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抬头时,一眼就望见的人

2022-08-12 21:05:42

爱情

楚辞参加完葬礼的那晚,许久不见雪的桐城暮色沉沉,有雪花飘落下来。

楚辞站在廊下,伸出手去。他的食指还有点红肿,刚烧纸的时候恍惚了一下,手上纸钱燃得正旺,忘了丢开。

突然而来的灼烧感,刺痛,就好像乍听到晏和离世的消息。

晏和是他的大学同学,还记得夏夜,晏和拉着他躺在学校球场上。他容易招蚊子,每次都裹着毯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时候晏和总是笑话他。蝉鸣声起,星星闪烁,回忆中都是愉悦的部分。

与此刻微冷的现实不同——天与地都卷入了肃穆的白色,这是南方小城很难见到的景象。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晏和的离开,除去手上被烫的那一片红,他甚至感觉不到疼与痛的滋味。

手机传来声响。他掏出手机来看,是一个初代社交软件纪念日的短信提醒:“‘诺亚方舟’十周年,好友送来问候,查看更多详情。”

他顺手点了进去。距离晏和去世的第七天,他收到了对方账号的自动消息。

“嗨,楚辞,我是你在船上的第一个好友,好久没联络,你过得好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

那天他陪着晏阿姨处理了很多事,忙完已是半夜。他订了桐城的宾馆,凌晨两点,楚辞没开车,风吹落雪花,他穿越路灯的暗黄色光影,没来由地掏出了手机。

他重新下载了那个软件——“诺亚方舟”。看着熟悉的头像,楚辞停下了脚步。

楚辞大学学的编导,他喜欢电影,喜欢文学,崇尚安东尼奥的风格,热爱村上春树的笔触,跟同寝室的某位仁兄爱好相似,俩人也就混在了一起。那兄弟读大一时因为在寝室烤肉被举报,让教导员批了一顿,给他调了寝室。

换过来的新同学跟楚辞不是同专业的,据说学的是播音主持。空床位在楚辞的下铺,新同学好几天也没见搬过来。那天是个周末,楚辞正躺在床上看书,就是这时门被推开。

“你好,这儿就是陈冬青之前的寝室吧?”陈冬青就是楚辞之前很聊得来的那位兄弟。

楚辞把书翻了一页,没吭声。他的床铺有窗帘,正拉得严实合缝。门口的男生大概是觉得寝室没人,站在门口似乎核对了一遍寝室成员的名单后,就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

楚辞听着他在寝室里噼里啪啦一通折腾,索性戴上了耳机。直到他听到床下传来某种动静,才“唰”的一声掀开窗帘。

“别乱扔我的书。”他黑发覆额,目光沉寂。

那人压根儿没料到寝室里原来还有人,他正在床头收拾,楚辞露出的脸刚好是他抬头就能碰到的距离,他被楚辞吓了一大跳:“啊。”

晏和那年十八,血气方刚的年纪,剪一个利落的寸头,典型的艺术生的感觉。晏和反应过来楚辞明明就在床铺上,自己进门的时候他却没说话。看着楚辞的那张脸,晏和也有点不耐烦,更何况他床上全是砖头一般重的书,没好气地踢了脚床板。

“那你不赶紧下来收拾?”

楚辞人在床上,被踢了个猝不及防。他掀起眼皮,看着晏和。

那晚其他室友一推开寝室门,大家都怀疑寝室被人偷了:门口的板凳坏了,地上散落着某家伙的废稿,上面还有着凌乱的脚印。阚治涵正在打扫寝室,看起来比较正常。楚辞坐在桌前写东西,就是头发比较乱。两个人安安静静的,透露着某种莫名诡异的默契。

室友老二跟曾龙一起进门,看到正忙活着扫地的身影,表示十分欢迎:“欢迎新同学加入。”

曾龙拿出一盒小吃:“今天出去玩了,带了点儿牛肉给你。”

本来是迎新的环节,就听到楚辞很不合时宜地发问:“我的呢?”

曾龙无语凝噎:“那是给咱新朋友的,你?有手有脚的,想吃自己下去买去。”

楚辞被拒绝,表情很是愤恨。

偏偏晏和一笑,乖巧十足:“你们叫我小和就行,我上学早,各位哥哥好。”

楚辞听完冷冷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有被恶心到。

晏和瞥到楚辞的目光,福如心至:“那牛肉是西门那家的吧,口味一绝,咱兄弟会吃哦!”

曾龙给了个眼神:“那是,小和你待会儿趁热把它吃了,一口都别给楚辞啊,咱不惯他!”

晏和大声应了,笑起来有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晏和就这样融入了407,他年纪小、长得好,嘴巴又甜,大家都很喜欢他。当然,这里的大家不包括楚辞。楚辞比较特殊,喜欢独处,在407,他形单影只是常态。

楚辞习惯睡懒觉,大清早晏和运动完叠被子的时候,楚辞翘着一角头发才下床。他们经常面面相觑,一个觉得对方大早上折腾着全寝室的人去跑步纯属有病,一个觉得大好的青春年华全在迟到踩点的日子里度过实属浪费。

他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也就没怎么跟对方说过话。

那段时间楚辞经常熬夜,其实是接了个活,他要出详细的分镜头。交活的那天,漫画师对他的专业度十分满意,然后问他玩不玩“诺亚方舟”,可以关注一波。

楚辞显示出他不问世事的一面:“那是什么?”

诺亚方舟是个社交软件,是文艺青年们发帖交流爱好的圣地,社交机制是用户登录以后只能刷其他用户发的帖子,双方互相回复消息后才可以点击彼此头像,知道对方的性别、年龄、职业等。

那漫画师怂恿他:“我女朋友就是在上面找的,你快下载了关注我。”

楚辞找了那个软件下载,他头像用的是一个浅灰色圆月的图,黑白风格,很符合他的气质。大概花了十分钟时间,他把年龄、邮箱等一堆详细资料填好,然后登了上去。

楚辞随手翻了翻平台的帖子,发觉这个“诺亚方舟”还是有点内容的。然后他就被那篇论安东尼奥的文章吸引了,楼主是几个月前发布的,互动量很高,楚辞认真地看下来,竟觉得志趣相投。

他果断关注了对方:“我是‘黑白黑白’,想和你交个朋友。”

A:“感恩关注。”

楚辞慢慢打字:“我也喜欢安东尼奥。”

对方没多久发来了消息:“哈哈,以后有得聊了。”

于是两个人就导演的发展史聊了起来,他们观点相同,聊起来十分默契。楚辞自陈冬青搬走后还没有遇到过这么默契的朋友,不由得说了很多,直到对方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

楚辞:“你工作了吗?起那么早?”

对方简单地回了一句:“我明天要跑步。”然后他发了个晚安的图,头像就暗了下去。

楚辞心想,这个人喜欢看安东尼奥,还坚持跑步,真的好酷。然后他放下手机,也打算睡了。楚辞努力让自己闭目养神,这个时候他感觉下铺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然后下铺的人坐了起来,接着就听到下铺的人“咕咚咕咚”喝了水,冲对面床铺贴心地道:“老二赶紧睡,明天我六点喊你。”

他的下铺天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每次跑步都呼朋引伴弄出不少动静。就为了去跑个步,楚辞一边腹诽一边进入梦乡,真的有病。

大一后半年,楚辞很喜欢跟A聊天,通常都是他坐在幽暗的电脑房,面前播放着老片子,他拿手机发一张电影截图。A会隔很久回复他:嗯,看过,喜欢。

相同的爱好与松弛的交流让楚辞放松而自在,他坐在靠窗边的位置,片尾是法国女人慵懒的歌声。楚辞把A的头像放大又放大,对方头像是一本书,关于摄影的,左下角还有他翻着书的手指,消瘦的骨节,中指在靠近无名指的内侧还有个小小的文身。

楚辞想,如果以后有机会,他们倒是可以约着见一面。

又过几天就是校庆,各寝室要以最小单位排节目。楚辞抓阄抓到了节目编导的活,他私心想对标做话剧,但整个寝室也只有晏和的普通话过了一甲。

那晚他坐在桌子前装模作样了半天,老二看他憋了一晚上憋不出一个字来,索性替他发声:“小和你最近课多吗?咱们节目你楚哥想让你帮忙。”

晏和正在喝水,闻言向楚辞看过来,像是意外对方居然会需要自己。毕竟他们两个的磁场实在不对付,都同住了快一个学期了,愣是没有一起结伴吃过一顿饭。

不过晏和性格好,听老二这样说,他回答:“没事,有需要就说,我下了课也可以练。”

楚辞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晏和,优秀青年的代表!

他们的话剧节目很成功。

楚辞发挥了他全部的文艺细胞,写了一个男子迷恋女歌手的故事:男子学音乐,花了三年时间成功接近对方,合作过舞台以后,他把女歌手堵在了后台想要表白。在花束堆放的后台,女歌手躁郁症发作,她嗤笑羞辱着拥在外面的观众,直到经纪人跑过来,无比熟练地给她服下了镇静剂。

人来人往处,女歌手恢复正常,这才看到男子,于是款款一笑,丝毫不记得自己方才骇人的模样:“你要说什么?你也爱上了我是吗?”

舞台的光束暗下来,晏和扮演的男子捧着玫瑰,脚本里写着那是男子一大清早去摘采的。他手中的花与别人送她的蔷薇科植物并无二致,在狭长逼仄的走廊里,到处都是玫瑰,到处都是热烈的爱。

音乐响起,晏和凝视着女歌手,仿佛从中凝视到热切渴望改变的自己。

晏和是双眼皮,笑起来眉眼弯弯,不笑的时候就有种少年的执拗和倔强。他站在台上,穿着黑色西装,身子挺拔如白杨,但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崩塌。

楚辞写给晏和的台词非常矫情。

“不,没有人爱你。包括我——我也不爱你。我有时候看你就像那个水仙花神倒看自己的影子,我就是嫉妒你的热烈、阳光和总是能让人疼爱的天赋,那是我这样的人怎么使劲也得不到的。所以我渴望你,想成为你,但是我不爱你。你这样的人也千万不要陷进爱里,不然大家一旦得到了你,也就不再爱你。”

随后晏和丢下玫瑰离开,其他追求者还等在外面,大家有秩序地拥到女歌手的身侧,只有晏和逆着人流,舞台上带着追光,一直到他落寞地离开。

节目结束,大家的欢呼声久久不能消散。这种不明觉厉的故事可太受学生们喜欢了。

楚辞携男女主演谢幕,他的右手牵的是晏和,他看着晏和刚要说些什么,在明暗交织的灯光下,眼睛却瞥到一个熟悉的图案。那是晏和的一个文身,就在他中指偏无名指方向的内侧,一个小向日葵的模样。

楚辞的心疯狂跳动。

晏和却还没发觉他的愣神,他俯在楚辞耳边,爽朗的笑声裹挟着气流充斥着对方的耳朵:“楚哥我可太爱你了!牛!第一名是3000的奖金哎!”

校演过去后,那几天楚辞变得有点不对劲。他先是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死乞白赖加入了晏和早起跑步的圈子。晏和总会在打球、上课乃至吃饭的时候,感觉自己被莫名的视线包裹。他每每抬起头来,不远处总有个楚辞在刷存在感。

晏和心想,这个人应该是因为自己完美演绎了他的男主角,从而对自己镀上了某种光环。

他们关系的推进在于一堂体育课,那天轮到楚辞去帮老师拿体育器械。在绕过操场去体育馆的路上,楚辞意外地碰到了晏和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争吵。

“我不回去,我从小到大她管过我没有,走了二十年对我们不闻不问。现在她病了你就原谅了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她就是死了也跟我没关系。”

男人看起来生气极了,直接就给了晏和一巴掌。

“你还有事吗?”晏和一脸漠然。

男人面色铁青,晏和一点跟他聊下去的欲望都没有,直接转身就走。他没走几步就看到不远处的楚辞,两个人的视线隔着冬日光秃秃的枝丫触碰在一起。

楚辞什么也没说。

那晚他们坐在火锅店里,晏和情绪低落,楚辞听晏和讲了很多关于他晦涩的家庭。楚辞看着他手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向日葵文身,忽然明白,晏和或许跟他是一样的人,他们都一样向往好的热烈的如同太阳一样的关系。

真正阳光的人是不会把向日葵当文身的。

店门在那时被人推开,进来一个男生,看到楚辞就热络地打招呼:“楚导,真是你,你校庆的那个节目是真的牛哇。对了你最近接活没,我手上有个项目估计还是需要你。”

这是美术系的同学,就是之前跟楚辞一块兼职的漫画师。

“好啊,我反正课不太满。”

对方又说:“哎楚导,你诺亚方舟也要记得认证,好接活,哎我关注你一个月了也不见你跟我说句话,你的昵称,什么‘黑白黑白’吧?记得回我啊。”漫画师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然后像旋风一样推门就走了。

楚辞没说话,他的余光可以瞥见,旁边的人在听到漫画师说自己的昵称是“黑白黑白”的时候,径直朝自己看了过来。

后来。

后来的故事怎么说呢,当楚辞表现得很惊讶,拙劣地说着“原来网上的知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时,晏和眼里的光一点点漫上来:“我也没想到,还挺奇妙的。”

他们后来没怎么在诺亚方舟上聊过天,也许是因为俩人面对面高谈阔论更畅快。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让老二和曾龙都叹为观止。

他们一起打球,一起看电影,一起挂科,甚至一起逃课去看其他省市的展览。在酒店的钟点房等待高铁,晏和的冷笑话太冷了,他歪着头哈哈大笑,一边躲避着楚辞的追打。年月倏忽而过,阳光照在玻璃窗上,能看到宛如彩虹的光晕。

一直到大四,他们接了个活,是做美术馆的宣传片。晏和跟楚辞一起写的分镜本,晏和友情出演了一个角色,他需要从游泳馆的高空一跃而下。

晏和一连拍了十几遍,呛水呛到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楚辞喊了停。全场人都有点忐忑,晏和确实形象可以,但毕竟不是专业跳水运动员。晏和裹着浴巾站在不远处,喊了一声:“楚哥。”

他被阳光笼罩着:“让我再试试。”

于是最后一遍,楚辞就跟着导演守着摄像机前,看到晏和闭眼,深呼吸,从高处跳下时,修长的身影在镜头前像只优雅的鹤。他潜入水中,蓝色光波在水面荡开涟漪。楚辞的心里也跟着泛起波澜。

导演满意地喊“卡”。

最后他拿着浴巾找到晏和,故意把浴巾盖在他头上,动作粗鲁地擦拭。晏和被折腾得不行,然后就见他盯着楚辞。

“楚哥,”晏和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今晚请我吃饭!”

毕业的关头,他们这顿饭吃到很晚。那晚之后,楚辞出国的offer顺利到手。之后他就去国外深造了,没有回来过,直到晏和去世。来吊唁的老二说,晏和这几年都在拍戏,拍名不见经传的男配。

他离世是胃癌,离开得很突然。

于是这一晚,晏和的葬礼结束。

风雪漫天中,楚辞打开手机,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在不久前曾给他发过一段消息。

他看着聊天记录,心里却想起他选择出国的前一晚。当时晏和喝多了,楚辞背着他回寝室,在男生寝室楼下,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叫住了他们。“晏学长。”

楚辞停下脚步,面对对方热切的目光,他不得不把背上的人放下来。女生上前一步,拿出了精致的书信,上面画着硕大的爱心。楚辞看着那封信,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周围都是乘凉的学生,大家一看这场面就开始起哄,女生也落落大方:“可以给个机会吗?”

有人在吹口哨,晏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可以。”

“为什么?”

晏和放下手,愣了一秒,似乎也在思考“为什么”的原因。

夜色深处,他嗅到身旁木调的冷香。

楚辞无法置身事外。下一秒,迎着晏和热切的目光,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深深地注视。周围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女生有些愣怔。大家的视线在楚辞和晏和之间来回打量。

晏和的声音轻轻的:“因为楚哥……”

但是他还没说完,楚辞就变了脸色。

“晏和。”

晏和的脸色有种酒后的苍白,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似乎渐渐清醒,定定地看着楚辞。

楚辞没说话,径直转了身。

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在五年前的晚上。

楚辞才看到不久前晏和给他发的消息。

也许是在白色的病房,病床上的他病重虚弱,有着苍白的脸庞。

“楚哥。

刚做了化疗。

好疼啊。

护士小姐姐说等一下要推我去晒太阳。

她长得好像毕业前跟我告白的那个学妹,哈哈。

说到告白,五年了,楚哥。

我那时其实是在开玩笑。

像你剧本上说的,我可能就是嫉妒你,你的优秀、独立和总是能让人崇拜的天赋。

那是我这样的人怎么使劲也得不到的。

所以我想成为你。

你是我抬头时一眼就能看到的人啊,像很久以前你给我排戏时,我无法进入情绪,你会过来拍拍我的背。所以我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时,第一时间想求助的人就是你。

而我那晚真正想说的是‘因为楚哥在等我,所以我不能停下’。

仅此而已。”

“楚哥,手术失败了,想见你。”

落款晏和。

消息均写于他逝世的前夜里。

楚辞立在大雪中,很久很久,像是失去了呼吸

晏楚
晏楚  VIP会员 万人如海一身藏

你是我抬头时,一眼就望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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