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雨，三月春。
飘絮如雪，细雨若网，桃花成劫。一只翠鸟掠过，长喙入水，数层波。
悠悠一瓣桃花，飘过。滑过苍白的指，静静落下，荡起湖面暗波如纹。
撑着的伞，四十八股的汉宫秋，绘上墨色的梅，风流如斯，静雅脱尘。那伞，却突然间一推一挡，一收一带一甩，数十柄飞刀没入水中。人已似蝶，轻飘飘地后退，足尖一点水面，一个腾跃，落在湖中的画舫之上。
青袖翻卷，青丝飞扬。眉目如画，寂寞胜雪，眸光成殇，清俊如斯。却是——淡，寞，荒芜。收起伞，烟雨沾衣，浓重了墨色，却染不了他半分尘埃。风有些冷，他忍不住轻轻咳嗽。
舫中的人都折服于他的风华绝代，岸边持剑相向的人却厉声成恨。
“云破月，你这狗贼，还想逃到哪里？我看你还能飞到哪里？！”
云破月笑，“该逃的，是你。”
“我今天就要为我景庄二百三十七条人命向你讨债！受死吧！”那人拧身一跃，剑尖直刺青衣之人。
“二百三十七？你不是还没死么？你这么想死，我就如你所愿。”
剑尖不断逼近，凛冽的寒光迫在眉睫，却只见云破月随手提伞一指，与剑尖相对。
“轰”，劲力相撞，风起云涌残花四飞。
青色人影退了两丈，翻身而下，伞脱手而出，瞬间擦过对方的胸膛带出一抹血色往后而去，他则倒跃而出，躲过剑气，直追纸伞，握住，回身横扫。
“轰轰轰”，爆起的水柱冲天，一片氤氲。
人落在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不甘地落入水中的人和纷乱的人群，踏水而去。行至一片竹林，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脸色瞬间惨白。他靠着竹子坐下，捂上因伤口崩裂渗血的腰腹，无声地笑，“轻寒，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走出来的女子，一身蓝衣，如同幽谷中静静开放的兰花，“你还要杀多少人，才能罢手？”
“直到我死了，杀不动，杀不了为止。轻寒，若你阻我，有一天，我也会杀你。”
“你真的要中原武林为她陪葬？”
“不。我要整个天下，为她筑陵。”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之后，天下之大，再也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
“没了她，这生死于我本就无意，无容身之处又如何？”
忍无可忍，罗轻寒一把提起云破月的衣领，“你在杀你自己！！！你别忘了，你还活着。”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已是死人。我曾与她生死相许，本就该同命同生不是么？轻寒，你害死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会死？”
“你和她生死相许，那我呢？你一心想着她那我算什么？云破月，你为花弄影抛弃我，你为她离开我，我可以不介意，我可以不怪你，但我恨她！！我恨死了她！你怎么可以为了她毁掉自己？”
“轻寒，我这一生，除了她，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从遇见她开始，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需要她。轻寒，你走吧，不用管我。我不需要，也不值得。”
那样决绝的眼神，那样无所谓的笑，那样苍白的脸，那样绝望的神情，哪还有当年的矜傲孤绝？
罗轻寒将怀中一瓶药扔给他，“云破月，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破月哥哥，等我长大，你会娶我吗？
——轻寒想嫁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一定要和一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当然是破月哥哥你啊。破月哥哥，书上说，一定要嫁给你喜欢的人。可是，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我最喜欢破月哥哥，这算不算？
——傻丫头！你要是要嫁给他，就一定是要爱他。
——那破月哥哥你爱我吗？
为什么记不清后面的答案？应了娶我，果真是因为大央国君的一纸婚约么？罗清寒，你竟到今天才看清。
后悔？哈哈哈哈！云破月撑起身体，往竹林深处走去。
后悔么？不后悔。随手将药化为粉末，迷蒙的眼望向翠竹间漏下的细雨，温情而缠绵。仿佛又可以看见那个一身水色纱衣的女子，在冲自己浅浅笑。
“月，你知道吗？与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开心最值得珍惜的时光。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劫。桃花劫。”
“月，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想你了。”
他跌坐在地，向着虚空伸手，像是要留住满手的风。弄影。我很快就去见你。你要等着我……
手垂下，眼帘缓缓合起。惊风的鸟雀乱飞，惹落竹叶纷纷，附了云破月满头满身。
一阵静默之后，缓缓靠近的水色衣衫女子，白纱蒙面，在云破月身前站定，良久，缓缓蹲下。伸手，像是要抚摸他的发，却在快要触到时，张指一转，掌心贴上云破月的胸膛，真气就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眼中的万般情绪最终凝结成水汽，蓄满眼眶，隐忍不发。
漫天的竹叶纷纷，清冷的雨水，一滴滴落空。
如果早知道这么痛苦这样难舍，我是不是就该狠一点，利落一点？收掌，却紧紧贴着云破月的心口，劲力凝聚。只要打下去，一切就能够结束！只要打下去，以后就不会痛苦！！只要打下去，就可以做回自己！！！只要……
狠狠闭眼，手落下，毫不留情。却，只是点了云破月的穴道。整个人虚脱一般倒进男子怀中。身子隐忍地颤抖，紧咬的唇间和着血溢出一个“月”字，碎不成声，泪水决堤。
二、
细雨纷纷，无边无垠，花弄影近乎就在云破月的怀中睡去。如果能够就这样睡去，如果可以就这样成永恒……
只可惜。
她直起身，站起来，以防备的姿态，护着身后的人。
簌簌的竹叶飘落，片片都是杀机。眨眼之间出现的几十人，江湖中人。
花弄影看着那些人，黯然地垂眸。
“敢问姑娘是何人？为何要护着这杀人修罗？”。
“姑娘，在下奉劝一句，快快离开这贼人，否则，休怪我等剑下无情！”
“姑娘，这恶人屠戮我中原武林，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他！他！”
云破月是谁？是武林盟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人，是整个江湖的中流砥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女人，变成这个样子？
自正月初八，湘剑派、凌玥宫、开阳阁、无极殿、景庄足足近千条人命全部命丧他手！曾经守护着大央武林整个江山的人，反过来成了屠戮豪杰的刽子手。自古红颜英雄冢，难道就真的逃不过么？情之一字，真的如此伤人心，要人命？
花弄影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月，你若是听见这样的话，会怎样？这是你曾经一心为之付出的武林和天下，换来如此的结局。
你可曾后悔？你可会心痛？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一直没有问你，忘了问你，更不敢问你，遇到我，爱上我，你后不后悔？
扑面而来的杀气，漫天的剑光刀影，毫不留情，毫不怜惜。
花弄影身形穿梭，自腰间抽出的双剑舞得天地为之失色，她看不见刺过来的剑，看不见斩过来的刀，看不见挥过来的暗器，只是听从本能去抵挡所有的伤害，却将身后的人保护得密不透风。
漫天的血光，她突然就想起了十二年前寝宫的那场大火。她记得那天的大火，她被藏在暗门里，眼睁睁看着一群黑衣人冲进来，横冲直撞，见人就杀，血流了寝宫一地，浓重的腥味，逼得她连泪都落不下来。
母妃被绑在床上，不堪欺凌之下，撞上了一边的床柱，倒在她眼前。那双丹凤眼，直直看着她，像是不甘心，却又像是不放心，成为她今后睡梦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梦魇。每每午夜梦回，冷意便从后脊爬延上来，挥之不去。
她可是南国尊贵无比的公主。那又如何？
若不是皇后将皇宫掘地三尺，断然不会找出躲在御膳房灶底的她。她看着皇后憔悴苍白的脸，对着自己的亲姑姑，却已经忘了怎么哭。
事后，父皇回宫，皇后姑姑自请入冷宫，保得太子哥哥的储君之位，而自己，因为父王所谓的亏欠，成为了清华长公主，位阶一品，尊贵无比。却也是制衡的工具。跟因与母妃七分相似的脸被父王避而不见。
儿时少时的温暖，全部来自于相依为命的太子哥哥，所以她为他练功习武，为他冒死清除宿敌，为他服下毒药，为她来大央，只为引起武林大乱，助太子哥哥拿下辽城，入大央将如入无人之境。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保住他的性命。这是她私下与父王的约定，连太子哥哥都瞒着，而到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
“清华，你怎么这么傻？我不需要你用命去赌这个胜局！这么多年，始终是我亏欠你。
自小，你做的决定，没一个人能左右，哪怕是我。所以清华你听着，我不管这次结果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如果要用你的性命换这江山，我宁可在这样的泥淖中挣扎求生。答应我！”
“可是太子哥哥，我不想你继续雄心难酬，你有才华，有能力，有魄力，如果你能继位，一定可以给南国带来一个盛世。我并不是单单为了你，也是为了南国的百姓。太子哥哥，放心吧，这么多年，我哪次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只是，她没想到，机关算尽，却算丢了心。她真的爱上他。所以，才会在计划成功之后，不忍离去，反而远远地跟着他。看他伤心欲绝，看他受伤发狂，看他杀人如麻，看他血染江山。
无能为力。
“住手！！”
瞬间的静默，天地无声。
“罗姑娘，你？”
花弄影抬头，如遭雷击。罗轻寒，被云破月不惜一切废除婚约的，与他青梅竹马的罗轻寒，自己亏欠最多的人。
“罗姑娘，时至今日，你还要护着这狼心狗肺的人吗？”
“罗姑娘，这厮抛弃你在先，屠戮我中原豪杰在后，你还要保住他？”
罗轻寒只是深深看着花弄影的眼。她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之前掉落悬崖的花弄影，那个让破月放弃自己的女人。因为她的的到来，让她十年的梦一朝碎尽。所以她恨，恨她。
——影，你这玉佩反面，怎么刻这一个萧字？咦？这龙形玉佩……是萧家单传的信物！影，你是萧家人？
——对不起，是我一直瞒着你。最开始，我怕……怕你是因为藏宝图接近我，后来我只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答应我，不要去管它好不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想再过遭人追杀的日子，我想和你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一直走下去。好不好？
——影。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该多好？那样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放心，我不会说的。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不会再让你陷入那样可怕的境地。相信我嗯？
真是天助她。她居然是萧家孤女，手中的传家之宝玉如意里面，是一张藏宝图。多年来，朝廷和江湖穷尽心力要找到的藏宝图。所以，她趁他又一次赶赴边关的时候在江湖上散播消息。
贪财的人如过江之鲫，她一个人东躲西藏狼狈不堪。而她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中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很快，搜捕花弄影的武林人士就到离此不远的洛风崖围住了她，却没想到她宁死都不交出来，被打成重伤，摔落悬崖，生死不明。这一幕，偏偏被刚刚赶回来的云破月看到……
三、
“各位，云破月的恶行，我都知道。我知道，不论是以江湖道义，还是朝廷律法来看，云破月都不可饶恕。”
罗轻寒垂眸，破月，你醒来之后，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又一次将花弄影推向死亡的边缘，“可是，这都是因为云破月被花弄影迷惑，才会做出的恶行！花弄影，当初是我偷听你们的谈话，将你是萧家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你放过他可不可以？”
“罗姑娘，花弄影已经死了，害死她我等有责任。只是，这云破月为替她报仇血洗武林，怎可说成是为花弄影蛊惑。”
“不，道长，花弄影没有死。”罗轻寒面对着花弄影，意思再明显不过。
花弄影，如果你爱他，在乎他，想要他没事，就自己站出来，将一切一力承担，还他一个属于他的世界。
……不。花弄影退后两步，如果承认，就会让一切功亏一篑，太子哥哥怎么办？可是，如果不承认，破月怎么办？
清华，这一去，我再不能保护你了，反而这身家性命，就系在你身上了。保护好自己，我宁可不当这太子，也不要你受到丝毫的伤害。我等着你。
弄影，等到这战役结束，我们就去浪迹天涯策马天下，可好？
清华，姑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好好看着凝日，你帮我好好照顾他，姑姑，求你。
弄影，这一生既然已经许给我，就要为我好好保重。从此以后，我会保护你。
——清华，母后已经走了，这天下，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我只相信你，所以，不要离开我。
——我答应你，凝日哥哥。你何尝不是清华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清华不会辜负姑姑所托，也不会辜负凝日哥哥所望。
——弄影，直到遇到你我才想要永久。今天，我以云破月的性命起誓，此生此世，愿与花弄影，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你可愿意？
——我答应你。我花弄影，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与云破月生死相许，不离不弃。否则，不得好死！！
有人叫她“清华”，有人叫她“弄影”。两者在脑中不断交锋。
“啊啊啊！”花弄影崩溃一般抱住头跪下去。“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噗！”
鲜红的血，浸透白色的面巾，天地终于安静下来。她静静看着面前的血迹，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