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帝添寿

2020-07-22 10:04:16

古风

天子名叫陈秀仙,日日有许多人向他跪拜,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是这世间的九五至尊。

陈秀仙一出生,星盘上顿显亡国卦象,关外的叛军逼近,老皇帝左支右绌,陈秀仙像瘟疫一样,整个后宫只有他一个皇子,在众人无奈将他推为新帝的那一日,叛军也打到了上京,他灰溜溜地带着军队逃走,在南方安定下了旧王室的臣子。

王添寿便是在这个时候,嫁给了落魄的皇帝陈秀仙。她仅仅比他年长一岁,懂事却不天真,聪明却不世故,连美貌也那样适宜,仿佛极标准的一杆尺。

而陈秀仙,瘦弱的身躯套上宽大的龙袍,苍白的面容对着严厉苛刻的朝臣,他无时无刻的沉默姿态,更像民间普通的十七八岁少年。

“陛下,我告诉你,越是笑眯眯的女子,越厉害。”贺枝曾悄悄对陈秀仙说过这样的话,他常常为略显迟缓的天子出谋划策。

陈秀仙定神,望着眼前笑盈盈的皇后,微抬的手腕,晃荡的酒水,鬓边熠熠的明珠,她说:“臣妾叫王添寿,为王添寿,臣妾天生是陛下的妻子。”

这句话与她唇畔和善的笑意一块儿真厉害,陈秀仙心神不安,但他只是眼皮微抬,众人将他当做一如既往的迟钝。

王添寿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夫君陈秀仙,他没什么爱好,不喜欢跟人争,终日聆听太后训教,却在太后建议起兵复国之时,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声:“不妥。”

那一下触动了太后的神经,她在重重压力之下终于崩溃。她震怒,少见地失态,陈秀仙养的猫儿被她砸死。然后,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揪着陈秀仙的领子,文武百官均在场,听到她一字一字地威胁:“陛下不要忘了,您还有几位王叔,倘若您做不到子民对您的期望,总有人可以做到!”

即使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是它不能被赤裸裸地摆出来,更何况太后并不是陈秀仙的亲生母亲,她这句威胁显得尤为大不敬。

令王添寿惊讶又在意料之中的是,陈秀仙蓦然跪下,抱着太后痛哭,连连自责,发誓赌咒下回再不敢忤逆。王添寿心下轻叹,倘若她的夫君有一点硬气……

王添寿在此刻站出来,宽慰太后:“陛下已经长进许多,太后思国情切,但耐心教导,必有复国之日。”

她不是为了陈秀仙,是为了王室的尊严,陈秀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夫君,她没想到他也有出事的一天。宫人回禀,陈秀仙半夜在后山与宫女幽会,被人撞见了。这有伤体面的事,让太后怒气发作,立即将那狐媚子关起来,等待王添寿处置。

“我的夫君,竟也这样大胆了?”她奇道。

她将这件事按了几天,偷偷看陈秀仙的反应,他很焦虑,不断探她的口风。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后平日对陛下太严格了。”她给他吃了一枚定心丸。

有这样温厚待人的皇后,陈秀仙面带惭愧地走了。

在她的默许之下,陈秀仙得以探望那名宫女,他带了许多药膏,他说:“皇后人很好,一定不会为难你。”

然后他准备离开,转身时却发现王添寿就站在他身后十几步的地方。

“一开始,臣妾也吓了一跳,以为陛下用情至深,真正喜欢上一个女子了。”王添寿说,“可是臣妾这几日却得到了不同的消息,那天晚上,在后山与宫女幽会之人,并不是陛下,陛下是给好兄弟替罪了。”

他额头冷汗涔涔,想这秘密终于没逃过她的眼睛,她继续说:“陛下甘愿被冤枉,一个人承担了太后的怒气,却还是待这名宫女如此细心。”

“陛下原来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这句叹息带着香风阵阵,铺袭进陈秀仙的耳朵,让他的耳朵与心一同痒起来。

原来当晚与宫女幽会的人是贺枝,他是陈秀仙的伴读,可以随时出入宫廷。他一向作风浪荡,那日心急得竟然不管不顾,与宫女就在后山好起来。

被人发现后他心知会受到极大的处罚,宫女教他,不如求救于陈秀仙,反正他是皇帝,私自临幸某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他立即央求于陈秀仙,陈秀仙心慌意乱下答应了。

“添寿,你千万不要跟人说起,尤其是太后……”他对她说。

“陛下放心,”她微笑,“我与陛下夫妻一体,同心同德。”

得到了王添寿的承诺,他立即轻松起来,当下去了贺枝的住处通报消息。只是奇怪,他白日去得欢天喜地,回来时却沉默寡言,嘴唇发灰发颤。

“你那日说我温柔,言下之意可是指我软弱无能,窝囊废物?”他神色隐隐激动。

“陛下为何曲解了臣妾的意思?”她问。

他满面涨得通红,最终泄气,重重地坐下,道:“贺枝根本没将我当好友。”

她料想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却贴心地没有过问。

饶是陈秀仙生贺枝的气,却也没有将他抖落出来。

太后的精神状况令人堪忧,她本就怨怪陈秀仙,此刻更是觉得他耽于女色误了复国前景,种种不满都算到今日头上,将他骂到了半夜。

陈秀仙跪在大殿接受怒叱,贺枝垂手在一旁心生愧疚。

那天陈秀仙去贺枝住处,本想告诉他不必担心,此事自己一力承担,却看到酒席狼藉,他在其中高声喧哗,说当今皇后早有心上人,迫于家族威逼才入宫嫁给陈秀仙,说陈秀仙至今连皇后的脸都没看清楚过。

真真假假全被他嚷出来,陈秀仙回首,一言不发。

太后正欲处罚,却见王添寿走进来,与陈秀仙并肩跪下。紧接着,她的声音静静地响在大殿之上:“那天晚上,在后山与陛下幽会的,不是别人,是我。我与陛下是年少夫妻,心浮气躁,一时做出了不妥帖之事。被人发现后,我羞于启齿,虽与陛下是夫妻,还是有失颜面,于是找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顶替。太后要罚,便罚两个人吧。”

她侧面悄声对陈秀仙道:“那日答应了陛下,不将秘密泄露给任何人,我也做好了决定,要与陛下共同受罚。”

两人跪到第二日清晨,陈秀仙已然十分疲惫,他的皇后却没有休息的意思,当下叫人将宫女带上来,一双眼睛压着雷霆。

“宫人吴氏,你向贺枝献计,让陛下为贺枝顶替罪名,真的只是为了贺枝着想吗?”她声音不重不轻,“难道不是,你想借此机会,与天子牵连上干系,好攀附皇恩,册封成妃?”

吴氏抖如筛糠,叩头,不住地说不敢,王添寿心下了然,道:“你虽有图谋,大错却不在你。”

她猛然转头,唤住了正欲离开的贺枝,一声厉喝将在场诸人都一惊:“以为这便完了?”

她对上贺枝惊愕的眼睛,冷笑道:“贺家不成器的东西,终日大醉,便是让你这样的小人辅佐陛下才乱了他的心性!”

然后,她下令禁止贺枝再接近陈秀仙,同时将那名吴姓宫人配给了贺枝做妾。陈秀仙想说什么,却不敢多言。

晚膳时,王添寿看出他想求情,便说:“陛下想要朋友,以后臣妾便做陛下的朋友。”

紧接着,她又说:“臣妾生平唯一的愿望,便是重返上京。可惜现在上京被异族占领,陛下不要分心,不要让天下人失望。”

他被这番话堵住,慢慢说道:“朕知道了,到时,朕陪你一同回家乡。”

整军待发在即,这场复国战事陈秀仙却不愿亲临。他铁了心,无论人取笑他怕死,还是王添寿为他分析利弊,他就是不肯去。

王添寿因此与贺枝争吵了许多回,贺枝不赞成让陈秀仙御驾亲征,他勃然大怒:“若陛下在战场上有个什么闪失,谁担得起这责任,是你,还是我?王添寿!你安的什么心!”

“你放肆!”王添寿指着他鼻子大骂,“奸佞小人,一味消磨陛下意志,陛下在朝臣中的威信何日才建得起?”

那时王添寿临近生产,争执完剧痛袭来,小腹一坠,心知坏了。她生到半夜,死去活来不知折腾了几回,最后产婆双手护掩着幼儿,走到跟前,颤声说:“禀娘娘,小公主一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她生了个死婴!陈秀仙一把掀开珠帘,大步走进,他跪在王添寿床边,眼中疼惜不已,他转头,想抱抱那一出生便死了的女儿,却被王添寿一声暴喝止住。

“陛下!”她两眼布满血丝,死死瞪着他。刚生产完身子格外虚弱,她却用极大的力气将他的手腕紧紧攥住,他被惊吓,竟动弹不得。

“您一定要御驾亲征,提涨士气,稳定军心。臣妾不管您有什么样的理由,您给过臣妾承诺,会让我们重回上京。”

他眼中惶恐之色甚浓,哀声道:“朕要看看女儿……”

她又一把将他拉住:“死的人您这样挂心,活的人却不见您顾及。”

“添寿,好,我听你的……”他流下两行清泪,久久哀恸。

他在贺枝的保护下上了战场,两方打打停停,从冬日打到来年春,他与敌人挨得近了,这才深深感到恐惧,清楚平日所说的复国多么艰难。

贺枝在一仗中受了重伤,是为了掩护败走的陈秀仙。他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时候,浑身被血浸透,身体尚存一丝温热。

他垂危了三个晚上,众人轮流照顾,陈秀仙守在他身旁,一直跟他说小时候的事情。

他醒来,晃悠悠地睁眼,却对陈秀仙说:“我对不起陛下,可陛下又何曾对得起我?那一日我醉酒后说的话是真的,王添寿在嫁给你之前,曾有一个私定终身的情郎,那个人就是我……”

他痛哭,牵引得伤口又流出血,可他不管不顾:“我本来就要告知家父向她提亲了,可是你需要有这么个人做你的皇后。你不喜欢她,你只知道她深明大义,是闺秀楷模,而她为了你,与我翻脸了那么多回,她将吴氏塞给我,骂我是小人,还因为与我动气而小产……”

“陛下,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即便喜欢,你又怎么可能胜过我……”

陈秀仙脑袋一声嗡鸣,跌坐在地,最后踉踉跄跄地冲出帐篷前,还顾得上对他说一句:“贺弟,你要好生休息。”

因为贺枝伤重,陈秀仙陪护着他一同回来了。当天晚上,他突然轻言劝慰王添寿:“贺弟仍未离性命之忧,你且去探望探望吧。”

她颇感奇怪地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自有人照料他。”

陈秀仙与她共枕时,在她怀中,头压着她一侧青丝,絮絮地说:“添寿,你不知,北方蛮子天生能打仗,我们死了很多人。一些人傍晚时分敲着碗一齐轻轻哼着歌,我知道他们也不愿打仗,谁不想安生过日子?至于是在上京还是在南边,又有什么区别?”

“嗯。”她的眼像羊羔半蒙半睁,似乎根本没在意他说什么。

“有个副将,他是军中最骁勇的人,最后还是死了。就在我前面一步的距离,箭将他左眼射了个血窟窿,从前面直破后脑门,溅我一脸血。那箭是冲我来的,如果不是他替我挡了……”

“陛下是害怕了?”她突然睁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添寿,我是想说,我们根本赢不了……”他有些畏惧又有些无奈,笑着看向她,“我不是什么挽大厦之将倾的神人……”

“陛下替他人性命不值,可是有时候你我身居高位,反而命贱如猪狗,待人宰割。”她为他擦去额头的汗,“陛下顾虑这么多,很让人失望。”

后半夜,陈秀仙起身离开了,他没有睡,坐在平日批阅奏折的地方,静静等待清晨,等待王添寿满怀怒气地找他。

她的确怒到了极点,但表面风平浪静,一如从前那般请安。这样的表现,恰恰说明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暴,她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陛下都知道了?陛下默许了?”

他抬头,她咄咄逼人地说道:“昨夜陛下走后,有人找我,说要接应我出宫,路线俱规划好了。他们说,是奉了你的旨意。我现在倒想问,我要出什么宫,见什么人,与何人避居?”

他一贯的不语,王添寿倒笑起来,说:“你知道我与贺枝的事了?我昨晚顺势出宫见了他,不过我不仅没跟他走,还狠狠将他羞辱了一番。”

她挂着恬静又残忍的笑意:“因为陛下,这是你在羞辱我。”

他这时才开口,也在笑:“贺枝说我不了解你,说我并不喜欢你。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吗,我这个无能昏君的爱慕,就可以不算做爱慕吗?”

她眼底有惊异之色,却令他一阵心绞:“被百姓骂了那么久,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你看什么《烽火戏诸侯》,我也想为自己喜欢的女子放肆一回,行不行?”

她眼中泪花夺眶,声音从嗓子出来已变了调,她说:“陛下,我很爱贺枝,可是我告诉他我还有更重要的责任,那责任就是你。”

“陛下,我把什么都压在您身上了,”她跪下,仰首泣不成声,“我嫁给您,就是您的妻子。王家的门楣,氏族的声誉,复国还乡的希望,我为了这些,放弃了自己心爱的男子,嫁给您,不是让您成全我与贺枝。”

他脑中混沌一片,王添寿在大殿上怒叱贺枝的场景,无数次与贺枝争得头破血流的场景,听闻他伤重时淡漠的神情,尽数划过眼前。今夜之前他还心存试探,想知道究竟是不是贺枝说的那回事,如今她清晰明了地对他说,并不是贺枝的单相思,确实是两厢情愿,可是她并不会离开他陈秀仙,这辈子都不会。至少在复国之前,他是她最重要的责任。

“朕明白了。”他缓缓吐出这句话。

第二日,陈秀仙将贺枝送往阳州。贺枝走之前狠狠看了王添寿一眼,带着未消的酒气笑道:“软弱无能的庸君,野心勃勃的妖妇,世间最般配。”

贺枝在去往阳州的途中死了,据说是因为饮酒过度牵引了伤势。那晚陈秀仙出神许久,慢慢踏进殿内,一抬头,就望见了王添寿,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她笑得这样开怀,就像她生产那一天,握着陈秀仙的手,亲耳听到他会上战场的承诺,即使那天他们死去了一个女儿。

陈秀仙在这一刻好像洞悉了什么,关于贺枝的死,但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自己好。

蛮族的攻势既快又猛烈,三月底就要打过来,六路大军呈包围之势。陈秀仙已经失了都城上京,他觉得这一次连自己的性命也要失掉了。

太后用灯盏砸破了陈秀仙的头,披头散发,怒目圆睁:“你不配为人君,将你叔叔请来!哀家要废帝立新,废了你,先祖基业还有救!”

太后也不管蛮子是不是即将打来,开始召群臣商讨黜帝一事。王添寿是陈秀仙的皇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王家则与太后撕破了脸皮。太后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初满意的温顺儿媳,也有这么言辞狠辣顶撞她的一日!

“太后疯了。”王添寿平静地说完这句话,王家在权力倾轧中得到了胜利。

王添寿将陈秀仙先行送走,她自己准备多留一日料理事务,却没想到蛮子的先驱军队当夜四更便摸至,划开了守城的一道口子。

火光冲天,人影攒动,王添寿与太后分别从两门逃出,自那便没了踪迹,陈秀仙在平州心急如焚。十日后来传来讯息,太后被捉,王添寿却逃了出来。

报信的人称,如今百姓都在议论,当晚皇后与太后从两路逃出,却不知为何敌军单单掌握了太后的行踪。太后与皇后一向不睦,众人私底下猜测,是皇后为了自己逃命,故意留下信息,让敌军找着了太后。

“胡扯,这简直胡扯!”素来温和的陈秀仙第一回狂怒。

太后身亡的消息又十日传来,陈秀仙望着身后静穆垂首的臣子,望着前方巨大的灵柩与白幡,从来不曾清晰的心意变得更加茫然,他的手在剧烈发抖。

“陛下,当晚的确有人故意留了消息给蛮军,是以他们能顺利捉到太后,”有臣子嘶声道,“必须铲除妖后王氏!”

他扶着棺木边沿,跪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像个孩子一样问:“朕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还要让朕再失去一个吗?”

众人的悲痛变成不解,然后演变成愤怒,陈秀仙犹自说:“你们都说是皇后故意要置母亲于死地,你们可亲眼见到,可有证据?”又说,“太后的命是命,皇后的命便不是命了?太后死了,她便该陪着死吗?”

众人忿忿散去,只叹亡国昏君,到此刻还袒护那个妖后。

他就坐在石阶下,坐了整整一天。到黄昏,阴阳交际模糊不清之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他视线中,沉默却又理直气壮地走来他身边。

他没有问人是不是她害死的,也没有认为她出现得恰当,他说:“添寿,我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我身为你们的君主,却是最早逃出来的,被你安安全全地送达这里,留下你跟母亲,两个女人替我殿后……”说着就哭起来。

白日应对诸臣时,他不敢落泪,好像就为了等她来临的这一刻。他哭的时候,头埋在膝盖下,双肩抖动,瘦削的五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裤腿,攥到指尖发白发颤,没有一丝帝王的影子,就是一个平凡的刚死了娘的少年。

她坐在他身旁,轻声说:“陛下只是跟生在帝王家的其他人不一样……陛下若是觉得孤独,便想我不是你的妻子,是你的朋友。”

他蓦然站起身,挥开她欲抚摸的手,泪痕未干却神情凛冽:“妻子?朋友?王添寿,你谁也不是……”

人人都说陛下变了,太后入殡的那一日,他替皇后违抗群臣,之后却对皇后视若无睹,反而渐渐宠赖一个巫医,说集齐百人心肝,就可以令太后起死回生。即使这无比荒谬,王添寿知道,不能将陛下逼得太紧,不能让他没有依托。

她以为这次跟往常一样,可以将事态控制住,却没想到陈秀仙除了巫医谁的话也不听。起先他待她仍旧是挂着浅淡客气的笑意,到后来,他拒见所有人,不断有青年少女被送进宫,第二日成了一具残缺心肝的尸体。

数臣纷纷进谏,奈何他执意妄为,漠然望着他们:“朕要救自己的母亲,何错之有?”

这样下去,不等蛮军攻来,朝廷已经溃散了。王添寿在一个深夜闯进他的寝殿,他正看书,一抬头就见皇后拿着匕首,她先是对准了他,然后又对准自己的胸口。

在陈秀仙皱缩的瞳孔中,鲜血一点点滴在地砖上,这个女人,将刀捅进自己的胸口,手腕稍稍一转,腥热的血喷涌,仿佛无止尽地流下来。

他接住她,眼睛里全然是不敢置信,颤声问:“为什么啊……添寿。”

“陛下,”她总是这样牢牢抓住他的手,道,“若是还欠一副心肝,你便拿走我的心肝吧……”

他松开她,连连后退,护卫、宫人、御医闻声而来,他们忙碌在她身边。她很痛苦,五官纠结,觉得自己快死了。她说当年生下死婴的那个晚上,也是像这般透不过气,胸口与太阳穴,仿佛被锤子一下下打着,或许她已经摸到鬼门关边上了。

“我恨陛下对他人良善,却不对我良善,我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应该……”她每说一句,胸口一起伏,便会流一阵血,但她毫不在乎。

“添寿,你痛吗,你痛吗……”他有些语无伦次,像爱慕着她,在意着她的许多个过往。

“很痛呀陛下,可是……”她的眼泪溢出来,“你不肯听我的话……我怎么敢放心死去?”

他背过身去,偷偷拭泪,身后的人喘气越来越粗,他声音哽咽:“你安心去吧……很痛的话,你就不要强撑了……左也熬右也是熬,何必跟我熬过一辈子……”

“陛下,求您再给我一个承诺,”她拉了拉他的衣角,很明显她已经没力气扯住他,“把那个巫医杀了,告诉天下人,您只是被他蛊惑了……”

又要答应,又要他亲口答应,这次拿她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吗?

他倏然暴跳如雷,转过身,指着地上的人,冷笑道:“威胁我,王添寿你又威胁我!你拿你的命威胁我!”

他捡起刀,抵着她的喉咙,划开一丝血线,他一字一字地说:“那就用你的心肝给母亲起死回生吧!”

疯癫的陈秀仙被人拉开了,王添寿被王家的人带走。众人都跟她说,虽然这次陛下没杀成,但杀机既起,她必须逃。

王添寿不受自己的意愿掌控,被王家人保护着一路逃亡,她伤未好完,不轻易外出,也不知外面是什么形势。直到第二年入春,人们告诉她巫医已经被陛下处死了。

她被陈秀仙找到了,王家的人很戒备,但他的神态温和内敛,说只想接回他的妻子,好好对待。

她当初胸口一伤被感染,入春后又破风,终日咳嗽不停,伺候的人都退避在帘外。他却置若罔闻,径直来到她床边,抱起虚弱不堪的她。

“陛下,先前没来得及跟您说的话,我想好好跟您说,”她靠在他的胸口,“无论我做什么,您都是我的底线,我不会不顾及您的感受,这一点您可明白?”

她抬眼,泪光盈盈:“贺枝不是我杀的,太后也不是我害的。我知道众人都怀疑我,可是为了您,我也不会动他们……”

“这不重要了……我有其他事要告诉你,”他顾虑重重,有些迟疑,“添寿,你别怪我,别恨我,我若不是做下这个抉择,那些追随我的臣民都会死,你我也是同样下场。”

在她充满疑惑的眼睛中,他缓缓说:“你不知道,我已经给蛮族递交降书了吗?他们的君主仁慈,只要我入京为质,终生侍候,所有人的性命,都能得到保留……”

“添寿,我们不必再冒险,再分离了。先前贺弟与母亲在时,他们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明明有可以不流血的办法,他们总是那么固执……”

她大骇,猛然推开他,微微发抖:“陈秀仙!倘若太后与贺枝还在世,只怕如今也要羞愧得自戕!”

“你看,你根本就和他们是同一类人,永远不会真正地体谅我……”他也起身,面上挂着一副疲惫的神情。

饶是王添寿百般不情愿,陈秀仙还是将她强行带走,去上京面见新君。她住在了原先的府邸,三日未出家门一步,直到陈秀仙满面春风地来找她。

“你从前不是一直说想回上京吗,我想你还是住在原来的王府比较习惯,新君将这个宅子给我了,你可以继续住着。”他鲜少在她面前有这样自信的笑。

她打心底滋生出厌恶,他那副如讨了天大蒙赦的欢喜模样。

王添寿在府里静坐三天,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叹息道:“原来陛下才是真正聪慧又冷酷无情之人,一双眼看着所有人,陛下的心思,从多早之前就开始了呢?”

她目光如锐剑,逼问:“我如今才懂你的用心,贺枝是抗击蛮族的先锋与砥柱,自然阻了你的好事。你知道我与他的事情后,不掩盖反而捅破,是想借我的手杀掉他。没想到,我不杀他,他自己却先死了。倘若你一早便与蛮族君王有来往,是不是你为了获得信任,以示诚意,专程为新君奉上他的性命?”

接着,他又问:“我与太后出逃那一晚,护送太后的人,不仅听命于我,还听命于你。若太后尚在一日,你便不得不要与蛮族死战到底。太后并非你亲生母亲,从小对你动辄打骂,还多次扬言要废了你,我从前便奇怪,你怎么会没有丝毫怨气,原来将毒都藏在了心里。你与蛮族往来亲近,将太后的路线告诉他们,不是轻而易举吗?”

“现在想起来,你不杀我,是要我替你顶罪吧。”王添寿疲惫地阖上了眸子。

“皇后,你怎么这样想?”他从背后拥住她,“虽然你想对了。”

陈秀仙待她百般好,也因此招来不少人的非议与唾骂,他们怪罪王添寿,是她坏了君王的心性。

本就对王添寿诸多不满的遗臣纷纷进言,既然事已至此无可转圜,但求诛杀妖后。新君见状也起了兴趣,他在一日边饮茶边状似无意地提起:“你的污点,那个王家的女人,还没死吗?”

陈秀仙没说什么。

回府的时候,他又一次笑脸迎上神情冰冷的王添寿。烛火晃动,他柔声说:“我一出生的时候,国家气数便尽了,若我生在太平时,即便是庸碌无为的君主,无功无过史册留一笔便好,可我偏偏带着所有人的期望,我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字便是失望……”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王添寿不禁转过头看他,他说:“母亲,贺弟,还有你,用为了我好的借口,让人挑不出一点指摘。母亲她发脾气……摔死了我疼爱的猫儿,贺枝他犯了错,承担的却是给我洗了十二年脚的宫人吴氏,我身为天子,连身旁一只猫,一个小宫女都保不住……”

“还有后来……我曾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却被你蒙骗了。你分明说你是我的妻子,心中却有另外爱慕的男子,你说你对我的好,全部因为我是天子,我要带着你们复国……我做不到,你就又要失望。”

“原来陛下是觉得自己最可怜,最委屈是吗?”王添寿眼中泪水滚落,“在上京城破之日,是太后她一个孱弱年迈的女人,亲自背你逃出了宫城。即使你并非她亲生,即使你死后还会有人代替你的位子,但那时,确确实实是她保护了你。你的贺弟,你嫉恨他坏你美梦,他不愿让你为难,在去往阳州的途中自杀身亡,让你了却心结……”

陈秀仙叹了一口气,睁着眼睛认真看向王添寿,忽然问:“添寿,你会怪我吗?”

王添寿无声地笑了,她知道他会有这一句问,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说:“陛下,我不怪你。”

“那就好。”他起身,朝着门外茫茫夜色轻喊了一声,“来人,杀妖后!”

随着这一声喊,无数人涌进门,她脸上是和着泪水的笑意。他缓缓走出门,两旁是穿行的禁卫军,提刀等着了结一人的性命。

鼻端钻入一丝血腥气,陈秀仙昂首,两袖宽阔,大步走出。

陈秀仙在上京侍奉了蛮族新君十一年,宫里的新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觉得他很特殊,新君面对他时眼睛永远带着警醒与恣意凌驾的得意。

他每日晨起为新君洗头,这是新君特别规定的。人在洗头的时候最松懈,最容易遭受攻击,可新君却安排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为他洗头,他无疑极其自信——在长达十一年的相处,他清楚自己可以完全掌控陈秀仙。

他安然躺下,任由陈秀仙捧起自己的发丝,紧接着陈秀仙的手按住了他的头颅。这一日却不同,新君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可是已经晚了。

陈秀仙从袖中掏出一柄薄刀,仅一刀,钉入头颅,力气是蕴纳了十一年的全部力气,所以新君的头颅犹如瓜裂。

这一年陈秀仙重新称帝,四方遗臣如潮水般赶来拥护。虽然蛮人的君主死了,令人措手不及,虽然住在上京的蛮人被十一年的风花雪月消磨了志气,但重新拿起刀时还是威风不减。

陈秀仙的复位仍然无比艰辛,他退出上京,重寻据地,又三次打回上京,他异常坚定,每每打仗时的意志令人惊叹。人们说陛下变了,是真的变了。

陈秀仙的军队跟蛮人纠缠了九年,终于将蛮人赶回北地,天下重归于手,他却不再年轻。

回京路上,他怀抱一个骨灰盒,一路上春日秀丽,微风拂面,正是惬意的时候。

“你说我复不了国,便是千古罪人,说你们为了助我复国,失掉一切在所不惜,说你我的命,其实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你看,满足了你们的愿望,我却又是孤零零的了。”他低声自说自话。

他又想起那日杀掉她之前的谈话,他的皇后由逼问突然轻了声音,幽幽又轻松地笑道:“虽然你杀了太后与贺枝,但是臣妾一直认为,陛下是个拥有世间最澄澈之心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陛下起,就认为那不是懦弱昏庸,而是纯善天真……陛下只是比较内向而已。”

她说:“我想,陛下不会让太后与贺枝白白死去。”

她一语道出他心中最隐秘痛苦的一窍,他问:“你一直是将我当夫君看,还是当朋友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如实相告:“陛下是个可怜的少年,我的命可以献给陛下,我的心里,却只喜欢过一个人。”

所以今日,他接回她的骨灰盒,要重新将她与贺枝埋在一处,

“添寿,”他怅然若失,“你一直怪我只为别人,不为你。我想要母亲身体康健,我想要贺弟不再怨恨,可没人了解,我心中最想的,是让你高兴,是你毫无牵绊,自由地陪你心爱之人……”

百姓看见大道上一匹马飞奔,一人抱着一个盒子,周围杨花被风惊起,恍惚不清地看见,马背上的白发老者渐渐焕青,少年面貌,害羞腼腆。然后,他拥住前面少女的腰身,两人赶往上京方向。

这一日白马驰道,终有一人还故乡。

文/鹿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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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画扇

父皇告诉他,这天下,只有权势,才能护得住他心爱的女子,可是,他的嫣儿呢……

君心匪石

可在那场瓢泼大雨里,他终究什么也没抱到,只有满面的冰凉与悔恨。壹 盛夏七月的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茶楼里,说书人语气抑扬顿挫:“要说孙大圣上天入地百变神通,扰了天宫地府当真厉害,却被显圣二郎真君拿下。你道真君何许人也?如何拿的住那孙大圣?”惊堂木一拍,却又话锋一转,“然今日,我要讲的不是二郎真君的英雄气概,而是他的儿女情长。” 本是来听二郎神与孙大圣大战三百回合激战场面的观众们顿时唏嘘不已,一

公主很忙

“我和齐易本没有缘分,全靠他脸长得好死撑。”大晋回安二十三年二月初八,女帝下旨赐婚,将官三代,当今的武太傅齐易赐婚给凝卉公主宋三月为驸马。 凝卉公主是自小就定下来的皇位继承人,女帝这道圣旨一下,立即轰动长安城。酒肆茶坊各种关于公主与驸马的恩爱浪漫故事层出不穷,最让大家接受的一个版本是:齐太傅贴身教授武艺,与凝卉公主金龟看金豆,对眼了。 消息传到宫中,凝卉公主瘫在榻上成一张纸:“我和齐易本没有缘分,

河神不上班

日常工作是给樵夫送斧子的河神冯流澌,在某天迎来了一位大牌的不速之客——水神康回。楔子 “勤劳的樵夫哟,告诉我,你掉的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呢?” 脸上挂着慈祥微笑的冯流澌踩着潺潺流水,河水在她脚下一分为二.与她一起悬浮在半空中的,还有三把斧头,一把金灿灿,一把银闪闪,还有一把灰扑扑。 岸上,樵夫诚惶诚恐地给冯流澌磕头:“河神大人,我丢的是铁斧头。” “善良的樵夫哟,既然你这么诚实,现在我就把

我寄清雨满人间(上)

“若是让我选,我宁可从未下过山。”顾枫于云海间落泪,只为缅怀这偷来的后半生。 顾枫站在崖畔,高山仰止,云海不息。当第一滴不解风情的雨丝擦过他绢袂飘飘的白衣时,他的眼眸里霎然滚出一行清泪。 但他知道,他感激这雨,终于在伫立十天后,他感受了到同槲寨一般味道的清风与雨露,仿佛这偷来的后半生又有了意义。 “若是让我选,我宁可那日从未下过山。” .惊心 残月的清晖尚未归家,天际边便急切地蔓上了一抹红艳的光

我觉得你像只小狗

朝露未晞,明非鱼对他挥了挥手,晨风将她身后的光芒吹散,一缕缕飘进谢白里的心里。南朝三年六月初六,晴。 明非鱼拎着百三十斤玄铁大砍刀找上门的时候,谢白里正在院子里晒小鱼干。 看着谢白里肩膀上肆意跳跃的大胖猫,明非鱼忽然觉得手上的刀有点沉,趁还没被谢白里发现,偷偷把刀换了个手。 输人不能输阵。 谢白里正将小鱼干整整齐齐的排好,忽然感受到后脑勺一股杀气腾腾的阴风,谢白里有些无奈,要是明非鱼以后一直这样,

好景记当年

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掏心掏肺地疼你一日,只要腔子里还有一口气,就会护着你到白头! . 纪蓁第十九次见到霍景双时,终于被这个男人锲而不舍的耐心打败。 就在内藏府外面的门槛上,她手心里攥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抬起眼来看着面前这个逆着光仍旧棱角分明、线条坚毅的男人。 “霍景双,津江霍家庄人,丙申年六月生人,十四岁经人举荐入宫。其父母双亡,全家皆丧命于津江水患之中,身家清白,于内城巡防司任侍卫一职。”纪蓁

我在西游记里当妖精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成了天界第一丑男的手下,只是他长得辣眼睛就算了,竟然还想吃我?黄袍怪: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第二十八回至三十一回出场的妖怪,居住在碗子山波月洞;原本是天界的奎木狼,法力无边、武艺高强,因与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相爱,思凡下界占山为王,摄来托生为宝象国公主百花羞的玉女,与之做了十三年的夫妻;被孙悟空打死后重返天庭。 【我的主人丑到令人昏厥】 我叫徐青青,一个生在瑶池边、长在王母灌溉下

神侯曲

长安啊长安,你这么傻,以后怎么娶媳妇啊?神候出于凡人,据记载多生于寻常人家,生来即有神力,但不及九天之神,乃凡人之神。 曲长安出生时晨光微白,初夏时节却气温骤降,池塘中的荷叶竟凝出了一粒粒冰珠。 宫中的神爵算出新神候将出生在此,皇宫派来的人早在产房外恭候多时。 神候是神爵的继任者,神爵神候具有预知的能力,天灾人祸国家兴亡,都要告知皇上以趋利避害,其地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曲长安尚在襁褓便被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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