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宋.秦观
1
我的夫君,大兴的皇上。
昨个儿非初一,非十五,留宿在我的寝宫。
次等宫女榆叶儿还在为我高兴,她的上司,我的贴身大丫鬟桃红早就波澜不兴了,甚至在听到皇上要留宿坤宁宫时,看向我的神色满是忧虑。
忧虑是对的,因为在那事结束后,破天荒地,他抱着我,手在我身上拱来拱去,尽力抚慰我。
他在逼我开口,我知道,但我还是张嘴问了。
“皇上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的手一下一下小心地摸着他的头发。
“燕婉,朕......”
这位大兴的帝王竟然看上了他臣子的妻子,让我---他的皇后帮他把人接到宫里。
我拒绝了他,他恼羞成怒,当即披着外衣,甩门踏出了坤宁宫。
锦绣被在地上萎成一堆,我浑身赤裸的躺在床上,透过被扯坏了的红帐,我看着墙上的龙凤烛在明暗中一滴一滴留下了泪。
皇上和皇后冷战,不,应该是,皇上厌弃了皇后的流言在宫里迅速流传。
他的报复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起先大家还在观望,上个月十五,皇帝没来坤宁宫,这留言愈发地肆虐,到了这个月初一,皇帝那儿还是没动静,大家肆无忌惮了。
谁能想到,堂堂的大兴皇后,一国之母,竟然连多烧一盆碳都得亲自着人去内务府记录。
我身边的孙嬷嬷,是我的乳嬷嬷,年逾六十,冬天尤其怕冷,今年更甚,我让下人多备几盆碳在她那儿。
几天过去了,这事还没办妥,我一气之下,让桃红捧着凤印去内务府拿碳。
内务府大总管腆着肥肚子来了,一张脸挤成菊花,对我哭诉:
“皇后娘娘啊,有新规定了,凡是后宫需支,需得凤印鸾印都盖章,虽说是几盆碳,但没鸾印,这,小人也没法儿…...“
“混账!什么鸾印,本宫怎没听过!”
我“腾“地站起来,厉声问他。
“姐姐这些日在坤宁宫里静养,当然不知道皇上给了我鸾印,也就不知道宫里这新规矩了。“
齐嫔身着玫红色宫装,同色斗篷款款地向我走来。
她得意地从侍女的托盘里拿出一物,解开明黄的锦囊,赫然和凤印相差无几,只比我手里的小一些。
我认得,当初帝后大婚,朱桢亲自把两印交到我手里。
皇后只是皇后,拿到金册宝印才是母仪天下。
有那么一阵,我曾在心里念“威临四海,母仪天下”,我,是皇后,是他的妻。
可现在,本该危难乱世应急用的皇后副印竟然在这个时候,皇上给了齐嫔。
我觉得自己可能站太久了,全身突然没力气,一下瘫倒在地上。
2
腊月二十八,大臣年前上朝的最后一天。
晚上有宴会,皇帝要嘉奖犒劳一年里有功绩的臣子。
我梳妆打扮好,在乾清宫见了皇帝,和他一块去前殿。
朱桢见了我没什么表情,我微笑着问皇上安,跨着他的胳膊一起去殿里。
几轮宾客尽欢后,我有时间看今晚我想看的人了。
大理寺少卿刘远的妻子,虞氏,虞潇。
大理寺少卿,正三品,所以我很快在队伍前列就看到了他们夫妻。
虞氏偏头低声跟他的夫君交谈,一直拿着筷子帮夫君布菜,看着夫君吃下后,盈盈一笑。
美,真美!
若将这殿里的女子比作各色的月季,那虞氏就是空谷幽兰,独占一尺月光。
这一幕不仅我看见了,皇上也看见了。
说来真可笑,我们夫妻各心怀鬼胎,杯里的酒都分毫未动。
皇上让大监唱名,给有功绩的臣子论功行赏,刘远也在。
宴会的气氛一下热烈起来了,君臣其乐融融,命妇们互相恭喜,当真一派太平盛世。
酒过三轮,皇帝微酣,要稍事休息,臣子自是站起来相送。
我冷眼看着,一刻钟前,虞氏被侍女打湿了衣服,离宴去了偏殿。
明明那天就已经死心了,可这会儿,心还是像被绞着一样,生疼。
我的指甲掐进手掌,脸上却笑得越发灿烂。
“娘娘好酒量!我敬娘娘一杯,拿到鸾印的这些时日,多亏皇后娘娘教导协助我,才没负了皇上的信任”
齐嫔端着酒,脸上得意洋洋。
殿内立刻鸦雀无声,我知道,帝后不和,皇后失宠的流言早就进了这些大臣的内院,此刻,这些人等着看我这个落魄皇后的笑话。
我的手攥得越发的紧。
我挺直脊背,目光环视了一圈,找到御史大夫对着他微微一笑。
“齐嫔还是谢谢御史大夫吧,他把你教得好,才让你这么口齿伶俐,温婉顺恭完成了皇上的大任。”
“是娘娘悉心教导齐嫔,老臣不敢居功。”
我喝了御史大夫遥敬的酒,微微一笑,把空酒杯展示给齐嫔看。
齐嫔讪讪地放下了酒杯。
夜色已深,天上几点寒星让夜越发深邃。
我脑子昏沉沉的,出来透透风,醒酒。
齐嫔那一击虽然没什么,但她宴后有父母亲哄着。
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父兄战死,母亲更是早早没了,从小在二房叔叔家长大,隔着肚皮,隔着房,不短吃,不短喝,当然也不亲近。
明明无风,我被冷得打了个寒战,我裹紧斗篷,叫了远远跟着的桃红。
怎么这么可怜啊,燕婉。
3
三月三,草长莺飞,春和景明。
宫里的妃嫔们大都已经换上了轻薄春装,个个桃花粉面,早早的在御花园踏青赏花了。
我在坤宁宫窝了一冬,成天无所事事,神色恹恹。
自腊八宴后,坤宁宫彻底成了冷宫。
那晚,或许是我脑子抽了,我跑到侧殿让人去请皇上出来。
我真是大胆,一个无宠无母族倚靠的皇后竟然打断了皇上的“好事“。
朱桢拎着疯婆子一样的我,把我甩进了坤宁宫。
“燕婉,你要找死?”
他这么问我,我趴在地上,看着他惨笑。
“你要废了我吗?”
朱桢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嫌恶地看着我。
“看在燕临的面子,我饶你这一次,朕是皇帝,你休要再放肆!”
我就这样看着我的丈夫,大兴的皇帝离开了坤宁宫。
“因为我的哥哥呐~”我口中喃楠。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死了,我和哥哥燕临由父亲带大。可父亲不是要去戍守,就是去演武场练兵,我的哥哥,燕家嫡子,要去学堂,要学武,我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他们。
府里就我一个,因此叔叔家的孩子们找我玩,我总是很开心,虽然她们总是欺负我。
有次我被堂姐们扔在花园里,我跑去追他们,摔了一跤,脚崴了,动都动不了,我急得哭了起来。
“很疼吗?”
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搀着我的肩膀,将我扶了起来。
我抬头向他看去,逆着光,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挺拔,眉眼极为俊秀,微微笑起来,很是清贵。
朱桢。
自我七岁到现在,我总是想起这一幕。
“娘娘,有人求见。”
桃红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谁?”
腊八宴后,朱桢对外称皇后娘娘受了风寒,要静养,平常不让人去打扰。
自此,我的宫里只有陌生的麻雀进进出出。
“虞氏”
桃红面有难色地说出这俩个字。
“虞潇“
是了,我以为朱桢只是为了一时刺激,没想到,这都一冬过去了,他对虞氏的迷恋程度看起来更甚。
我让桃红把人请进来。
来人一身烟蓝色的春装,裙摆轻盈,步态纤纤。
她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行礼,行的是标准的命妇面见皇后的全礼。
“你给他行全礼吗?”
我听到自己语气刻薄。
“皇上不让”
“给个落魄皇后行礼,委屈你了。”
我真讨厌自己啊,多么像个怨愤的弃妇。
她轻启红唇,浅浅一笑,右颊出现一个梨涡,本来青山春雪般的脸一下化开了,鲜研明媚不过如此。
我有了这张脸,朱桢会不会不那么残忍。
我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皇后脸色不是很好。”
在我怔神中,虞潇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座椅挪到离我这么近,我一抬头,就看到她一脸关切的看着我。
我想呵斥她逾矩了,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大理寺少卿知道你和皇帝的苟且事吗?“
我似是蛰伏的毒蝎,关键时刻将刺扎进敌人的血肉里,狠狠地。
果然,她那张漂亮的脸一下子煞白。
快意涌遍了我的全身,我感觉自己身子都在痛快地颤栗。
真好!朱桢喜欢的,大兴的皇帝陛下背德也要喜欢的,这个高贵美丽如上等白瓷一样的女人,此刻,在我宫里,裂开了一条缝,丑陋的缝!
“燕婉,外面的花儿开得真热闹啊,梨花也要开了,天气很好,很暖和”
虞潇惨白着一张脸,眼神却柔和,语气温婉,浅浅带笑,又是一副清媚样。
瞧,妖精一样的女人,回血就是快。
她走了,临走时将一支桃花插在我案几上的花瓶里。
4
“皇后娘娘万福!”
坤宁宫的大门重新开了。
我自然也要重新参与进宫闱里。
朱桢当初下令不让人打扰,没有明确说禁足,我的“病”好了,自然随时都能出来。
我看着殿内各色的妃嫔,和印象中的一个样。
“娘娘,您的病看起来无碍了,气色很好呢。”
“就是就是”
几个妃子七嘴八舌的奉承我。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那个女人说皇后脸色不是很好。
想到这儿,我看向齐嫔。
原以为掌了副印,她现在春风得意,势头正盛。
没想到,这齐嫔乍看确实盛装打扮了一番,仔细一瞅盛装都掩饰不了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齐嫔脸色不是很好,与我这久病之人相比,都不承让呢。”
我装作很关心的样子,有心刺探缘由,会不会?
“有的人呀,暂掌了鸾印,想着要成凤凰了,没想到一冬,皇上没来我们这里,也没去她那儿,看来一飞冲天的某人和我们并无差别嘛,呵呵”。
“梁嫔!你!”
梁嫔和齐嫔唇枪舌剑,我表面安抚,心里盘算:
皇后失势,齐嫔掌了副印,一下打破了嫔妃间的格局,大家都等着齐嫔升到妃位,甚至更高。没想到,皇上后续一直没什么动作,谁也不服气被平级的管,何况家世不输,一向心直口快和齐嫔不对付的梁嫔,讽刺一两句那也是必然。
朱桢在想什么呢?他要做什么?
人都散了,我还再想这个问题。
“娘娘,小心费神,太医说了,您思虑过甚,小心身子啊。”
桃红过来给我嗅了嗅鼻烟,脑袋顿时清醒多了。
“咱出去在花园走走吧,说不定能遇到皇上。”桃红压低了声音。
朱桢看起来对我是彻底不闻不问了,坤宁宫大开宫门好几天了,他没下任何旨,更别说过来。
“走吧”
我瞥向案几上那枝已经枯萎多时的桃花,应了。
还真是热闹。
草木茵茵,花团锦簇,蝶飞舞,鸟筑巢。
就连路过的太监宫女在这好春光里,感觉活泼了不少。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仿佛一冬的浊气都被吐了出来。
“去晴芜苑”。
那个女人的那枝桃花是特殊品种,比一般桃花颜色要更深,瓣数更多,是专门从福建那一带移过来的贡品,种在晴芜苑。后宫中人一般不去那里,因为那边靠近前廷。
在晴芜苑碰到朱桢是我没想到的,我听到的消息,这阵子朝事有些紧张。
“你?”
朱桢也看见了我,他听到太监高呼皇后娘娘万福,转过身来。
“皇上万福”我欠身行了礼。
“起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该有期待的,我抑制住心里钻出来的涩意。
“晴芜苑的桃花一绝,臣妾想着莫辜负良辰,过来看看。”
“嗯”。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朱桢听完我说莫辜负良辰,嘴角忽然有了笑意。
我跟在朱桢后面。
桃花灿烂,如云如霞;微风拂过,花瓣纷飞,簌簌如雪。
“很美!”
朱桢望着桃花,语气向往。
他突然回头,看着我,“皇后脸色有点差啊,叫御医多瞧瞧。”
“嗯。”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听到的。
“朕想起今年的春日宴还未办过呢,你病既然大好了,那现在着手操办吧。”
他说完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我顺手折了一枝桃花,看着殷红的花瓣从我指缝间落下,思绪乱飞。
5
春日宴的邀请函发了下去,约期在后日。
后日,是我向自己打赌的日子。
我把自己放在天平的一端,把虞氏放在另一端。
我像只夏末的蝉,犹自挣扎求生。
“皇后娘娘,皇上下令把晴芜苑封了,说是有个宫妃私自去晴芜苑,冲撞到了皇上。”
瞧瞧,我的赌约刚成,天平就偏了一点。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五品以内的官员家眷,皇室宗亲,都来赶赴这场迟来的,皇后亲自举办的盛大宴会。
我语笑嫣然,从容不迫的操持着流程。
我又一次的见到了虞潇,她一身湘妃色的内襦,大袖是牙色,头上簪着同色流苏,,神色容容,高贵明研,在这五彩斑斓的殿里,她依旧出尘。
这个女人,千百种样子,每一面都美,真可恶啊。
“大家到园子里走走吧,花开得很好,还有一些时兴逗乐的小游戏。”
我走在前面,领着众人穿过月门,停到亭子里,准备和几个宗室老姑姑吃酒聊家常。
“也别顾着我们几个了,景这么好,你们四处走走吧,我们几个老的和皇后娘娘唠会嗑。”
梁老太君人慈祥,辈分大,在京中妇人里很有分量。
年轻的夫人小姐们或者和我不太熟的夫人拜了礼四下都散开了。
我瞥见虞潇也和相熟的几个夫人走了。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好一个岁岁长相见!
我真恨呐!
和几位夫人喝了几杯,我借口身子不爽,要歇息片刻,一个人暗暗从侧门绕进晴芜苑。
如云如霞的桃花树下,我的夫君,大兴的帝王紧紧地抱着一个女人在亲,女人青丝散开,垂垂如瀑,小巧精致的下颚被抬起,帝王亲得迷乱且沉醉。
我不知道朱桢在亲我时,是不是也这样,带着疯狂,却也温柔怜惜。
她似是后脑勺被树干硌得疼了,轻皱了下眉头,朱桢眼睛都未睁开,将手垫在她的脑袋后面。
谁说帝王没有深情,谁说朱桢没有爱,他的深情与爱都没有给我罢了。
我死死捂住嘴,早已泪流满面。
巨大的绝望吞噬了我,吞噬了我的梦,我的光。
我从七岁恋慕他,十五岁嫁于他,到如今我十九岁。
我的心死了,胸腔烂了一个大洞,风从前面吹到了后面,感受不到一丝跳跃的气息。
母亲,父亲,兄长,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孤身一人在这世上,茫茫然如行尸走肉。
十三岁时,先皇降旨,忠武候之女燕氏婉,嫁于太子朱桢。
我独自一人接旨,跪恩,点齐嫁妆,扳着手指头数呀,数过了及笄,终于数到了我十五岁。
红盖头,合卺酒,我羞涩地接下金册宝印,做着母仪天下的美梦。
后来,嫔妃多了起来,我虽然失望落寞,但依旧尽职尽心的做好皇后的本分,因为朱桢对他其他的女人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我依旧是与他关系最亲密,最特殊的那一个。
直至今日,这一切彻底毁了!
君王有情,朱桢有爱,就是不给我,我得不到,我是个独自演戏的小丑,甚至到了最后这一刻才死心。
多么可悲,可怜。
我自虐般地看着那两个人。
朱桢脱下龙袍,铺在桃花落满的地上,他抱着虞潇轻轻放在龙袍上,去了冠,解开虞潇的衣服,欺身压了上去。
湘妃色的衣服上两人的青丝纠缠,桃花簌簌从枝头落下,飘落在他们脸上,身上,逗留,翻滚,片刻间就被碾成花泥。
“阿妩,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帝王的声音似是呢喃,似是对着他怀里的女人耳语。
我悄悄退出晴芜苑,回到宴会上。
宴将散尽时,我看到了虞潇。
湘妃色的内儒,牙色的大袖,头上的流苏不见了,神情自若,端坐如玄女。
“娘亲,那位姐姐的花好好看,我想要嘛。”
众人的目光和我一样被吸引到虞潇那儿,广平王妃五岁的嫡子,看到虞潇案上的一枝桃花嚷嚷着要。
“喏,给你,玩去吧”。
虞潇笑着将花递给了他,还摸了摸他的脸。
“虞夫人不仅人美,折的花也比我们的美,真真叫人羡慕。”
旁边一位夫人笑着打趣。
“哎?还真是,花瓣比寻常的要多,颜色也更好,不外乎小世子嚷着要,小子,有眼光。”
坐在广平王妃旁边的夫人看着小世子手里摆弄着的花枝,仔细一看,有些惊讶。
“虞夫人,您是在哪遇着这么好的花,我们都无缘得见,是不是生得粗陋,这花儿也躲着我们呀。”
一众夫人都开始打趣虞潇。
我看着她,想象着她神情慌乱,丑态毕露的样子。
她掩嘴羞涩一笑,嗔道:
“哪是什么粗陋啊,美啊,我不过运气好两分,在望仙亭那边的小溪里捡到的,落花流水,这么漂亮的花随水漂走,怪可惜的,你们就拿我说笑罢”。
“那不也是美人运气好,我们咋就没碰到呢?”
夫人们依依不饶。
“好啦,好啦”,我刚摆摆手,示意她们停下。
就听到小侍来报,皇上和一众大人们往殿里来。
真讽刺,人家有人间帝王护着,我个可怜虫凑什么热闹。
朱桢来之后,寒暄了几句,就让宴散了,我看着他从进殿就有意无意的瞥向虞潇,神情微急,当真罕见。
许是看过更刺激的,我这会竟然心如止水,就是想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我看向虞潇,她抬头看了眼朱桢,表情波澜不惊。
有意思,在我收回目光时,突然感觉一股视线看向我,我顺着看过去:
大理寺少卿,刘远。
6
兴元四年,暮春。
发生了朝野震动的蓝山商人冤狱案。
帝大怒,牵涉此案的一百三十余人,全部通缉下狱。
大理寺少卿刘远,失察,失职,涉淫虐狱中幼女嫌,凌迟,诛三族,后人永不得录用。
我听桃红读着告示,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虞潇发生了什么?
清玉峰,长生观。
我披着斗篷,隐在夜色下,敲开了观门。
“皇后娘娘!?”
开门的是宫里的老嬷嬷。
我颔着头,问她。
“虞娘子在哪间?”
“这…”
我掏出皇后玉信,老嬷嬷立马跪在地上,指着南边:
“娘娘穿过那一小片竹林,最前面的那间就是。”
推开门进去后,屏风后面有个女人在床上。
“虞潇?”
我看着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的女人,忍不住开口讽刺,“虞娘子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燕婉,你来了啊。”
她有点地费力起身,半倚在靠枕上,对着我笑得温柔。
“你怎么在这里?就是你与刘远合离,也该回虞太傅府?”
还没等她开口,我又问。
“是朱桢?把你扣在这儿?”
话脱口而出,我惊异,什么时候朱桢在我心里成这样了?我下意识…
“是重明,我前些日子受了点伤,不想卷进京里的风波,也不想带着一身伤让爹娘忧惧,他带着我暂住在这里。”
“那你来宫…“
话卡在半截,风波眼儿就是皇宫,她住宫里,怕是…
我虽然不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可是在皇后的位子上也没出过岔子,怎么在她面前,这么蠢笨…!
“扑哧”
虞潇看着我,笑得肩膀都在耸动。
过了会。
“燕婉,你想问我什么?”
虞潇止住笑,眼神温婉,此刻又像一位大姐姐,鼓励着我开口。
“你和朱桢,嗯,和皇帝的事儿被刘远知道了,他伤害了你?”
“也是,也不是。”
她面有歉然地看着我。
“燕婉,我和重明很早就认识,他少年时曾对我表明心迹。而我当时,喜欢的是另一位年少成名,文武双全的少年将军。”
“我的哥哥,燕临?”
我听到自己这么问她,颈上的吊坠顿时灼热了起来。
虞潇从床头暗格里掏出一个锦帕,递给我,我打开,一枚梨花形状的玉吊坠。
我从脖子上解开我的坠子,将两个放在手心,纹路手法一样,虞潇的雕功稍显生涩。
“我的生辰是五月初四,你的是五月十四,你十二岁时,燕临送给你的。”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
“我生辰前夕,燕临偷偷跑来找我,炫耀自己得了一块好玉,要送我一件十分好的生辰礼。
我缠着他,问出来他想要亲手给我雕个坠子,我不解,寻常男子送于他爱慕的女郎时,都是赠簪,怎么我就成了坠子了?
他对我笑得很得意,“你的簪子要配你的衣服,一天都不带重样的,我的簪再好,也不能天天戴吧,吊坠就不一样了,你可以天天贴身带的。”
虞潇边说,眼泪边流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对我笑了笑。
“我生辰那天,燕临亲手给我戴上,说,“阿妩喜欢梨花,刚好我妹妹也喜欢梨花,她的生辰与你就差十天,我那一半玉给她也雕一个。”
“哼,燕临,原来我的是你练手用的啊。”
我和他打闹,那时,我十六岁,他十九岁。
“后来,后来…”
她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
我拍了拍她的背,她放下我的手,继续道。
“后来,西北狄人来犯,他请命先皇,率军出征。虽然燕临早在十五岁时就能上战场,但是封袍挂帅,还是第一次。
大军出发前,他说,等他得胜归来,就是四品少威将军,他要是擒获狄首,就是三品武威将军,他要向皇上请赐婚,我们成婚后就能给我请封诰了。
八月初三大军出发,十月,初战告捷,我已经在期盼他归来了,然而,十一月十七…”
虞潇哽咽,头埋进靠枕里,浑身颤栗,再也说不下去。
“十一月十七,燕大将军中伏身亡,燕小将军追敌三百里,冲进狄都,斩获狄首,回时路上,伤情过重…十一月二十八日,亡,终年十九,此,狄降。“
我像个没感情的机器,一字一句按照史书念出来,浑身的血液像被冻结,眼前一片漆黑。
“燕婉…”
虞潇抱住我,眼泪流进我的颈窝里,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我的背,用手给我擦眼泪。
一股浅淡的兰花香气包围了我,我才觉得血液开始流动,身子有知觉了。
“你继续说吧,我父亲,哥哥去世,十二月,我得封县主,来年十月,先皇降旨赐婚我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朱桢。”
我起身斟了两杯茶,一杯给她。
她小啜了一口,眼睛红红的,对我笑得惨然。。
“我那时本该去看看你的,你还那么小,可是当时我沉浸在我的悲痛里,缓不过劲。后来,我闹着要去西北,一定要看看他死在什么地方,我的父母亲自然不让。是重明,他偷偷带我出府,我们一路往西北方向去,就我们两个,他当时也才十九,我们费了好大的劲,还没有到,皇上派来的人找着了我们,我们被带了回去。”
“你和朱桢?”我被引入了那段往事,少年的朱桢。
“燕临去世后的那段日子里,重明一直陪着我,他总是抽空过来逗我开心。我十七岁的生辰,他在一个山谷里种满了梨花,我看着一谷的雪白,头一次骂了他,我说,朱重明,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梨花了,呵,现在想想,花又何辜。“
虞潇眼神微敛,自嘲一笑,她接着说:
“后来,成了皇帝的重明,他从福建移植来特种桃花,种满了那个谷,还有我房间的周围。
他说,我与燕临的相识在五月梨花的季节,我与他的相识却在四月桃花将近时,我要是不喜欢白惨惨的梨花,那这种桃花红得热烈,花期一直能开到五月。”
这些是朱桢和虞潇的过去啊,我没法参与的过去,一股难以言状的悲伤漫上心头。
我看着虞潇神情怔怔,气微喘,心下不忍。
“是我不该,明日再说吧,今日你已这么乏了。”
“也是。”
她抬头看了眼沙漏。
“让侍女服侍你在隔壁睡下吧,山路不好走,明日再启程。”
我应了。
7
第二日一早,我没打扰虞潇,径自回宫。
入夜,我又乘着月色而来。
许是有人下令,我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虞潇的房间。
她斜卧在躺椅上,盖着薄薄的毯子,旁边有个一模一样的躺椅。
我躺下来,头放在靠背上,耳边是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他昨晚来过了?”
“嗯,你走后不久,他来了。”
“我们夫妻俩…哈哈。“
我讽刺一笑,有凄惶,却不再伤心了。
“燕婉,我看到的你一直不开心。”
虞潇目光深深地看着我,像是穿过胸腔一直看到了我的心底。
“你是个小姑娘时,养在深闺,我未见过你,只听燕临说起过你,他说你很小,但很懂事,就是有些不活泼,可能是他与你爹爹太忙,疏忽了你,导致你性子沉闷。”
我垂下头,无语。
“直到你与重明大婚,我随着命妇进宫,看到了你,你那时一板一眼,看起来是个大人样,但神情很忐忑,很紧张。”
“后来我每一次进宫,你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在这世上,我无牵挂,朱桢就是我心里唯一的光。我一直在追求明月,可一直得不到回应,心里一直凄楚,一直迷茫。
“你爱着重明吧。”
虞潇这么问我。
“嗯,很喜欢很喜欢,我追逐了他十二年。”
对着她,我很坦然的说出了隐藏在我心底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燕临走后,我去庙里祈愿,我说,希望那个叫燕婉的小姑娘一生平安喜乐,可,到头来是我伤你最深。”
虞潇声音凄婉。
怎么能怪她?怎能不怪她!
我恨她,却也恨不起她。
室内一时静寂。
………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欠了欠身,看到她锁骨下靠近胸部,有条红色的印子,和她白皙的皮肤对比,很是狰狞。
“刘远打的。”
“这畜生!”
我站起来,恨不得把他再活剐一遍。
“你和刘远,又是怎么成婚了,你接着昨晚说吧。”
“那年十月,先皇赐婚你与重明的前夜,重明听到消息,晚上翻墙进府,抱着我大哭,他说,他会想办法的,还有两年呢,我又一次拒绝了他。”
“是因为那姑娘是我?”
原来这就是那年赐婚的前夕,我那么开心,宛若重生,可朱桢这么痛苦,真可笑啊。
“不全是,我那时还怀念燕临,而且,先皇的身体很不好了,重明他,他应该是可以托付的人。”
是的,朱桢不暴虐,相反很开明,后宫简单,我当皇后这几年,除了他的爱,我什么都不缺。
“先皇突然驾崩,重明匆忙间登基,百废待兴,什么事都需要他处理,我们交集变少,我那时,快要十八岁了,我的父母答应了刘远的求亲。”
虞潇摸着胸口前的那道伤口,似是陷入了回忆。
“十四岁时我听堂姐们说起过,大理寺主薄刘远为人正直,性敏好学,颇有些好名,他能求娶你也是可能的。”
呵呵,虞潇笑得薄凉。
“第二年春天我们成亲了,起初还好,就是行敦伦时,他总是弄伤我。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得来一条锦帕,是燕临病重时写的,他是个疯子,羞辱我,打骂我,用的是他们大理寺审讯的法子,让人看不出来伤。”
“你没告诉朱桢?没和离?我哥哥?刘远用我哥哥威胁你?!”
我痛惜地看着虞潇,朱桢爱着的,我哥哥喜欢的人,竟然被这么个人渣折磨!
“我母亲当时身体不好,不能再让她为我忧心;你燕家,满门忠烈,燕临少年将军,以身殉国,我不能让他死后背着英雄气短的的流言上了史书,被人非议千年。”
虞潇叹了口气,接着说。
“你十五岁与重明大婚,就这样,我与他,各自嫁娶,那是兴元一年”。
“兴元二年,重明千秋节,我跟着刘远进宫,给皇上贺生。宴会途中,重明带着我离席,去了那个山谷,他说,再等等他,他快要把权力全部收回来了。”
“兴元三年我生辰前,一次他来找我时,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问他,皇后的生辰不是也要到了么?他怔愣了半天,那次我们不欢而散。燕婉,有次,我看到你看向重明的眼神,那是喜欢。”
虞潇一脸歉疚,痛苦的闭上眼。
“按理说,被爱的人应当是快活的,可,我,你,重明,三个人都不快活。“
半晌,她睁开眼,继续道。
“刘远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有次,被重明发现了,他气极,我安抚住了他。他给刘远升了官,外调出去。然刘远生性多疑,可能猜出了我与重明关系的不寻常,寄信侮辱我,尽管我和重明几年来清清白白。”
“去年冬季,西南有异动,重明亲征,派了人保护我,可刘远竟然违令回来了,他避开了护卫,把我带进暗厢,折磨了我两天。”
“我穿着寝衣,又冷又饿,濒死之际,我撕下衣裙,勒住刘远,准备与他同归于尽,外面传来了重明得胜提前归朝的消息,他放开了我,逃了出去。”
“重明来时,我被侍卫发现,带出了暗厢,他看到我奄奄一息,震怒,连夜抱着我进了宫。”
“那晚,我睡在太极殿的龙床上,重明未离去。后面的几天,我们同吃同塌。”
虞潇的神情一阵惶然,我心里突然有个猜测。
“回府后,重明在我的院子里派了重兵,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见过刘远,直到腊八宴,我不得不与刘远扮成恩爱夫妻,才能让我的父母放下心。”
她声音悠悠,我心中一阵钝痛,眼前这个人,如此的美丽,却在无人知道处受了这么多的苦。
“那次腊八宴上你和皇上吵架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原来以为是我打断了朱桢的“好事”,才让他那么气愤,现在想想应该不是,打断了“好事”他正好直接向我提要求,然而并没有。
“是,他跟说他要诛杀刘远,但要把我摘出来,不能让人非议我,我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朱桢想要废我,迎你进宫?”
我听着虞潇的话,心里翻江倒海,他那么早,就下定决心要废我。
“嗯,我质问他,皇后爱你,你不该那样对她,不该让她那么痛苦,她没做错什么?”
“重明也朝我吼,他说,我这么爱你,你该这样对我?该这样让我痛苦?就因为她是燕临的妹妹,你要护着她?那要是别的女人呢?阿妩,朕为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可我要一个你为什么就这么难?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为什么你念得永远是燕临呢?”
“那么你的答案呢?我的哥哥不是与你相恋的燕临,我于你就是个陌生的皇后,你忍心让朱桢那么痛苦吗?”
我好奇虞潇的答案。
“我回去后,想了想,可能不会吧,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天子的爱,多么诱人,何况…”
“何况你爱上了他。”
我替她说出了我的猜测。
“嗯,也许。”
生在燕家,我未习过武,但父亲闲暇时教了我一些吐纳的方法,因此,我比常人听到的能更远。
朱桢来了,他在推门时听到了我与虞潇的对话,自然也听到了答案。
8
我用三天的时间了解了虞潇与我已故哥哥燕临,和我的夫君,大兴的皇帝朱桢,以及身后声名狼藉的大理寺卿刘远之间的情爱纠葛,当然里面时不时夹杂着一个我,当朝的皇后。
我有幸看到了我爱的人他们或绚烂,或悲伤的少年时期,我把它们好好放在我空空的心里,填补我简陋灰白的前半生。
……
那天早上虞潇送我到清玉峰的山路口,朱桢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我看向他,突然好陌生啊,我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我们大婚时,他的眉眼混合了少年的锐气疏朗和青年的清俊沉稳,无论是打扇,临书,还是骑马拉弓,都无比符合世人对他的评价。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少年帝王,英明神武。
只四年的时间,他长得越发伟岸英俊,举手投足间都是帝王之气,光是站在那里都叫人不敢直视。
然而此刻,他披着玄色大氅,发际,眉睫都染上了一层晨霜,他的眼神始终看着虞潇。在她身边,他收敛了所有的气质,仿佛就是个英俊的丈夫带着妻子。
我自嘲的笑了笑,那么些的怨怼,那么些想质问他的话,现在都已湮灭,他从来就不是我的夫,他的喜怒从来没叫我窥视到,何况情爱。
踏出最后一级台阶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上面,他们两个还在。
飘渺的云峰之上,男的把女的裹进玄色大氅里,他们相拥而站,一对璧人。
兴元四年,夏交。
后,请往长生观为战死的将士祈福,帝准。
兴元四年,除夕。
后,薨,谥号孝贤。
兴元六年,八月初八,帝大婚。
娶虞太傅之女,虞氏潇,帝亲迎。
兴元七年,六月初九。
嫡长子,璟,诞。
辽阔黄色的西北,我背着布褡站在一条土路口,望着斜长上来的一株桃花发呆。我走过去,这株桃花树上只长了一枝桃花。
“燕婉,你知道吗?西北的沙漠里竟然有桃花。”
我在长生观的那段日子,虞潇总是给我寄信,她写道。
“燕婉,滇南的孔雀太美丽了,它的尾巴好长的,逗逗它,它会给你开屏”
“燕婉,渤海湾这边的渔人有些狡猾,我被偷了钱包,饿得只能帮人写信赚钱。”
………
那日从清玉峰回宫后,朱桢给了我两个选择,我选了第一个,我以为他会立马将虞潇娶进宫。
没想到,呵,虞潇撇下他走了。
两年后,我再次见到虞潇时候,她穿着皇后的嫁衣,正在却扇,我问她,爱着朱桢,当时为什么要走呢?
她说:我不忍燕临被流言蜚语,更不愿重明青史有污,夺臣妻的骂名怎么能让他背呢?
还有,我怎么能让燕婉那么伤心时,还要笑着祝我大婚呢?
朱桢给我的那两个选择是:
第一,皇后死在兴元四年,燕婉活。
第二,朕迎阿妩做贵妃,皇后去观里清修祈福,不死不归。
他出了坤宁宫,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朱桢怎么会让我选第二个?我怎么会选第二个?
他不想让虞潇委屈,我又怎么忍心她穿得不是红嫁衣?
我折下那枝桃花,继续向西。
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