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席琳，咱们今天不谈文学。虽然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你说过，有年暑假表妹N从别的城市来找你，你很享受同她的谈话，但同时还是时不时翻开一本书。在少女时代，你时时刻刻都不忘阅读，现在是变了吗？读书比原来少？”我的英语文学老师，德黑兰大学副教授M问。
“从时间和频度上来说读纸书的确少了，但更喜欢在网路上阅读。”我说。
“你第一次遇见A的时候就在读济慈的《夜莺颂》。那是大一的时候吧？阳光透过学院的蓝色天窗洒下来，你坐在一束光柱的旁边，头戴黑色套头头巾Maghneh。
“当时你的英文还不那么好，《夜莺颂》又是很难的诗，你只能用手指点着笔记本上抄录的文字，一边查电子词典一边慢慢地读，可是你读了很久，没有放弃的意思。A就在你后面看了很久。
“一开始他不知道你在读这首诗，只觉得你看得很久很专注，而且似乎不是在看课堂笔记什么的，难得。然后他走近，打算和你打个招呼，但是……”
“他看到我在看的是那首诗，就惊喜地喊出声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我没好意思说，我学这诗只是有兴趣了解这位早逝的诗人，提高英文素养，对济慈本人并不特别喜爱。这首诗是关于这位瘦削柔弱的人儿对夜莺婉转的歌声的幻想，这歌声使他仿佛飞升离开了这个他不喜欢的世界，可最后，它毕竟是一个不得不醒来的梦。”
“A也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当然不，怎么说呢，我喜欢体格比他健壮魁梧一点的。他像个鬼魂，太瘦弱。不过我得承认我当时本能地对他很热情，很友善，或许多少给他以错觉了。一方面这是我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由境遇决定的。您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的话，我解释起来会方便些。”
“《白夜》里是两个十分孤独的人的相遇，女孩被双目失明的奶奶栓在身边不让出门好几年，男主孤独得几乎要开口祈求哪个偶遇的贵族女子对他说两句亲切的，同情的话。你们不一样，你们有父母，有朋友。”
“那就请您先分别了解下我和A的过去吧！我可以讲，只要您现在愿意听。”
“我洗耳恭听。”
“我可以说对A的父母和家人了解得很少，但是，您知道，现在的伊朗，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伊朗了，父亲和传统给年轻人的压力很大。至于朋友，在学院里A唯有的真正朋友就是H了，除了H，也许还有我和B两个女生，尽管我们也给他带来过痛苦，人是很难做一个简单的加减法的。”
“是的，我多少也有所耳闻。似乎很多人有些不善，笑话A。那你呢？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过去吧！”
“这个学院是我喜爱的地方，我在这里度过了梦幻般美好的日子，可它和世界上很多其他的大学一样，学生间充满着虚荣的攀比和党同伐异。A既无英俊的外表，又喜欢表现自己，加上他的病（A患有偏执狂精神分裂：paranoid)，当然会成为被倾轧的对象，这事在任何地方都会发生不足为奇。至于我嘛……老师，我曾读过一篇中文的小说，说到一个从小什么都不被允许做，什么欲望都不能得到满足，只会学习的小女孩长大后的故事。”
“你就是那个小女孩？这事在伊朗是难以想象的，家长都注意对孩子的常识教育，没人鼓励孩子死读书。”
“您先听我说完，虽然您猜对了结果，我就是，一定程度上，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小时候无论想要什么，都知道自己得不到，因为父母不许，于是她就梦到那个欲望的对象（一只铅笔盒什么的），然后在梦里把它烧掉。终于到了高中，她梦到了一个向她表白过的男生，但是在梦里她也不舍得烧死他。高考后他们在一起了，但因为女孩大学毕业后要出国，他们后来开始异国恋。女孩在外国各种孤单，最终和一个同租的室友发生了关系，之后她意识到室友只是排遣寂寞的手段，男友才是真爱，但自己已经对不起他了。于是她和男友和室友都分了手，开始新的生活。”
“很勇敢。”
“但是不太聪明，”我笑道，“在几个意义上我就是这个女孩，第一，从小我是个感情欲望强烈深刻的人；第二，我了解那种什么都不能做，只死读书的感觉；第三，我自己搞砸了不只一段本来可以很完美的感情，至少有两次吧。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被自己亲手毁掉后，再也回不去了。”
“一次是和H？”
“是的，不过还是先谈A吧，虽然他只是个配角。”
“你刚才说，A是孤独的。你在一定程度上也是。”
“应该说，我和A还不一样。来到伊朗后，我获得了很多自由，还有真真假假的友谊。他最开始看到我的时候，我是快乐的。”
“也就是说在你自己的祖国反而一直很压抑？”
“可以这么说吧，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里，我们只需要知道，我曾经很压抑，来到伊朗的初期真的很快乐就够了。不要觉得我很特别，我相信和我一样的人并不在少数，尤其在那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年纪，想离故乡远远的这种心情，甚至可以说是普遍。回到A，其实我和他之间刚开始有暧昧的苗头出现的时候，学姐B就冒出来了。我和他之间，不如说是同情吧。再说H也是我们的朋友。”
“你说过，一开始就对H有好感。”
“是的。您知道H和A不同，他有一张令人疼惜的英俊的脸，不无困惑和受伤之处却精悍敏捷，而且有着孩子般的天真的面容。因为这种样子，他是学院里颇受欢迎的男生，但他欣赏有才华的人，所以不无慷慨地主动把A纳入了自己的朋友之列。我和H相识，就是通过A。想起来可笑，第一次见面，我正在给A用手机播放小提琴版的《梁祝》听，H来找A，我立即想要给H留下个好印象。遇见喜欢的对象会故作大方，是我的性格。于是我主动和H搭话，问他‘这段音乐的乐器是什么’。H反而是紧张的那个，他装作思索了半天，然后窘迫地说‘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你的问题吗？’A在旁边偷着乐。可以说，对我和H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用一句在中文中已被用烂的话，我猜中了开始，却没猜中结局。”
“勇敢是你最大的优点和唯一的软肋，如果我是你，会至少调查下H过去和现在的感情状况，再去亲自试探，”M说，“不够聪明，容易冲动才是我的软肋，不是勇敢。我不知道H到底有没有一瞬间爱过我，更不清楚，在我和他的绯闻传遍了学院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我和他从来没有真正的开始，也谈不上好好地结束了。只有模糊的片段是美好的。不过还是让我按顺序来讲吧——在那之后我总能遇到H，而且总是很愉快。有时候会互相逗着玩。他喜欢把我当成一个活泼漂亮的小动物一样开玩笑。有时候我想，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也许我们能有一个真正的开始，虽然也看不到未来：他是个太虔诚的穆斯林，不会像A一样，A说过自己可能被我说服成为无神论者。”
“结果这个真正的开始永远不会来了，是因为那个人气也很高的帅男生F？”
“与其说是因为他，还不如说是因为我的不聪明吧。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间总是太晚。F又有一种无形之中能让女生按照他的节奏走的力量。我和F约会过几次，有一个两个人共用的博客，虽然我从来不往上面写东西，只略作评论。我能写什么呢？告诉F我是爱着H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不是因为在乎F，而是为了虚荣，甚至我会觉得，有F在竞争着，H也许对我能更主动点也未可知。总之，现在看来都是很幼稚的想法。我在为自己的愚蠢找借口。”
“不过你还是采取了行动。你把H约出来，谈了一次。”
“是的，那次糟透了。H依然带着好笑的神情，告诉我，他曾经深爱过一个人，最后是杯具，所以他不可能再爱其他人了。M老师，我至今不知这话是真还是假。他的神态好像在追忆别人的事情，可他整个人看起来又像是受过某种彻底的情伤。尽管如此，我确定一点，这不是他第一次以同样理由拒绝一个女孩了，这使我感到难堪。”
“H对你，多少还是另眼相待的，尽管也许谈不上长久的爱。想想，那么多女孩都喜欢他，他也有不少女生朋友，可和他传绯闻的是你。”M若有所思地说。
“有时候我也会这样想。虽然说了那样的话，过不久后还是发生了春游和照片的事情：全班同学去春游，坐在草地上喝咖啡，吃蛋糕，玩真心话。F开始坐在我旁边，后来走开去和其他男生说话。H走了过来，他已经半天没找到位置，一直坐在外圈。我主动招呼H在我身边坐，他犹豫了一下才坐。不过我和H很快就谈起话来，而且非常愉快和融洽。H问我有多高，我说穿平跟175公分，H说和你比我好矮，穿高跟才180公分。我叫他Fuck off，他哈哈笑。后来大家玩真心话，F问我好几个带陷阱和暗示的问题，我都轻松闪过去了，他很有点不爽，我暗自提醒自己提防此人。到我问问题，我选了H来问，F又不爽了。我不理会，问H，H你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的后果是什么？H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被迫离开沙瑞夫理工大学，转学到德黑兰大学。’”
“我懂了。那是个神奇的时刻，你就是这样坠入情网的咯？”
“是的。尽管在座的人都听得到他的话，我固执地认为（也许时至今日依然有这份固执）如果换个人问，他绝不会如此坦率。”
“那照片事件呢？”
“您在明知故问啊！”
“不，我觉得你的叙述蛮有趣的，所以想听你再讲一遍。”
“您知道的，班上有个女生叫R，她也许喜欢F也许不是，总之，F每和哪个女生说话她都必须借口在旁边盯着。她嫉妒心非常强，也很有手段。对了，F刚开始和我约会的时候都是她把我约出来，然后F再加入的，成三人行了——总之，那次春游我很出风头，也许她心里相当不是滋味吧！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她拍了一张我和H亲密交谈的背影特写，和许多其他照片一起，上传到了班级的脸书群组里。”
“然后你和H有了那段出名的对话？”
“没错！我遇到H，问他，你TM看到照片了没有？H强忍着得意的笑容说，看到了；照片真是棒极了！他还想看我的反应，可我的脸色一定不咋好，于是他走开了……男人大概是不懂的吧！我当时有种预感：这就是我们所谓恋情的顶点了。我当时真的完全没有考虑到名声什么的，我只是害怕会得不到，会失去H。甚至我觉得，H和我就这样做朋友，或者即使在一起了，他在我这里来了又去，也都很好。”
“但你潜意识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我的直觉一向比我的思考要准，这也是我不聪明的证据……”我勉强笑笑，“都过去了吧。F现在已经和班花（不是R）出双入对了，我和他共有的那个博客还在，我有时候甚至还去瞅瞅。H至少表面上看，仍是一个人。A和学姐B分分合合的……爱情失败的时候，幸好有朋友们。多谢您，还有A和B的陪伴，真的。”
夕阳的余晖，透过学院的蓝色天窗洒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