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以秋的葬礼结束的时候,时间还早。毕竟我们只是男女朋友关系,所以接下来或许还有一些步骤是我不必参与的。
今天天气很好,晴朗无云,有蝉在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上拼命地叫。
昨天这么个时候,白以秋还问我想不想去彩虹谷。
当时我是什么反应呢?不到二十四小时,我竟然有些忘了。
乘坐着市郊公墓到市中心的公交车,外面的绿荫很快被车水马龙侵蚀。
这个城市有太多太多普通人,但在这一刻,一眼望过去,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或悲伤或欣喜的故事?情绪的暗流涌动被封在一张张冰层似的麻木面孔之下,坐在豪车里或者是电动车上,提着通勤包或者是超市购物袋,行色匆匆。
成年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伪装。
手机震动,我接起了电话,电话那边是组长。
“小尹啊,忙着吗?新来的实习老师太不靠谱了,打篮球把自己的脚扭骨折了,明天代不了你的课。你看忙完的话,明天回来上课吧?”
电话那边一口气说完,我停顿了三秒钟,轻声说了一句“好”。
既然明天要回去工作,今天下午还有一下午的时间,我打算去买点菜,自己好好地做顿饭。
西红柿,土豆,牛肉,个头大的鲜活虾,葱姜蒜……
我提着大包小包爬上这个老旧小区的三楼,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奶扣撕心裂肺的叫声,直到我打开房门,这只猫才安静下来,讨好地蹭了蹭我的裤脚。她肯定不知道,在她的余生里,永远不会再见到自己的另一个主人了。
我给奶扣添了猫粮和水,然后开始对付买来的菜:牛肉切块焯水放在一旁备用,西红柿洗净切开,葱姜蒜切沫……
奶扣在我身后的地板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爪子划过我的脚踝,我吓了一跳,刀斜了斜,切到了手指……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到地板上,我却愣了一下。
眼前的一幕如此熟悉。记得也是这么一个暑热难耐的夏天,白以秋满头大汗地在厨房做饭,我在一旁打下手,忽然白以秋切到了小指——你是个医生哎,手术刀都握得稳,怎么菜刀反而握不稳了?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去包扎一下——这是我随后说的第一句话。
白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好久没有做菜了,生疏了。”
门铃声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门外是曹文瀚,曹文瀚一看见我的样子,夸张地一步迈进来,攥住了我还提着菜刀的手:“你想干嘛!”
我自视自己的尊容,好像有点像自杀未遂的样子,于是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刚刚在做饭,你看厨房的煤气灶还开着呢。
曹文瀚将信将疑地探头瞧了瞧,才松开我的手。
我翻出纱布和碘酒,简单包扎了一下,问曹文瀚,一会菜就好了,你要一起吃吗?
曹文瀚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不过没有说什么。
最终,他自顾自地坐在了餐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碎碎念。
西红柿牛肉,白灼虾,土豆丝依次上场,曹文瀚最终憋不住道:“尹絮,你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
曹文瀚捏紧了水杯,低头道:“以秋这么好的人,谁也没想到会这样。警察说,那个人就是个疯子……”
我往嘴里扒拉了几口米饭,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难过?觉得我现在天都塌了?
我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不难过,同行三年的恋人死去,不难过是假的。我当然伤心。说实话,可是也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白以秋不在了,我更要勇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让情绪左右,一个成年人,应该是有理性约束的。我的心里裂了一道口子,不必向外人展示,我可以用针线缝起来,直到漫漫时间带来修复与愈合。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曹文瀚无言以对,默默半晌,竖起大拇指朝我比划了一下。
或许他会觉得我冷静到冷血,毕竟从事情发生以来,我没有掉过一滴泪。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冷血。
知道白以秋被刺受重伤,是我第一时间赶到了他的工作单位,是我一个人走完了手续,是我打电话让他的父母来。
我很清醒,很清醒地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直到面对墓碑照片上和煦如阳的男人,我掐紧了自己的胳膊,但我哭不出来。更多的好像是一种,茫然如梦的感觉。
我放下筷子,对曹文瀚说,我打算搬到学校提供的教师宿舍去住,带着奶扣。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应该会越来越忙。一会我把钥匙给你一把,要是白以秋的父母来收拾东西,就麻烦你了。
曹文瀚接过钥匙,起身走了。
临走前,曹文瀚撂下一句:“我真后悔让白以秋认识你,你是个捂不热的人。”
在认识白以秋之前,曹文瀚是肖左风的狐朋狗友,是我的点头之交,是白以秋的世交发小。
肖左风是我的前男友,本地知名富二代,喜欢玩,会玩。
跟肖左风在一起如同烈火烹油,每时每刻都是鲜花,礼物,惊喜,浪漫。那时候的我刚刚踏入社会,还带着些虚荣心和傲气,想要驯服脱缰的马,驯服火山顶端炽热的岩浆,最后我再也不想遇到肖左风这样的人。跟他的恋爱,耗尽了我所有力气。
白以秋则是完全相反的人,面貌只能算中上,温吞,慢热,有些愚拙的温柔,白开水一样的人。有的时候对他发脾气他也不知道是在发脾气,挺没意思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这样乏味的一个人在一起三年之久。
曹文瀚摔门而去,我一个人慢慢地吃完了晚餐,洗好碗筷。
我真的是冷血吗?我再一次怀疑地问我自己。我的难过,好像落在地上的寥寥雨滴,湿润了表层土地而已,再更深处,好像还是干燥的土壤。
我只带了些简要的东西来宿舍,奶扣一下子换了新环境,颇为不适应,到处跳着喵喵叫。我把她抱过来撸了撸毛:“你安静点,不然我可不是爸爸,对你那么有耐心……”
接下来的生活,忙碌地像按了快进键,我根本来不及想什么,每天沾了枕头就睡,三个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
这个时候如果再问我还伤心吗,我只能说,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方。
期间,母亲打电话问候我这个废物怎么还没找着下家把自己嫁出去。
“……你陈阿姨给你介绍的对象,有车有房,你回绝了人家。你大伯好不容易想给你搭个线,你也不同意。白以秋死了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真想为他守寡?”
“妈!”
“……怎么还不让说啊,哎呦,我怎么有你这么个赔钱蠢货女儿啊,年纪大了不值钱,谁要你啊,不想想办法,你让我以后怎么活呀……”
我挂断了电话,脑子里却仍然如同飞了几百只苍蝇。我想吐。
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打压式教育,是我家里的惯用手法,即使我现在已经二十八,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不记得我做的任何事受到过表扬。
说起来有点好笑,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表扬,是来自白以秋。那时候停电了,我自己待在出租屋里,等着电路修复。
白以秋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我,不断地吻我的头发:“小絮好棒,没有害怕。”
这样一件小事是需要害怕的吗?
原来这样一件小事也可以害怕。
从那以后,我在白以秋面前就越来越娇气,越来越傻兮兮了。有时候我暗暗想,都怪白以秋。否则我怎么可能像那些恶俗的言情小说里一样,变成了这么黏腻的一个人?
暑假很快到来了,我即不想回父母家,又不想回出租屋,索性报名了一个为期两年的教师交流活动,需要到外地教书两年。
母亲知道了又打电话来骂,我把手机放在一旁,默默做自己的事情。
临走前的一个下雨天,我把奶扣托付给了曹文瀚。
曹文瀚还是老样子,这个场子喝喝酒,那个场子露露面,每天都是一副纸醉金迷的的富二代德性。
他见到我没有说什么,把猫递给了身后对我投来敌视眼神的女孩——或许是他最近的女朋友,他换女友的速度一向比换衣服还快。
忽然,他的脸上漏出了一些残忍的表情,紧紧盯着我:“尹絮啊,你知道当年你和肖左风分手后,我为什么执意要叫你出来玩吗?”
“……”
“都是白以秋,白以秋那家伙软磨硬泡求我的。他想认识你。”
“你还不知道他死之前都打算跟你求婚了吧?”
他的眼神里带着打量,好像笃定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现在我知道了。
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我跟白以秋三年,我也并不欠他什么,我早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和照片全部删除,我的生活要继续。
曹文瀚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你特么……”他扬起手,被那个女孩拦住了。
我在曹文瀚发疯之前,转身走了。
我知道他想刺痛我,看到我为白以秋难过。这次见面并不愉快,我觉得他幼稚,他觉得我无情。
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会明白,我们都错了。
交流的教师需要先去当地的培训,其实就是每天开会,学习。两个月的时间,瘦了5kg。
我喜欢每天晚上开完会的时候,去楼下散散步,这里是中心地带,也是老城区,周围的建筑还不是那种逼戾到天空一线的高楼大厦。这里很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尤其是有个种满花的院子,有一大片蓝色的无尽夏,在院子的一隅灿烂而梦幻地开着。
我欣赏着这处的风景,料想主人定是一个幸福的人。
无尽夏谢了,栀子和紫薇开的时候,我终于在一个傍晚见到了院子的主人。
那是一个干瘦矍铄的老先生,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
他见我长久的伫立在外面,不出意料地邀请我到院子里看看。
他拄着一个锄头,笑呵呵道:“我不住在这里,我在新城区还有几套房子。这是我老伴的花,她喜欢捯饬这些,爱花爱得不得了,我就是帮她打理打理。”
我愈发起了好奇心,既然这么爱花,为什么却放任这花自开自败,不来欣赏。
老先生说:“我老伴已经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
他的神色如常,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说完又在花圃中敲打松土,我这才发现这么多雨的季节,花圃中,一棵杂草都没有。
老先生和老伴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没有什么轰轰烈烈,育有两儿一女,儿女都成家立业,各自安稳。
老先生挥舞着锄头,依然神色如常:“小姑娘,生死离别大概是这世间最痛苦的事。”
一阵风吹来,我看到了树梢后的晚星。
日子就像指间的沙,一点点流散了半年。快放年假的时候,曹文瀚忽然打电话来说,奶扣病了。
我去曹文瀚那里,把奶扣接了回来,奶扣没精打采的,曹文瀚保证他绝对没有虐待好兄弟的猫。我告诉曹文瀚,我打算去相亲了。
因为是节日,曹文瀚的臭脸缓和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身边还是那个女孩。
他揽着那个女孩,一脸柔情,说道:“过去是我不对,其实你这个样子,才是以秋希望的吧。设身处地想一想,以秋那么爱你,怎么舍得让你伤心难过呢?”
他告诉我,他要当爸爸了。他还告诉我,肖左风也安定下来,要结婚了。
似乎每个人的故事都走向了he的结局。
不管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
人这种渺小的生物在生活的狂澜中,大多都得顺流而往。
我和白以秋的出租屋里还有一些东西,打算趁着年假过去收拾一下,顺便退租。
当我打开房门时,奶扣先迫不及待地喵了一声。它记得这里。
小出租屋大体上还是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但白以秋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他的各种证件,他晾在阳台的衣服,鞋架上的鞋子,我们的照片……
我忽然有些呼吸不畅,好像什么堵在了心口。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以秋的父母来过,来收拾好了儿子的东西,还给我交了能维持到明年的水电费,桌子上的两张物业收费单说明了一切。
我每个房间都慢慢看了看,白以秋的东西都不见了。现在什么都不见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没有他存在的痕迹。
我坐在沙发上,呆愣了很久,直到下午六点,肚子的咕噜声实在难耐,我才起身,向冰箱走去。
夕阳从半开窗帘的玻璃透过来,昏黄的光跳跃在玻璃杯的边沿,跳跃过木桌最终将我的一半身影描在墙上。楼下的小孩正在你追我赶,有些吵闹。
冰箱尽职尽责的工作着,里面有那天早上,他随手塞进去的半盒牛奶,咬了一口的包子,还没来得及吃的鸡蛋,还有他端午时为我包的粽子……
从第一滴泪落下来,到决堤,悲伤铺天盖地袭来……我忽然觉得原来我的余生太漫长了,要有那么多的分秒、日夜,要在没有白以秋的日子里度过。
一切风平浪静,其实真正的崩溃是悄无声息的。
我将你的痕迹抹除,可是就算我故意忘却你的面容,我也仍记得这份感情。
如同天崩地裂,我甚至无法亲吻你的骨灰,只能在废墟中悲鸣。
“因为我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一见你,刀就握不稳了……”
“在我心里,小絮无论怎样都是最可爱的。”
“小絮可以害怕……不过我会陪着你的……”
……
我没有去相亲,奶扣没有挺过这个春节。
我抚摸着她逐渐僵硬的小小身体,我知道,她先去找爸爸了。
总有一天,我们三个会团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