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渡花铃

2020-11-29 17:05:09

古风

风渡花铃

1

花铃雪是在初雪接到的君旨。

彼时,凤鸢军刚打了场胜仗,边疆野帐里分麾下炙,翻塞外声。年轻的皇女和她的将士们把酒言欢,好不快意。

宦官尖锐的宣读声刺破了夜空。

“奉天承运,女君诏曰:为续两国之好,特赐荣国太子衡与花铃三皇女喜结秦晋之好,遂成金玉良缘!”

接过君旨,花铃雪没有太大反应。她从很早就明白,一个被扔到边疆戍边的皇女,尽管她战功卓越,受百姓爱戴,可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是颗弃子了。

她的母亲一向英明睿智,用一个不讨喜的女儿就能换得太平盛世,何乐而不为呢?

花铃雪没有回京都,是从边疆出嫁的。送亲使是她的老部下楚煜,陪亲女使是她这些年唯一的丫头阿元。

初到荣国那日,花铃雪坐在嫁车上听着街边百姓的嬉笑声,心中通透。荣花两国摩擦已久,百姓们连年上供,自是苦不堪言,她的到来也算是和平的象征了。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的向皇宫进发,直至紧闭的皇宫门口,才缓缓停下。

楚煜询问城墙上的禁卫军为何不出来迎亲,墙上却传来了嘲笑声:“什么太子妃?我们太子从未说过要娶妃,倒是说了要将花铃来的美人送给镇国将军做夫人!”

这明摆着是侮辱,送亲队伍都是花铃雪亲自带出来的凤鸢将士,自是不能忍她受辱,腰间藏着的利刃个个都亮了出来。

两方对峙时,宫门打开了。

一道玄色的身影从朱红高门中缓缓走出,那人停在马车前,清冷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花铃雪听到。

“荣衡不要你了,不想更难堪就跟我走,做镇国将军府的夫人!”

花铃雪看清了男人的容貌,她知道他就是荣国镇国将军满昱倾。

因为,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候,两国正有摩擦,沙匪就仗着地处两国交界,是三不管地界,肆意作乱边陲小镇。

她假意被俘,实为卧底,在最后传递信号时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孤身斗匪,是满昱倾挺身而出救她脱困。那一身利落的剑术,颇让她佩服。

后来荣国援军赶到,她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荣国的镇国将军。

已是近黄昏,初冬的雪忽然就落下了。

今日这一出儿,说白了就是荣国太子瞧不上一个花铃弃女,就算折辱了她,花铃也不可能为了一个送出去的礼物而大动干戈。

而于花铃雪而言,比起深入宫闱,每日勾心斗角。眼下这个将军夫人倒是来的自在,毕竟…她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维护两国短暂的和平!

大雪纷飞,朱门前马车,一只纤纤素手掀起了绛红色的车帷。女子露出的容貌昳丽中夹杂着英气,她回头看了看悠长的送亲队伍,红唇轻启:“楚煜,入将军府!”

满昱倾把花铃雪安顿到红亭小筑就再也没来过,他不来,花铃雪倒也省得同他虚与委蛇。

也不知满昱倾有意还是无意,红亭小筑地处将军府西院,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小筑里只有花铃雪和阿元,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但平静的日子,往往会被打破。

荣国的长公主荣菀从甘霖寺斋醮回来了,在得知儿子娶了花铃人做妻子后,直接跑进宫里和荣帝大闹了一场。

荣帝因为永诚候满宏毅当年战死沙场之事一直觉得愧对这位青年守寡的皇姐,对其向来是有求必应。当即下旨将闻人世家的嫡女闻人倩赐于满昱倾为正妻。

一夜之间,花铃的三皇女被太子嫌弃,又从将军正妻变为平妻成了所有人的饭后茶余……

2

新妇入府那日,场面极为盛大,将军府布满红绸,喜乐声绕街十里。女使持六扇入府,设青庐,行拜礼。

花铃雪站在观礼席看着一对儿璧人,忽然想起前一晚,满昱倾站在红亭小筑外面踌躇许久,直到她忍不住出去,才同她说:“我娶她,另有隐情!”

花铃雪不知道这个隐情有几分可信,只觉得这些解释与她都没太大关系。她没有属于花铃皇女的骄傲,活的也随意,只想着能和阿元在这处小院安度便可。

这场喜宴汇集了荣国所有贵人,听到别人称呼太子殿下,花铃雪目光不自觉的偏了一眼。那个面带微笑,温文儒雅的男子就是她本该嫁的太子荣衡。

花铃雪看他,他亦在看花铃雪,只是目光中掺杂了几分意味不明。

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让花铃雪越发的不自在,她收回目光,仍然感觉得到荣衡的打量,索性往旁边再靠一靠。

脚下落空,花铃雪身子一歪直接向池塘扑下去了。冰冷的池水让她想起了童年诸多不幸,她在水中不断挣扎着,恍惚中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她,将她带离噩梦。

花铃雪睁开眼看到了一角鲜红的喜服,然后是满昱倾紧张而复杂的目光。他竟是穿着一身喜服就跳下水救她了,这时候两人浑身湿透,破显狼狈,宾客们也是议论纷纷。

花铃雪终于反应过来,尴尬的从满昱倾的怀里跳出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长公主见状,呵斥道:“弄成这样成何体统,还不回去收拾一下!”

花铃雪欲走却被拉住了,满昱倾看着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我送你回去!”

看着青庐里难掩尴尬的新妇,花铃雪挣开了手腕,轻声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荣衡拦住了满昱倾,语气里带了几分提醒:“倾弟,今日是你大喜日子,你走了,闻人小姐怎么办?我让怀玉去送夫人,你收拾一下,继续行礼吧!”

花铃雪迅速离开了主院,一想到身后还跟着荣衡的侍官,她就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但她不论走得多快,身后的脚步声仍旧越发逼近。

直到肩膀被搭住,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她才惊觉不对劲。

身后的怀玉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桃花眼里含着笑意的荣衡。花铃雪往后退了一步,得体的将披风送还回去。

“太子殿下,这…不合规矩!”

荣衡挑了挑眉,好笑的问:“你什么时候懂得规矩了?”

没等花铃雪反驳,荣衡手一挑,又将披风裹在了她身上,还顺手系上了带子。

花铃雪皱了皱眉,警惕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她认出来了,之前围剿沙匪时,那个一直戴着半截面具的神秘人竟是荣衡。

“我也没想到,堂堂的一国太子也会屈尊降贵去沙匪窝里做卧底!”

荣衡一笑,算是默认了。

花铃雪并不想和荣衡有过多交集,她现在已经是将军夫人了,再和一个拒婚于她,给她无限折辱的男人共处一处,心情怎么也不会美丽。

“多谢太子殿下的披风,若无他事,我就先走一步了。披风,改日就让我夫君还给殿下吧!”

花铃雪没等荣衡的后话,径直走了。

荣衡一直盯着离去的身影,直到拐弯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3

当天夜里,花铃雪就发起了高烧。

尽管白日里一回到小筑,阿元就给她煮了姜汤,可还是抵不住她内心对水的恐惧。

烧得迷迷糊糊,花铃雪好像回到了儿时的花铃皇宫。那时有人设计冤枉父亲,女君以调戏宫女的罪名,将父亲打入了冷宫。年幼的花铃雪哭着求女君饶恕,却换来了一顿鞭打。

她跑到荷塘边哭泣,正好撞上大皇女花凤玥。皇族本无情,花凤玥更是最得宠的柳牧贵君之女,以至于她可以明目张胆的告诉花铃雪。

“对啊,就是我父君冤枉的苏言,他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庶民,凭什么得到女君的青睐,他活该!”

十三岁的少女听不得父亲被侮辱,她扑上去和名义上的姐姐扭打成团,却不敌对方帮手众多。扑通一声,她被扔进了池塘。所有人冷眼看着她在深水中挣扎,渐渐沉入湖底。

花铃雪以为自己会这样死了,可老天少数的眷顾,让她坚强的活了下去。昏迷了大半个月,花铃雪刚苏醒就接到了女君的召见。

她从不曾奢望能得到母亲的关爱,但亲耳听见高高在上的女君说她“不分尊卑,恶意伤害长姐”,花铃雪的心还是撕裂的痛了起来。

不久,她就被贬去边疆,成为了花铃国最年轻的戍边将军。在所有人都以为一个十三岁的少女绝对撑不起这份重担,她却以女子的韧力驯服了一众沙场厮杀多年的武将,成为凤鸢军佩服的三皇女。

一场噩梦惊醒,花铃雪刚睁眼就看到了眼睛红肿的阿元。她扯了扯嘴角想去安慰,一张嘴只觉得很苦,后来也分不清这份苦涩到底是嘴里的还是心里的。

阿元见她醒了,惊喜的握住她的手在脸上蹭了蹭,显得委屈又可怜。

花铃雪抬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轻声道:“阿元,对不起,吓到你了。”

阿元摇了摇头,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来人,小声对花铃雪说:“主子,多亏了将军召了宫里的太医,你们说说话,我去看看剩下的药!”

阿元一溜烟跑没影了,花铃雪有些无奈,刚想起身答谢满昱倾就被按住了。

“你寒气攻心,不宜大动。”

花铃雪有些尴尬,迫切想找个话说:“新婚之夜,你不是应该陪着新夫人?”

闻言,满昱倾愣了一下,眼里泛起了层层笑意。

花铃雪这才惊觉,她刚才的话奇奇怪怪的,怎么听着都有些吃味。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白日打乱了你的青庐之礼,对不起!”

“无妨!”满昱倾一双好看的瑞凤眼紧盯着她床上的人,一字一句道:“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我娶她,另有隐情。

花铃雪一瞬间就想到了这句话,满昱倾眼底的情谊太过明显,可她现在处境至此,并不想活得太明白。只能佯装忘记了,不予回答。

满昱倾把女子眼中闪过的迟疑和退缩尽收眼底。半晌儿,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又何必为难你。药凉下了,喝药吧!”

白玉勺子送至嘴边,花铃雪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记忆中,自父亲被贬冷宫,许多年没人这样温柔的给她喂药了。

苦涩的药水进入喉咙,一路苦到了心里。花铃雪小脸皱作一团,闭着眼难耐的往后躲。忽然有只手拦住了她,将带着甜丝丝的东西塞进了她嘴里。

“这么大了,还怕苦?那就一口药配一口蜜饯,这样就不会苦了!”

不知道是不是花铃雪的错觉,她总觉得满昱倾的语气里透露着一丝温柔与宠溺,和平日里的冷面将军的模样相差甚远。

药效迅速,喝完药,花铃雪就感觉晕乎乎的。她扯上被子,圆溜溜的杏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满昱倾,就好像在问“我都喝完药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满昱倾放好药碗就对上这样的目光,不禁好笑。生病的女子褪去了往日里故意伪装的冷漠疏离,呆呆傻傻的反应,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今夜已晚,我就在这里留宿了!”

花铃雪渐渐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一下清醒了不少,诧异的看着满昱倾,结巴道:“你…你不行,这不能住!”

满昱倾打定了主意多逗逗她,又问:“你我是夫妻,如何不能住?”

花铃雪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满昱倾低笑出声,然后合衣躺在了花铃雪一旁宽敞的榻上。

“各院早已落锁,我是真的回不去了。你还病着,我难道当真那么禽兽?”

花铃雪没有回答,药效正浓,迷迷糊糊的便睡去了。

4

那夜之后,花铃雪和满昱倾的关系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满昱倾时常会带一些荣国的小食,还有民间有趣的画本子来红亭小筑探望,花铃雪也会让阿元多沏一壶茶等他。

两人在冬日一起出府骑马射猎,打到猎物,就在山涧烤了来吃。花铃雪把她戍边那几年的烤肉手法都教给满昱倾,笑逐颜开的指挥者笨手笨脚的男子。

成双入对的两人很快引起了民间话本先生的注意,迅速将两人的故事写成了话本子,在茶楼里传唱。一时间,许多荣国少女都羡慕这对儿天作之合。

满昱倾对花铃雪太好了,好到让花铃雪忘了他们之间仍然隔着国仇家恨。

这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正是永诚候满宏毅的祭日。花铃雪知道永诚候是在荣国同花铃的战场上战死的,那一年满昱倾才刚出生。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满昱倾,实际上她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了。

闻人家施压了,满昱倾不得不去闻人倩的院子里长住。那位被冷落的正妻,必须要拥有嫡长子,这是他们闻人家最后的让步。

花铃雪无意中见过满昱倾和闻人倩的相处,两人在荷池喂鱼,闻人倩抬眸看到荷池中间的并蒂莲随口说了句喜欢,满昱倾便飞身为她摘来。

花铃雪这才惊觉,寻常夫妻的相处模式应当是他们那样的。或许于满昱倾而言,她只不过是大漠边关的琼花,而闻人倩才是能相伴一生的红掌。

一天夜里,红亭小筑的门被扣响了。

花铃雪听着阿元叫了声将军便披上衣服起身。院里的脚步声有些凌乱,她略感不对,刚打开门就被抱住了。

满昱倾喝得醉醺醺的,把浑身大半的力气都压在她身上。费力将人拖到床上,花铃雪盯着男子精致的侧颜发起了呆。

印象中,满昱倾不是个爱饮酒的人,这样的酩酊大醉更是没有。此时正处永诚侯祭月,又有闻人家步步紧逼,这两相为难的境地让年轻的将军露出了少有的脆弱。

花铃雪越发的心疼,她垂头吻上那紧蹙的眉心,柔声道:“阿倾,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满昱倾似乎被轻柔的吻弄醒了,他睁开眼睛,看清了人,眼中的丝丝伤痛又迷茫了起来。

“铃雪?”

“嗯,我在!”

花铃雪的回应好像彻底唤醒了满昱倾,他将人一下拉到床上,对着那樱唇狠狠的吻了下去,附着的力度仿佛要将纤细的人拆骨入腹,再也不分开。

那夜不久,东院就先传出了喜讯,闻人倩怀孕了。纳喜的拜帖一个接着一个的,荣帝更是封了个诰命予这位将军正妻。

满昱倾再也没来过,下人们有意无意的克扣月份。红亭小筑愈发冷清,就连阿元那种软糯的性子都开始抱怨满昱倾的突然冷待。

花铃雪没有太大反应,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保持这份淡然与从容有多么的难过。她读者那人以前送来的画本子,闲来无事便学着荣国女子绣起了荷包。

她绣的是鸳鸯比翼,求的是平安喜乐,但她的平安终是没有求来。

闻人倩的孩子未满三月就流掉了,是在她红亭小筑发生的。也许这就是宦官后院的惯用手段,明明前脚还说抢了正妻之位愧对于你的人,后脚就满眼悲怆的指责你害了她的孩子。

满昱倾匆匆忙忙的赶来,打横抱起闻人倩离开,从始至终未看花铃雪一眼。

事后,花铃雪被押到失去孩子的闻人倩面前跪着。她目光直直的盯着榻边的满昱倾,那一身傲骨终于也为了一个男人拆卸了。

“我花铃儿女,向来坦荡,绝不做阴损害人之事!”

满昱倾目光冰冷,说出的话句句凌迟:“花铃人的卑鄙,我岂止见过一次?”

花铃雪知道满昱倾是在讽刺当年花铃设计谋害他父亲的旧怨。她心中抽痛,又觉得委屈,张了张嘴,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反驳。

闻人倩虚弱的靠在满昱倾怀里,哭成了泪人。满昱倾虽面色不虞,仍旧低声安慰着她。

这一切看在花铃雪眼里却格外刺目,她现在才明白,原来满昱倾曾给她的温柔并不是多么的特殊。转眼间,他就可以揽着别的女子,而对她厌恶至极。

在满昱倾看不见的角落,闻人倩挑衅而又炫耀的目光,让花铃雪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明明在栽赃之前,闻人倩还贴在她耳边得意的说:“这孩子不姓满,本就不能活。现在用他来对付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花铃雪向来是任尔讥笑诽谤,她自问心无愧即可,这是她第一次迫切想让一个人相信她。

“满昱倾,你知不知道,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此话一出,闻人倩紧张的看了一眼满昱倾。男子漆眸里闪过的冷意让她心惊肉跳,有一瞬间的错觉,让她以为满昱倾早就洞悉了一切。可事到如今,早就没了退路,她只能咬死了花铃雪。

“花铃雪,你害了我的孩儿,竟还如此侮辱我!倾哥哥,你要为我做主啊!”

满昱倾看向花铃雪,眼中闪过一丝波浪,转而发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花铃雪看着满昱倾,眼里的光渐渐散落,最后又倔强的问了一句:“你从未信我?”

“从未!”

这两个字足以击垮花铃雪所有的骄傲,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她又听到满昱倾说将她关进柴房,不许任何人靠近。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早已被剜出了所有血肉,一败涂地了!

5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花铃雪被关第三天,边城传来了屠城大难。

整个荣国边城…老弱妇孺无一存活,只有个守城的小厉冒死传回了消息。指出花铃凤鸢军不满荣国如此羞辱花铃皇女,趁夜攻城,血洗了整个边城。

荣帝大怒,下令将花铃雪关进天牢,于腊月三十亲自监斩,以解臣民心头之恨。

花铃雪深信她凤鸢将士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断不会做下如此泯灭人性之事儿。

她托监狱长送出一块玉佩,不出意料,荣衡当天夜里就来天牢了。那玉佩是昔年沙匪窝里,荣衡赠予的,若遇危险能允诺她一件事儿。

荣衡提了酒菜来,听到她说彻查边城之乱,荣衡倒酒的手顿住了,转而有些愤怒。

“你知不知道你快死了,花铃雪?我的玉佩不是让你换一些不相关的清誉,你知道的,我能救你出去!”

花铃雪忽然想起了戍边时的欢乐,将士们嘹亮的军歌,放在腹间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

“怎么会不相关?他们可是我拼死也要护住的凤鸢,是最好的花铃男儿啊!”

“你真是疯了!”

荣衡留下这句话,转身走了。花铃雪看着桌上的酒菜愣了一下,然后把酒倒在了榻边熏寒,坐在桌边默默的吃起了饭菜。

临行刑的前一天,花铃雪被释放了。

荣衡全程板着脸,把她送到将军府才忍不住开口:“倾弟,他…对你还好吗?”

花铃雪在天牢半个月,满昱倾从未来过。现在听荣衡这么问,她都觉得这人有些陌生了。收回思绪,花铃雪点了点头。

荣衡皱了皱眉,又说:“其实那日宫门拒婚,我并非故意给你难堪,只是……”

“我知道!”花铃雪打断了荣衡,又道:“深宫杂乱,异国公主多是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荣衡,你待我之恩,花铃雪记下了!”

回到将军府,下人们异样的目光让花铃雪蓦然不安。回到红亭小筑,见到模样憔悴的阿元,花铃雪一番逼问下终于得知了她获救的真相。

“主子,咱们的凤鸢没了!女君下令将二十三位统将军全部处以极刑,人头送到了荣国,楚煜他们现在就挂在城墙上,已经三天三夜了!”

阿元的话让花铃雪眼前一黑,跌在地上。腹间传来的刺痛,让她额头上冷汗直流,整个人颤抖得不成样子。

阿元赶紧将人扶起来,无意间探到花铃雪的手脉,一下愣住了。

“主子,你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花铃雪确实已有身孕,就在闻人倩传出怀孕喜讯的前一天。她本来想亲口告诉满昱倾,他们有孩子了。可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这是她的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

剧烈的疼痛让花铃雪失去了意识,再一睁眼,已经是半夜了。

她坐在榻上愣了许久,才弯下身子拖出藏在床下的箱子。里面是两套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到的夜行衣。

阿元看到衣服,便明白花铃雪要做什么。她匆忙冲过来夺衣服,说话间红了眼眶:“主子,你已经动了胎气,根本不能再去了!”

花铃雪摸了摸阿元的小脑袋,忽然笑了,“我不能让楚煜他们死无全尸,我要带他们回花铃。阿元,我们回花铃好不好?”

阿元看着自家主子坚定的目光,终是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回花铃,阿元一定会带主子回花铃!”

6

那天的夜很静,静到花铃雪以为她一定可以带她的凤鸢和阿元回花铃。

可是,没有。

她的阿元死在了城防军的乱箭下,她的凤鸢终究没有回家就被城防军扔进了火堆里。

花铃雪被满昱倾打伤了双腿,又点了哑穴,就定在不远处的杂货铺里。她看着阿元用乞求的目光让她不要出来,含着笑看她最后一眼,抱着楚煜的身首跳进火海。

后来,城防军离开了,满昱倾把她带回将军府关了起来。

还是红亭小筑,不一样的是…她再也没有阿元了。下人们受了满昱倾的吩咐,对她恭恭敬敬的,就连一直厌恶她的长公主在得知她怀有身孕都开始对她寻寒问暖了。

孩子六个月时,东院发生了一件大事儿。闻人倩因失去孩子,抑郁成疾,在夜里纵火自焚了。

这么大的事儿,闻人家竟未追究。也许是自顾不暇了,听说闻人家主触怒了荣帝,还从账本上找出一笔赃款,直接被诛九族。

满昱倾来红亭小筑的次数又多了起来,除了处理军务,其他时间他都是在陪花铃雪。

花铃雪不愿见他,腿伤落下了病根不宜多走动,多数都在睡觉。一直耗到满昱倾有事儿离开,她才起来坐在化妆台前发呆。

新来的几个婢女都很羡慕这位不说话的夫人能得到将军的如此宠爱,总会忍不住恭维,但换了花铃雪几次冰冷的白眼,也就不敢再说了。

自阿元离开,花铃雪就不说话了。起先是她不想和满昱倾说话,时间久了,便真的难以开口。

满昱倾请太医来过几次,说是心疾所致,非药石可医。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用愧疚而又心疼的眼神看花铃雪。几次欲言又止后,转身离开。

又过了两个月,花铃雪的身子笨重起来,夜里总会胸闷气短,难以入睡。

满昱倾索性将东西都搬到红亭小筑,夜里睡在她房间外榻守着。

有好几次,花铃雪拿着尖刀抵在熟睡的男人脖颈却迟迟下不去手。肚子里的孩子总会巧合的动一动,好像没出世就在阻止他的母亲伤害父亲。

有次,满昱倾一连三天没来红亭小筑。花铃雪夜里口渴醒身,就见外面火光冲天。她正想去看一看,门口就冲进来个婢女,举起刀向她袭来。

多年的功夫在花铃雪身上已经成了记忆,她下意识的躲开,却忘了自己怀有六甲,腿有残疾,根本躲不开。

身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然后是满昱倾慌张的询问:“可有伤到?”

花铃雪还没反应,那个被踹了一脚的婢女就又不要命的冲上来。她嘴里怒骂着满昱倾卑鄙小人,诬陷闻人世家,杀害她家小姐。

花铃雪腹间剧痛,听得模糊,还没等弄明白婢女的话便晕了过去……

不被上苍祝福的孩子,她的孩子也不会被祝福。

应了那句俗语:八月小儿,难长命。

失去孩子后,花铃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先是咯血,再后来一日苏醒的时间不过两个时辰,眼睛也渐渐不好用了,时常把新来的婢女唤作“阿元”。

满昱倾为了能让她舒心,便让婢女改了名字,就叫阿元。

荣衡送来的归元丹让花铃雪身体逐渐好转,花铃雪见到他也会多说几句问候。那是满昱倾听到除了“阿元”,最大的奢望了。

花铃雪偶尔听过几次荣衡和满昱倾的争吵,话语间都与她息息相关,不过总有一部分是她听不懂的,她知道…那是他们的秘密。

又是一年的初雪,花铃雪坐在院子里赏红梅,那是满昱倾特意赶在初雪之前从寒山运回来的。

有人走过来给她披上了裘皮大氅,她仰头看着漫天雪花,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你知道吗?我名字里有雪,却从来不喜欢雪。只因我生在初雪,视为不详,所以这一生都注定不会有人喜欢。我本以为…我来荣国遇到了爱我的人,却不曾想,爱这般沉重,几乎压垮了我!”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仿佛是花铃雪最虔诚的倾听者。

“荣衡,你说…我还能见到花铃的凤鸢吗?我还没跟你说过吧,其实凤鸢军以前是叫风隼的,只是我喜欢花铃那种小巧而又灵敏的鸟儿,它们统称凤鸢,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凤鸢军!”

荣衡看着女子颓废的模样,忽然怀念当年剿匪之后,他和满昱倾在边关同花铃雪的豪情告别。他是多么的希望那个笑容满面同他们说定要来看看荣国大地的女子从一开始就不要来。

至少那样,花铃雪还是花铃雪,他也不会偷听到父皇暗中计划边城屠城,又故意嫁祸花铃,借此挑起两国争端。

荣衡越发愧疚,他抬手轻轻捂住了花铃雪染满了悲戚的杏眼,艰难的问:“铃雪,我护你回花铃,好吗?”

花铃雪轻颤一下,又平静的说:“他不会放我的!”

荣衡闭了闭眼,如鲠在喉,半晌才又说:“他去了江陵!”

闻言,花铃雪眼角滑下来一滴泪,转而又笑了。

7

荣衡把花铃雪送出良玉关,看着策马奔腾而去的红衣女子,淡淡的问:“你舍得吗?”

角落里闪出一个人,那是本该在江陵查账的满昱倾。他目光紧锁着那道红影,扯出了一抹苍白的笑容。

“我伤她颇多,哪还有资格留她?”

闻言,荣衡摇了摇头,叹道:“从始至终,你都未解释半句,又何苦?”

“阿元若没死,她或许还会原谅我。可惜世事无常,又何必说多了惹她烦恼?”

花铃雪是在下元节前夕回到花铃的,她带回了凤鸢将领的骨灰,将他们葬撒在花铃最神圣的无尽河。

花铃雪回来时就听人说女君病了,由大皇女花凤玥监国。果然没过几日,她那位大姐就派人来请她了。说是为她接风洗尘,再商讨下元节设坛供斋蘸神,求福免灾之事儿。

花铃雪接了帖子,原想着打理一下苏府,转了一圈却发现府里都被苏嬷打理的井井有条。苏嬷是父亲的表妹,也为了父亲终身未嫁,一直留在府里照顾着。

花铃雪以前一直想问,明明是母亲抢占了父亲,苏嬷为什么还能对她这么好?

可后来父亲病逝,苏嬷跪求她不要报仇,让她暗中自请戍边,远离皇宫。那时她才明白,苏嬷对她…只是爱一个人至深,爱屋及乌罢了。

晚些时候,花铃雪被宫里一道旨召走了。她又见到了女君,真如传闻所说,女君病了,很严重!

这次没有隔着纱幕,花铃雪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双鬓染上银霜,病态憔悴的女人,这和她永远高高在上的母亲一点也不像。

“你来啦?”

听着不再中气十足的声音,花铃雪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她点点头,上前握住了那只举在空中等着她回应的手。

“太医可有来请平安脉?”

“来过,左右说我命不长,听了就心烦!”

花铃雪听女君风轻云淡的说着生死,恍惚间想起父亲苏言。那是一个不争不抢,总在默默等待的男子。

“你越发的像阿言了!”

女君抬手理了理花铃雪额间的碎发,目光里透露着对故人的思念与追忆。

花铃雪一瞬间想脱口而出:当年你是信父亲的吧?只是碍于柳贵君身后的势力,才将父亲贬到冷宫,借以疏远来保护他。你也是爱我的吧?所以不惜牺牲整个凤鸢军,来换我在荣国一份安稳。

花铃雪到底没有问出口。后来,女君说有些乏了,便让她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忽然听女君又说了句话,花铃雪身形一顿,终是没有回头。

她又离开了皇宫,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带着份纠结了多年的释然……

夜色浓重,乌云遮住了皓月。

花铃雪在云楼见了一个人,他戴着银色面具,一身都是荣国人的装扮。

“怀玉大人,好久不见了!”

怀玉听到身后的声音,默默的转过了头,沙哑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响起:“东宫有急,太子殿下命怀玉辅助三皇女起事,今夜三万荣国死士全凭调遣!”

花铃雪总觉得怀玉的声音有些异样,不由得多问了句:“大人的嗓子?”

怀玉闻言,微微扬头,一双漆眸撞入了花铃雪眼中,而后又垂下了。

“误食了五石散,坏了!”

花铃雪蹙了蹙眉还想再说,外面的棒子敲了两声,止住了她的疑问。

“两更天了,我们该开始了!”

怀玉点了点头,道:“我此行已立军令状,定会拼死护三皇女周全!”

“花铃雪在这先谢过了,良玉关答允荣衡太子共用无尽河脉之事,绝不食言!”

8

花铃二十三年,下元节前夜。

大皇女花凤玥设局除去朝中异己,趁夜领凤林军逼宫,花铃女君自念苏殿饮鸠。三皇女花铃雪持清君剑,领一支无名军破开皇城大门,一路犹如神助,斩叛军花凤玥于念苏殿。

此后,三皇女花铃雪持遗诏登基成为新任女君,追封其故父苏言为主君,与先女君合葬皇陵。

又历时三月清除花凤玥身后的柳氏乱党,解除花铃女尊男卑的旧观,设立政书院,允许男子读书科考,谋取官职。

花铃雪无疑是个明君,花铃国在她的带领下越发的强大,和荣国更是因共用无尽河脉而建立了深厚邦交。

两国百姓都知道,荣国新帝荣衡十分尊重花铃的女君,每逢女君生辰都会送来天下间的各种奇珍异宝,只为博她一笑。

百姓们隐隐有些期待两国君王联姻,其实荣帝也有过此意,只不过被女君以国事为重的借口推脱了。

鲜少有人知道,女君心里藏了一个不可提及的名字。直到有一天,荣帝送到花铃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少年模样长得精致锐利。

看到少年,不苟言笑的女君恍惚中叫出了一个名字:满昱倾。

少年被留下了,成为女君空置多年的后宫第一人。女君整日为国操劳,终于病倒了。弥留之际,她将少年唤到床前,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从前,有位公主嫁给了异国将军。她满心欢喜却一直不敢告诉将军,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

后来,将军迫于君王的压力,又娶了位世家嫡女为正妻。那正妻家中势力庞大,将军为了保护孤立无援的公主,只能故意疏远她。

将军本以为只要他冷落公主,正妻就不会再伤害公主。可没想到,他的一个疏忽就让正妻跑到公主的院子里诬陷公主害她流产。

正妻家里不断施压,将军为了保住公主的性命,只能将她关进柴房。嘴上虽说着不管公主生死,还是让暗卫守护着公主不受他人伤害。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主国家的军队屠杀了将军国家的边城。皇帝大怒,下令要当即杀了公主以解心头之恨。

将军拿出父亲留下的免死金牌求皇帝饶恕公主,却被盛怒的君王打了一百大板,只剩半条命。

即使这样,将军也想着解救公主。他拖着皮开肉绽的身子在大雪中跪了一夜,终于求得皇帝松口,暂缓行刑。

而被关进天牢的公主发现有了三个月,她不信她的军队会做下这种恶行,于是拿玉佩求见了这个国家的太子,太子因为欠了她一分人情,便答应帮她彻查。

后来,公主被释放了。她以为是太子帮她的军队洗清了冤屈,可回到将军府里才明白,她的母亲为了维持两国和平,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将领们处以极刑,人头送给将军的国家处置。

公主伤心动了胎气,她的女使也发现公主怀有身孕。女使是最懂公主的,知道公主不会让将领们挂在异国的城墙上受遭人唾弃。

夜里,公主和女使换上夜行衣去了城门口。她们暴露了行踪,城防军抓住了女使,公主被突然出现的将军拉着躲进了废弃杂货铺。

将领们的人头被城防军扔进了火堆里,女使也被射了好几箭,她眷恋的看了公主最后一眼,跃进了火海。

公主被带回府里保护起来。

这时候,将军已经暗中计划除去正妻的家族。不止为公主,还为了当年正妻家族设计谋害他父亲的旧仇。

正妻没过多久就纵火自焚了,她的家族得罪了皇帝,又被查出贪污受贿,直接被诛了九族。将军大仇得报,又洗清了当年父亲并非为公主国家所杀的冤案,并且昭告了天下。

但这些,待在府里养胎的公主并不知情,只觉得自己瞎了眼,爱错了人,越发心灰意冷。

后来,公主因为正妻家族余孽的刺杀而早产,孩子刚满八个月,落地便没了气息。

失去孩子后的公主一蹶不振,身子越来越差了,请了多少名医也不见好转。太子偷偷拿了珍宝阁存了百年的归元丹才让公主有所好转。

可是公主没了心气,就等同于没了活着的欲望。最后,太子实在不忍心便悄悄将公主送回了她自己的国家。

公主回到国家,想到枉死的父亲,决定用这条命搏一搏。她和太子早在离开之时,就以共用水源结盟。她早早的放出消息,说女君要顺应民意立公主为储君,又时常出入后宫探望女君。

果然,大皇女忍不住了,在上元节前夜带兵逼宫。

公主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就连营救被软禁的女君的时机,她都反复推演了多次。她以为这场战争的胜利一定属于她。

可是,当在念苏殿看到口吐鲜血的女君,公主还是慌了神。她的疏忽换来了大皇女的拼死一搏,冷剑直逼胸口的时候,公主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利刃刺破肉体的声音并未伴随着疼痛,公主睁开眼,有人替她挡住了大皇女的剑。挡剑的人面具掉落,那本应是太子侍官的脸却换成了公主最熟悉的人。

将军慢慢脱离了胸口处的冷剑,一下倒在了公主身上。他费力的为公主拭去满脸泪珠,扯出一丝苦笑。

“傻瓜,别为我哭。那…那日刺杀,我中了毒,本就是苟延残喘,现在…能再护你一次,倒是我赚到了!”

将军就在公主的怀里没了声息,这时候公主才知道,原来她早产那日,将军为了救她被刺客伤了,也在鬼门关陪着她。

大皇女知道败局已定,拔剑自刎了。书案处坐着的,饮下鸩毒的女君也已是弥留之际。她目光迷茫的叫着阿言,询问是不是来接我了,像极了一个等到爱人回来的小姑娘。

就这样,公主一日里失去了两个爱她的人。后来,她孤独着坐在用她最爱的人性命换来的君位,守护着黎民百姓,天下太平。

花铃雪讲完故事就睡下了,床边的少年温柔的为她拭去眼角未干的泪痕,然后轻声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孩子,他八月早产,本是死胎的命数却因几番机缘活了下来。

他父亲为他取名慕雪,意为思慕白雪,总会抱着他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

后来有一天,身体抱恙的父亲披上了铠甲,说要去保护他的白雪,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个孩子被父亲的表哥,国家的皇帝养大了。十六岁的时候,皇帝叔叔告诉了孩子关于他父母的故事。

于是,孩子只身前往异国,他见到了父亲心中的雪,留在了她身边,并立誓想要保护好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雪。

少年讲完故事,在花铃雪额头落下温柔的吻,低声喃呢着:“我的故事,你听到了吗?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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