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放眼望去,整条街都弥漫在烟雨蒙蒙之中,平白增添了几分萧索。屋内茉莉香似有似无的晕染开来,阿离伏在榻上专心地盯着手中的话本,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又禁不住叹气。锦冰抬眸从窗棂的缝隙中向远处望去,似乎是在等人,又似乎是百无聊赖的随意张望。突然一声响雷炸裂开来,阿离从话本中抬起头望向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间一道魂魄“呼”地闪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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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呆呆地盯着面前的魂魄,一袭红衣像极了话本里瘆人的女鬼,只是那双潋滟的眸子又分外地惹人爱怜,让她忍不住想要抱抱游魂。游魂却冷着脸双手抱胸,傲娇的站在哪儿,冰冷的气息从眸子里渗了出来。锦冰将手中的蒲扇放下,慢慢地走了过来挡在阿离的前面,隔开了那游魂冰冷的视线。
游魂瞥了锦冰一眼,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喑哑粗粝“锦先生?”锦冰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游魂的脊背如松般挺立着,仿佛在传递着什么。阿离坐在旁边,忍不住也挺了挺背,锦冰的余光扫到阿离,嘴角漾起笑意。游魂见了,发出粗哑的桀桀笑声“今日先生为她赴汤蹈火,怎知明日她不会给先生致命一击?”屋中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阿离胸口似乎被一块巨石堵着,明明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锦冰倒是一脸泰然自若,缓缓开口“姑娘可是前朝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崔浩之女-崔烟?”
游魂愣了一下,仿佛陷入无边的忧伤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郁,压抑着每个人的心情。阿离从来讨厌佞臣,可是不知为何对这个游魂却是打心眼里讨厌不起来。
游魂冰冷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语气也多了些刻意的僵硬,喃喃道“对,我就是崔浩之女崔烟。他们都说阿爹是佞臣,可是阿爹真的对我很好很好。”
阿离递过去一杯热茶,游魂伸手接过,纤纤玉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绿莹莹的宝石戒指。阿离望着那枚漂亮的戒指有些愣神,游魂见了脱了下来“这个就送于姑娘吧,我始终是要魂飞魄散的。”阿离迟疑了一会儿却是没接“姑娘的东西,还是自己留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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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魂慢悠悠地呷着茶,举手投足全然没有了初来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歪着身子坐在榻上,阿离站在旁边像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丫头。游魂突然噗嗤一声笑了,阿离疑惑的望着她。
“若是我还活着,锦公子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也许有了锦公子,我就不会爱上他,害了父母。”虽然是笑着,可是阿离仍看到了她眼中无边的痛楚。
……
那时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父亲是人人敬仰的护国将军,曾经的功勋天子都礼让三分。日子如此过下去便也好了,可是却在我十岁那年无故大病了一场,上到御医下到神棍都医治不好。然而天不绝我,一位云游和尚治好了我,只是我再也受不得刺激,吃不得苦,否则性命堪忧。再加上那一年,父亲一手提拔的魏将军被天子猜疑,褫夺将军封号,全族被发配到北疆苦寒之地。父亲在书房待了一天一夜,出来之后像是便了一个人。再也不检查我的功课,任由我的性子恣意妄为。
那日,我和尚书家的小姐拌了两句嘴,躲在桃树下哭泣。父亲摸着我的头“烟儿,若是不开心就让护卫们打回去,莫要委屈自己。”自那以后,我的性子愈发乖张,朋友越来越少。
等到了十八岁,我喜欢的男子都掠了来,皇城里的小姐公子们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阿爹在朝廷里的名声也十分狼藉。母亲有时会拉着我的手说“烟儿,我们对不起你。”我觉得我过得挺好的,所以从来不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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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万俟的时候,我惊为天人,招了护卫就往家里抢。可是奈何我的精锐卫队竟然都被他打的落花流水,没办法我就腆着脸跟着他,知道他是朝廷新扶持的左丞相的外甥,我喜滋滋地跑回了家。母亲一听与左丞相有关系,还有些顾忌,老爹却不管他是谁,捋了捋胡须笑道“夫人莫怕,就算是皇子老夫也要为烟儿绑来。”
彼时崔烟才知道父亲已经在朝廷嚣张到如此地步,可是权势带给她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所以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并且安然的享受着。万俟来拜访的时候崔烟正在惩罚自己的丫头,柔弱的女孩被打的皮开肉绽,崔烟丝毫不理会,人命在她手中与蝼蚁没有什么区别。万俟微不可察的拧了拧眉,随即换上一副笑颜“崔小姐,下官冒犯了。”
一眼万年,自此崔烟如同坠入了万丈深渊,唯有他是救赎。她把以前养的男子都放了回去,洗手作羹汤,每日战战兢兢的送到丞相府让万俟品尝。她把毕生所有的耐心都给了万俟,只求万俟一个笑容。万俟对她总是亲近中似有疏离。奈何鬼迷心窍的崔烟却是看不到旁的东西。
那日,万俟说想看书,于是她便带着他去了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涉足的书房。整整一个下午,她为万俟准备了一桌满汉全席,万俟为她不曾出书房半步。后来她甚至有些遗憾,黄昏的时候,万俟急匆匆地离开了,甚至都没看她的满汉全席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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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第二日,父亲上朝整日未归,她独自去丞相府想问问万俟。丞相府却视她如蛇蝎,门房换了一副面孔,指着她一通奚落。
她怒气冲冲地想回家带上家丁,把丞相府掀个底朝天。等她推开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地的狼藉。万俟紫红色官袍在夕阳中分外晃眼,母亲和父亲齐齐躺在地上,嘴角有黑红的血。家丁丫头们被禁军用长矛指着,缩在一个角落里。万俟依旧温润如玉,只是眸子中却多了一些看不清楚的狠厉“佞臣之女崔烟听旨……”
她耳边嗡嗡只响,左右不过“褫为官奴”四个字如雷贯耳。下意识的她想去牵万俟的手,却在伸出那一刻又缩了回来。书房,对,书房。父亲曾说过书房里有崔家的命脉。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万俟,只见他嘴角不自然的向上,企图对她微笑。崔烟心中突然明了,掏出袖间的匕首就要刺过去。早走几个眼疾手快的盯着她一举一动,瞬间把她摁在地上“大胆逆贼,还想谋杀朝廷命官?”
万俟挥挥手“算了。”
崔烟瘫坐在地上“算了?我这一府人就这样算了?万俟,我就算化为厉鬼也会生生世世纠缠着你。”头上万俟送的琉璃簪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死后她的魂魄竟然不入轮回,游来荡去却也寻不到万俟。
“所以,崔姑娘是想让我们帮你寻到万俟复仇?”
崔烟表情怔忪“如今已经过去几十年,我也想清楚了,不是万俟就会是别人,我家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我如今只想寻到父母,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锦冰双目专注的盯着某处,良久叹道“罢了,时世间之事本来就是如此简单,无爱便无恨,放下了便也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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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和锦冰站在破落的崔府门口,心中感慨万千,人生在世,许多事许多情谁又能分得清对错。
崔府院内看似平静,却处处暗藏机关。锦冰施了结界,将阿离和游魂放了进去。阿离放眼望去,只见院内金光闪闪,转头向游魂看去“为何你们崔府会有福源寺的往生咒?”游魂面露惊诧“那是什么咒术?”
阿离叹了口气“冤魂忘记仇人相貌,不得往生的咒语。”
锦冰一行人回到药馆,游魂倚窗静默,阿离若有所思。锦冰无奈的开口“莫要担心,待我解了那往生咒,姑娘就可以一家团圆了。”阿离更加惆怅了,她知道游魂心中所想,而锦冰却体会不到。
锦冰这几日忙着寻找解往生咒的法子,不曾注意阿离也整日不在家。这日已是傍晚,他终于找到了法子,眉间有了喜色,却发现此时仍是早上的残羹冷炙,问游魂却也问不出之所以然来。
解了往生咒,游魂和父母一家三口团聚。崔浩老泪纵横“烟儿,都怪老父亲,若不是生在崔家,你定会寻得如意郎君,平安喜乐过一生。”
锦冰“恕在下直言,将军为何一夕之间从忠君爱国走上佞臣之路?”
崔浩叹息“先生有所不知,帝王寡情,若是崔家一直忠君爱国,才更是对不起烟儿。”
锦冰噤了声,阿离却凑过来“崔将军说的对,那曾经的刽子手万俟扳倒将军后尚了长公主,天大的荣宠也不过两年光景就被帝王五马分尸了。啧啧啧啧,理由是蔑视公主。”
游魂却好似没听见般的仍旧牵着母亲的手,锦冰瞪了阿离一眼,阿离满腹的故事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无常神君来接魂魄的时候,游魂却执意不肯走。无常神君瞥了锦冰一眼“锦公子,不是小神不给公子情面,这缕游魂确实不该入轮回。它身上可是有真龙的诅咒,阎罗大人都无奈三分,合该阿离姑娘有福。”
终章
阿离追着锦冰“你知道万俟后来去了哪里了吗?”
锦冰“不知道。”
阿离“我知道,白无常告诉我了,那万俟是渡劫的仙君,后来飞升了。”
锦冰驻了脚步“阿离,你要记住,仙君们最是无情。”
阿离撞进了锦冰怀抱有些懵地回道“世上只有锦公子对我最好,旁人都不可信。”
锦冰满意的笑了。
阿离继续“你知道天子为什么要给崔烟下帝王咒么?”
锦冰笑道“因为万俟真的喜欢崔烟。”
阿离愣住了,原来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