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文笔平平,但幸而熟识之人并不在乎。
可要搁到前些年,这绝对可算得世上最凶最毒的诅咒。
毕竟那个时候的人们,是真的可以从字缝里挖出金子的。
那时候真是幸福啊,农夫不用耕地,磨得光亮的锄头在地里刨着一个个大字。货郎不必翻山走巷,只需将那货框一甩,随着件件杂货细碎的破音,一堆堆不成形状的瓷碗陶罐便拼成了字。
那时候路边掉了金子都是没人捡的,毕竟字里面,有的是!
字里面不光有金子,还有美人。
那时候的人们用不着做别的事,只需要握着剪刀扛着锄头,一刀刀将那字纸剪的稀碎,再一锄锄把那堆碎纸抛开。
那碎纸堆下面一般埋着金子,但更好的藏着美人。不过那美人可不好找,更不好哄,得用那成堆成堆的字纸拧成大麻绳,再系上那一根根比头发还细的金丝。等一锄头刨出来美人,得先找出个俊俏儿郎喊什么“烤肠”“奶茶”之类的咒语将她定住,再把那捆着金丝的麻绳往她身上一套。
成了!
只见那美人化成一缕仙气,吃了麻绳,再慢慢凝成一副画。
得手的儿郎便喜出望外,连忙卷起画溜回家,裱在正堂,一日三拜。
你问我为什么要一副美人的画,不找那些地里刨纸寻金的姑娘。
害,她们可不会像美人那样冒仙气!
那时候字缝里能刨出金子,但字纸之间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寻常人写的字纸,一般刨个三五文钱就顶了天。
但我二舅不一样,他十岁初识笔墨,写出来的第一张纸就足足让家仆刨出来一两金子。
这可惊动了县太爷,他忙连夜给二舅封了神童的名号,几年后又顺理成章给保了举。
那时候他一张字纸少说能刨出来十两金,二舅家也成了方圆百里数一的大户。
二舅中举那年我恰好出生,又恰好是二舅给我找了婆子接生。
县里都说他是文曲星转世,我自然也承了他的福气,享了他的文气。
只是这文曲星不免有点太忙,除了要转世,勾财外,还要揽上送子观音的行当。
不知道这算做自愿加班,还是被自愿加班。
可惜我玷了二舅的名声,那天刚好是我满了十岁,我家院子不小,但还是被那赶来看我写字的人挤得满满当当。
我四下里望,看见了我爹娘,看见了县太爷的独子,看见了怡红院的头牌。
唯独没看见我二舅。
城里的赌坊转为我设了局,县里人都压了我的字纸得扣一两金子起步。
因为我打小就聪明伶俐,更是因为有个一字千金的二舅而惹人喜欢。
必须要提一下,那时候二舅的字纸价钱又涨了不少,哪怕算上千里地面也难得找出一家比二舅更富。
我细细研好墨,运足平生力气掌笔,后猛一声爆呵,徜徉恣肆,笔走龙蛇,不一会便涂满了一卷上好的字纸。
古时称道的入木三分确有其事,因为当年承我大作的石桌,现在都还是一团焦色墨痕。
家仆遂将我那张还淌着墨的字纸展给众人,那在一旁围坐的众人纷纷称道此文通晓古今之理,妙涵宇宙之机。
家仆向众人展示过后,便掏出剪刀开始拆字,随后便用一柄锄头慢慢刨着地。
一锄,两锄,纸里没见黄。家仆有些急了,一锄将纸堆从中扒开。
有钱。
一枚铜子。
我不相信,看众们也不信。
我发了疯似的又泼了三张墨,里面掉出来三文钱。
一些人开始大声咒着我,顺便带上了我一家不算太厚的族谱。
他们是下了注的。
更多人无欢而散,发小也在嫌弃地看过我两眼后被他母亲拉走,只有我爹叹着气,说着什么“命”的怪话。
等我们一家找到二舅,是在城外的破酒馆里,他一个人喝着闷酒。
“果真如此罢。”
见我们来,他微微叹道。
这一天城里没人高兴,除了赌坊老板和几个押对盘口的外地旅人。
自此大家都在传二舅吸走了我的文气,他字纸中藏的金也因此又涨了一截。
可惜好景不长,县里来了一伙革命党。
说起革命党的发家史,不过是因为众人都在纸里寻金,没人种地,没人打铁,也没人做生意,一伙人为了吃食索性打起旗号反了朝廷而已。
要说革命党反朝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次稀奇就稀奇在革命党禁了人们在字纸里寻金。
他们说因为大家都在纸里寻金,以至于忘记了怎么耕地,怎么卖货,也忘了出寻金外的其他营生。
所以不光要禁止这个陋习,还要杀一儆百。
二舅细细一咂摸,全国上下没人比他写的字纸更值钱了,这话不明摆着是给他听的吗?
于是乎二舅尽了平生气力,写出一副洋洋万字的认罪书。
这果真是二舅所写的最后一张字纸,同时也是他一生价钱最贵的一张字纸。
值一个头。
一般的大家,其死后遗世的字纸会比活着时珍贵百倍。
但二舅死后,他的字纸便不值钱了。
三舅是父亲平辈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平时最受宠的孩子。
他饿死在了二舅为他留下的一堆字纸里。
我死活想不通二舅的字纸为什么不值钱了,直到父亲偷偷告诉我真相。
原来在二舅十岁初掌笔墨时,是他家人偷偷在字纸堆里藏下了一两黄金。
他不知道,信以为真,人们也不知道,信以为真。
于是二舅的纸越来越值钱。
后来二舅知道了秘密,家里也给二舅藏不动黄金了,本以为它会像许多神童一般长大便泯然众人。
没想到人们彻底相信了二舅是神童。
于是二舅的纸还是越来越值钱。
“他就是个废纸篓,一开始写的纸里一文钱都掏不出来的。”
父亲一边用玉米面拌着狗食,一边随口说道,同时也为当年没有机会在我的字纸里藏下金子感到抱歉。
“幸亏没藏,不然当年要被杀头的可就不止我二舅了。”
我如实安慰,提着狗食桶走出门。
“其实就算你文笔可以生花,我能吃到的也不过是白面拌的狗食罢了。”
我家狗也在安慰我。
多年不见的发小突然说要从外地赶回来见我。
“现在的人不兴卖碎纸了,但是整纸卖得比碎纸还贵。我见过你小时候的字,比拍卖行里卖的还好!”
我摇摇头,走开了。
“谁知道下次杀头是什么时候。”
我文笔平平,也幸亏文笔平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