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梦中伯爵公子易斯顿贴近的军脸刹那间化为泡影——劳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模模糊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却看见一个盘子随着自己的动作掉落在地上，“哐哐”转了很久，久到足够让我清醒过来。我僵硬地一点点挪向墙角的镜子，却见里头赫然倒映着一架凌乱却不失华美的——餐车。
我尝试着挥了挥手，镜中餐车中的一个盘子左右晃了晃。
“啊——”
我惊声尖叫，径直冲出门外，不管不顾地向外跑。结果刚冲出门口就被撞飞了，盘子四处散落，震得我脑袋嗡嗡响。我定睛一看，撞飞我的是一条——飞驰的板凳。
也许惊惧到极致了，我反倒冷静了下来，环顾四周，发现这座城堡——尊敬的亚当王子昔日金碧辉煌的住所——此时已经变得昏暗阴森。走廊上、各个房间里，流窜着发疯的钟、烛台、衣柜、抽屉……一切都乱糟糟，慌乱和惊恐充斥着整座城堡。
是梦吗？明明昨天晚上这里还在举行盛大的舞会，贵族公子小姐一个个盛装出席，管家和管事夫人都穿得正式得体，就连像我这样的女仆也被允许戴上漂亮的耳坠子。城堡中到处是欢声笑语，伯爵公子易斯顿接过我托盘中的葡萄酒时，还冲我眨了眨眼，那样一双令人心醉的眼睛，我方才做梦都梦见。
“是梦中梦吗？”
我自暴自弃地躺在地板上，等着梦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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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易斯顿公子的亲近是做梦，而城堡中的一切并不是做梦。
昨天宴会进行到很晚，结束以后，有一位老婆婆来敲门，向王子殿下讨要一些吃食，殿下高傲地拒绝了。但没想到那位老婆婆是一位女巫，她对王子从前的骄奢淫逸以及对她的恶劣态度十分恼怒，决心惩罚他。
于是，富丽辉煌的城堡变得黑暗可怖，城堡中的所有下人都变成了家具，而王子变为了一头野兽。女巫还留下了一朵玫瑰花，这朵花会在王子二十岁时盛开。在花瓣彻底凋零之前，若是王子没有和一位女孩相爱，那么王子就会彻底沦为一头野兽，下人们也永远只能是家具了。
管家先生——现在要叫钟摆先生——在所有人们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跳到大厅吊起的台灯上，沉痛地向大家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语毕，叮叮当当地抹起了并不存在的泪水。
大厅里也是一片混乱的哭声，我听了颇为心烦。变成这副鬼样子，易斯顿公子冲我笑，我都不能回一个媚眼回去，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王子殿下呢！”终于有人问到这个问题。
“殿下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管家停止了哭泣，压低声音告诫众人，“他的心情现在很糟糕，脾气也——大家没事不要打扰。”
“明明自己惹的祸，还发脾气，果真就是从小被惯坏了！”我在心里暗骂。
以前王子的脾气也差，但我感激他常常邀请英俊潇洒的贵公子作客，也让我有了近距离与风度翩翩的绅士接触的机会。功过相抵，我也就不抱怨什么了。
但是现在，求帅哥而不得的苦闷估计要转化为痛骂王子的动力了，我决定在我变回人之前，每天都在心里问候他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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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怨归抱怨，王子殿下毕竟是殿下，现在大家都成了家具被困在这里，每天依旧得顺着他的脾气服侍他。不仅如此，我们还要为他操心那个“和他相爱的女孩”。
钢笔先生每天疯狂地写邀请函，由马车伙计送到各个城堡、庄园里去。平时不请自来的那些人，这时候都避而不见了。就连国王，在听说自己的儿子被诅咒之后，也不敢来看他一眼。可怜的王后更是伤心过度，不久前听说去世了。国王又娶了一位新王后，最近听说怀孕了。
马车载着一车信件去，又原封不动地载回来。没过多久，钢笔不再写字，马车也躺在角落积灰了。
王子的脾气也一天天地从暴躁转为孤僻。
最开始一段时间，我每次端菜进入他的房间时，总是先收获一声怒吼“滚”，然后眼瞧着屋子里的东西开始遭殃，噼里啪啦散了一地。我沉作冷静地转动我四个小轮子，进去放好菜离开。
再后来，我在门口敲敲门，就能直接推门进去，安静地摆好菜，又安静地退出去。王子自始至终都坐在墙角沙发的角落里，他的身形高大魁梧，但是头和肩膀都始终低垂着，炉火在墙壁上勾勒出他颓丧的身形。
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剔透的玻璃罩中生长着一株美丽的玫瑰，含苞待放。
“好吧，他还是蛮可怜的。”我忍不住多看了那在墙上明灭扑闪的影子，“以后还是少骂他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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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请那些贵族小姐的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了，可是若是没有女孩愿意来，那王子和谁相爱呢。于是，钟摆管家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办法：悬赏。
“请适龄的女孩们来古堡中，谁能住上一夜，就赠送她一箱金币！”
他在大厅里骄傲地宣布了他的新想法，大家都认为可行。
那天晚上，我照常给王子送饭，进门发现钟摆管家也在。他正站在餐桌上，仰着胖胖的身体正苦口婆心地劝着王子。
“您，还有我们，总不能真的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吧。殿下，回想一下曾经的日子，是多么的快乐呀！只要您和任何一位姑娘相爱，我们大家都能回到像以前那样美好的生活了。”
王子没有发脾气，算是默许，管家于是得意地叮铃铃走出门去。
我眼观鼻鼻观心（如果我有的话），觉得王子此刻心情必然不美丽，识相地把餐盘和桌子之间的磕碰声降到最低。
好死不死偏偏在这时候，我拿起一个碟子时，其他碟子忽然也跟着“哗哗”地倒下了。我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僵硬着动作又把碟子排放整齐。
“你也觉得我应该拿着黄金，向那些平民女子求爱吗？”
王子浑厚粗哑的嗓音在我的上方响起，震得我头顶发麻，险些带着盘子一起抖起来。废了好大劲平复心情，我斟酌着语气开口：“殿下受委屈了。”
野兽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低音，我猜测王子对我这个回答还算满意。
“若非我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些平民可能终其一生都没办法踏进这座宫殿一步。”王子大声强调道，“我可是王子亚当！”
我违心地附和着，心却想着这王子变成这样子果然是活该：“殿下再忍忍，只要诅咒解除了，一切就都恢复原样了。”
王子没有再回复我的话，我松了口气，离开这头骄傲自负的野兽，心思飞回从前大大小小的舞会上形形色色的俊美男子，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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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示贴出去的第二天，就有女孩送了信到城堡，说自己在哪一日会来。
家具们收到这个消息都高兴疯了，觉得美好的日子就在前方，一个个热火朝天地把城堡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虽然也高兴，但也隐隐担心：王子能爱上那些女孩吗？
女孩们约定的时间到了。
那一日清晨，许久不见人影的黑暗城堡外，终于出现了几道明媚妍丽的身影。钟摆管家郑重地发出“叮铃铃”的一声响，庄园大门缓缓地打开。
家具们用最高规制的礼仪招待这些眼中充满惊奇与不安的姑娘。园艺剪刀一前一后地挪着把手，带这些姑娘参观庄园中那些精心打理过的花卉，几辆小推车在一旁随行，眉飞色舞的介绍着。
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在阁楼上也听得清楚。我和钟摆管家、衣柜夫人还有一众洗漱用具排排站在王子身后，等待他的指示。
“殿下，您可以先用完午餐，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再去花园中陪那些可爱的姑娘们走一走。”管家极力劝说着王子。
我在一旁安安静静摆我的盘，感觉到王子靠近餐桌，于是恭敬地退下停在一旁。
“其实殿下。”衣柜夫人斟酌着还是开了口，“您为何不邀请他们共进午餐呢。把淑女晾在一旁可不是绅士的行为。”
“砰——”王子一拍桌子，我全身上下的盘子吓得一抖，衣柜夫人吓得赶紧关上柜门。
“我是王子亚当！”王子不耐烦地用餐刀柄在木桌上划出一道道痕，“该是他们来觐见我——”
“是是是，您说的是。”管家极力控制自己的钟摆不被震乱了节奏，一边赶紧说道，“我这就去告诉那些女孩们下午来觐见您。”
一屋子的家具们噤若寒蝉，我也就规规矩矩站着。说实话，虽然我的年纪比王子还要小两岁，但我觉得王子简直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屁孩。放在我们村庄里，这样的小孩早就被父母打顺了。
我站在一旁发呆，开始担心另一件事：那些姑娘们会喜欢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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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在漂亮的庄园里逛了一上午，享用了丰盛的午餐。下午又被服侍着梳洗一番，换下了粗布麻衣，穿上了本配给贵族小姐们的华丽的礼服，一个个高兴地在镜子前转圈。
吃喝玩乐还有金币拿，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淑女们——”管家跳上桌子开始宣布，“请各位整理好着装，带着最饱满的精神去与我们的王子殿下共进晚餐——”
“王子殿下！”女孩们又惊又喜，激动不已。他们都是平民百姓，平日里根本没有接触贵族的机会，能来到这样的城堡已经是奇遇，没成想居然还能见到王子。住在这样的城堡中，王子一定是一个温柔且浪漫的人。
女孩们怀着一颗碰碰乱跳的春心，安静地等在餐厅里，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楼梯的尽头。
我看清她们眼中的期盼与幻想，大概已经猜到了这场见面的结局。
终于，和乐奏响，饭菜上桌，女孩们的期待也到达了顶点。她们全体起立，用刚学会的礼仪别扭地站好，听这楼上的脚步声渐近。
只是她们发觉，这脚步声好像过分大了，在舒缓的乐声中显得如此突兀。人还未至，阶梯的顶端就笼上了一层阴影，黑沉沉地压下。紧接着，姑娘们看见了一只巨大的兽爪，重重地踏上了第一步阶梯。
“请各位用最真挚的感谢，欢迎最亲爱的亚当王子驾临——”
钟摆管家唱诗一般拖长音调，回应他的是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整个餐厅就乱了套。少女们提着笨重的裙摆，四下奔逃，撞得桌子椅子倒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我一个小小的餐车，被撞得刹不住车。
“安静——各位安静——”钟摆管家在餐桌上摇摇晃晃的，还不忘声嘶力竭地维护现场秩序，可惜并不奏效。
“咚！”楼梯上踏步震天响，随后又是一道咆哮，满是恼怒和暴躁。
女孩们被吓得瘫软在地上，缩着身子害怕地瞄着楼上那一头凶猛的野兽，小声啜泣起来。
王子发了狂，接连又咆哮了好几声，从楼梯上一跃而下，跳到餐桌上，烦躁地转着圈子，审视在场的所有人，喉咙中的呼噜声低沉得可怕。
他没有说话，大家也都不敢说话。女孩们看着那狰狞的兽脸以及上面的那张血盆大口，总算明白了为何这一趟值得这么多的金币，害怕之余懊悔不已。
“都给我滚出我的城堡——”王子恐吓般露出他尖利的兽齿和猩红的牙肉，“否则……”
女孩们如蒙大赦，哆哆嗦嗦站起来逃出门外。
家具们大气不敢喘一下。王子在最后一个人消失在走廊之后，忽然将桌上的美食佳肴全都扫到地上，转身几下跃回楼顶。
我看着桌上桌下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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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王子晚上没有吃饭，我于是还要单独送一趟夜宵上去。进门的时候又见到管家，看样子是在安慰和劝告王子。
“殿下，明天还有一些姑娘要来。今天这些姑娘不沉着不庄重，我们再多见一些，总能碰上您心仪的那位。”
我在心里嗤笑，安静地布好菜，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一些姑娘，一切流程照常。到了晚餐时刻，昨日场景重现。不过，这一次王子更加暴躁了，桌子伙计断了一条腿，我的盘子全碎了。
“殿下，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管家晚上鼓起勇气又来找王子，“您对待那些女孩们时，可否多一些宽容和耐心？她们的教养并不如那些贵女，失礼也是难免的。”
“女孩们都喜欢有耐心有礼貌的绅士，对吧，露西娅？”
管家突然叫我，我只能回头说了声：“是。”
王子的看着我若有所思了一阵子，最终点头，算是应了。
第三天在管家的极力周旋下，女孩们坚持到王子下楼之后才崩溃大哭。之后的事还是一样。
第四天、第五天……女孩们慢慢变少了，大概是外界已经有了关于这座城堡的传说，大家吓得都不敢来了。到了第八天，再没有一位姑娘说要来。
“我不见，我再也不会去见他们了。”王子在他的房间里横冲直撞，“我听你的话，得到的却是她们的羞辱。有谁、有谁会喜欢一头野兽？我在她们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恐惧和厌恶，他们怎么可能爱上我！”
“王子殿下……”管家的虚弱地叫唤。
“别叫我王子！”王子恶狠狠地咆哮，“我不是王子了，我是野兽，没有人会喜欢一头野兽。”
“不会的，我们都很敬爱您。”管家颤巍巍地鞠躬。
“是的，她们不可能爱上你。”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支撑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大概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每天都修修补补我的身体，一遍一遍地看到自己刚刚摆好的餐盘被打乱、打碎。别说再见到一个英俊帅气的绅士，我现在连一个正常人都很难见到，不仅如此，还要每天面对着一头时不时失控发疯的野兽。
王子停下来扭头看我，管家一时震惊失语，忘了要阻止我。
横竖都要完，我反而镇静下来，也不理会我断了的横杆，就这样狼狈地继续说下去：“人们会爱戴他们的王子，贵族会讨好比他更高的贵族，淑女们亲近有权有钱的绅士。仆人对主人忠诚，父母爱护她们的子女。就算是野兽，也会有家人朋友。”
“但是没有谁会爱你，亚当。”我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心里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多日来的疲惫与绝望在此刻得以纾解。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发什么脾气，明明我们所有人不幸都因你而起。你没有道歉没有悔过就算了，我们所有人在为你想办法，你还一次次将事情搞砸。那一朵玫瑰花已经盛开了，不久后就会开始凋谢，然后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认清现实吧殿下，你傲慢自私、无礼暴躁，谁会爱你？”
王子好像被我说愣了，高大的身形定在那里半晌没动。还是管家先开了口，语气苍白：“露西娅，你怎能如此冒犯殿下。”
“随便吧，殿下生气，把我扔到窗外去也行。修补身体这种事我每天都干，熟练得很了。”我扔下这句话，在满屋子寂静中，拖着我残破的躯壳，碾过一地的碎瓷片，摇摇摆摆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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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三天前我教训了王子一顿后，王子待在房间里一直没出来，圆桌夫人送进去的饭菜一口也没动过。管家愁坏了，大摆锤都摆得有气无力的。实在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来找了我。
家具们都听说了当日我的精彩发言，我也知道，大家以这样的状态生活这么久，对我那番话估计都有不同程度的认同，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只是，王子这样的状态，连带着整座城堡都死气沉沉的，这是我不愿意看见的——我并不想死。
所以我答应了管家去找王子再好好谈谈，也算是为我当日激动下的一些口不择言道歉。
端着些饭菜，我转着轮子“咕噜咕噜”进了房间。里面没有一点光亮，我借着门口的光，才勉强看清那道蜷缩在墙角的庞大身影。我先把菜一样样放好，转着轮子慢慢靠近他。
“抱歉殿下。”王子的模样让我也有些不忍心，语气出口比我原先设想的还要和缓许多，“我知道如今这样的局面并不是您想看见的。从王子变成野兽，其中滋味并不好受，您一定也很想要变回去。女巫的诅咒让那些姑娘们自然而然地害怕你，这也使得她们几乎不可能爱上您。”
“我在此郑重地道歉，恳请您原谅我的失言。”
我笨拙地欠身，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黑暗中的一点回应。我只能侧身摸索到烛台，点亮的那一刹那，我一下看见角落里那一双直勾勾盯着我看了不知多久的眼睛。
在火光的映衬下，那对黄澄澄的竖瞳显得有些呆愣和委屈。被我发现之后，他眨巴了几下，很快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
“小孩心性。”我已决定不再和他置气，和没事儿人一样唤他过来吃些东西。
“殿下吃一些吧，帮帮忙，不然我真不好向管家先生交差。”我就在餐桌旁，殷切地看着他。
王子一点点挪到餐桌前，安分地坐好。我看着他这样，觉得十分欣慰，行了一礼之后准备离去。
“露西娅。”王子叫住我，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显得有些不自然，“女孩到底会不会喜欢上一头丑陋凶残的野兽呢？”
我愣住了，心里第一反应是易斯顿公子那张英俊帅气的面庞，相比之下，面前这张兽脸显得如此狰狞可怖。
“会。”我有些心虚。
“你说谎。”王子笑了，但好像并没生气，“从前你们都抢着给易斯顿传菜端酒，而不理会他的弟弟贾斯汀，不就是因为易斯顿相貌出众吗。”
他好像在开玩笑，又好像在抱怨。其实王子从前也有一副好相貌，所以大概从来不理会这样的问题。而如今，他终于认清了现实——自己是一只别人光看到狰狞恐怖的外表都能被吓跑的野兽。
我正色起来，把脑海里那些轻浮浅薄的想法清理出去，郑重地又说一遍。
“会的，殿下。”
“两个灵魂的相爱无关皮囊。”
王子沉默良久，最后道：“谢谢你，露西娅。”
我微笑着轻轻合上门：“祝您今晚好梦，亲爱的王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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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加大了悬赏的力度，终于还是吸引了零星的几位女孩到来。
这些女孩远不如之前的那些年轻漂亮，大多是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了才敲响了城堡的大门。她们一样受到了隆重的待遇，王子也学着盛装之后在花园中接待她们。
这一招并不奏效，女孩们还是会被吓得晕倒或尖叫，根本无法在城堡中呆上半天。管家无法，只能让女孩们像之前一样先游玩庄园放松心情，晚宴时王子再出现。可惜结局并没有多少改变。
“玫瑰花开始凋零了。露西娅，我尽力了。”
王子现在经常会在用餐时与我交谈，他比之前有礼貌许多，我因此也很乐意多一个聊天对象。
“没有关系，殿下，这不是您的问题。”我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安慰他，“今天的鸽子汤很不错，您多尝几口。”
“谢谢。”王子笨拙地重拾起他从前的贵族礼节，五大三粗的兽掌费劲地拿起汤勺喝了几口，“汤很好喝，可是我实在没有胃口。”
“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自从他一次扭扭捏捏地支吾出“对不起”这三个字后，开口就一次比一次顺畅了。钟摆管家和夫人们听到第一次听见时，当下便泣不成声，把所有家具们都连带着一起酣畅淋漓地哭到天明，大家互相诉说委屈，一吐为快。也是那夜之后，大家的情绪就稳定很多，精神面貌几乎和做人的时候无甚区别了。
“我们都知道您尽力了。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那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我又把那碗推得离他近了点。
“没有人会喜欢丑陋凶猛的……”
“殿下。”我打断他的喃喃自语，直视那一双藏着不安和挫败的眼睛，“相信我，现在的你的灵魂，足以和世上任何的女子相配。”
王子笑了，笑容在他脸上颇为滑稽。我于是也忍不住笑出声。
“晚安，我亲爱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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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还剩下三瓣的那一天，奇迹差点就要降临了。
一位盲女孩只身前来。王子和她和谐地共进完晚餐，相谈甚欢。家具们在一旁几乎感动得落泪了。我也笑着，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晚餐后是交谊舞会，乐器们卖力地演奏起许久未曾有机会表演的华尔兹，蜡烛们将整个舞厅照得金光灿烂。
女孩红着脸，羞涩地在衣架夫人的指引下将手缓缓地放进王子的掌心。大家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这是什么？”女孩忽然变了脸色，手开始摸索着辨认自己触碰的是何物，“怎么会有毛？还有尖尖的东西！？”
当天夜里，王子久违地发了脾气。他跑到花园里，咆哮着撕扯那些娇艳的玫瑰，不顾那些扎人的刺，将它们连着根一同拔起，随意丢弃。毁坏了大半个花田之后，王子终于累了，随意躺在那些杂乱的花茎上，看着夜空中的月亮。
“殿下。”我艰难的翻越那些花茎和坑坑洼洼的土地，靠近他。
“露西娅。”王子依旧望着天，“没有人会喜欢丑陋凶猛的野兽。”
我凝视他许久，再也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有陪他一起沉默。
“会有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回答他。我没有告诉王子，因为他不会相信，因为我并没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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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的最后一瓣摇摇欲坠。
这一天，一位美丽漂亮的女孩敲响了城堡的大门。
她是那样的活泼开朗，容貌比园中的玫瑰还要娇艳，声音比树上的百灵还要动听。她完全不对城堡中的一切感到害怕，甚至好奇地向园艺剪刀打听古堡的遭遇。
“天哪，我很抱歉。可以的话，我真想见见那位王子，可怜的被命运捉弄的人呐。”姑娘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同情。
在最后的时间里，城堡里来了这样一位美好的姑娘，也许真的是上天的垂怜。大家又打起了几分精神，管家又上楼找到王子，和他说明现在的情况，并且请求他再去试一试。
“去吧。”他转身询问我的意见，我笑着鼓励他，“也许真的就是她呢。别让人家久等了。”
他深深凝视我许久，转身下楼了。
我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呆呆站在原地盯着门口，对那位美好的姑娘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位姑娘见到王子也不胆怯，反而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她很熟络地和王子攀谈起来，两人交换了姓名、生平。
女孩叫“贝儿”，从附近的村庄里来。她一直听说森林深处又一座被诅咒了的城堡，去过的人都说里面有一头凶猛的野兽。
贝儿从小喜欢冒险，她并不害怕，反而一直想要来看看，所以今天就来了。
王子领着她观赏完园中仅剩的那些玫瑰，女孩又说好奇城堡的构造，王子也与她介绍了一遍。到了晚餐时间，烛光营造的氛围朦胧浪漫，两人相处的气氛融洽和谐。
“这样勇敢善良的女孩，和王子再相配不过了。”管家感叹。
“我们有救了。”茶壶感动得直冒蒸汽，“多好的一对啊。”
贝儿姑娘在城堡中住下了，所有的家具都很欢迎她。她和每一件家具的关系都很好，纵然我对她有些冷淡，她也依旧对我笑语晏晏。王子每天都会和她一起共进三餐，管家常常提一些建议，让王子贝儿二人能够独处。家具们也极力撮合他俩，在二人面前使劲说对方的好话。
这几天，我也不再有能够和王子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了。我沉默地给他们端上美味的饭菜，看见一碗浓郁的鸽子汤，还没开口就被人抢了先。
“今天的鸽子汤好像很不错。亚当，你尝尝！”一双细腻匀称的手接过那碗汤，摆在了王子面前。
王子看向我，我不发一语，继续恪守本分地把菜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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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没有事，又不想出去凑热闹，于是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门被敲响了，我转头，发现是王子殿下。门框太小，他进不来，只能弓着身体堵在门口。
“你心情不好吗？”
“不是。”我矢口否认。
“也许不过多久，你就能重新变回人了。”他眼睛亮闪闪地看向我。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痛了我的心，我忍着难受，违心地摆出笑脸：“到时候，能否请您立刻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记得把易斯顿公子叫上，贾斯汀随便。”
我说了一句玩笑话，奇怪的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笑。我僵着笑脸勉力和他对视着。
他默默良久，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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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等人，管家催促着王子向贝儿姑娘求婚。王子答应了，家具们兴致勃勃地计划起一切，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他们瞒着贝儿姑娘，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计划求婚的那天夜里，空中飘起了雪。
贝儿姑娘在晚饭后就回到了房间，管家计划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再去叫她。我在厨房里帮忙收拾，凳子伙计跑过来和我说王子叫我上去。
我慢吞吞地上了楼，在那扇门前停下，心跳得飞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推开门。王子正坐在桌旁，他面前放着那一株玫瑰。它静静地待在玻璃罩中，最后一瓣花瓣将落未落。
这朵玫瑰让我骤然冷静下来，平静地开口：“没有时间了。”
房间的落地窗窗帘大开，黑夜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尤为醒目。我侧脸假装欣赏起雪景。
“大家都渴望回到以前的生活。你也是，对吗？”
我没有回答。
“我会尽力的，我会让那一天尽快到来。”
“多谢殿下。”我的嘴它自己说出这句话。
“露西娅。”王子嗫嚅着，“你……”
“殿下——”管家冲进来，见到我也在，来不及吃惊，只是尖叫道：“城堡外忽然来了很多人！”
我如梦初醒，这才发现，窗外黑沉沉的景不知何时被彤彤的火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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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紧急集结在楼下，对这未知的情况感到很不安。
“那些人骑着骏马，举着火把，带着刀和弓箭。我粗粗看了一眼，大概有五十来号人！”园艺剪刀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大家，引得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的铁门又重又沉，他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钟摆管家稍显镇定，“今晚我们就现在大厅里过一夜，也好随机应变。来个人，去把贝儿姑娘叫下来。”
大家稍稍松了一口气。王子守在我的身后，我并不害怕。
“贝儿姑娘不见了！”小凳子在楼上扯着嗓子喊道。
大家没来得及着急，就听到靠近门口的家具大喊：“他们进来了！”
“快关门！”大家手忙脚乱地把门合上，还没来得及上锁，就被门外的人撞开。家具们承受不住飞了出去，散落一地。
为首的男子人高马大，举着火把挎着刀，拽着缰绳器宇轩昂地踏进来。他的身边，是家具们熟悉的贝儿姑娘。
“贝儿姑娘？！”管家失声，“是你给他们开的门！”
贝儿坦荡地承认了，眼睛直直看向王子：“从这座城堡里出来的姑娘都说，这里面不仅有一头野兽，还有富丽辉煌的宫殿。那必然，也会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村中的女巫和我说，诅咒生效之后，整座城堡将彻底沦为禁地。与其白白埋没了这么多金银，不如交予我们。”
“听说城堡欢迎女孩，我就先来探探路。感谢各位近日的盛情款待。”贝儿笑得狡黠。
管家气得摆锤“咚咚咚”乱响，正要出声咒骂，却听到王子说：“我可以把城堡中的财宝都交给你，前提是，你不能伤害城堡中的任何人。”
“不用你给。”贝儿拿出一把钥匙，管家看清之后一下栽倒在地上，“承蒙各位信赖，我现在不仅知道库房在哪，还找到了钥匙。”
“至于你们——这些家具，我可以放过。”贝儿嫣然一笑，贪婪的目光闪烁，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犹如毒蛇吐信，“但是王子殿下您，得跟我们走。”
“不可能！”地毯夫人尖声咒骂着，“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想都不要想！”
“那就对不住各位了。”为首的那位男人上前一步，挑衅似的拿刀尖对准王子，“塔拉王国的王子化身为的野兽，若是能够进献给希顿国王，我们就算希顿王国的英雄！各位说是不是啊——”
对面那些人哄笑出声，火光把他们的垂涎嘴脸照得可怖阴森。
“哥哥，少和他们废话了。玫瑰花瓣就快要凋谢了，时间不等人。”贝儿一夹马肚，冲着身后的人喊道，“来一波人和我一起去角楼。哥哥你在这里拖住他们，解决王子——”
打斗一触即发，家具们义愤填膺地上前。茶壶用热水烫，蜡烛用蜡油滴，地毯用身子绊，我也气势汹汹地准备冲上去喂他们一嘴瓷片。但还没等我冲到敌人面前，我就被人抓住把手提溜起来了——是王子，他一路提着我，在楼梯下的储物室中放下。
没等我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王子匆匆丢下一句“好好待着”，就关上门走了。
我尝试着撞门，门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身上的盘子都被撞飞了，门依旧岿然不动。在这没有窗子的黑暗的房间里，我一遍遍撞门，累了之后就靠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起初，可以听出外面战况着实激烈，噼里啪啦什么声音都有。再后来，声音渐渐小了，到了最后，就算我和门贴得严丝合缝，也再捕捉不到一点动静。
我心急如焚，拼命地撞门，一条腿的轮子撞断也没理。在无边的死寂中，撞门声显得那样突兀尖锐。我期待着有谁听见，不论是敌是友，只求他让我有机会能够看看外面的情景。
门终于还是被我自己撞开了。大厅中一片狼藉，碎片和尸体触目惊心，我粗略看了几眼，庆幸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等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大门，却发现远处的花田里正燃着熊熊烈火。我心咯噔了一下，踉跄跑去。
花田完全毁了，地上许多人浑身焦黑，在痛苦地翻滚着，再也没了来时的嚣张。
我在一片玫瑰的灰烬中找到了王子。他双目紧闭，全身的毛发都被烧得焦黑蜷曲起来，几乎和地上的灰烬融为一体，比平时的模样更加不堪入目。雪花落在他身上，顷刻间融化。
我使劲地摇晃他，恳请他给予我回应。
“见不到易斯顿就哭成这样。”
都这个时候了，他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和我开玩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笑不出来。
“玫瑰要谢了，你感觉到了吗。”
月亮要落下了，天还没有亮起来，天地灰扑扑，花田中的大火是唯一的艳色。雪还在下，时隔这么久，我再一次感觉到寒冷，几乎要将我冻僵了。
我笨拙地靠近他，失控的身体失去重心，直直倒了下去，从他的胸口滚落到他的臂弯。他将我带进他的怀里，手臂收紧。
“我搂着一辆餐车。”我听见王子声音中的笑意，“你最后也只见到一只丑陋凶残的野兽。”
我的意识逐渐昏沉，不断地挣扎着清醒，去感受身边温热躯体的存在，极力抗拒最后的时刻到来。王子却很安然，只是静静搂着我。
意识消失之前，我听见他说。
“晚安，我亲爱的露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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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久违的阳光洒落在城堡上，金光灿烂。千万株玫瑰花在晨曦中微微颤动着，鸟儿重新站在了庄园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唤醒熟睡中的人们。
人们悠悠转醒，在最初的茫然之后，激动地庆贺恢复人身的喜悦。往日的旧友与爱人们相互拥抱、亲吻，喜极而泣，对着熟悉的金碧辉煌的城堡热泪盈眶。
他们很快意识到，这场欢庆仪式中缺少了一位主角。人们冲到顶楼，却发现空无一人，于是又去找寻所有的房间，依旧一无所获。
最后，是园丁带着所有人来到了玫瑰盛放的花田。人们穿过花海，在中间的空地上，看见了那对被玫瑰花簇拥的恋人。
会有人喜欢丑陋凶猛的野兽，玫瑰花不会说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