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却娶了一位我不爱的太子妃。
对这桩婚事我并无怨言,毕竟于皇家之人而言,情爱本就不是必需品。她是我母妃所选,乃镇北将军府上嫡女,凭这两点便足已。
大婚前我曾远远见过她一面,她走路时步子迈得既大又干脆,反将引路宫人甩在身后,让对方只得踩着小碎步跟在背后:“许大姑娘,您等等奴婢!”
那脚步如疾风似的姑娘这才发觉不对,回头笑道:“啊!对不住。”她笑容爽朗,眼眸微亮。
“太子殿下,那是镇北将军府上嫡女。”身旁内监悄声提醒道。
原来是她,我这才知晓对方身份。直至那抹嫩黄色背影消失在宫殿内,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本宫自然知道。既然母后有客,那本宫下次再来探望吧。”
再次见面已是大婚之夜。当我进屋时,她正低着头,龙凤盖头遮住了脸,小模样看似老实,实际上一双脚却总在胡乱瞎动。
待揭下盖头,许意欢冲我红着脸笑,轻咬下唇,似是羞得想用帕子捂脸。本就红扑扑的脸蛋被红烛一照,更艳三分。
我承认那瞬间自己心跳曾乱过一拍,但很快便被理智拉了回来。正如最开始我说过的——情爱不是皇家的必需品,对于这点,母妃与父皇之间关系已很清楚明白的证明。
心思回转间,面上便堆出抹温和笑意。
这是我人前最常用的表情,却不料许意欢看到却愣了愣。她敛住情绪,有礼地笑道:“太子殿下。”
或许是我错觉,那刻她眼中仿佛有水光闪烁。
应是错觉吧,毕竟谁会为了刚见第一面的人而伤感?很久以后我再回想此景才了悟,那天许意欢不是为我心伤,只是为了她心里期盼的爱情而难过。
这女孩是北边长大的雁,却从这一刻开始缓缓踏入笼中。
……
我是太子,却娶了一位我不爱的太子妃。
与其说不爱,倒不如说是……嫉妒?讨厌?
我尤其讨厌许意欢每天都乐颠颠出现在我面前瞎闹。她凑近乎方式是世间独一无二,毕竟应该没有哪位京中贵妇会拿着锤子大刀在夫君跟前习武,美其名曰——强健身体。我就纳闷了,她怎么就能这么嘻嘻哈哈在宫里生活呢?
许意欢是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人,她越靠近我,我便越慌张。
所以每次当许意欢做了什么,我就忍不住要数落她几句。她今日这衣服穿的不好看,昨日那头发像个鸡冠,前日憨傻走路还顺拐…...非见她气得跳脚心里才舒服些。
或许是实在数落得狠了,这日她却没有回嘴,只低身行了个礼:“既太子不乐意见臣妾,臣妾还是先退了。”说完便退下了。
难得没见她作妖,我反倒觉得不习惯,顺着她道:“太子妃先回去吧。”
那晚我在书房磨蹭许久才回寝殿,许意欢蜷成团在榻上睡着,面上尤带泪痕。
我的心被揪了下,小心翼翼抱她上床。看着她睡梦中仍那紧簇的双眉,忍不住叹气:“许意欢,你不该入宫的。”
许意欢这种傻姑娘,身上哪有半分东宫太子妃的气场。见人三分笑,成天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个防备。
可她这番入宫……说到底还是怪我。如今父皇沉迷炼丹,竟连朝堂也不顾,整个朝廷已成陈首辅呼风唤雨之处。
母妃想为我铺路,才特地求娶镇北将军家嫡女。镇北将军乃是四镇将军之首,可用其武力兵力可威慑一众人等,再者因镇北将军长年身处边疆,不用担心其会对朝中政局产生太多影响。
我们没得选,许意欢也没得选。
皇家本就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做选择的地方。
……
我是太子,却娶了一位我不爱的太子妃?
何为“爱”?这字眼我只在他人口中听过,父皇、母妃与东宫太傅们未曾教过此物,自小到大我听到的皆为——太子应勤奋些,将来才能担得起肩上重任。
许意欢与这深色红墙总格格不入。
她太亮了,单站在那儿便能成一束光,横冲直撞地撕破黑暗来到我跟前。可我却有些怕那光,怕一旦触及,便会不由自主沦陷在那片暖意之中。
因为未知所以惶恐,不知自己若奔向那光后会发生什么?只敢在表面端出客套笑容与伤人言辞来维持距离,心里却早有道声音笑我:付墨,你早输了。
我瞒不过自己,更瞒不过有心之人。秋猎之时,有人买通官围大臣瞒下有熊出没的消息,并有意将其往许意欢所在方位引。
还好她身旁小马机敏,懂得回营报信。回想当时许意欢抱着树摇摇欲坠模样,我不敢想象若自己再晚来一步会是怎样。
那天,她紧紧抱着我。许意欢面上泪痕未干,眼中微微泛红,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在此刻竟像是尊瓷娃娃般脆弱。
我见她这样,心中抽抽地疼,不过更疼的却是腰。
当时见这家伙往下落,便脑袋一热不管不顾地上前接她,竟一不小心扭到了腰。许意欢倒是心大,脱险后还有空与我说笑,说什么“腰好很重要”。
真是......女孩子家家怎能说这种话。
我曾派人去查围场那日所发生的事,却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说那只是一次意外,最后也不过是轻轻发落了几个官围大臣。
说到底还是当时羽翼未丰、实力不足。虽说父皇整日沉迷炼丹,但大部分事仍是需由他和陈首辅做决断,我所能触及的政务只是皮毛罢了。
等到后来我坐上那把龙椅,才真正感受到朝堂中暗潮汹涌。皇帝又怎样?若没实力,不过是朝臣们共同扶持的傀儡罢了。
……
父皇与母后过世后,许意欢便想着法子试图安慰我。她从不刻意说什么,只是在我深夜埋头处理政务时托宫人送上些甜汤吃食,又或是靠在榻上等我回寝殿。
夜露凉,我有时便悄悄在外殿先暖暖身子,好让外袍和手不那么冰凉,再抱着迷迷糊糊的许意欢回内室。她眼皮都快撑不起来了,但仍软软地出声与我打招呼:“你回来啦。”
我将她拥得更紧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这瞬间,我开始感激母妃将她带到我身边。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这束轻轻暖暖的光,早已悄悄地将我围住。
逃?
我不想逃了。
屋顶赏月那日,我小心翼翼地亲吻她,将自己心中藏了许久的情绪都蕴在这唇齿相依时刻。
……
离父皇驾崩仅过三月,陈首辅领着一干人立在堂上逼我选妃,美曰其名为“为皇室开枝散叶”。
那是我上位后无力感最强的一次。说实在的,彼时的我并没有那个选妃心情,况且我心中明白,许意欢估计是应付不来那后宫莺莺燕燕。
可不管是笑着推辞还是怒斥殿中之人,总有文官出言规劝。而陈首辅站在最前头,明明弯着腰,却似大局在握。
我将椅子把手死死捏着,面上却笑道:“大学士费心了。”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想将自己女儿送入宫中罢了。
他的女儿陈贵妃,说实话我并不喜她,那女人既虚荣、心又狠,为了点小事便可将宫女拖下打死。但为稳住老狐狸,我只装作看不见那些,成日对她笑脸相迎,三天两头往陈贵妃宫里去,反引得众人都觉得她就是我心尖上之人。
自我登上皇位后,许意欢也回过神来,老实地收了花园里的兵器,摆出皇后该有的端庄模样。
有时看去,倒有些不像她了。
不过私下二人共处时,许意欢便立马抛去花架子,瘫在床上同我碎碎念。
今天那个贵人又来告状了,昨天那个妃子又吵架了,有时还耀武扬威地炫耀自己同陈贵妃之间最新战绩。
叽叽喳喳半晌后室内又陷入宁静,许意欢靠在我肩上小声道:“不知今年秋天的边城是不是同往年一样好看……付墨,我和你说哟。以往每年秋天我都会同爹爹、哥哥一道去山中打猎……”
循着她的声音,我仿佛见到徐意欢身着骑装,神气地驭马在林间穿梭。
那应才是最适合她的模样吧?有时我会不禁这般想。
我拢她入怀,听着对方继续念叨,口中却笑话她:“许意欢,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自是不乐意,吹胡子瞪眼地又要和我干架。见许意欢那精神满满的模样,我抱紧她只顾着笑。
还好有她在,幸好还有她在。才能让我在深不见底的宫墙里寻到丝光,有了喘息之地。
如今的我,只剩她了。
…...
秋天时许意欢没实现她骑马打猎的心愿,而我又多了另一个可以相伴的人——虽说他仍在腹中尚未落地。
但我心中仍是喜悦的,刚得知这消息时脑袋竟有些转不动,反倒傻乎乎地凑近她肚皮观察,把许意欢笑得抱着肚子直喊:“付墨,你太逗了。”
我干咳几声,尴尬地扭过头去。但到了下次仍会忍不住对着她肚子说话:“皇儿且等着。待你长大时,父皇定会给你留一个太平天下。”
虽知他如今听不见,但我仍说的很认真。
这是我给未出世孩子的承诺,更是对许意欢的承诺。却不曾想,未等我实现这个承诺,他便先行一步离开了。
我没告诉许意欢,自己躲在书房里空余时间早已选了好几个好听的名字,也曾想过她腹中孩子长成后是个什么模样。父皇和母后未曾教我如何去爱,但我却可以去教我的孩子何为爱。
一直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忘了小心提防暗处小人作祟……那日,许意欢揪着我衣角嘶哑道:“是她么?是陈若如么?”
我只能压住心底的痛,冲她摇头解释:“不是的,她没有那么大能耐。”
能将一国皇帝蒙在鼓里的人,除了朝中手眼通天的内阁大学士,还能有谁呢?
可如今我尚未有能与他一博之力,若贸贸然出手,或许只能扒拉下对方层皮,无法将之连根拔起,反而打草惊蛇。
只能忍。
我低声喃喃着:“欢儿,且在等等……再等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何尝不是也在试图说服自己呢?
但比起眼前的儿女情长,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自我仍是太子时便已开始让人去探听陈首辅各方面事了,他不仅在朝中拉帮结派,四处打压与其政见不合之人。在外更是放任自己家人欺压百姓,近两年,更是嚣张得开始伸手到军需处。
此人不除,何谈天下太平?又如何做一位明君?毕竟皇宫本就不是一个可让人随意选择的地方。
或许正是从那刻开始,我与许意欢越走越远。她不再对我撒娇,不再对我碎碎念,行动间端庄得体,愈发像一国皇后应有的模样。
我们曾携手走过,最终却在交叉路口选择了不同方向,背道而驰……
许意欢走的那天,她的眼神飘过我,飘过太子,飘过宫墙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那是边城秋日的树林,她打马在林间逛着,笑靥如花。
有时我会想,若让我重来一遍,会不会不是这个结局?若我不是太子,身上没了那么多责任,若我俩只是对普通夫妻,会不会就不是这个结局?那抹光是不是就能一直伴在我身侧?
那日我握着她的手哑声道:“许意欢,来世你我都别入帝王家,好好儿做一对平凡夫妻,好么?”我又重复道,“来世我还想再遇见你。”
她像是才看到我,微微侧头看向这边笑了笑,未曾说话。可在许意欢闭眼的那一秒,我却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
“不,我不愿再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