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泽之哑巴少年:守坟

2019-02-08 16:33:50

灵异

1

绵延千里的山脉,仿佛一条苍苍巨龙,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奔腾不息。

清河郡这里,山势陡然拔高,山脉戛然而止,因为山的那边有一片海。海岸上有一座巨石搭筑的塔碑,塔碑上深深刻着一只黄金竖瞳。

塔碑之下,就是川泽渡口,此时停泊着数几十条渔船。船下是湛蓝的海水,粼粼的波光里探出几头奇丑无比的菊花鱼,目光懒洋洋的,像是在晒太阳。

这里是天鹅小镇,傍着临海街,有座远近闻名的双层小楼,名夜香。

正值晌午,外面日头正盛,店里熙熙攘攘。娘和爹在店里后厨忙活着,而我岁数还太小,拎个锅都费劲,自是帮不上什么忙。

我杵着胳膊坐在阁楼顶的窗前,百无聊赖地戏弄着屋下瓦檐处的玲珑橘。窗外瞧去是阳光灿烂的川泽海面与连成片的渡口渔船,那座黝黑的塔碑下是洁白的细沙和一群健硕的男人和水花。

再远些,南边是一道陡坡,翻过去有座山,镇上的老人们讲,那是座死人冢。

活人有阳宅,死人就有阴宅,阴阳相隔,自是不能待在一块。山谷里起先是有一片族坟,后来小镇上离世的人几乎都是葬在了山上,世世代代,坟圈越来远大,中央处逐渐被人遗忘,无人照看,成了真正的荒坟。

镇子上老人常吓唬小孩子,荒野里尽是孤魂野鬼,荒野尤指荒坟圈。

魑魅魍魉的坊间故事,我听过的也不在少数。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无意间瞧见一人,从坡上的那条山间小路,搭着扁担,悠悠走下来。

我识得他,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哑巴少年,长我两岁。

2

镇子里的人几乎都识得他,因为他是瘸子爷爷收养的孩子,是未来的守坟人。

守坟人守着的就是那座死人冢,整日和死人打交道。

我年纪还太小,只认得好看与不好看,哑巴哥哥真是长得比女人都水灵。

哑巴哥哥没有名字,小镇上的人都称呼他为哑巴,就像是称呼瘸子爷爷为瘸子李一样。他和瘸子爷爷住在山里,平时很少会有机会遇到。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我自是欢欢喜喜的。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转身蹦蹦跳跳踩着圆木梯子往下跑。

夜香楼门口正对着的就是川泽渡口,中间隔着条青砖马路。门口有一棵几人也怀抱不来的参天古树,正是盛夏,繁茂的叶子绿意葱茏。哑巴立在枝叶的阴影里,斑驳光影里的那张脸真是醉人,引得楼上楼下用膳的妇女和男人们不时地透过窗栏回望几眼,顺便悲痛地叹息几声。

可惜了,是个哑巴……

我声音脆脆地喊他,“哑巴哥哥,跟我来。”

哑巴并不先天就是这样,他能听懂别人说话。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他认出我来,是春家唯一的小女儿。

他扛起扁担篓筐,跟了上来。

他是来送西瓜,这已经是很多年的习惯了,几年前扛着这副扁担的还是瘸子爷爷。

穿过夜香楼的后院,我带他来到了菜园,菜园依墙一角有一口石井。

哑巴少年将扁担轻轻放下,揭开篓筐,里面就显现出几颗硕大的绿皮西瓜来,样貌都极好,圆润饱满,熟透了才采摘下来。

我提不动,就待在一旁细细瞧着他,他也不在意,自顾自摇着辘轳,再一颗颗放入竹篮子,摇回井里。这些西瓜是要被冰镇的,待得在井水里完全浸凉了以后,娘要做几盘水果冰沙,那是夏季里难得的消暑佳品。

直到哑巴少年抬起眼瞧我,示意已经放好了。那时我竟是才发觉,他长着一张兔唇,时时抿着嘴角,更显安静。

我犯起花痴,傻傻笑着,“你长得可真好看!”

3

夜香楼后院架着几口锅,此时正咕咚咕咚滚着热气。阁楼屋檐下大瓦缸里栽了几蓬水莲,其间游曳着几尾黄纹鱼,哑巴显然对这几条鱼很感兴趣,已经瞧了好生一会儿了。

而我似乎还是对吃的比较上心一点,正瞧着青子姐姐熬消暑汤。

哑巴要带几只蒸鸭和一些腌鸭蛋回去,灶房里庖厨还在做,需要等些时候,他就静静地待在院子里,不去打扰别人。

青子姐和我说,煮消暑汤得多熬,越是旺火,汤里面的味道越是层出不穷。先是几瓢清水下锅,撒一碟桂花和芝麻,长薪旺火煮半个时辰,桂花由粉变黑,然后沥净,令起一锅放入绿豆和蜂蜜,倒入之前的汤水,继续熬制半个时辰,清甜的味道就隐隐扑鼻了。

青子姐是娘的贴身丫鬟,娘心善,去年秋,娘把几手烧菜熬汤的厨艺教了她,依着青子姐的心意,嫁了邻镇上的书生,做了人妇以后,青子姐还惦念着娘,时不时过来,分担些娘的负担。

青子姐揭开锅,一股桂花香混着蜂蜜甜丝丝的味道就在小院里飘散开来,惹人恨不得一口气喝上几大碗。

其实消暑汤是要放冷了喝,气味虽掩了下去,但时隐时现的桂香和绿豆的清爽一入喉,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青子姐见我眼神直勾勾的,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回身取了两个青花碗,碗底放着几块冰糖和一片酸橘,几勺淡粉的消暑汤入碗,煞是好看。

青子姐让我给哑巴送一碗过去,还叮嘱着小心烫嘴。

哑巴哥哥背靠着阁楼一层的窗栏,而我就直接坐在宽厚的缸沿边,喝得有些急了,被烫得龇牙咧嘴,我回头瞧他几眼,可爱的兔唇似乎微微翘了起来。

我还是赞叹,怎能生得这般好看呢?

喝过消暑汤后,我跑到灶房里去瞧杨叔做蒸鸭,灶房里油烟弥漫,满是烟火的味儿。

杨叔瞧见我凑过脑袋,就要去捏我的脸,我灵活地左闪右躲,他就哈哈地笑。

杨叔正在给清洗干净的肥鸭去骨,宽大的手掌摁住刀背,紧贴着鸭肉,有疾有缓地来回按压,我也瞧不明白,只见杨叔就从鸭子敞开的肚子里依次抽出一块一块的骨头。再清洗一遍后,又往鸭肚子里塞火腿丁,整块的香蕈,笋丁,葱花和香菜,又倒了半碗白糯米,最后加了一杯的秋油和料酒才算完事。将整只鸭放入备好的鸡汤盘中,置于笼屉里头开始蒸。

我等得无趣,就跑出去帮青子姐给店里客人们送消暑汤。

店里和后院进进出出之间,我总是要大大方方地瞄那少年几眼。他身材偏瘦,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短衣,正提着木桶到院子井里打了些水,倒入大瓦缸里。

4

一日晚饭过后,我坐在阁楼的窗栏上。

天色渐晚,西天上几朵云染了霞光,川泽海也像是烧起火来了,风携着海的味道扑过来,湿湿的,捎带着股咸味儿,催人回家,让人想睡觉。

我的阁楼下面种着几棵枣树,枝头高过二楼的窗口,几乎和檐角齐平。我索性就从窗口翻出去,躺在一楼屋顶的灰瓦上,伸手就能摘几粒酸涩的青枣尝尝鲜。

也就是这时候,我听到有人跑进夜香楼里面,慌慌张张地唤着我爹的名字。

我竖起耳朵,依稀听到有人骇声讲,“你是没见那样子,捞上来尸体泡的都发肿了。”

晚上,我就从丸子头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镇上刘府里的下人到井口中取水,打上来一瞧,这水桶里尽是飘着缕缕的头发,那人觉着不对劲,这才细细朝井里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就瞧见一颗肿胀的脑袋正低头扣在木桶里,满头乌发在水里飘散开来。

捞上来一瞧,不是别人,却是刘府的千金小姐,刘家千金竟是跳井自尽了。

傍晚时分,来夜香楼的正是刘府的下人,是来买些供食和馒头。

在我们小镇这里,还未成家就死掉的人是要被称作短命鬼的,必须要尽快下葬,绝不能耽搁,不然赶不上入黄泉,就只能流落阳间,做孤魂野鬼了。刘府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夜香楼,就是因此缘故。

明天午时之前就要入棺下葬,夜香楼里的庖厨连夜赶制镇魂馒头和酒驴肉,刘府是天鹅小镇的大户,需求的量实在是不容小觑,爹和娘也在搭手,一夜几乎是没怎么合眼。

稀薄的晨光透过阁楼顶部的天窗缝隙簌簌倾洒下来,巷子里渐渐升腾起来的热闹与喧嚣穿过厚厚的木墙变得有些模糊了。

我睁开眼睛,连衣服都没换好,就急急忙忙支开窗户,趴在窗栏上往外瞧。

果不其然,是刘府的人。

八个轿夫竖着白幡,举着一具乌黑崭新的棺材,停在那棵古树下。后面随着几辆马车,下人丫鬟们低垂着头,无人言语,我细细一瞧,竟是不见刘府的老爷和夫人,这随葬行仗可谓是很低调了,和刘府在外的名声实在是不相符。

身着粗布麻衣的仆人进进出出,端着一屉一屉的镇魂馒头,放在后面的马车上,再有下人们捧着一个个白瓦罐,在马车后站定。随葬镇魂馒头是小镇的习俗,馒头捏成各式各样的家禽和家具,当头点一粒朱砂,捏的到位了,简直栩栩如生。

老人们说,这是为了糊弄死去的亡灵,让他们以为还活在世间,才能乖乖进入黄泉,不在惦念着人世,成为游荡的孤魂。

孤魂在人间久了,羡慕着活在人世的人,就成了祸害。

那瓦罐是炖好的驴肉,是给早夭的人准备的,具体有什么说法我倒是不清楚。

脚夫大喝一声,棺材应声而起,长长的随葬队徐徐而行,哀乐低吟悲怆,我瞧着那车上堆成小山似的白花花馒头,忽地眼睛有些泛花,细眼里就瞧见有一个身着鲜红长裳的女人端坐在马车上,我晃晃脑袋,再瞧去,就又瞧不见了。

5

过了些时日,就是天鹅小镇的花灯集会。

百座栩栩如生的花灯依着骑龙巷,各式各样的坊市大开门厅,直瞧得人眼花缭乱。

娘选了几匹鲜艳的花纹布,说要给我和青子姐做几件新衣裳,而我对那些花鸟虫鱼大集已经觊觎了良久。

午后回到夜香楼,我提着一个竹笼,欢欢喜喜地逗弄着两只玲珑乖巧的白羽雀。

跨过门栏,爹唤住我,要我去山上瘸子爷爷那送些梨子鸡过去。原来是哑巴少年昨日晌午来过,说要些暖胃补气的汤食,瘸子爷爷害了风寒,到良家医馆买了些药服下不见好,就想着吃些夜香楼的药膳。

这梨子鸡中所需的雪梨,阴寒气盛,得文火慢熬,煮过后还得入笼屉里旺火蒸,还得温糖水中沁凉一夜,哑巴少年等不及,回去还得照料瘸子爷爷的起居,自是不能在夜香楼耽搁这么长时间,爹就先让他回去,什么时候做好了再叫人给送过去。

我有些不情愿,说山上有能吃人的鬼,爹就伸手揉我的脑袋,哈哈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还有要向瘸子爷爷问好,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哩。

爹给我揣了几块银锭,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爹叮嘱着要我交给哑巴哥哥,给屋里添几件新家具什么的。

我就循着山上的那条道,往山里走。

原本还有些害怕,但一路绿草茵茵,鸟声清脆,一想到又能见到哑巴哥哥那俊俏的眉眼,就又开心起来。

6

越往深处走,两旁的山就愈发高耸,中间一道缺口,就像是被天上的巨神一斧头劈了开来。

草木深深,一条浅浅的羊肠山路真是曲径通幽,路旁有几株结着彩色浆果的奇特植物,但我不敢摘下去吃,娘常常念叨着山上的植物可不敢随意拿来,会有毒。

走过一个转角,视野就忽然变得开阔。

有一片横横竖竖的田垄,围成了一片水塘。一条小道从其间贯穿而过,那边依山有几间矮木屋,还有几根木篱笆,簇拥了有相当一片的花草丛。

我瞧见田垄上一身短裤白裳的哑巴少年,就高声唤,“哑巴哥哥,我来啦。”

他抬起头看见我,轻身在田垄上奔跑过来。

哑巴鼻尖有些细细的汗珠,细碎的头发搭在额前,紧紧抿着兔唇。

他指了指我,又伸出剪刀手,然后倒过来,一前一后做行走状。

我乖巧地点头,跟在他身后,说我来送梨子鸡,来看望一下瘸子爷爷,爹爹很担心,但店里生意忙,抽不开身子。

有两间木屋,还有一个搭起来的草棚,瘸子爷爷住一间,哑巴哥哥住一间。

见到瘸子爷爷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我没想过多年没见的瘸子爷爷已经那么老了,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是老树纹,耳朵也不好使,我凑过去大声的唤,我说,瘸子爷爷你还识的我么?

瘸子爷爷半身卧在床上,目光浑浊,咧了咧嘴,说识不得了,活得越久脑袋越来越空荡荡。

哑巴递一截精致的竹筒给我,里面是自家酿的西瓜汁,入嘴尽是甜甜的爽口。

他去给瘸子爷爷到炉上重新煮一下梨子鸡,让我乖乖坐着。

可是我闲不住,就跑到外面去瞧水塘,里面养着的是大大小小的鳖。天鹅小镇挨着川泽海,镇上还有专门的捕鱼队,海鲜什么的已经不算稀奇活物,但这鳖却是很少能见到,我以前见爹做过一次炖鳖肉,那还是在镇守大人的寿宴上。

我蹲在田垄地头上,拽一手细长的狗尾巴草去挠鳖头,它们笨笨的,扑腾着小水花,惹得我咯咯直笑。

7

距离这里不远,西边的那道浅崖上有块凹地,那里有一片西瓜田。

哑巴哥哥在那儿搭了一间草棚,瓜熟的时节,他就得时时刻刻守着瓜田,山里的野兽会循着甜味儿过来糟蹋瓜秧,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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