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恨春雨迟

2022-05-06 12:01:01

古风

正是休沐之时,霍清知坐在大理寺屋内躲懒乘凉,看向一旁翻书品茶的谢承,没话找话道:“谢承,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谢承翻过一页书,应道:“最后悔的事情不是遇到了你么?”

霍清知哼了一声,凑过去问:“这个不算,我说的是有些注定的、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终于舍得从书中抬眼,直直看向面前的霍清知,眼神深远,“那就是今年的春雨来的太迟了吧。”

“这算什么。”霍清知泄气地撇撇嘴,“虽然来得迟,但肯定不会不来嘛。”

谢承放下书,敛去神色,微笑地看向她,轻声说:“是啊,总归是来了的。”

1

才子佳人的相遇可以在很多场所,或是高墙大院,或是桃林柳园,霍清知就有点不同,谢承见到她时,她正从狗洞爬出来。

那时霍清知还是京城衙门里的一个小捕快,平日里也只有巡街这一个差事,只是她偏偏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每遇不平事必要拔刀相助,因而常被罚面壁思过。不过她这人一直不安分,功夫不精不能翻墙,那便从小门角落里的一个狗洞钻出来——好巧不巧,遇到了前来办事的谢承。

那时节的春雨微迟,谢承一人前来,撑了把振翅白鹤的油纸伞,人立在茫茫微雨里,白鹤微颤,恍如要乘风飞去一般。

他正要伸手推门,倒和狗洞里出来的霍清知四目相对,两两相望,一时无语。她眼珠子紧盯着那栩栩如生的白鹤,并无被发现的尴尬,反倒一拱手豪迈地说了句“兄台借过”,就风风火火地拔腿走了。

谢承大受震撼,暗下决心,以后要走大门,再也不走小门了。

因为,遇到一个霍清知,就够了。

第二次相遇时,是在京城的小巷。

这羊肠小巷狭窄偏僻,平常没什么人打这经过,如今正当晌午,更是悄无人声,只有墙外槐树上伏着的蝉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鸣叫。

霍清知抱臂倚在大槐树的阴霾下,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对纤细手臂,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昨日去找小姐妹玩时,敲开门便见她双眼通红,一脸灰败,却是什么也不肯说。连番追问下,才知昨日她上学时,被越王府里的公子赵澈给欺负了。

霍清知年少气焰正盛,满腔热血,平日里听得都是江湖传奇,学得是拳脚功夫,早就听说越王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叔叔便横行霸道,这儿子看来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会仗势欺人。为了自己的朋友,她决定要教训一番这个毛头小子!

她昨天便打听过了,这几天那小子每天中午都会从这条巷子抄近道去酒楼,于是早早地就在这里埋伏。

看了眼越发毒辣的太阳,她舌头一顶,将草吐在地上,皱眉道:“怎么还没到?难不成错过时间了?”

话音刚落,巷子口已传来脚步声,那步声匆忙,转眼便走近,日光有些刺眼,她眯眼看着来人,只能看出来人衣衫华贵,珠玉琳琅。

当下便往墙上重重一踏,横腿挡住前路,吊着眼斜睨来人,吹了声哨,“赵澈,路是给人走的,不是给畜生过的。”

谢承本是中午要赶去酒楼赴宴,又不欲让人知晓,特意从这小道经过,不料却被人拦路挡住。

他眯眼看清人,薄唇轻抿,冷声道:“霍姑娘,今天又是偷偷溜出来的?”

霍清知看清是谢承后,满腔热情被泼了个干净,脸色一阵通红,也不知是不是被太阳晒得,十分尴尬地微笑,“谢公子……真是有缘啊。”

谢承略有惊讶地问:“原来霍姑娘知道我名字了”,略一顿,又带有几分促狭地笑道:“我还以为你那次急着出去没注意我呢。”

霍清知不自然地向下扯了扯嘴角,摸了摸鼻子小声解释道:“上次被捕头抓回去以后,他老人家问我有没有冲撞了客人,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谢承反倒是坦荡一笑,伸出笼在袖中的折扇敲了霍清知的头一下,“日头正烈,霍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一会又要被抓回去了。”

若要现在再问霍清知,她一定会捶胸顿足地说:“什么缘分,都是孽缘。”

第三次相遇时,是越王收的好几坛美酒,总是莫名其妙地没了。

这酒本是上贡给宫里,越王偷偷命人昧下来的,丢了也不好叫衙门的人来查,只能托谢承来查——毕竟有些私交。

谢承问起时,大总管颤巍巍抹去豆大的额汗,做好了收拾铺盖滚蛋的准备,“是小的失职……确实不知道那小贼是怎么溜进来的。”

谢承倒不动怒,撤下了所有的守卫,独自一人守在院中。夜深时,他看到了屋檐上来盗酒的“小偷”。

霍清知心态特别好,看到是他以后,偷了酒也不跑,就着月色仰躺在府墙上饮酒。

月色清明,夜风贯入院中,拂得她绣满翠竹的裙摆微动,几缕青丝亦被吹折在颊边,她的眉眼透着张扬,酒气在她脸颊晕开酡红色。

她慢悠悠地喝完一坛子酒,空酒坛随手抛给谢承,“好酒配好人,他家配不上这酒。”

谢承看着手里的空坛子,轻笑道:“轻功倒是长进了不少。”

霍清知看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反倒有些好奇,一个起身坐在了墙上,晃荡着双腿问道:“你是越王的人?那你上次来衙门是有什么事?”

谢承摇摇头,对着她招手,“你先下来,我可没有你这样好的轻功。”

她好似并不怕谢承使诈捉她,大摇大摆地跳下了墙,还得意地说:“如何,是不是比你第一次见我好多了?”

他二人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谢承甚至还把石桌上的点心向她推了推,示意她尝尝看。

霍清知十分诚实地尝了一块,毫无“吃人嘴短”的概念,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长得好看,脾气也不错,为什么要在越王这王八蛋手下干活?”

他有些失笑,在大理司里并未有人夸过他脾气好,手下的人除却公事都离得他远远的,绝不跨界。

他坐在石凳上,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不紧不慢地品着手里的茶,仿佛是坐在茶馆里与人论道的儒雅大家,身上没有一丝公门中人的戾气,“越王与我有些交情,他和我说府里的酒失窃,我便猜到是你。”

霍清知了然地点点头,不客气地挑了一个石凳坐下,问道:“你猜到是我,为什么不带人来?”

两人有问有答,还有酒有茶,似乎在自己院落里一样自在畅快。

“本来只是想教育教育你,”他喝茶的手一顿,微笑道:“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霍清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想招你来大理寺。”谢承说这话时抬眼对上了她的双眸,说得无比珍重,似乎她是什么绝无仅有的人才,大理寺非她不可。

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绝道:“我在衙门过得挺好。”

谢承却不死心地摇摇了头,温声道:“你可以再想想,不必这么快拒绝。”

他仿佛笃定霍清知会同意,微笑地看着她,“即便你来偷这里的酒,在越王心里头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小麻烦罢了,他若是深究,大可以再叫人来把守这里,你功夫再好,又能挡住几人呢?”

霍清知沉默地看着他,树影遮住了夜间几点灯火,显得他朦胧的笑容格外特殊——他说的没有错,她是知道的。

夜色深晦,寒深霜重,远处钟楼敲响鸣钟,沉洪声响伴着他的声音一起送到她耳边。

“你讲究的行侠仗义,在大理寺可以做得更好。这世上想要做成一件事,有千百种路可走,这个道理你不曾学过么?”

“我不过是多给你一条路罢了。大理寺里圆滑老练的人太多了,他们瞻前顾后,不敢有所作为。我需要一腔热血的新人,正好你多一个行事的身份。少年人交付义气堪生死。如何?”

一阵急风卷过,斜上方檐角的挂铃叮当乱响,岑寂里她陡然听见如鼓心音,随杂乱铃声起伏,一拍急过一拍,恰是从自己这胸腔里发出。

谢承说话时的神色太过坚毅,他一身黑衣端坐在这小小的院中,似乎一不留神要融入这深沉夜色,可又如一座高山,翻涌着渊渟岳峙的气息。

她怔怔地望着谢承的侧脸,果然如同魔怔一般地抬起下颌点了点头,铿锵道:“好,你给我七天时间,七天后你来上次的小门,我给你回答。”

她说完后纵身越出墙壁,几个跳落便消失在了谢承的视线。从始至终谢承没有挪动一步,仿佛一尊石像维持不变的姿势,忽而他轻叹一口气,好像千百斤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而他周身气质却随着这口叹息突然变了,变得阴沉晦暗,风雨欲出。

2

回去后霍清知问了门中许多人,原来那天谢承来衙门是为了一桩案子:越王府里的幕僚因街头欺压百姓被抓进了衙门,谢承带来了大理寺的复查结果,证明这是一桩误会,此事便私了了。

那天捕头亲自来找她,认真地问她:“现在大理寺里党派林立,越王咬住了这块肥肉不会松口的。而女帝初登大宝,尚需蛰伏待机。他二人之间的事情总有一天会摆到明面上,你也要搅合到朝政中吗?”

霍清知摇摇头,说::“可谢承有句话却说得我动摇了,他说行侠仗义,在大理寺可以做得更好。”

她年少志高,少时看话本中奸臣当道,无可奈何,便想着自己要练好功夫,日后好为民除害。

那天在越王府时她却突然有种无力感,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什么。

师父喟叹一声,“谢承的大理寺卿是圣上扶起来的,他自然是为圣上做事的。你呢?你又是为谁做事的?”

她思索片刻后,坚定道:“我不为谁做事。我相信我自己有判断是非的能力。”

果然,七天后,她在众人复杂的眼光中挥挥手跟着谢承一脚踏入了大理寺。

只是刚入大理寺,她便有些后悔。

她发现自己走在街上,平常来往的人如同看瘟神一样避之不及,就连常去的小酒馆也对她闭门谢客。

因为以市井的传消息速度,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如今进了大理寺,吃上了官粮。

她站在最后一家酒馆前,对着紧闭的门沉思良久,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揣着空了的酒葫芦凄凉离去。

唉——

这几天的消息越传越离谱,已经变成了“都是美色误人,要不是因为谢承,霍清知才不会进大理寺。”

她怀揣着一份凄惨的心走在街上,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霍姑娘。”

回头看去,原来是越王的公子——赵澈,霍清知入职后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于是行礼道:“殿下。”她心底一阵嘀咕,并不想和这尊大佛来往,只想找个理由脱身。

“我新得了一罐好茶,特来邀霍姑娘品鉴一二。”

赵澈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她刚想推脱,看到赵澈身后的家丁上前一步,于是赶紧答应道:“甚好甚好,叨扰殿下了。”

她虽然万般不愿,却还是陪着赵澈坐到了茶馆,本想赶紧喝完走人,赵澈却偏偏不依不饶地问道:“霍姑娘认得这杯中是什么茶么?”

“殿下太看得起我了,品茶赏花本是雅事,我这样的粗人怎么懂呢?”霍清知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非也。有句俗语说得好,杯中看春秋,”赵澈神色难辨,说得话也云山雾罩,“霍姑娘不妨猜上一猜?”

看着杯里的叶片,沉吟片刻后,她试探道:“铁观音?”

赵澈微微一笑,似有所指,“这是本山茶,虽不比铁观音名贵,但其长势与适应性均比铁观音强。”

霍清知早就猜到他话里有话,于是恭敬道:“还请殿下赐教。”

“无论从外观也好,香气也罢,本山茶均与铁观音十分相似,若要完全辨别,还需观察二者的茶树,溯源究本。”

霍清知尚未反应过来,赵澈已放下茶杯离开,只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霍姑娘可不能只看表象,忽略根本。”

一口水没喝,她带着一脸迷茫走回了大理寺的后院,一进门就看到谢承坐在池塘边的石亭中品茶,白日里的微风温柔又清朗,吹得亭外的杏树摇曳,纷纷一场花雨,艳红明丽若朱玉。亭中的人从容不迫地抿着茶水,眉宇间的冷峻看得她神思恍惚。

谢承见她回来,问道:“犯人交给捕快了?”

她点点头,坐到谢承旁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却皱眉嚷嚷:“怎么这么苦,你每天都喝这个?”

谢承有些好笑地拿过她手里的杯子,给她换了杯糖水,“看来你是在酒馆碰了一鼻子灰,不然也不会来喝我的茶。”

霍清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撇撇嘴,“不算耽误公事,捕快们走了我才去的。”她悻悻地捧着糖水小口小口地啜着,“我看城里的那些大人们经常是喝酒的,你怎么和他们不一样?”

“那你不是城里的大人们,为什么要喝酒?”谢承把问题回抛给了她。

霍清知豪迈地拍了拍胸口,神采奕奕地说:“因为纵酒恣意才显得豪气干云嘛。”

谢承却轻笑一声,不紧不慢,低声平缓,说出的话却有些难以捉摸,“喝茶会让人清醒,喝酒却不能越喝越醒。”

大理寺里的人都说谢承阴晴不定,她虽不以为然,却在某些时候会感觉到面前的谢承突然变得不一样起来。有时一霎的恍惚,便觉得当时月下如今花下的他仿佛离她很远,风再大些许,他就不在了。

他看到霍清知神色飘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热的掌心不宽厚,却分外温柔。

霍清知捏了捏他的袖口,欢欢喜喜地问道:“城西新开了一家酒楼,听人说很好,坐在靠窗那里还可以俯瞰远景,你想不想去?”

谢承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霍清知这个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一腔热血不假,却也天然一腔傻气,一眼就能看透,想做什么就做,从无遮拦。

“换下官服去吧,这会天有些阴了,再带把伞。”

霍清知蹦蹦跳跳地跑回屋里,她整日里都是官服皂靴,京城中时兴的新衣裳从未穿过,此次终于得了闲,挑了好几件对镜一件件比划。

谢承极有耐心地在院外等她,终于等到了她推门而出。

她穿着宝蓝织金裙子,打一把疏影梅花的竹纸伞,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口,如同雨中翠竹,苍劲不倒。

他忽然想起听人说,霍清知这人,其实最是怕疼。

但做捕快也好,在大理寺也罢,哪个人不是伤疤无数,将脑袋系在腰带上,保不齐明日便身首异处。

可她似乎从没因为受伤哭天喊地,只要他下令,她便敢去做。

这时候他才清楚地认识到,她其实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凭着义气就跟他来大理寺的小姑娘。

果然,一路上她提着裙子,踮脚踩着有积水的地方,尽挑不好的路走,他心想,真是爱捉弄人。

“宝蓝色不适合你,水绿色更衬你。”谢承跟着她走,没有半点抱怨。

霍清知不说话,笑意愈发浓了,眼睛弯成一条缝。细雨在她的裙子上开了花,他一把拉过她,往平路上走。

霍清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愣愣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想着他穿黑衣跟其他官宦不一样。

很好看,像大漠荒野的风,落拓疏狂。

她蓦地起了一个念头——哪怕这样一辈子,那也是好的。

也再无比这更好的事。

两人到酒楼时,日头已经有些西移,细碎的日光从雕花小窗撒下,落室内一地斑驳的疏影。

这厢小厮上了一壶茶,便退了出去,室中只余他二人,两人影子投在水墨的画屏上,在橘色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温馨。

从小窗眺望出去,能清晰地看到郊外的湖面波光粼粼,湖边垂柳千行,一片温暖和煦,满地似是覆上了层淡金色薄纱,柔和安逸。

这些日子以来,京城里关于越王的事情传得风风雨雨,今日赵澈的话又有所暗示,她其实很想问问他这些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就又收了回去。她莫名地有些害怕,怕一旦开口,所有事情就会改变,一切都会不同。

雨声淅沥中,她心底一片宁静,面上沉冷,心中翻覆了一番,在思索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谢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举动,抬手给她沏了一杯槐花茶,开口道:“分明是你叫我来的,怎么反倒不说话。”

霍清知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搁于唇边吹去茶雾,借着一片朦胧掩盖自己的神色,“谢承,在没进大理寺以前,你是做什么的?”

他的神色仿佛飘向了远方,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像你一样,整日里想着做白马轻裘的锦衣少年,四海为家,行侠仗义。”

这话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问道:“那你是为什么进大理寺?”

“因为有时候为了名利,就要舍弃一些东西。”他静静地看着她,眉眼间已没有从前的意气峥嵘,也不似往日的和柔从容,是透入骨血的几分倦意。

这话说得太过虚无,霍清知并没有参透他的意思,谢承淡然平静,市井中的人声渐起,繁华喧闹,显得他更加渺远。

她执盏的手顿了顿,旋即一笑,饮过一口甜香,便说:“可你之前同我说,要做一件事,有千百条路可走。”

“但是,”谢承拖长了语调,“不管走哪条,都要放弃些东西。”

他低低笑了起来,暮色衬托下令他少了三分疏离,添了些温雅,“不过和你在一块,倒是会让我想起来以前的日子,畅快自在,张扬风发。”

他举杯,仿佛和她敬酒一般,淡然一笑,“最实在的,依旧是你。”

霍清知朦胧地想起市井里关于她的传言,人人都说她是因为“美色误人”才进了大理寺,可是人人都不知道,那个月夜里他对她说“少年人交付义气堪生死”,她便觉得跟着他闯一闯这个在朝廷的江湖也不是坏事。

3

且月天炎,暑气蒸蒸,白日漫长本就惹人意乱心烦,霍清知交付完差事后,热汗密布额间,背已湿透,回去的路上经过一间茶馆,连忙躲进去避暑。

茶香满室袭人来,她挑了个角落里的座位乘凉。没一会就听到一阵匆匆脚步声,抬眼便见不远处前呼后拥的贵公子大踏步地走进来。

原来是赵澈,此人越发不知收敛,近日欺男霸女,虽被霍清知借着大理寺的名头罚过几次,但二人更是结下了梁子。

霍清知把头撇开,极力不让赵澈注意到自己。

赵澈却十分眼尖,手一指她身边的位子,吩咐家丁道:“去搬把软椅来,再泡壶茶。就坐这儿了。”

赵澈的声音不低,霍清知听得一清二楚。

她暗叹一口气,知道是躲不过去了,起身行礼,有些戏谑道:“殿下好兴致啊,屈尊降贵来这小小茶馆,真是与民同乐。”

她向来直言不讳,这番夸赞也的确是真心实意,掺不得半分虚伪和假,但在旁人听来,怎听都觉得是讽刺。

赵澈端茶的手顿了顿,嘴角似挑非挑:“哪来的虫子,嗡嗡地惹人心烦。”说着,手里的滚茶便尽数泼了过去。

霍清知脚尖一点,向旁边一闪避开了茶汤。她有些想不通赵澈怎无故发火,兴许是天气炎热,心情烦躁,便到处乱撒了。

她无奈一耸肩,调笑道:“嫌茶没泡好也不必洒了,烫坏了店家的桌子岂不是可惜?”

赵澈眯着眼瞄她,却不是正经的打量,仿佛看老鼠一般高高在上,“到底是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谢承留你有什么用。”说着把空盏往桌子上一推,没好气地对着家丁道:“别傻愣着了,倒茶。你这没用的东西留着也是浪费。”

霍清知明白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但实在是懒得同他纠缠,转身就往外走。

“听说你是为了谢承才进的大理寺?可惜啊,谢承这个人心思深沉,怕是容不下你。”

“他需要收拢自己的势力,你这种不经世事的人最容易掌握,也最容易替他消除别人的怀疑。”

她停下脚步,眸中顿转厉色,愠色骤显,双拳陡然握紧。

赵澈这话极有深意,大有试探她的意味。但京城之中耳目众多,这话若是日后传到皇帝那里,难保皇帝不会起疑。

见她站住,赵澈踱步上前,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在场之人听清楚,“大理寺是为皇上办事不假,可你怎么确定谢承就忠于皇上呢?你不妨去问问他,他是怎么入朝的?”

霍清知倏地转身,抬起一脚,当胸踹去。赵澈没想到她敢动手,整个人撞翻在了身后的桌椅板凳。

她走过去,蹲在赵澈身边,一字一句,说清楚给他听,“有些话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好。”

赵澈龇牙咧嘴地捂着胸口,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霍清知,谢承当年选择了名利,如今自然也可以为了名利把你当做棋子。”

霍清知没有说什么,她跨步迈出了茶馆,不再回头。

回到自己屋里时暮色已沉,一抹红霞晕染天际,徐徐晚风拂乱鬓发。才进屋,便见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锦盒,极为华丽贵重,与这一室陋色半点不搭。

她打开盒子瞄了一眼,里头是一套最近时兴的水绿色十二破裙,金丝银线,南珠点缀,掂在手里便觉得繁重。

霍清知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七夕,京城中制衣坊的掌柜受过她的恩惠,故而一向会在节日送一套衣服给她。

经过一番折腾,踏出门时夜色已至,屋外响彻烟花绽鸣。

她推开木门,便见谢承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是这院中独有的琼枝一树。望向他面容时,夜空忽又绽起绚烂烟花,将小院照映得如白日般光亮,更映得他灼然玉举。

漫天繁星在一城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黯淡。二人距离并不远,谢承缓步走到她面前停下,身上紫袍雍容,布料随摩擦发出窸窣声,月色透到官服上打出一团暗影。

霍清知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把头低了下去。

“把头抬起来,赵澈是什么人,也是你说打就能打的?自己几斤几两没有数?跑外面狐假虎威,你丢得是谁的脸?”

一顿责备劈头盖脸,却将霍清知心中本就愤愤难平的怒火再次勾了起来,“我没有狐假虎威!是他该打!”

“给我住嘴!”狂风骤雨前的黑云沉在眼底,谢承好不容易偃下去的火又被她点燃,强自压在胸口,每迸一个字都吐出一分,“平时你罚他些小错也就罢了,这次无缘无故你动手,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让你逞凶斗狠耍威风的?”

“霍清知,你太让我失望了。”

短短十个字,犹如惊雷在耳。霍清知抑不住一声惊呼,脱口之瞬却又戛然而止,不知从何处说起,又或是,压根说不出口。

胸口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生疼。谢承的每一句话都似巨锤一记又一记砸落在心上,疼得止不住颤栗。

“谢承……”冗长沉默后,霍清知冷静下来,她抬起头,目光恰好撞在那双微垂的眼瞳上。幽暗的光线衬得这双眼瞳无比深邃,她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她扶着胸口,只觉得肋骨被心脏撞得生疼,喘息半晌,低声说:“谢承,你到底是谁的人?”

“你替圣上办事,那越王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是替越王办事,那我是用来帮你打消圣上疑虑的棋子吗?”

曾以为意气恣意的时光,如同一团热烈得永不熄灭的火焰,而它终于未能挨过京城烟雨,连余烬都变得湿潮冰冷,就像门前的苔藓让人生厌。

谢承丰逸的眉眼不放风澜,孑然孤清,徐徐开口,“霍清知,我说过,为了名利总要舍弃什么东西。越王如今得势,难保不会更进一步。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霍清知定定神,她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缓缓问道:“当初是越王举荐你入朝的,对不对?是越王让你蛰伏在圣上身边的,对不对?”

她其实是很心慌的,连“对不对”都重复了两遍。分明是炎热酷暑,却如同置身冰窖,冷得令人发寒。

谢承没有说话。她却突然平静下来,心无一物,觉得周围寂静到了极致。

他眼角分明没有微澜,却灿然笑开:“你在大理寺也呆了许久,我还和当初一样给你一条路选择,要不要站到我这边。”

她终于明白,她从来没有品茶的心境,只有些斗酒的意气。

所以他两本不是该交付义气的人。

霍清知再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盯着脚尖,看着逐渐离开的谢承,动了动手指,最后却还是没有伸出去。

其实,她换这身衣服,是想问谢承一句话,却始终没好意思、也不敢问出口。

我这样穿,好看吗?

4

因为赵澈的事情,霍清知被押入牢中。

赵澈向狱卒吩咐过不给她东西吃,她很快就奄奄一息,几乎撑不下去。

几天后的夜里,隐约有人来了,她努力听着来人的声音,半晌才恍然,是赵澈和谢承。

谢承慢慢道:“赵兄看到了,她并不是圣上的人。”他抬起头,注视着赵澈,声音低哑道:“之前的事,我替她向赵兄赔个不是。”

“谢承”,赵澈十分平静,笑道:“我只是十分想不通,你为什么独对她青眼有加呢?”

“只是觉得她很像从前的自己罢了。”谢承哑声道,“我已身陷旋涡之中,无法脱身,可她不一样。”

夜里的凉意瞬间涌来,霍清知脑中清醒了许多,她没有动,仍装作昏迷听着他们的对话。

赵澈背对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待事成之后,我父亲坐上皇位,你便有享不尽的富贵,何必总是拘于从前呢?”

“是。”谢承眼中带了一丝不明的意味,“赵兄说得不错。”

赵澈看起来高兴了不少,他大踏步往出走,手一挥道:“好了,放了她吧,这几天也算是给她个教训。”

谢承没说话,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什么,等赵澈离开,他转身打开牢门,将霍清知背起来。

因为动作她身上的伤口被扯开,落下几滴血,谢承背着她,一言不发。

看着地上的血滴,对着那背着她的人,霍清知突然说:“荣华富贵就这么重要?可以背信弃义,不择手段?”

谢承没说话。许久后,他低声说:“清知,你想要正义,可我需要时机。”

她沉默地伏在他的背上,苍苍月影,满袖风凉,谢承落在地上的影子,带着几分薄凉。

在大理寺养伤的这几天,因为她没有了差事,整日呆在屋里,于是坊间的流言便成了霍清知爱而不得,借酒消愁,为情所困。

可这几日却是她最清醒明白的日子,她想起很多有迹可循的事情。从第一次谢承来衙门为越王办事,到后来羊肠小巷的相遇——那是他去酒楼赴越王的宴。

而那个她去盗酒的夜里,树影斑驳地落在发间,他碰碎一地的星光,在月光下用颇为真切的眸光,说着意气张扬的话,似清风扬过,随着廊下突然打旋的风铃撞进她心里。

她信他当时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在,那或许是他最后的少年白马,只是后来的功名利禄化作西风,吹散了所有的情谊。

也许他们注定一生只有这三次的相遇,此后所有的一切都是棋局中的一步。

在她伤好的一天夜里,谢承来了黑色的衣袍浸在夜风里,宽大的袖子宛如星河动。

他没说前几天的事情,她也默契地没有提。两个人像往常一样,一人喝酒,一人饮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京城里杂七杂八的事情。

“谢承,”霍清知突然开口唤他,她微微抬眸,明眸似水,恍若山涧初绽的桃花蕊,“你登上了高楼,看到了众生,功名利禄让每个人都欲罢不能。”

她扶着桌子缓缓起身,眉目凛然,仿佛西子湖上的薄雾美的不真实,“但是我相信这人世间,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他们有血有肉有灵魂,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谢承放下茶盏,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在京城这么久,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姑娘,却仍和当初站在他面前时的心气一样,遒劲坦荡——她确实适合水绿色,是翠竹的颜色,也是春雨的颜色。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淡淡开口,仿佛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明天你把这封信交给禁军统领,不要提我,他会知道拿给谁。”

霍清知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谢承并不容她考虑,把信塞到了她的手里。

夜色沉沉,风月流转,谢承敛眸,风拂两袖,看得她一时茫然。

“时局之下,不破不立。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谢承微垂的眼眸中闪烁着光彩,她抬头看着纱窗上的剪影,他的面容在月光下异常柔和,可她心底却有了莫名的寒凉。

5

霍清知把信交给禁军统领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她在屋里听到了攻城的厮杀声,只一瞬她就明白了是越王谋逆,紧接着四面八方又涌来的骑兵的马蹄声。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切和她送出去的那封信有着密切的关系,于是趁着城中大乱,她从小道潜入了大理寺。

推开谢承的书房,空气静谧,好似与外界隔绝开来。

谢承看到门外的霍清知,她身后是震天的呼声,他们静静对视着。他倒了一杯茶,对霍清知招了招手,含笑道:“来试试新茶。”

霍清知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今天新从市井里听来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吧。”

“好。”霍清知点头应答。

他说从前有个少年,自小便想着惩恶扬善,做一番大事业。

有人对他说,想要行侠仗义,只做江湖草莽是行不通的,需要入朝做官,需要名利荣华。机缘巧合之下他被王爷举荐入朝,王爷需要少年在朝中做他的内应,替他压下一些案子。可少年其实是皇帝的心腹,皇帝需要少年来提前得知越王的计划。

在这两方中斡旋了许多年,少年已经忘了他从前的志向。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小姑娘,那个姑娘一腔热血,天然一股正气,像春风化雨,撞进了他的世界。看着她,少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出于私心,他把小姑娘也招到了自己麾下,可他又怕小姑娘也变成现在的自己。

小姑娘莽撞倔强,冲撞了王爷的人,于是少年想借此机会把小姑娘放走,让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幸运的是,小姑娘长成大姑娘,还是没有变得像他一样,仍如春雨修竹,柔和坚韧。于是少年彻底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当时没有看走眼,小姑娘确实和所有人,包括他,都不一样。

他在皇帝和王爷之间周旋了太久,即便事成,皇帝也会疑心他。所以少年想到了一个两全的计策,他借小姑娘的手,上报了王爷起兵的计划,这样小姑娘就可以取代他的位置,实现她的志向,当然,也是从前少年的志向。

“谢承”霍清知不自觉向后仰去,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这人的嘴巴一张一合,怎么半句也听不懂?她起身拽住了谢承的手腕,“我听不懂你说的,我也不想懂,你和我走。”

“清知”,他上前,轻轻抱住了她,“少年人交付义气堪生死,这是我们承诺过的。”

外面兵马的声音嘈杂,还传来人群的凌厉的叫喊,谢承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握着她的手,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一刹那,霍清知觉得手一动,而谢承微笑着看着她。

情意从谢承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无声泄露出,但随即便灰败,“今年的春天,好像长了一些。”

这句话是谢承说得最后一句话,霍清知迷蒙了眼,手僵硬地垂在半空中,她只觉得日光有些刺眼,屋外的芙蓉开得盛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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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兵败被诛后,她如谢承所说,因为检举有功而替代他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清知,这几日你总是有些神思恍惚,这可不是好事。”与霍清知一起喝酒的同僚悠悠开口。

披着月色与烛光,她的眼神有种幽幽的艳泽,眼睛乜去,慢慢说:“只是想起了些以前的事情。”

她依稀想起来一些事,那是她刚进大理寺,听人说谢承这人眼界极高,于是去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招进来。

他那时怎么说得来着?他说,世人大多都随波逐流,难以独善其身,可我希望,你是那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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