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故事:疫情之下一对来不及告别的父子

2020-04-06 18:49:22

世情

2020年初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人们生活的节奏,当武汉人民还沉寂在即将过年的喜悦中,忙着采办年货时,疫情正悄无声息地向我们袭来。而我见证了这次疫情下,普通百姓的无奈与心酸。

一对特殊的父子,更是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仅是因为未能见最后一面,未能好好告别的遗憾,还有父子之间深沉的爱。

1

疫情来的时候静悄悄,我们没有一丝预感和防备。

每天来就诊的人除了感冒发烧的年轻人,就是以心血管疾病为主的老年人,与往年任何一个冬天一样。

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流感病毒在冬天突然蔓延,但到了春天,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又突然消逝。

但是2019年12月,武汉多家医院开始出现不明原因的发热病人,直到27日,首次披露华南海鲜市场出现7人感染不明肺炎。

从月初开始,医院要求我们这些一线科室的医护人员上班必须佩戴N95口罩,10号的时候又开了发热门诊,我们上班必须做好3级防护。

我所在的医院在1月10号开始,也迎来了接诊的高峰。呼吸科早就一床难求,而有发热、干咳症状的肺炎病人明显增多。

我们急诊科的病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征用,临时改造成了感染病房,用来收治那些发热的病人。

一个大早,门诊门口等候就诊的人就排起了长队,叫号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对父子,大钟和小钟。

小钟说:“我爸感冒好几天了,这两天开始发烧,还有点咳嗽。在家里吃了感冒药,一直不见好,今天又烧得厉害,而且有点喘不过气。”

眼前的大钟,瘫软在椅子上,身子勉强靠在儿子身上,因为本身呼吸困难,加上戴着口罩,脸憋得通红,额头渗出细密得汗珠。

小钟一脸担忧地问,“医生,我爸会不会是新闻里那个肺炎?”

“先抽血,拍CT吧,现在还确诊不了。”

虽然老钟的症状很符合冠状病毒的特征,但是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妄下判断。接下来的几个病人,都与老钟的病症相似,他们大多以老年人为主,平时出门以公交和地铁为主,不爱戴口罩,喜欢去人流密集的场所。

此时的医院,做什么都要排队,做一项检查至少要等2个小时以上,小钟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位置将老钟安顿好,自己站在人群中排队。等到老钟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跟前后的人打招呼,“我是站在这里排队的,我现在去把我爸带过来,我不是插队。”

临近下班的时候,小钟才拿着CT和验血结果走到了我面前,CT显示双肺纹理增多,左下肺可见磨玻璃样模糊影,这两项临床表现,就是疑似病例;静息状态下,氧气饱和度小于93,为重症病人。

老钟被列入疑似患者,但由于试剂盒紧缺,只能等待核酸检测。

小钟看着结果手抖个不停,一脸惊恐地问,“会不会搞错了,要不然再抽次血验验?”

老钟今年65岁,有高血压和糖尿病等基础疾病,加上这次疫情并没有有效的疫苗和特效药,治愈过程全凭个人体质和抵抗力,所有的医学手段都只能是辅助,老钟这类病人,成了这次疫情的重灾区。

我试图安慰小钟,“你先别急,这种病不是绝症,先安心配合治疗。”

医院没有病床,老钟没办法收住院治疗,只能打消炎药加激素治疗,自行回家隔离。

老钟打了三天针,病情稍有好转,第四天的时候,却突然被120送到医院。此时的他高烧39.8度,呼吸困难,人处于昏迷状态。

小钟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脚上是没来及换的棉拖鞋,他急得直流眼泪,却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插上呼吸机,经过抢救,老钟的病情暂时得到稳定,但因为没有床位,还是不能收进住院治疗。

复查血项,复查CT,显示双肺感染面积扩大,撑白肺状,核酸检测为阳性。

听说不能住院,小钟突然跪在我面前,“医生,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爸,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这些天,我们作为一线的医护人员承担了很大压力,不仅要承受高强大的工作压力,还要承受病人救助无门,而我们束手无策的压力。

2

我们科的人都认识大钟和小钟,我们当然想尽力帮助他,但是传染病房有严格的要求,所有的病房都已经超负荷收治,除非里面有人转出或者死亡。

我扶起小钟,“你先起来,我帮你留意着,一旦有空床,第一时间通知你好不好?”

小钟点点头,抬起手想用手去摸眼泪,我拉着他的胳膊说:“先去洗手,来医院一定要戴手套和口罩,你要保护好自己,才能守护你爸爸。”

当天夜里两点钟,输完液后的老钟被小钟搀扶着离开医院。

两天后,病房里空出一张床位,护士第一时间通知小钟来医院。

大钟和小钟是我们科的老熟人,第一次给小钟看病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因为智力低下,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比普通人差,半天才能挤出一个字,来来回回表达不清楚。

如果孩子自身有智力方面的缺陷,父母大多会大包大揽替他们做很多事,但老钟不同,他要求小钟事事亲力亲为,从挂号开始,到回答医生的提问。

小钟经常因为急得说不出话来哭,但老钟却坚持让小钟自己描述病情。他表情严厉地说:“哭有什么用,慢慢来,不急,把你想说的话先一点点想清楚,再说出来。”

如果后面有人等不及催,他就拉小钟到一旁,等他心情平复了再来说。

陈述病情,这些对我们正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于一个智力低下儿来说,却是极大的考验。

一开始,我们都不理解老钟的做法,直到有一次和他闲聊起来。

老钟说:“你们总怪我去为难一个孩子,可他在我这是孩子,在别人那不是啊。我年纪大了,总有老的一天,如果我把什么事都替他做了,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他一个人怎么活?还不得饿死。这个世界,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他脑子虽然笨,但不缺胳膊少腿。”

小钟18岁之后,老钟就开始锻炼他独立生存的能力,不仅教他洗衣、做饭,还尝试让他出去工作。

因为智力有限,很多工作小钟都没办法胜任。老钟就四处打听和求人,最后在社区的帮助下帮小钟找到了一份超市理货员的工作。

小钟念书不多,很多字不认识,摆放货物的时候经常看错标签,把货物摆错位置引起投诉。老钟就去超市一遍一遍道歉,求主管再给小钟一次机会。他又买回几样小钟经常摆放错误的物品在家里帮助他练习。

在老钟的帮助下,小钟终于适应了工作,一个人也可以独立完成,有了工作,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2500元。

3

小钟20岁那年,老钟被检查出肠癌,做完手术后,身体差了很多,不仅不能工作,还经常要去医院看病。

然后父子俩之间的画风就变了,通常是小钟拼命把大钟往医院里拽,一边拉一边说:“你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不舒服就要来医院找医生看。”

大钟一边试图甩开小钟,一边说:“你才有问题,我身体不知道有多好,我不做检查。”

大钟身体一直不好,小钟为此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很多次。

看见我,小钟像是看见救星,“医生,你快帮我劝劝我爸。”

大钟趁着小钟和我说话的功夫,趁机跑出了医院。

小钟气得直跺脚,顾不上多说又跑出去追大钟。

过了几天,120送来一个疑似心梗的病人。我一看是大钟,他这几天吃什么吐什么,话也说不清楚。小钟不放心,这才叫了120把他送到医院。

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大钟,小钟埋怨道:“要死,快点死啊,不要再拖累我了。让你好好检查,你就是不听,这下躺那不能动了,看你还怎么跑?”

发泄完心里的怨气,小钟又凑近大钟说:“哪里不舒服,你要跟医生讲,不要憋在心里,反正要花钱,咱们就花个彻底,让医生给你把病治好。”

大钟艰难地点头。

小钟走过来,看着我一脸为难地说:“医生,我身上只有1500块钱,全是借的,还没到发工资的时间,我身上只剩下100块钱。”

4

小钟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因为受不了压力,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父子俩相依为命,前些年老钟身体硬朗,还能出去工作,自从生病之后,两个人靠低保和小钟的工资勉强维持生活。

自从知道他们的家庭条件不好,我总是在不影响治疗的情况下帮他省一点费用。

可那时老钟的病情不能确定,只能住在留观病房,需要做多项检查,医保卡里的钱用光了。小钟坐在椅子上,身上的钱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张。做不完的检查,缴不完的费,这两大难题把小钟急得直哭。

小钟在医院里待了一天,不停打电话找朋友借,找领导预支工资。

小钟当时的一举一动,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与常人无异,没人知道老钟为这一刻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小钟有时也会忍不住向我们抱怨,“每个月工资本来就不多,还要给他看病买药,钱不够了只能去借,等发了工资我再去还,借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老钟想省钱,总是拖延病情,小钟替爸爸着急,两个人经常起争执。

可抱怨归抱怨,老钟稍微有不舒服,小钟就连拉带拽地把他带到医院来。

5

有了病床,老钟终于被收进医院进行治疗。

一开始,老钟还担心医疗费的问题,他说:“我住在这里面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啊?”

我说:“不用,这个病国家给免费治。”

他又说:“那能不能趁机把我其他病也给治了?”

我打趣他,“你还真贪心啊,先把这个病治好再说吧。”

老钟一个人自言自语道:“现在死我也够本了,小钟一个人也可以生活,我活着还是他的累赘。”

从进病房开始,老钟一直没机会再跟小钟说话。

老钟住院后,小钟每天都来医院送饭,尽管护士跟他说,医院有提供饭,尽量让他少来,避免感染。

但小钟说:“他不听话,我不骂他,他不好好吃饭。”

感染病房不让家属进,小钟就每天巴巴地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看一眼,四目相对时,他会冲老钟做一个假装很凶的表情。

老钟烧得迷迷糊糊,艰难地回应。

老钟住院的第二天,各项指标都很好,护士这才把一直徘徊在医院的小钟赶回家休息。

小钟属于密切接触者,按要求应该居家隔离,但他是老钟唯一的家属,很多事情都需要他来回奔波。护士建议他做个检查,但他却一直坚持要等爸爸出院。

老钟住院的第四天,小钟送来一锅鸡汤,可事实上老钟病情加重,人一直昏迷。护士假装把鸡汤收下,把小钟赶回家,怕他在医院被交叉感染。

小钟刚走没多久,老钟的病情突然恶化,心跳停止。护士立即叫同事过来抢救,大家迅速各司其职参与抢救,我双膝跪床进行胸外按压,这个时候我已经不顾一切了,冒着按断患者肋骨的风险奋力抢救。

半个小时后,老钟的心跳终于回来了。可肺炎病毒侵蚀了整个肺部,呼吸系统严重受损,人体极度缺氧。

接到老钟病危电话的小钟在电话那头喊:“我有钱,我可以去借钱,你们要救我爸爸,我不能没有爸爸。”

小钟赶到医院后,一直跪在病房外面,谁都拉不起来。他哭着说:“爸爸,你起来啊,你快点起来。”

可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抢救,心电图再也没有出现过起伏,老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护士给殡仪馆打电话,殡仪馆的人将老钟的尸体包裹好运走,推车出来的时候,小钟拉着老钟的手哭着说:“爸爸,我们回家,爸爸,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钟没办法接受现实,他就是回趟家的功夫,爸爸就走了。护士台上,小钟送的鸡汤在保温壶里还是热的,可老钟却再也喝不到了。

6

小钟看着殡仪馆的人将老钟带上车准备拉走,他想靠前,但被殡仪馆的人拦住,“不要命了,离远一点。”

车子开走了,小钟一直追在后面跑,车越开越快,他实在追不上了,停下来,站在那儿,哭得很大声,很无助。

开死亡证明的时候,小钟一边写一边哭,“没有假死的可能吗?电视里经常有人死了之后又复活了吗?我爸爸说不定也会复活?”

护士们都在忙,没人搭理他的话,签完字,他站在护士台,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皱巴巴的发票,这些发票曾经是他的负担,每一张数子的背后,都是他要紧衣缩食的坚持,此刻他多想继续负担下去,但爸爸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小钟说:“他平时老说自己要死了,交代这个,交代那个,可这次什么也没说就突然走了。以后不用担心工资全部用来给他看病,不用担心借钱。

以前回家有种特别安心的感觉,知道他就在家里等我,现在回家总要开灯,心里空落落的。”

老钟去世一个星期后,小钟也开始出现了发热的症状。他一个人来医院检查,看见有人因为被确诊而害怕痛哭,小钟主动安慰道:“别怕,只要我们听医生的话,就一定会没事。”

经过检查,小钟也被确诊感染冠状病毒,但他属于轻症,被社区安排住进了方舱医院。他心态很好,在方舱医院积极配合医生进行治疗。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

送走父母是人生最大的挑战,不管怎样小心侍奉,尽心孝顺,终将面对这一天。作为子女,不管怎样孝顺都有深深的遗憾,只能在父母健在的时候,对他们好一点,再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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