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簪:锦书织梦

2020-07-23 11:05:17

古风

十二簪:锦书织梦

楔子:

浮梦灯照亮了桌案上的一角,女子研墨,铺纸,拾笔在信纸上一笔一画地书写,娟秀的梅花小篆跃然纸上。

灯光越来越亮,女子瘦弱的身影越来越淡薄,末了,只听得一声叹息,仿若是从灯中传出。

1

忘忧崖的山峰之上,云烟茫茫,几声鹰啸,划破了云巅,一白衣男子张开双臂,极力地抓紧料峭的岩石,一步一小心地将手探向悬崖边上的灵芝,云巅之下,几点黑影凭空出现,硬生生地将男子踢下了万丈深渊。

“不,不要!”宋知落大喊着,无力的将手伸向虚空,想要用力的抓住些什么,忽然猛地,从惊险幽深的梦镜中醒来。

女婢绿芜听见了她的喊声,急忙跑到床塌旁,拿起帕子轻轻替她擦着冷汗,宋知落冲绿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宋知落侧身看了一眼睡在里侧的夫君,心里暗道:还好,人傻贪眠,他睡的深,未曾被她惊醒。

“小姐,今天是回门的日子,既已醒了,就早些起来,备着罢。”

“也好,”宋知落将头转向帘幔,故意略去绿芜担忧的神色,轻声答道。

风中带着轻微的寒意,绿柳周垂,朱红环户,高高的围墙圈住了数不尽的金银细软,莺莺燕燕。

侍郎府的马车摇摇晃晃,不多时,便到了宋府。

宋知落携新婿沈朗一进宋府的前厅,姨娘崔氏就拿了醉仙居上好的果子点心递给沈朗。沈朗人傻痴呆,瞧着糕点精致非常,便心满意足的在一旁吃了起来。

“你如今已嫁为沈家妇了,该懂得孝敬长辈,照顾好夫婿。”宋知落的父亲宋贾敲着拇指碧绿的扳指,提点道。

话刚毕,陪同在一旁的崔姨娘就眼波流转,抬起一双秋水目示意着宋贾,宋贾顿了顿,一句关怀宋知落的话尚不曾出口,便直言道:“你两个兄长的官事,你也该盯着紧些,多些跟你岳丈说说,早日办妥了才是。”

“父亲说的是。”宋知落生硬的答道。

她于宋府,不过是个棋子,沈家贪恋宋家的财势,宋家妄图为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买个官职,她便要嫁给沈朗,一个自幼神智残缺的傻子。

这世间,唯有洛安,待她最是真心,见她笑,便觉得是四月暖阳,闻她好,漫天的星子也都变得烂漫。

只是,洛安,他现在行到哪里了呢。

宋知落的目光透过宋府的九转回廊,记忆的扇门悄然打开,仿若又重寻了一遍旧日时光。

2

黄昏微晕,霞光烂漫,长安城的雪又纷扬了半日。

宋知落透过窗棂,瞧见汀兰轩的回廊上也洒落了白雪,私下里心意一动。

她先是安安静静的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待月色初浓,便轻手轻脚地,趁着婢女绿芜去内阁铺床的间息,赤着双足偷跑到了回廊上,将一双玉足轻踏上回廊积雪,足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衬着肤色如玉,越发清润。

月色映衬着廊下的人儿,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然而,仙子是住在金银堆砌造就的楼台里的。

宋知落的父亲宋贾是天下有名的商人,在这长安城里有着赫赫财名。

“小姐,你莫要胡闹,怎么能赤着足踩在雪上,这天,是这样的冷。”

绿芜在房里见不到宋知落,忙寻了出来,刚踏出闺房,就看见宋知落脚踩着廊下雪,抬头望着天上月。

“绿芜,你说,谁此时在和我同看这天上的明月?”宋知落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若有所思的问道。

绿芜可不痴于皎皎明月,她只关心小姐的身子。

“小姐啊,你快些下来吧,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好!”绿芜一向拿小姐的性子没办法,却又担心她的身子,急得手里的帕子都要搅碎了。

绿芜倒是一语成谶,宋知落果然着了风寒,多日也不见好。

宋家家主宋贾倒是差人来看过,本尊却一日不曾踏足到汀兰轩。

“绿芜,我的命,在他眼里是不是还不如长安的一栋宅子来的紧要。”宋知落说这话看似打趣,语气却比冬日里的井水还要凉了三分。

宋贾富甲天下,常年往返西域做着权贵生意,像是琉璃盏,玛瑙云母,香料美酒等,这些东西在宋府里都是常见的玩意儿。

商人也不愧是商人,宋府里的莺莺燕燕是不停地抬进来,好在宋贾银钱赚的够多,子嗣上倒是福薄些,这么多年了,也就二子一女,宋知落的日子倒过得不错。

宋知落的母亲想当年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出身不错,又是宋贾明媒正娶进府的。一日,不知怎的,就投了荷花池,溅起了碧水游鱼,溅上了池底淤泥,溅湿了年仅七岁的宋知落的眼眸。

冬寒一日比一日冷,宋知落的身子一直病恹恹的,宋贾渐渐有些急了,又临近年关,毕竟就这么一个女儿,遂寻了人去无漏寺许了愿。

宋知落在女婢绿芜的细心照料下,倒真是一日比一日强些,待到临近年关,身子也大好了。

宋贾惦念着祈福还愿的事情,知晓宋知落风寒大好后,就命其去往无漏寺还愿。

3

这日,风雪停歇,天刚刚泛着青色,宋知落便携绿云一同坐着马车,前往无漏寺。

不同于长安城的繁华喧闹,无漏寺虽香火鼎沸,寺庙后院的厢房却也安静肃穆,倒是一个宋知落喜欢的去处。

阳光从棱棱角角的窗格子里透进来,宋知落打眼儿,望着窗外,太阳的光辉洒落在雪地,辉映着十分明亮。

宋知落心里十分欢喜这样的景致,便披着青缎披风,携着绿芜,主仆二人一同去后山林中走走。

无漏寺的后山被大雪覆盖,抬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小姐,大雪封山,你又风寒刚好,别再受凉,我们回去罢!”

绿芜回头,看见自己和小姐已离无漏寺渐远,皑皑白雪上只留下了两人的脚印,蜿蜒着一道印记,略加担忧地说道。

“再走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再走一会儿,我们便回去。”

此时二人已经进了山林,宋知落瞧见树枝上挂着雾凇,宛如玉树琼花,雅致非常,越发迷恋起林中景象。

绿芜只管低着头,暗自心中盘算着如何能使小姐回头,免得小姐身子又着凉。

忽然,前方树影摇动,猛地跳出一只白色的大虎,白色顺滑的毛皮充满光泽,棕褐色的条纹横亘在白色的皮毛之上。

宋知落和绿芜双双被吓退了两步,一时都慌了心神。

“小姐,我们应该怎么办那,”绿芜说这话时,声音颤了又颤,清秀的面庞也被吓得容色尽失。

“嘘,先别动,”自幼养在深闺,宋知落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打眼儿瞧着,只见那白虎瞪着一双虎目,暂时倒也不上前来,便害怕轻举妄动激怒它,一时山林里便有了这样一副场面,一虎二人大眼瞪小眼,听着寒风刮过树梢,沙沙作响。

“㘗,㘗,”山林里突然传出了哨声,那白虎闻声,立马变得乖顺异常,将虎头伏地,细看之下,尾巴也在轻微地晃动。

“在下的白虎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令宋知落心头一暖。

一名白衣如雪的少年,从树林之中缓步走到宋知落和绿芜的面前。

只见那少年长得清润如玉,年纪大约在十七八岁岁之间,看样子,应是比宋知落年长。

“这白虎,是你的?”宋知落甚是惊讶地问道。

“它名白雪,在幼时被我捡到,便一直养在了身边。”

交谈之下,宋知落方知,少年名为洛安,是一名驯兽师,是马戏班班主的儿子,跟随马戏班来到长安,途径山林,白虎贪玩,偷跑了远些,这才一不小心惊扰了她们。

“驯兽师,我倒从未见过长成公子这般模样的。”

“姑娘说笑了,”洛安笑得温润如玉,抬起一双星眸望着宋知落,阳光透过树枝,洒落斑驳的光影,像是梦镜一样。

4

宋知落捎口信给宋贾,说要在无漏寺多待几日,为全家祈福,待到年节再回去,宋贾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洛安骑着白虎,在后山林中漫步。少年面冠如玉,白虎皮毛似雪,远远看着,仿若在画中。

洛安这几日,常常带着白雪来找宋知落。二人一同在后山林中,陪着白虎嬉戏玩耍,玩的尽兴了,便一同去寺庙的厢房中煮一壶热茶,饮茶观雪,好不惬意。

绿芜瞧着小姐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心里也是宽慰的。她明白小姐心里难受,宋府的日子虽然锦衣玉食,但是邀宠算计太多,小姐的娘亲又早早逝了,日子过得表面风光,内里却也是残破不堪。

她心想:若是小姐脸上的笑容永远像现在一样,该有多好。

“洛安,你会在长安待多久啊?”宋知落一边轻摸着白虎的头,一边问道。

白雪仰着虎头,舌头吐出了一圈又一圈朦胧的雾气,撒娇似的地靠着宋知落。

“父亲说,待到上元节灯会过后,就离开。”洛安说这话时,声音语调都淡淡的,一字一字越来越浅,仿若他轻声些,离开的日子就会晚些。他故作寻常,不敢去看宋知落的眼睛。

那日初见宋知落,仅在山林中惊鸿一瞥,只见她一袭青缎披风,明眸皓齿,映在山林雪中,与他行在江湖多年所见的风月,都甚是不同。

他想,《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抵说的就是她的这般模样。

可是,世事不由人,他是马戏班主的儿子,一个自幼飘荡在江湖的驯兽师,而她是长安富商之女,身份悬殊,这份倾慕,他不敢告诉她。

他故意天天领着白虎在山林中转悠,只为了能够每天都见到她,给她讲他这些年见过的,听过的,有趣的人和事,看着她笑的眼角眉梢挂满了星星月亮,他便觉得心满意足。

“上元节灯会,你们会有表演么?”

上元节灯会是长安城最热闹的一天,不同于年节的喜庆,那一天,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繁华异常,各种有趣的表演,物件,在那一天,应有尽有。

“会的,这次来长安,戏班就是为了在上元节这天表演,以此扬名。”

洛安不敢看宋知落的眼睛,怕她觉得他世俗,宋知落不同于寻常女子,虽是富商之女,浑身却透得一股灵气,说得话,喜欢的事物,都不是寻常俗物,他怕她厌弃他。

“那洛安,你的表演是什么?”宋知落并未觉得洛安一行人的目的有何不耻,反倒对洛安的表演好奇极了。

“驯兽,还有魔术。”

听见“魔术”两个字,宋知落的眼睛里溢满了光彩,她很小就听宋贾往返西域,回来时提过魔术,长到如今这般年岁,却从未真正见过。

“魔术,是传自西域的术法么,我很小的时候听父亲说过,洛安,你真厉害,上元节那天,我去看你表演好不好?”

听见宋知落夸赞自己,洛安的脸不禁红了起来,眉宇尽欢,他抬起头,盯着宋知落的眼睛,一字一句,真诚地说道“那我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5

时逢年节,宋府张灯结彩,红色的灯笼挂满了屋顶,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

宋知落安静地坐在汀兰轩里剪着窗花,嘴角地笑容仿佛要挂到了眉梢。

绿芜瞧着小姐眉开眼笑的样子,心里却隐隐担忧起来,自打从无漏寺回来,小姐就常常一个人坐在一旁傻笑着,若是与自己说些什么,也都是句句不离洛安。

她觉得,小姐的心底有什么东西生根发了芽,只差一丁点儿日光雨露,就要开出花来。

在宋知落心心念念的期盼下,时间一晃儿就到了上元节。

白天,宋知落在书房的桌案上,手绘了一副少年骑白虎,行在山林中的画。那少年,正是洛安。

夜晚将至,宋知落在衣柜里挑了又挑,最终穿了一身水蓝色祥云图案的棉衣,月白色绣有梅花褶裙,外披纯白的狐狸领披风,娇嫩的面容略施粉黛,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轻轻挽起,整个人看起来清丽婉约。

长安的街头早已人头攒动,商贩挂起五颜六色的灯笼,宝马雕车,香风芳馥弥漫在空气里。

宋知落在绿芜的陪伴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着马戏班子。

终于,在街道的中央,宋知落望见了洛安。

洛安瞧见宋知落,瞬时喜出望外,走下戏台,来到宋知落的面前,道“你果真来了!”

“说好的事情,怎么能不来呢。”宋知落笑意盈盈,她长长的睫毛剪下了灯火的光辉,周遭的景象就影影绰绰地映在洛安的眼里。

待到暮色笼罩长安城,洛安便不能只顾着与宋知落说话,只能返身上台,开始准备良久的表演。

洛安上台,台下便惊呼一片,有人道:“好俊俏的儿郎。”

洛安双手轻画,再一松开手掌,千只彩蝶便翩翩起舞,绕着戏台环飞。紧接着,洛安一声哨向,唤出了白虎,在洛安的指示下,白虎跳过了火栏,做出了各种让人惊叹纷纷的动作。

宋知落望着洛安,眼睛里聚满了光。随着洛安的表演,台下的掌声欢呼,也越来越多。

“接下来的表演,只为了一个人。”此刻的洛安不顾旁人的目光,一双星眸直直地望向宋知落。

伴随着洛安悠扬婉转的笛声,刹那间,姹紫嫣红的花朵绽放在夜幕的星空,彩蝶迎着花朵翩翩起舞,一轮皎月洒落清辉,宛若人间仙境。

“好美啊,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人们皆感叹道。

宋知落凝望着洛安,在这一瞬,周遭的喧闹也浅薄无闻,这世间静的,只剩下了心与心的悸动。

在宋知落失神的片刻,身边忽然靠进了几名膀大腰粗的壮汉,在洛安尚不及喊出声时,宋知落便只感觉眼前一黑,世界陷入了黑暗。

6

宋知落醒时,只感觉头晕沉沉的,浑身使不出力气,抬眼瞧着周遭,蓬乱的枯草散落一地,发觉自己已然被锁在了一间草房之中。

门锁滑落,由远及近地传来了脚步声。

一名面戴黑巾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宋知落道:“你莫怕,待宋贾送来赎金,我们便放你回去。”

宋知落瞧着中年男子的眉目,隐隐地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如今自己被绑,知晓害怕也无用,只能装作吓傻了的点了点头。好在那绑匪不曾为难欺辱她,像是瞧着她安分老实,一日三餐也是好生照顾。

绑匪给宋贾递了信儿,告知他唯一的女儿被绑,要他拿三万银票来赎,三万于宋贾而言,实不算多,宋贾派人来交了银子,宋知落在迷迷糊糊间就被放了回去。

被关这些天,宋知落的担忧一日不曾落下,自己被绑,绿芜一定会受到责难,她对此内疚又焦心。

然而,她最放心不下,惦念最多的人是洛安,洛安瞧见她被绑,一定不会置之不理,洛安现在在哪里,又是否安全呢,宋知落对此一直惦念不下,她不止一次地问过绑匪洛安的下落,绑匪对她说的话却置之不理,恍若无闻。

宋知落回到宋府,便一心想要找到洛安,可是她却听绿芜说,马戏班子在上元节灯会结束不久后就离开了。

她不信洛安会弃她不顾,又无处可寻洛安,心急之下,只想去求父亲帮忙,找寻洛安的消息。

谁知,刚刚步入前厅,就瞧见了一排排红色丝绸绑着的礼品,数目繁多,摆满了整个前厅。

“知落,你来的正好,这是吏部侍郎府里来的人,为你说亲。”父亲指着一旁媒人,对宋知落说道。

宋知落闻言,心中大惊,一个趔趄,竟险些摔倒,急急开口道:“父亲,万万不可,女儿已有心仪之人。”

宋贾闻言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马戏班那小子的事情,你不要想了,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原来,宋知落和洛安的事情被宋府的人窥探到了端倪,早在宋知落还在无漏寺之时就告知了宋贾。

宋贾复又冷笑道:“绑你的劫匪自以为聪明,我宋贾纵横商贾几十载,岂会任由他们拿捏,你以为洛安只是个驯兽师,你可知,绑你的劫匪头目,正是洛安的父亲,洛安,是个贼匪!”

“不,不可能,你胡说,洛安不可能是贼匪!”宋知落大喊出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的滴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是洛安一伙人绑了她。

“呵,宋贾冷笑出声,我已经将你被绑一事上报了府尹,如今绑匪正被关在大牢里,你若不死心,便去看看罢。”

宋知落踉踉跄跄的,心中百转千回,却还是在绿芜的搀扶下,去了府衙大牢,令她没想到是,洛安真的在这里。

洛安原本静坐在枯草上,瞧见了宋知落,便扑到了牢门边,一语不发,只直直地盯着她看,仿若看一眼,便少一眼。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阳光顺着牢房破旧高立的窗框洒落了几抹光辉,驱不散牢房的阴冷潮湿,宋知落瞧着洛安原本白皙的面庞如今却青紫一片,心也跟着揪痛着。

“你信我!此事不是我父亲所为。”只一句话,洛安说完好似解脱般的宽慰,却点燃了宋知落眼底的光。她抓紧洛安的手,呜咽道:“我信你啊,我一直都信你啊,洛安。”

7

宋知落回到宋府,未曾去见宋贾,而是神色恍惚地回了汀兰轩,呆坐了半日。

从这日起,宋知落竟开始不饮不食,整个人的生气仿佛只在一日便被抽离了,婚事在即,宋贾心中急切,瞧着打骂宋知落也不成,末了,闷声道:“若是为了洛安那小子,你就将养好身体,我和府尹说不再追求他们绑架你的事情,放他们出城就是。”

宋知落闻言,不声不响地举起早已凉透的银耳粥,一口气,全仰进了嘴里。宋贾见状,连连叹气。

“父亲,请记住你说的话,洛安若是有什么不测,这侍郎府,我怕是嫁不过去了。”宋知落的声音幽若恍闻,却足以撼动宋贾的权谋,只这一句,她便不再言语。

宋贾在宋知落出嫁前,打开了府库,将各种奇珍异宝以嫁妆的名义塞进侍郎府,意图打通关系,为儿子们买个前途。

宋贾似是心有不忍,特意将一件从西域带回来的七彩琉璃灯送给了宋知落,作为嫁妆。

此灯价值不菲,买时,卖这灯的老者还神神秘秘的告诉宋贾,此灯另有玄机,奈何宋贾研究数年,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过了几个月,挑了个良日吉时,宋知落便穿着一袭金丝绣的红色嫁衣,携着一箱又一箱绑着红绸的珠宝,坐上了嫁去吏部侍郎府邸的轿子。

喇叭唢呐一路吹个不停,轿子摇摇晃晃,一封信从轿窗递进,跌碎了一地心事。

而长安街上,依旧红妆十里。

夜幕降临,月色入水,凉了一地,月光斜斜晃晃地透过窗,照进了婚房内。

宋知落着一袭红衣坐在镜前,一下又一下地梳着乌黑的长发,铜镜映照着的新娘,面无血色,神若槁木。

忽地,桌案上的那盏七彩琉璃灯光芒大盛,一道神秘莫测的声音响起。

“吾名浮梦灯,意为人生在世,浮梦一场。”

浮梦灯,是传说中的神物,宋知落曾在古书典籍里看过此物,传说浮梦灯亮,则可以助人达成心愿。

灯火璀璨,灯灵不语,宛若能够窥探人心一般,洒落了一地的静谧。

宋知落收到的那封信是洛安的父亲送来的,上面写道,宋贾放他们出来后,竟骗洛安,说宋知落重病,行将死去,只有忘忧崖上的灵芝可以救命。

忘忧崖悬崖峭壁,陡峭非凡,洛安听信了宋贾的谎话,刚摘到灵芝,就被宋贾暗中派去,早早埋伏好的的人推落山谷,坠崖而亡。

洛安被马戏班众人找到时,已经摔得面目模糊,只能通过衣着来辨认出,而他的胸口,紧紧地握着那株灵芝,至死仍就护着它。

洛安生性单纯,又把心全系在宋知落身上,竟听信了宋贾的谎话,宋府珍材奇宝数不胜数,宋知落哪里需要用什么忘忧崖上的灵芝救命呢。

8

事到如今,宋知落方知绑匪是假,而重病不过也是一桩骗局,骗的人,不过前者是她自己,后者是洛安罢了。

“我想要救洛安,我只想要洛安起死回生。”宋知落充满期盼地说道。

“吾可以救洛安,但是这世间自有规则秩序,救洛安需要条件。”灯火跳跃,弥漫着一丝诡秘的气息,火焰也由火红变至幽蓝,仿若要吸进人的心魂。

“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宋知落坚定不移的话语响起,浮梦灯的灯灵似是早知道会如此,雀跃的起舞。

“想要救洛安,需得一名换一命。”灯灵不含感情地开口道。

“好,我答应你。”

长安街头,灯火葳蕤,人声鼎沸。

宋知落出门看灯会前,特地前去拜会了宋贾,在宋贾充满诧异惊悚的目光中,未卜先知的直言道:“沈家,我会嫁,我此去只为与洛安告别,你莫要派人跟我。”话毕,便抬脚出门,只留下惊愕击垮了面具,伪善碎了一地的宋贾。

宋知落站在戏台子下面,静静地看着洛安挥手,千只彩蝶绕着满天花朵翩翩起舞,待到洛安走下戏台,来到面前。

“知落,自无漏寺后山林中初见,我便倾慕于你。”洛安望着宋知落的眼睛,字字真诚地说道。

“洛安,我待你,从来都只是视为知己,从没有男女之情。”宋知落顿了顿,继而又说道:“父亲已为我定了门好亲事,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我嫁去,定会一生富贵无忧。”

洛安闻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便被戳破了,听闻宋知落已有婚约,彩蝶纷坠,烟火黯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宋知落静静地看着洛安眼睛里的星光一点点散了,末了,他对她说:“我愿你和他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一句耗尽了洛安全身的力气,芳菲不再,情深难收。

宋知落轻声应道:“我也愿你另觅良人,恩爱一生。”

洛安和宋知落在上元节这天,一起从街头走到街尾,从灯楼庙会又登上了城楼。

望着满天的星子,盈满的月亮,这次换了过来,不再是洛安给宋知落讲奇闻异事,而是宋知落将自己从出生到长大发生的趣事,一件一件的说给洛安听。

待到夜已深,街上的行人都散去了,宋知落在洛安的陪送下,才回到宋府。

“就到这里吧,不必再送了。”

“好。”洛安面色温柔的仿佛要沁出水来。

待洛安转过身去,快要走出街尾,宋知落喊道:“以后每年的上元节,我都会给你写信的。”

“好。”洛安听见宋知落的话,身形一顿,眼角竟湿润了。

“再见了,洛安。”宋知落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语调满含不舍地说道,月色深浓,浓稠的夜色仿佛化作了猛兽,要将爱恨情痴全都吞咽下去。

宋知落回到府上,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吏部侍郎就差人来提亲了。

宋贾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原以为宋知落会闹上一阵,奈何宋知落看起来与平时一般无二,反倒告诉宋贾,马戏班的登徒子洛安已经被自己拒绝了,希望宋贾暗中动些手脚,再也不要让这个马戏班子来到长安城。

宋贾一听,连忙高兴地答应了。

9

宋知落嫁到吏部侍郎府已有三月了。

宋贾也如愿,两个儿子都靠吏部侍郎的关系封了官,他却从未考虑过女儿嫁给一个傻子,余生将如何过活。

侍郎府相比宋府倒显得清净极了,宋知落的夫君又是个傻子,公婆只管让她好好照顾夫君,早日为家族开枝散叶,旁的事情倒是一概不管。

旁人瞧不出来,绿芜却担心坏了,小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平日里净靠着胭脂水粉来遮掩惨白的气色。

绿芜天天念叨着要去请大夫来看看,宋知落却告诉她,自己这病就是天下最好的大夫来了,也瞧不好的。

“绿芜,你别哭,我走之前,你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安排妥帖的。”

“小姐,你成日里胡说些什么呢。”眼看着宋知落往帕子上吐了一口血,绿芜泣不成声地说道。

她是最听小姐话的,宋知落坚决不让她去请大夫,她是不敢去的。

每天不论白昼,那盏宋贾陪嫁的七彩琉璃灯总是亮着,灯光竟越发的熠熠生辉。

宋知落常常在夜里,一个人伏在桌案上写着信,信都是写给洛安的,浮梦灯的光亮将宋知落的身影拉地长长的,那身影,越发的单薄瘦弱。

绿芜只能陪着,看着小姐在信里一字一句地撒着谎。

信里讲的尽是一些小姐和夫君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谎话,写到了后来,小姐还有了孩子,一儿一女,儿女双全。

小姐在信里还说自己日渐丰腴,从前的旧衣罗裙如今却是穿不上了。

信里也时常问候洛安,问他又跟随戏班去了哪里,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还祝福洛安,早日找到佳人,生一个像他一样清润如玉的孩子。

每每看见小姐写这些,绿芜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心想着,小姐的命太苦了,一世不由己,还要编这些谎话去糊弄洛安。

写了将近十几封信,宋知落便不写了。

绿芜不解问道:“小姐,你怎么不写了?”

宋知落淡淡地回道:“我这一生的谎话如今都已说尽了,这十几年过去,他不该再收到我的信,他该忘了我了。”

闻言,绿芜泪流满面,瞧着小姐说这话时眼角溢出的光,嘴角淡泊的笑,只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宋知落的身体终是在外人看来,忽地,一落千丈,一病不起。纵是宋家和吏部侍郎家请了数不清的大夫,也治不好她。

“绿芜,账房管事是个稳妥老实的人,我死后,你也是不能回宋府的,就嫁了他吧。”

“我都听小姐的。”

“绿芜,我要求你一件事,我死后,你每年上元节都要给洛安寄一封信,这件事,可千万不要忘了。”宋知落提起全身力气,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道。

“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每年都给洛安寄信的。”

宋知落点了点头,目光飘散,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身骑白虎的少年。

尾声

正午的日光炙热地烤着大地,黄沙漫天,尘土飞扬。

曾经的白衣少年如今也长至中年,下巴上有着一些密密麻麻的青色胡渣,人也不似从前的清润如玉,看起来反倒是魁梧壮硕。

洛安每年上元节都会收到宋知落的信,在信里,他每每知道,她生活美满,夫妻恩爱,儿女双全,他都会漏出欣喜地笑容。

听到她说她自己日渐丰腴,旧时的衣衫如今已穿不下,他便朗声大笑,还回信嘱咐她要多吃些,是从前太过瘦弱了。

他每年也都会回一封信,告诉她,他又行到了哪里,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渐渐地,十几年过去了,他寄给宋知落的信,再也没有了回音。她最后的一封信告诉他,从此相忘,惟愿他余生安好,觅得佳人相伴。

她对他的祝福,他都收到了,只一件事,他从未实现她的期许。他踏过了海岛,去过了西域,行过了沙漠,却从未再觅得像她一样的佳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他对她的许诺。

就算她不在他身边,天涯海角,一双人的许诺也永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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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坑我害我,不许我相亲就算了,居然还不和我相爱,这我就很生气了。朝堂有妖气 文/萧四娘 简介:人和妖两界打通的那一年,妖精们到朝中供职,一路上位,我的官位反之一路往下掉,为了不下岗我抱上了在户部做事,颇受妖精们爱戴的庄子衿的大腿。他坑我害我,不许我相亲就算了,居然还不和我相爱,这我就很生气了。 第一章 三年前我参加科考,成为大楚第一位女状元。当今皇上赞我巾帼不让须眉,说未来大楚朝堂就看我的作为了。

画侍:小夜霜刃

阴阳路上有一道界门,连通着人间去地府的黄泉路。【迷楼·暗夜惊心】画侍·小夜霜刃/我有一个梦 一 阴阳路上有一道界门,连通着人间去地府的黄泉路。 这是一条亡人路,能进不能出。只有每年七月十五那一天,界门才会打开,当年表现好的亡人可以申请烙一枚界符,去一趟人间。 但是界门只会打开三个时辰,无论你去到多远,去办的事情有多重要,都必须在那之前赶回来。妄图逗留在人间的,界门的神就会追着符烙找到你,轻则乱鞭三

与帝添寿

陛下是个可怜的少年,我的命可以献给陛下,我的心里,却只喜欢过一个人。一 天子名叫陈秀仙,日日有许多人向他跪拜,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是这世间的九五至尊。 陈秀仙一出生,星盘上顿显亡国卦象,关外的叛军逼近,老皇帝左支右绌,陈秀仙像瘟疫一样,整个后宫只有他一个皇子,在众人无奈将他推为新帝的那一日,叛军也打到了上京,他灰溜溜地带着军队逃走,在南方安定下了旧王室的臣子。 王添寿便是在这个时候,嫁给了落魄的皇帝陈

王孙归不归

所以就算知道宋姜奕只是将她当做棋子,利用她,她也没有一声拒绝。一 那一年,梁国国都被大夏的军队团团围住。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奇怪的是大夏一次都没有试过攻城,只是大批的兵马提着寒光闪闪的兵器安静地守着这座繁华的城池。梁国起初认为是大夏没有能力攻进来,还组织队伍搞了两次突击,却一盏茶的工夫就被大夏年轻的将军将几百具已成尸体的梁国兵士恭敬地送了进去。一来二去,国君被吓破了胆,还没等粮草断绝就开了城门,

春风画扇

父皇告诉他,这天下,只有权势,才能护得住他心爱的女子,可是,他的嫣儿呢……

君心匪石

可在那场瓢泼大雨里,他终究什么也没抱到,只有满面的冰凉与悔恨。壹 盛夏七月的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茶楼里,说书人语气抑扬顿挫:“要说孙大圣上天入地百变神通,扰了天宫地府当真厉害,却被显圣二郎真君拿下。你道真君何许人也?如何拿的住那孙大圣?”惊堂木一拍,却又话锋一转,“然今日,我要讲的不是二郎真君的英雄气概,而是他的儿女情长。” 本是来听二郎神与孙大圣大战三百回合激战场面的观众们顿时唏嘘不已,一

公主很忙

“我和齐易本没有缘分,全靠他脸长得好死撑。”大晋回安二十三年二月初八,女帝下旨赐婚,将官三代,当今的武太傅齐易赐婚给凝卉公主宋三月为驸马。 凝卉公主是自小就定下来的皇位继承人,女帝这道圣旨一下,立即轰动长安城。酒肆茶坊各种关于公主与驸马的恩爱浪漫故事层出不穷,最让大家接受的一个版本是:齐太傅贴身教授武艺,与凝卉公主金龟看金豆,对眼了。 消息传到宫中,凝卉公主瘫在榻上成一张纸:“我和齐易本没有缘分,

河神不上班

日常工作是给樵夫送斧子的河神冯流澌,在某天迎来了一位大牌的不速之客——水神康回。楔子 “勤劳的樵夫哟,告诉我,你掉的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呢?” 脸上挂着慈祥微笑的冯流澌踩着潺潺流水,河水在她脚下一分为二.与她一起悬浮在半空中的,还有三把斧头,一把金灿灿,一把银闪闪,还有一把灰扑扑。 岸上,樵夫诚惶诚恐地给冯流澌磕头:“河神大人,我丢的是铁斧头。” “善良的樵夫哟,既然你这么诚实,现在我就把

我寄清雨满人间(上)

“若是让我选,我宁可从未下过山。”顾枫于云海间落泪,只为缅怀这偷来的后半生。 顾枫站在崖畔,高山仰止,云海不息。当第一滴不解风情的雨丝擦过他绢袂飘飘的白衣时,他的眼眸里霎然滚出一行清泪。 但他知道,他感激这雨,终于在伫立十天后,他感受了到同槲寨一般味道的清风与雨露,仿佛这偷来的后半生又有了意义。 “若是让我选,我宁可那日从未下过山。” .惊心 残月的清晖尚未归家,天际边便急切地蔓上了一抹红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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