论,说她的未婚夫君与其义妹关系暧昧不明。

这无疑令她在三界丢尽了面子,那日她发了极大的怒火,摔碎了堆满整个宫殿的聘礼。她打听了那个唤作盈旧的女子的身份,不过是个长得不起眼的小小半仙,凭什么跟她争。

她极为不满,神情倨傲轻狂地派人传话给了任拂。她说,她要盈旧的珍珠制成一卷珠帘作为新的聘礼,如若拒绝,她与任拂的婚事就此作罢。

“你们是否要娶要嫁,为何偏偏要扯上阿盈,难道就因为当初任拂救下她一命,她便该反复地以命相偿还吗?”

祝羽的眸里沉淀着巨大的悲恸,他怎么也忘不了那日瞧见阿盈的模样。

她青丝轻挽,穿着轻薄的杏色衣衫,安安静静地半倚坐在明兰府内的一处凉亭内,怀中隐约揣着一个青花瓷瓶。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炫丽的红珊瑚因着缓缓流动的水流而轻轻摇曳着,四周游弋着几只五彩斑斓的小鱼。

起初,他真的以为她是在赏景。可悄悄走近几步,心却是揪作一团儿,隐隐作痛。

因为她虽望着那珊瑚丛,眼角却不断地有泪涌出,一滴一滴落入怀中的瓶内,清脆的声响犹如珠落玉盘。

见状他似是忽而明白了什么,猛然间上前夺走了那瓷瓶,整个如同发疯了一般,怒吼道“你不是鲛人,河蚌的千滴眼泪才能化得一颗珍珠,你为了他,竟这般作践自己。嗓子已经没了,你难道也不想要眼睛了吗?”

盈旧微蹙起秀眉,听见是祝羽的声音,嘴角微微弯了弯,可她不敢笑。太过欣喜,流出来的泪便没有任何用。“至少我还听得见,认得出是你。这次,不是为了情爱。我只是想偿还他的救命之恩。”

她在他的右手掌心轻轻写着,他的剑眉不由自主地深皱起来。左手攥紧了拳头,到底还是借口,既然喜欢他,为何不敢开口。心下怒意难平,却也不敢就此发泄出来。毕竟心不忍,也不知道到底该气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只是将手中的瓶子轻轻搁在了亭檐上,俯身在她耳侧低语道“阿盈,我只允许这是最后一次,否则就算是掀掉这整座西海华府,我也会在所不惜的。”

9

“那日我去明兰府见她时,她便已哭瞎了眼睛。我本以为后来娶了她,她便再也不会受伤,哪料你竟暗下唆使他人陷害她跌落下枯骨崖。”

祝羽越说神情越发愤恨激动起来,充斥着极大戾气的瞳孔死死瞪着灯辞,那模样简直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食其骨血。

滔天的恨意燃起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趁着灯辞失神的刹那,手中的利刃飞速地朝着她的胸口狠狠刺去。

鲜红温热的血涓涓流出,瞬时染红了衣上绣着的并蒂芙蓉。灯辞似是没有任何反击的举动,目光呆滞,口中不住地念念有词。“不可能的,她没有瞎,那日她来同我与殿下辞行时,她分明是瞧得见的。她失足落下了枯骨崖,亦与我无关。”

灯辞忽而似被激怒了一般,手间凝聚一股灵力朝着那碎片化成的人形极力一挥,顷刻间碎片化为了珍珠屑。

待祝羽极速回过神来,诺大的内室里早已没了灯辞的人影。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想要去接着漫天细碎的珠屑,然而除了微凉的感知,他竟什么也没留住。

他想,他也该去枯骨崖下陪她了。她生的时候,他一直不离不弃。如今凄苦的死了,他自当也要如影相随。

心里唯余一点愧疚,便是死前只伤了灯辞一人。那日他用得是从天宫偷来的剔骨月刀,神仙若被此刀刺中要害,半月内便会仙骨俱碎,魂飞魄散。

灯辞终究会死,只不过会晚他们一步而已。至于任拂那般爱灯辞,那他便偏要留他一人独活着,生生世世都得不到所爱之人。

尾声

一袭凄雨泠泠冷入骨,葬一抹枝上残红,湿一路满心痴诉。白石枯骨崖上,他朝着黑不见底的深渊纵身一跃下时,缠绵冰冷的雨还在不停地落。

一如初时黄梅雨落,她逆雨走近,竹伞微倾下烟眉微蹙,眸如星火。

这一瞥,便令他魂牵梦萦了一辈子。

葵小默
葵小默  VIP会员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泪盈珠帘惜旧颜

晓镜但愁云鬓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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