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这么些年之后,何小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程海长什么样,但她永远能记起他那双眼睛。他皮肤白,就衬得眼睛特别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阴恻恻地盯着她,她经常一回头,一斜眼,就能沾着这道刺人的视线,让她特别不舒服。
程海讨厌她。
他们班有个公开的秘密,程海讨厌所有女的——不是女生,是女的,连女老师他都讨厌。
他们班,特别是女生,每一个都从夜里轻声细语的聊天里知道了这个故事:
程海的妈妈在他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卷钱和别人跑了,他爸爸后来又找了一个女的,结果是偷偷赌博的,因为借高利贷还不上,在他们家厕所里上吊了,死后还连累他们家背上了一笔沉重的债务,幸好他爸是个小老板,他们家不算穷,他爸拼命挣了几年还上了。
这两遭之后,他爸就对娶老婆死了心,连带着程海也对女的死了心。
“那可不只是对女的死了心吧,”当时何小云听见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吐槽说,“他是想让所有女的都死吧?!”
让所有女的死是夸张了点,对所有性别为女的人摆不出好脸色倒是真的。程海不仅对女同学这样,对女老师也不假辞色。
这就是当时何小云最烦恼的地方。
没人能理解她在说什么。
程海讨厌你?她们听了,嘎嘎嘎地大笑。程海讨厌所有女的,讨厌你有什么稀奇的?几个和她关系最好的女生,倒是承认了程海确实好像经常恶狠狠地盯着她看,但是她们确信这事是真的后,对这事的兴趣也就荡然无存了。她们懒洋洋地和她说:哎,程海那种傻叉,理他呢?
她也曾经把这件事写进周记。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非常关心这件事。她观察程海,找她谈心,关心来关心去,最后为难地和她讲:何小云同学啊,人活在世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都不讨厌你。
何小云也没法再和别人抱怨什么了。
程海只是瞪瞪她,也不刻意过来招她惹她。什么实际行为都没有,只有那道让她不快的目光,那目光里始终如一的敌意,她除了无视,没什么别的能做的了。虽然她选择无视,可一个大活人呆在班上,时不时那视线就幽幽地飘过来,何小云实在做不到真的无视。
程海和他的目光就像房子里的一道鬼影,只有你能看到,也不走过来把你吓个明白,也不走开放你一条生路,就固执地呆在你的眼角余光里,让你心里发堵。
可能这就是她这些年来再也没见过程海的原因。有意无意地躲着这个人,让自己和这个人绝缘,希望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他才好。
但她真没有希望他早点死的意思。
程海死了,急性白血病,她从高中男班长的动态里看到了悼念他的长文。
程海讨厌女的,女的也讨厌他。可面对除了女的之外的人,他还是一副正常的面孔,甚至称得上令人喜欢。男生们和他勾肩搭背,亲热地叫他“程哥”“程神”,其中数男班长和他关系最好。
也是男班长后来告诉了何小云一切——程海的人生里和她有关的一切——
他喜欢她。
男班长叙述里的男生心思千回百转,种种内心的矛盾复杂得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程海喜欢她,暗恋她,爱她,爱得令他感到愤怒和痛苦,犹豫和彷徨。他爱得不可自拔,不可解脱,在毕业后,和她没见过面的这些年,那爱连绵不断,愈来愈浓。
孤愤的少年渐渐开始成熟,开始释怀童年的经历,越释怀童年便越为青春期的愚蠢感到丢脸和后悔。他后悔他那样毫无保留地向她释放他的愤怒和痛恨,却从未有一刻释放过他的恋慕和珍爱。
他反反复复计划着和她重逢,和她联系,和她道歉,和她告白。可是他又害怕她的轻蔑和反感,一直不敢实施一步。
他确诊后,第一时间告诉男班长:要是我死了,别让何小云知道我对她的事。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何小云问。
男班长于是给她讲起程海病危时的情形——那个骄傲又冷漠的男人在昏沉的幻觉里,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和她道歉,和她告白。何小云,其实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男班长后来转交给何小云一封道歉信,信上的字迹利落又工整,没有涂改,一笔一划,写满了何小云从没见过的一个程海。她只看了看开头,就被文字里压抑而炽烈地感情镇住了。
何小云心想,只要写信的人不是程海,收到这样一封“情书”,她都会油然而生几分高兴出来。被人爱毕竟是荣幸的,值得骄傲的。然而……
然而她也无法说出更多刻薄的话了,纵使这件事带给她的感觉只有匪夷所思,荒谬可笑,以及些微的气恼,一个人不幸的早逝终究横亘其上。所有轻蔑和反感掩埋进死的肃穆里。
但何小云还是没有心情看完那封信,没有心情去接近一下她所不知道的那个爱着她的男生。她更没有心情“珍藏”他的暗恋,也不好把一个人的遗物当垃圾似的丢掉。所以她把信烧了。
烧信的那天是个阴天,她在厨房的水池里烧。程海的自我剖白被火苗啃食,歪扭,焦黑,化为灰烬。烧完了,外面恰好开始响起雨声,何小云盯着窗户上的雨珠,想起了另一个雨天。
那是高考的最后一天,考完最后一门走出来时,她从伞檐下回望了一下身后的学校,想要颇有仪式感地铭记这象征她高中终结的地方,然而,她一下子望到了他——各着人群,隔着雨幕,程海漆黑的眼珠死死地、深深地、直直地盯着她。
她认定那是厌恶和敌意,于是此后的回忆里,那双眼睛里可供翻找的情绪,也只剩下厌恶和敌意了。
十八岁的何小云不舒服地躲开那道视线,匆匆钻进了她父母的车里,再也没回头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