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举了

2021-07-18 18:13:02

传奇

天刚蒙蒙亮,西北风咝喽咝喽的刮了一夜,满天星斗都不知被吹落到哪里去了,只剩下金星倔强的嵌在半天上,一挤一挤的,边抽搐边尽力的洒出点微弱的光。树梢上的半拉月亮也冻的受不住了,孱弱的挂在那里,紧紧抱住秃秃的树杈,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来就会摔成千万块碎片。

范进已经起来了。从六岁那年父亲给他开蒙后到现在二十四年来,每天这个时候,范进都会准时被父亲叫起来。虽然父亲已经过世15年了,但到这个时辰,范进总感觉会有人在梦里摸自己肩膀一把,自己就猛地翻身起来了。一天之际在于晨,范进要抓住这紧要的时间进行晨诵。

书房设在南屋里,范进从东屋出来,弓起腰,猫手猫脚地往外挪,刚一出门,一股小旋风扑过来,呼一下钻进范进腔子里去了,范进忍不住要咳嗽,又赶紧捂住嘴,边无法忍受的小声咳嗽边往北屋斜了几眼,一溜小跑的钻进小南屋那一隅书的海洋里。

点上油灯,屋里黄乎乎的亮堂起来。这会儿的时光是范进最喜欢的,什么都不用思考,只注意眼前的东西就够了。

范进拿起抹布先使劲擦一下书桌,其实每天都擦倒也没有什么脏东西,但习惯了,不把抹布从那几道虫蛀蚁凿的桌子缝隙里拽几遍,范进就觉得心里不痛快。除了桌面上的几张嘴外,桌角也碎下不少,从这碎开的地方可以看到桌子的内心里,那里是满满的文气,一丝一缕的顺着抹布往外冒着。

擦完桌子,范进还是先拿起那本守拙堂诗钞。缓缓打开,好一笔柳体。一个一个字跳动起来,父亲就在那些字里又站立起来。那是范老先生一生的心血所在。范进并不喜欢守拙堂这个名字,他在父亲死后就把牌匾取下来,想重新刻个半雅堂的牌匾,一时钱不凑手就荒到现在了,但是守拙堂的牌子是无论如何不挂上去了。

守拙,守拙,父亲倒是真把拙守住了,还传给了范进,母亲整天埋怨范进一点生活的营生都学不会。范进看着那块蒙满了灰尘的牌匾,有些埋怨一下子冲到心里,激的自己一个踉跄。

时间是有限的,范进放下那本诗钞。八股文才是大事,他坐在桌前,翻开自己编辑的八股文大全,一篇一篇背诵下去,背到第五篇的时候,一股灵感兜头兜脑的钻下来,范进赶紧拿起笔。纸张铺好了,又发现砚台里的墨早已冻成冰疙瘩了。

范进又猫手猫脚地钻进厨房里。昨天烧下的水,家里保不住温,就剩一点温水了,手伸进去都不觉得烫。灵感鼓动着文思,搅得范进有些焦躁。温的就温的吧。把水小心端进书房,范进把砚台整个的浸到水里,过了一刻钟,冰疙瘩没化开,刚端来的水倒快成冰疙瘩了。

一股气顶着灵感,从范进嘴里跑了。范进颓软的坐在椅子里,把毛笔一扔。爆了句脏口,X你娘的,倾尽所有,你还是冷冰冰的。看着砚台里的冰疙瘩,范进又想到自己过的日子,自己这么用力的过,却还是活的冷冰冰的。

这么呆呆地坐了一阵儿,天放出亮来了。范老太太起来了,在院子里,边遛弯边喊范进做早饭。说是老太太,其实范老太太一点儿都不老,她才46岁,满头青丝一根白颜色的都没有,一口大白牙和年轻时一样锋利,眼也不聋,耳也不花。

但是,在乡下这样的身体状况让范老太太着实懊恼。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必须扮的丑一些,才能让儿子脸上少挂些难堪。别人到这个年龄都做着奶奶呢,自己不能不显老。

范老太太想来想去只能从自己的小脚上下手,一遍遍的裹了又裹,离了拐杖没法走路了,范老太太便让范进给自己削了根拐杖,又把自己掉档的棉裤腿使劲裹好,每天拄着拐杖在院里学着老太太该有的样子走路。

范进从书房里出来,给范老太太请了安,到厨房里收拾。进去没一会儿,又出来嚷着:娘,没柴火了。范老太太说你进去,我给你找柴火去,范进低头到厨房里坐着,范老太太直起腰,把拐杖靠墙一放,大步迈进书房,抱着一摞书走出来,甩进厨房里。

一本本书像一只只鸟,扑拉扑拉飞到范进怀里,把范进吓一跳。范进冲出来,他娘正眯着眼看他。

这是书,不是柴火,娘。

谁说不是柴火?你点一下看它着不,看它会发热不?

娘,这是书,不是柴火。范进不跟范老太太胡搅,又重复了一遍。

儿啊,人活着得吃饭啊。娘这是教你走正道呢。娘看你这些书不如村东头老张家那拾粪篮子,更不如西头老李家那杀猪刀子。你再不让它热顿饭吃,它还有什么用?

范进回答不了娘的问题。拾粪的老张家的粪篮子是从他爹手里传下来的,杀猪的老李家的杀猪刀子也是从他爹手里传下来的。那两家见天都能吃饱饭。

范老太太动作麻利地飘进厨房,吆喝着让范进进去。

儿啊,娘教你怎么用这柴火。

范进愣愣的站在那里看范老太太用火折子把一本书点着。是那本守拙堂诗钞,范进往前一步,弯腰伸手要抢过来,范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范进不敢动了。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柳体字在灶底下挣扎,呐喊,伸着手跳着让他救命,范进不敢救它们,一任它们嘶嘶哑哑地化成灰,去了。

他还看见范老爷子在那些字里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说守拙,守拙啊,进儿。一股热辣辣的水从心里往眼上攻,范进使劲地把它往下压。范老太太越烧越痛快,手舞足蹈着,几乎要唱起来了。

儿啊,让他们也看看,谁说你爹留下的书不能当饭吃?一定要记着走正道啊。走正道就有饭吃啊。

锅要开了。范老太太起身,拿起盐罐要放点盐,盐罐子里已经一点盐末都没有了。

儿啊,你去架子上拿几本书去老赵家铺子里换点盐。

范进一激灵。娘,还拿书啊?

不拿书拿啥?拿你娘这根拐杖,还是把你娘卖了去?

范进不接范老太太的茬。范老太太起身又要自己去拿。范进把她拽住了。

娘,人家也不要书啊。

为什么不要?老张家捡的粪他们要,老李家割的肉他们要,凭什么不要我们的书?你去,尽管去。

范进无奈,一步一挪地走进书房,从角落里拿出两本价值不大的书。前面冲门的架子上那些自己经常翻阅的书已经成为灰烬,架子黑咕隆咚地冲着他笑。范进一低头,急匆匆地奔出去。

怀里的书呜呜地哭起来,范进的心被哭声扎了一个窟窿,血从窟窿里挤出来钻到腿里,范进的两条腿就成了两根干枯的榆木疙瘩,怎么也挪不动了。

范进一摇三晃地挪了半个时辰,也没能走出大门口。

范老太太在灶前手舞足蹈地唱了半天戏,见范进还没有回来,就打算到院子里继续练习老太太的走路方式,刚出厨房门口就看到了范进缓慢蛄蛹的两扇大腚,老太太一拐杖抡过去,范进才堵上心上的血窟窿,赶紧跑了出去。

老赵家的杂货铺在村子中央。范进要穿过两条胡同才能到那里。这个点,街上已经很多人了。范进小心翼翼地走着。他把一本书打开,用右手举着挡住半边脸,另一本书垫在这本书的下面,从书的一侧瞄着来往的人。

有人一注意到他,范进就赶紧停下来,举起书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看见没人瞧他了,就赶紧小步快走两下。但一个村子里的人,见面都还是愿意打招呼的。再加上范进已经有五个月不窥园的经历了,村里人见到他就格外的亲切了一些。

即使范进举着书故作思考,还是有不少人到他身边就会停下,说声范公子用功呢,然后像看木偶一样盯着范进看。见范进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才一脸鄙夷地刷刷地从范进身边川流过去。

不过,还是有不识像的人,拾粪的张三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见范进,张三隔着二十几米的路就开始打招呼。范进依然举起书仰着头,静等着张三刷的一声过去。可是张三硬硬地停在了自己身边。满脸的喜悦带动着刚拾的半篮子粪一起跳跃起来。

村里读书人一共四个,张三是其中一个。不过后来还是觉得读书不是过日子的正道,所以早早的弃暗投明,从父亲手里继承下粪篮子去拾了粪,原先学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倒不如篮子里的粪热乎。

虽然字经家姓字文已经忘记,只记得三百千了,但见了范进,张三还是有种文人相惜相敬的感觉。本想说点文雅高尚的见面词的,但脑子里实在是没有熠熠闪烁的词储存了。只一个劲儿说范兄,近来少见啊。

范进本想说些久违等客气话的,不巧的是张三篮子里冲出一股气体,不偏不倚地砸在范进鼻子里,把原本涌上来的词句压了下去。范进就只嗯嗯啊啊了两声,算是回复了。

范兄不是要三年不窥园吗?这是要去哪里?

哦,早晨读到朱夫子的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我出来观察观察人情世态。张兄要到哪里去?

家里没米了,我娘让我用这半篮子粪到老赵家铺子换点米。这都是新鲜的粪,今早上刚拾的,很有活力的。

范进看了看张三篮子里的粪,确实一个个趾高气扬的,竟然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举着的书,眼里满是嘲讽。

范兄,没说具体去哪儿,不如我俩结伴同行,好久不见,我依然记得上次我们四个喝酒,你背的将进酒真的太棒了,不知道哪天我们四个能再一起喝酒。

提起将进酒,一股豪气冲进范进脑子里,转念想到同去老赵家铺子,豪气立马先跑了。

不了,张兄去吧,我在这附近看看就可以了。

去吧。张三不想错过这个相聚的机会,伸出手去拉范进。那只手,皱巴巴,粗糙黧黑,像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无常的勾魂索。范进本想躲开,又怕张三见怪,就尴尬地吸了吸鼻子,答应了张三的请求。

张三很兴奋,一直叨叨个不停,范进没有话说,开始还还嗯嗯地回着,最后干脆闭嘴看五个月不见的风景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很快就绕到了第二个胡同。胡同第一家有个冲街的铺子,铺子上面挂着一块缺嘴少牙的牌匾,上面写着王家豆腐。一副好柳体。这是范老先生题的匾。范进又看到了他爹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跨在匾上。

这是王二麻子家的豆腐铺。当时因为范老先生的题字,范进跟王二麻子交好了很长一段时间。王二麻子作为村里四大读书人之一,倒是愿意跟范进交往。但后来把读过的书烧火熬了豆腐,回归了正道,范进也就慢慢跟他疏远了。

倒是张三跟王二麻子关系一直不错,毕竟两人都已经回头是岸了,一起走正道的人,就容易越走越近。

王二麻子坐在木摇椅上,叼着旱烟袋,看着两匹带了眼罩的驴拉着磨豆浆的石磨一圈圈地转着。靠着摇椅摆了一张小木桌,无论摇椅还是木桌都和门口的牌匾一样,豁齿溜牙的。木桌上放着一把紫砂壶,王二麻子吐上几口烟就端起壶往嘴里倒几口茶。

茶水进嘴,不忙着咽下去,先在嘴里转几圈,把嘴里的角角落落都转到了,才咕噜咽下去,然后从嘴里斯哈跑出一股气,像放了一个闷屁。

王二麻子没有看见他俩。范进加急了一下步伐,要快速躲开这里。张三一把拽住了他。冲王二麻子喊了一声。你个狗日的倒是会享受。范进一听这粗鄙的语言,眉头就拧出了疙瘩。这哪像读书人说的话?这话的气息还不如篮子里的冷粪芳香。

王二麻子倒是一下子站起来。笑容一下子就铺满了整张脸,挤得眼睛都没了张开的地方。

那得比你这大粪疙瘩会享受。范公子可是好久不见了。王二麻子对范进更感兴趣一些。范进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又被王二麻子的笑挤回去了。王二麻子没得到回话,也没当回事。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转过身,从身后的橱子上拿出一页豆腐,递给张三。尝尝,刚出锅的。张三咬了一口。不错,这味道天天吃也不腻。一边吃着,一边把粪篮子往身子前面移了移,指着粪篮子里的冷粪。你来块不。滚你个狗日的。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粗鄙的气息迎面扑来,范进差点被扑倒。好在豆腐的清香钻进鼻子里把他拽住了。张三正吃的高兴。范进斜了王二麻子一眼,对方没有看他。范进赶紧把脸转向一边,又抬起头,想故作轻松,但是豆腐的气息霸道地占满了他的鼻子,又钻到他的肚子里。

范进就手足无措地看着张三。张三跟王二麻子正胡叨叨地上劲,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范进也不好意思自己走,读书人说好了一起走,就得言而有信。

你这两头驴不错啊。张三提到了王二麻子养的两头驴。范进便把注意力放到了驴身上。那是两头正当年的驴,一头驴拉着一个磨,走的呼咚呼咚的。

可是不错。王二麻子的眼又被挤得看不见了。右边那头是上个月刚加的。才来一个月,可比以前那头肯下力气。说着走到墙边,从靠墙的一个布袋里抓出一把草,塞进了那头驴的嘴里。

这两头拉磨的驴引起了范进的兴趣。它们整天这样转圈拉磨,不会烦的停下来不干吗?他打断了张三和王二麻子的胡咧咧,也算开了一个话题。

驴嘛,哪有那些心眼子。再说它们带着眼罩呢,不知道自己在转圈。以为自己在往前奔呢。它们要真累了,不想干了,我手里还有草嘛,喂一把,它们就看到了希望嘛。它们不就是图这个希望吗?只要我手里抓住它们的希望,它们就得一圈圈地给我拉磨,就给我赚下了家业了嘛。

范进的脑子像开了一个大窟窿,凉气呼呼地往里灌。

怪不得说人笨,就说像驴一样笨,这草,路边多的是啊,要是跳出这拉磨的圈,还用得着别人喂它们吗?张三笑嘻嘻地看着那头驴,没有注意范进的表情。

路边的草多的是,我不是还有缰绳呢嘛。只要这缰绳在,路边草再多,也不是它们的希望嘛。

两人又聊了很长时间,范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就那么直不楞登地盯着那两头驴。那两头驴就忽然变成了父亲和自己。

不能再跟你聊了,二麻子,家里等着米下锅呢。张三终于要走了,范进都等的木木等等的了。

等下。王二麻子转身又拿出两层豆腐,递给张三。回去让咱娘吃,新鲜着呢。张三也没推脱,小心地把豆腐放好。范进又直勾勾地盯着王二麻子,自己的娘也好久没吃过豆腐了,朋友一场,是不是也要给两层?王二麻子的麻子脸始终没被范进的眼睛勾回来。

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再看范进。范进明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确实走不到一块儿去。

两人到老赵家杂货铺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铺子外边摆了一摊日常用品,老赵不知在屋子里做什么外边没人看摊。

还差好几步路,张三就赵叔赵叔地喊上了。老赵从屋里出来,很热情地跟张三打着招呼。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

看到张三身后的范进,老赵的笑容就要往回收一些,但是因为刚才铺展出来的太多,一时是收不回去的,就挂着半拉笑意思跟范进也打了一个招呼。

家里没米了,赵叔。我听说咱菜地里要上肥,我今早上刚拾的粪,你看看新鲜着呢,力道足,供菜绝对供的杠杠的。赵叔,你看看能换多少米?

老赵往篮子里溜湫着,心里估摸着米的数量。

三啊,粪不孬,叔给你称米。

老赵话不稠,跟谁都能客气,跟谁也就几个字的应酬。

老赵去称米,张三把篮子里的粪按老规矩倒在后院一个土坑里。老赵称完米,张三也回来了,把米跟豆腐一起放好。

范兄,咱走吧。

范进不能走,却又不知用什么理由打发张三。只是双脚又生了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明知道笑容是尴尬的,范进也不得不往脸上多挤一些。

哦,我明白了,范兄要在这里看看人情世态,确实,确实,这里人多,看的多些。家里等米下锅,我就不陪着范兄了。

张三给自己想了一个好借口,范进的笑就不那么难堪了。

好的,你先回吧。

范进拱拱手,张三就背着篮子走了。

看着张三走远了,老赵转身要进屋。范进赶紧喊了一声赵叔。

有事?老赵停下来,那半拉笑容已经没了。你看人情世态,我是没有时间陪你的,我得把张三给的粪焐一下去。

不是,不是。范进嗫嚅着,换盐的事已经到了嘴巴里,可是嘴唇突然不受自己控制了,像两扇铁门,怎么也撬不开。后背的汗哗哗地往下流。

不是啥?老赵看范进不说话,光盯着自己,就转身进去沤粪了。

范进被冷在外边。没人看着他,后背的汗才不流了。

盐就摆在眼前,要不自己装点,然后把书留下?可是不告而拿谓之窃。读书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想喊老赵,嘴又确实不受自己控制。唉!范进凌乱的脑子像一团千丝百结的乱麻,抖搂满了整个脑袋。

老赵沤粪回来,看范进还站在原地,知道他肯定是有难处。

范进啊,我跟你爹当年也是有些交情的,你有什么事就说。你娘今天没来?以前家里缺啥都是你娘来。咱爷俩倒是头一次打交道。是不是家里缺东西了?

老赵问到这份上了,范进的嘴仍然张不开,使劲浑身力气把头点了三下。

缺啥了?

范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盐袋子。

缺盐?

范进又狠狠地点了三下头。

老赵麻利得称好盐,把盐包递给范进。

十文钱。

范进的手吓得哆嗦了一下,差点把盐包掉在地上。

赵叔。又有人叫老赵,范进听着脚步声往这边传来。他抓着到手的盐包,想跑又不敢,跑了就成了抢了,读书人的名分就瞎了。罢了。范进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才算从外边把嘴拍开了一条缝。

赵叔,家里实在没钱了,您看这两本书能不能抵盐钱?

范进把两本书放到老赵的摊子上。老赵一下子往后躲了老远,又用门口挑帘子的竹竿把两本书挑到地上。

快别害人了,你们被这东西害得家贫如洗,一文不名,现在要来害我吗?把盐还给我。

两本书像染了瘟疫的老鼠一样躺在尘埃里,范进的脸红紫的像风干的猪肝,抓盐包的手死死地扣着。

脚步声近了,走到摊前来了。范进没有勇气去看来人。

这不是范兄吗?好久不见。

范进不得不拧头看来人了。来的是李四,李屠户的儿子。自打放下诗书,跟着李屠户杀猪后,李四一天比一天精神了。今天的精神尤其饱满。李四一脸阳光地看着范进,范进却实在是没有一丝笑的力气了。

哥,这是范进哥哥?声音如出谷的黄鹂,清脆,婉转。一张俏丽丽的脸占满了范进的双眼。范进楞楞地看着,那张脸又一跳一跳得往他的心里钻去,范进一把抓住它,心上就留了一个血糊糊的大窟窿。

那张脸的眼睛里也满满的都是范进,范进在里面一跳,那张脸就绯红成了一朵绚烂的桃花。

范兄,这是我妹子。小时候经常跟着我们玩,后来跟我爷爷奶奶在一起,刚回来。

哦,哦,范进哦了好几声,眼睛终究没力量挪开。

要么给十文钱,要么把盐给我。

老赵又涩又老的声音像把铁钩子,把范进抓了回来。范进低下头不做任何回应。

赵叔,我们也正好玩买盐,这是二十文钱,把范进哥哥的盐钱一起给你吧。

绚烂的桃花救了范进一命。

范进等他们走了好久之后才挪开脚,李小姐的那张脸还在他的眼睛里,他把它小心翼翼地从眼睛里接出来,端详了又端详,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塞进心里,心上的窟窿就补上了。那两本书伸手要他带它们走,范进狠心地扭过身,踉踉跄跄地回家了。

范老太太还在院子里转悠,不过拐杖已经提在手里了。范进一迈进家门,老太太手里的拐杖就抡了过去。操你娘的,让你买趟盐,你跑阴曹地府去了?赶紧的。

范进跟着他娘进了厨房。范老太太蹲进灶坑里,往灶塘里续了一把火。

掀开锅盖,放盐。

范进呼的一下,倒进去了半包盐。范老太太噌的一下站起来,一拐杖又抡过去。

你去烧火。

范进就蹲进灶坑里,把剩下的半包盐扔进了灶塘里。火呼啦长了半截,又被盐盖住,浓烟伴着草木灰从灶塘里钻出来,落得到处都是,范老太太没来得及盖锅,眼见得一锅汤就白搭了。

老太太的拐杖又抡到了范进身上。

操你娘,你丢了魂了?跟你那死鬼老爹一个样。干啥啥不行。我怎么摊上你们两个?

自打父亲去世后,范老太太经常这样骂他。以往,范进都要挣扯一番的,但是今天他动也不动,满心满脑的都是那朵灿烂的桃花。

范老太太骂的没有成就感,就不骂了,在那里鼓着腮帮子,一个人生气。

我要娶亲。

范进突然直不楞登地呛出一句话。范老太太愣住了。看了看范进,范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灶塘。

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范进没搭茬。

范老太太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就拄着拐杖到院子里去了。

范老太太在院里快速地走了有四五圈,范进从厨房里出来了,还是呆愣愣的。

娘,我要娶亲。

儿啊,娘也知道该给你寻门亲事了,可是你看看咱这破家,谁愿意把闺女嫁过来?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送吗?

范老太太站在原地,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你爹跟你要是早听我的话,咱家也不至于这样啊。

你不用管,我自己娶亲。

范进说完出门去了,剩下老太太自己在院子里迷茫。

范进随着那朵桃花来到了李四家。

李屠户正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屠刀在追截一只猪。那只猪很大,长上得有一米五。李屠户一脸络腮胡子,这会儿累的头发也披散下一些来,那个头越发像一个草葫芦了。

李叔,李叔。

范进把声音像钩子一样甩向李屠户。

李屠户拿着刀,转过身,看是范进,满眼里都是不耐烦了。

范进,什么事?

李叔,我要娶亲。

你娶亲关我什么事?

我要娶李小姐。

李屠户一巴掌捂过来。范进眼里的桃花就散开了。桃花一散开,胆怯就乘机又占据了范进。

想娶我女儿?你倒是胆大到敢做这种梦。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一个废物。

李屠户一口唾沫都喷到了范进脸上。

范进想跑,心里那朵桃花又颤了颤。范进害怕心上再留个大窟窿。索性一跺脚,抹了一把脸。

李叔,我不是废物,我能做很多事。

你能做啥?

这倒把范进问住了。范进脑子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李屠户手里的屠刀都笑的要挣出去了。

我能杀猪。

那只猪冲到门边来,救了范进一次。

杀猪?哈哈。

李屠户把那颗草葫芦头使劲仰着大笑,似乎周围一切事物的嘲笑都要借助他那颗草葫芦头。

好,你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也别说我李屠户势利眼。把刀给你,你去把这只猪杀了。

李屠户把手里的刀塞给范进。

那把刀也看不起范进,刚进到范进手里,一道阳光就反射过来,扎进范进眼上。范进啊一声,把刀扔到地上。君子远庖厨,怎么能杀猪呢?李屠户抱着膀子,鼻子里使劲哼了一声,连嘲笑范进的心都没有了。

走吧走吧,就知道你白搭,别丢人现眼了。李屠户弯身要把刀捡起来。

慢着。

范进抢先握住了刀。为了李姑娘,我必须要走条正道了。不再做那戴着眼罩转圈的驴了。

再次拿起刀的范进,抖得像挂在风中的鲜面条。那头猪从没见人在自己面前这样手舞足蹈过,眼睛骨碌骨碌转着,等着范进的下一步动作。范进抹了把汗,举着那把仿佛千斤重的亮闪闪的刀,艰难地往猪跟前挪了两步。

锋利的刀光射进猪的眼睛里,猪感到了生命的威胁,嗷了一声冲向范进。范进想撤,但是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像柱子一样扎在原地,砰一声,范进被掀翻在地,全身便沾满了猪的粪尿。

李屠户仰着草葫芦一样的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范进拄着刀,艰难地爬起来。那头猪的小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范进。这样一个好欺负的人激起了猪的斗志,它眼睛里已经满是胜利者的喜悦。

范进抬头看了看李屠户。李小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用手帕挡住嘴,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那关切的眼神便随着灿烂的阳光一起洒在范进身上,又钻进范进身体里,一路上把范老爷子留给范进的仁字义字拙字柔字等通通炸碎了,崩出了范进的身体,又把那颗尘封了数年的胆擦了几遍,一颗鲜鲜亮亮的胆就站了出来。范进便觉得浑身轻松了。手也不颤了,腿也不抖了。

范进手里的刀坚毅起来,那光芒便刺得猪眼生疼。那头猪嗷嗷叫着,像箭一样冲刺过来。范进等它快到身边时,轻轻一侧身,让它冲过去,右手的刀接着侧身的势,已经迅速地扎进了猪的脖子里。

猪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就趴在了地上。血便从腔管子里顺着刀把子奔涌出来。大片大片的血流到范进脚下,凝成了一朵大大的红花。范进的笑意就在红花的依偎下,放肆地绽开了。这朵花太迷人了,这是范进走向正道收到的第一朵代表荣誉的花。

李屠户已经惊呆了。太高超的技艺了。他还有他爹,或者说再往上数三代,都没有过这么漂亮的杀猪技术。这是天才啊。那看着范进的一双眼睛便充塞了满满的崇拜。这女婿必须得留住,这可是千载不遇的宝贝啊。

要做我的女婿可以,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李屠户把范进拉到屋里,在一张八仙桌旁坐定。端起桌子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把那口茶水在嘴里咕噜了几下,咕嘟咽下去之后,对范进伸出两根手指头。

范进的话又堵在了嘴里,只能又点了点头。

第一,娶我女儿,你得进我李家,以后无论生男还是育女,都必须随我李姓。

范进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了。范家可就一根独苗,这不就断子绝孙了?这可万万使不得。范进连连晃手和摇头。

李屠户就不说话了,只拿眼看着范进。范进被盯得难受,坐的就更畏缩了。

既然无法答应我的条件,范公子请便吧。

李屠户实在不愿意再看范进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了。

范进想抬屁股走人,装在心里的李小姐就又跳动起来。范进挪不动屁股了,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李屠户鼻子里冷哼一声。眼里的嘲讽多的直往外溢。

第二,娶了我女儿后,不许再忙着读书考举。只能跟着我杀猪卖肉过日子。整天白日做梦做不出好日子来,一块肉一块肉地积攒,日子就越来越红火。

这点要求,范进倒不为难。自己也有这样的打算了。不走正道连盐都吃不上了。

答应了李屠户的条件,范进突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

娶亲的日子定到了七天之后。有了希望,有了盼头。回去的路上,范进的腰杆竟然挺得很直。

范老太太没有在院子里练习走路,坐在堂屋里发呆。

娘,我有媳妇儿了。

范进进家就把这个好消息像包袱一样往范老太太怀里一塞。范老太太一蹦三尺高,好多年前压到心底角落里的笑爬的满脸都是。但紧接着那笑又消失了。

儿啊,娶媳妇儿是好事,可是咱靠什么娶啊?你再去把你爹留下的书到当铺里去当几本,换点钱。媳妇儿娶回来也好有个安排。

范进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给母亲说李屠户的要求。嗫嚅了好久。范老太太看他不动,又想抡拐杖。

范进扑通跪在地上。

娘,不用准备了。都用不上。我要娶的是李屠户的闺女。

一听李屠户的闺女,范老太太眼睛就被点亮了。自己以后说不定隔三差五的就能吃顿肉了。

娘,应该说是李屠户的闺女要娶我。我要去做上门女婿了。

范老太太眼里的光熄灭了,身子整个瘫在了椅子里。有几缕皱纹趁机都爬了出来。

娘,你别难过。

范进低着头不敢看他娘。

一个村里,靠这么近,我能常回来看你。

范进的话已经进不到范老太太耳朵里了。她定定地瘫在那里,没有起来的意思。许久后,一声干涩的痛苦的嘶哑的哭声从范老太太嘴里钻出来,开始先是细小的,后来越来越粗壮,最后像大海一样汹涌。好多尘封的眼泪也被排挤出来,范老太太越来越干枯。

范进就那么低头跪着,任汹涌的哭声将他掩埋。

范老太太哭够了,想站起来到院子里透透气。但干枯的双腿却没能将她托起来。桌子边的拐杖成了她离不开的伙伴。

儿啊。范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你看看这个家。开始是我跟你爹两个人,后来有了你,我们三个人,再后来你爹走了,又成了我们两个人,现在你也要走了,这么大的家,我自己暖和不了它啊。

婚礼如期举行了。李屠户领着花轿把范进迎过去,范老太太一直在屋里缩着,任何人都没有见。她没有哭,冻得直哆嗦,眼泪已经被冻在身体里,她自己化不开它们。

喜宴上大部分宾客都走了,张三和王二麻子留了下来。他们四个坐在最后一个桌子。

范兄,从明天开始你就真的开始过日子了,以后我们四个喝酒的机会有很多,但是跟今天以前的喝酒就都不一样了。张三端着酒。今天洞房之前,你再给我们背一次将进酒吧。

范进已经喝了不少了。张三的话像一把烈火投过来,范进端起杯一饮而尽。他看了看身边的这几人,心里的豪气就火辣辣地喷发出来。他再看他们的眼神就像李屠户看他的眼神了。

一首诗背下来,范进哭了好几次。背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哭,背到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哭,背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还哭,背到与尔同销万古愁,他竟然趴在桌子上哭了。

范进的哭声惹恼了屋里坐着喝茶水的李屠户。他出来揪着范进的耳朵,一巴掌呼过来。新婚之夜,你他娘嚎的那门子丧?

范进的哭声也惊扰了婚房里静坐的李小姐,她自己掀开盖头,倚在门框上痴痴的看着范进。李屠户那一巴掌把她也打醒了。

爹,你别打他,这才是他,这才是我心心念念的他。

李屠户骂骂咧咧地回屋去了,张三和王二麻子借故走了。李小姐扶着范进进了婚房。

范进的酒已经惊醒了,李小姐给他擦了擦脸,范进就完完全全明白过来。

红烛下的李小姐,开的更艳。范进抖抖索索地解开李小姐的衣服。一朵深红色的桃花伴着李小姐的轻吟在身下绽放。

这件事情竟然这样好,再来。

范进瘫软在李小姐身上又要运动。

呸,李小姐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不要脸。

范进擦了擦脸,没有起身,李小姐拗不过他,就依从着,进行起来。

第二天,天亮了很久后,范进才起来。这是他二十四年来第一次起这么晚,但是范进心里一点愧疚感也没有。

早知道人生可以这样富足美满,谁又愿意每天进行那种枯琐的生活?

夫人,我明白为什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了。

什么?为什么?

李小姐已经收拾停当了,娇滴滴,素雅地弓着腰正在叠被子。

因为圣贤不理会人本来就有的这些幸福,而偏要追寻人的幸福之外的幸福。

一场春雨落下来的时候,李小姐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她站在二楼的栏杆边,透过迷蒙的雨雾看范进正追杀一只黑底白花的肥硕的猪。一朵桃花被雨雾揪下来,飘到了范进脚边。

范进,桃花。

范进正用力地拽着猪尾巴,李小姐一喊,泄了范进手上的劲,猪嗷嗷地叫着跑来了,留给范进一手猪毛。范进懊恼地一跺脚,那朵桃花被踩到了泥水里。李小姐的心跟着桃花被踩碎了。一滴泪顺着风丝儿打在范进的脸上。

你到屋里去,下着雨,太冷,你怀着孩子,自己注意点。哪有什么桃花。你看这雨要下大了,你看这么大一颗雨珠。

范进的声音非常干涩,一点水分都没有,和李屠户的声音越来越像。

这几个月来,范进进步很大,杀猪的技术超过了李屠户和李四很多,每只猪几乎都能一刀杀死,村里不少人都已经开始叫他范一刀。杀猪之外,范进还学会了咳咳地吐浓痰,也学会了杀猪累了的时候蹲在一边骂两句,然后吐口吐沫在手心里,把两手搓一搓继续干。李屠户越来越中意这个女婿。

今天这头猪玷污了范进的名声,追杀了半个时辰了,依旧没能把刀插进它的脖子里。

范进甩开两只大脚丫子去追猪,李小姐没有听他的话,仍然站在栏杆边,满心的愁绪就依偎着茫茫雨雾越伸越远。

多美的一朵桃花,你不该吟诵一下它吗?桃花和猪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楚,还算什么读书人?

李小姐把心里的那个范进扣出来,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又一次次张望着甩开脚丫子,举着刀大喊站住的那个背影,两个范进竟再也合不到一块去了。一阵风吹过来,手心里的范进一下子被吹散了,只剩下了眼前那个一刀子插进猪脖子里的背影。

范进兴高采烈地凯旋了,他像个大将军一样往李小姐跟前一杵,他希望她给他披上象征辉煌的战袍。

你是范进吗?

把所有感情都抽离出来的声音比范进手中的刀子还冷。范进冷不防被刺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啊?是啊,我当然是范进啊。你没事吧,娘子?

不,你不是。你是我爹。

你爹?娘子,你不是发烧了,说胡话吧?

你哪里还有范进的样子,你是我爹。我有一个爹了,我还需要一个爹吗?

自此,李小姐不再跟范进说话。

两个月后,天热了起来。这两个月里,李屠户和范进想了很多方法,都没能改变李小姐。两人便放弃了。今天范进很利落地杀了两头猪,肉卖的也快,太阳还很高很壮的时候,肉就卖完了。李屠户和李四非常高兴,晚饭时拉着范进喝了两坛子酒。

范进一摇一晃地往屋里走去。丫鬟红玉刚侍奉李小姐躺下,正往外走,两人撞在一起,范进跌倒在地,红玉的脸猛的扎进了范进眼里。好漂亮的一朵花。他要把她装到心里去,心里那朵桃花枯萎了两个月了,他颤颤巍巍地把它吹了出去。

离秋闱还有一集的时间,李小姐的肚子已经大的走路都困难了,眼看眼的要临盆。红玉的肚子也显了出来,两人没法再瞒下去。

李屠户把范进绑在树上,用鞭子沾着凉水使劲抽了一顿。又让李四把红玉赶出家门。红玉娘家已经没人了,离开这里,娘俩就得饿死。范进顾不得满身疼痛,趴在地上哀求李屠户,李屠户梗着草葫芦头,一脚把范进踹晕了。

范进醒过来后,红玉已经被赶走了。范进央求李屠户没有结果,现在能救红玉的只有李小姐了。可是从春天到现在,李小姐一句话也没有跟自己说过。范进还是下决心要求求李小姐。还没张嘴,范进两条腿就抖得站不住了,扑通跪在李小姐面前。嘴巴张了好几次,一点声音也没挤出来。出乎意料的是李小姐先开了口。

范进,你想我救她也可以,你得答应我去参加乡试。

这个要求更出乎范进意料。自己进李家的时候已经答应李屠户以后不读诗书,专心杀猪。这个档口上,也顾不得那些了,反正考不上,先应下来,救人要紧。

李四把红玉找了回来。当着红玉的面,范进又给李屠户磕了几个响头。李屠户往范进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娘的,男的怎么都免不了出这个毛病?

李屠户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己屋里。

坐在贡院的号房内,范进的屁股一直扭来扭去,像有一万个人拿针扎他。范进自己也觉得纳闷,以往几次来应试,自己进了号房就心静如水。下笔时虽说不上文如泉涌,但也头脑清晰。今天那支笔也仿佛长了重量,脑子里更是满满的杀猪刀、猪血、猪屎猪尿。拿着这支笔倒真不如拿着杀猪刀痛快了。前两场下来,范进都要把四书五经混到一起了,倒是第三场时事策,范进竟起了无尽的才思,发挥算比较满意。

放榜前,李小姐为范进添了一个闺女。范进本想取个文雅点的名字,李屠户抢先给起了一个李花。范进想反对,李屠户抬起草葫芦头瞪了他一眼,范进就不敢说话了。

放桂榜那天,李屠户没让范进出门,范进自己也不想去,就举着自己的杀猪刀,忙着杀猪去了。

李四在李小姐的请求下,拉着红玉一起去看了榜。榜前人很多,李四怕挤着红玉,让她站在人群外等着,自己左推右拨拉地挤到榜前。

他从上往下一个一个名字挨着看,工工整整的楷书范进两个字就收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想要大喊,一时间又有恐惧、迷茫、嫉妒这些情绪不知从哪里翻腾上来,各种情绪鼓荡在一起,李四一时间口不能言,脚不能动。红玉在外边等的着急,大声地叫着少爷。

李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但是红玉知道自己的欣喜,要不是怀有身孕,她都要一蹦三跳得回家了。

得知范进中举之后,李小姐只说了一句他还是他,就不再说什么。

李屠户知道后,有些焦躁地在屋里一圈圈转。

范进知道后,又被迷茫包围住了。杀猪和中举,读书和中举,哪两个靠得近一些?

晚上,同村里的人陆陆续续听到了喜讯,张三和王二麻子撺掇着在李家院子里摆了10桌。

李屠户在自己屋里看着外边忙碌的人,想出去又没人叫他,不出去心里又不踏实。李四进来了,给他找了个台阶,把他拉到首桌跟范进坐在一起。范进正给张三他们背诵将进酒,看见李屠户坐下,没背完的半截诗重新钻进肚子里。

他畏缩地看了一眼李屠户,他等着李屠户拿如杀猪刀般的眼光刺过来,可是他在李屠户眼里却发现了更畏缩的眼光,那杀猪刀般的眼光从范进的眼睛里射出来,范进觉得两个眼眶子都割的生疼,但是内心里却被割的舒服无比。

李屠户被盯得害怕,低下草葫芦头,端起身前的酒,站起身来。范进,岳父跟你喝个酒,从你进我李家的门,岳父就给你说了人穷不能志短,诗书不能放下,举业才是大事。我一早看你就是能放大官当大老爷的人。

范进没有跟他喝酒,他收回杀猪刀般的眼光,眼里漂浮着沾着凉水的皮鞭子。

李屠户尴尬地举杯站在那里。张三赶紧没话找话地一起喝了一杯。

李屠户坐下后,脊背上的汗就哗哗地往下淌。

范进又背起了将进酒,一时间没有闲暇顾看李屠户。这种无视让李屠户觉得觉得轻松了一些。

等范进背完了,李屠户又举起酒。范进,岳父有件事要说,你来我家时,我就跟你说好了,我们帮助你一时,你终究还是要回自己家的,老在我家待着也不是办法。老范家就你一根独苗,你得为老范家顶门立户啊。你这样,明早收拾一下,带着你媳妇儿还有范花一起回家。

提起家,范进的泪顶进了眼里。在一个村里住着,自己却从不被允许回去,也不知道母亲现在怎样了。

红玉怎么安排?

范进没让眼泪继续翻滚。除了李小姐,红玉在这里跟他算是最亲近的了。

嗨。男儿大丈夫,哪个不三妻四妾?早些时候我说让你把红玉纳进房里,你忙着举业,耽误了。明天你们一起回去。我现在去给你张罗要带的东西。

李屠户起身离开,走出两步后才抹了抹脸,把汗水又从手里甩出去。

宴席到了很晚才散,比娶亲那天都晚,范进喝的酒却没有那天多。

第二天早上,李屠户很早就起来了,把李四也早早地从床上拖起来。又把李小姐也叫起来,不顾她还在坐月子,愣是让红玉给她梳妆打扮好,一家子人坐在屋里静静地等范进醒来。

日上三竿,范进才起来。李屠户伺候着范进洗漱吃饭。

范进吃完饭,一家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李屠户给收拾了两大车,除生活用品一律备齐外,还到柜台上把钱盒子里钱拿出一大半放到一个木头盒子里,塞在一辆车的前辕上。

范进什么话也不说,抱着膀子看着李屠户的表演。

李屠户抱着改姓范的李花,李四、李小姐、红玉紧随其后,范进懒洋洋地跟在最后。几人还没迈出门口,两个公差打扮的人进了院子。

这是范进家吗?

李屠户把李花交给李四,赶紧迎上前去。

是啊,正是范老爷家。

两个公差互相对视一眼。别范老爷了。我们来是告诉你们,昨天报错了,中举的范进是钱到村的那个范进,不是你们吴才村的范进。

两位公差出门走了。

李屠户转过身来,两眼眼光又生出了杀猪刀般的锋利。

范进,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干啥去?

范进松开抱着膀子的两手,头又没有抬起来的力量了。

爹,你不是说让我今天回范家顶门立户吗?

放你妈的屁。你进李家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你是入赘我李家?你还想回范家?

李屠户支棱着脑袋往范进逼近了一步,范进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好,也好,回范家也好。但是你怎么装了我家两车东西?你想干嘛?你个不仁不义的东西,我李家待你不薄,你竟然贪念我家财产。

李小姐听不下去,转身进屋了。李屠户看李小姐进屋了,就更来劲了。

你看,你看,我闺女还在月子里,你竟然要让她出门,你安的什么心?说着又一步步往范进身边逼近。范进最后被堵到了房门口,没了退路。李屠户一巴掌扇在范进脸上,范进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你走可以,但是可得说清楚。你有个仁义的老丈人,我却不能再认你这不知廉耻的女婿。你违背承诺,不专心杀猪,又去糊弄孔家圣人。我女儿怀着你的骨肉,你还跟那个贱人鬼混。你犯了七出之罪,你出这个门,是被我闺女休了才出的。今天你跟那个贱人一起滚出去。

李屠户咕噜完,又冲范进吐了一口吐沫,转身安排李四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安置好,才气呼呼地进屋去了。红玉一看这阵势,哭着进屋去求李小姐把自己收留下来。

院子里就剩下范进自己孤零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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