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楼:他是我的楚霸王

2019-02-12 18:09:30

爱情

1

转眼又是一个冬,秦淮楼里宾客满座,算是民国以来最为热闹的一天,这一日,酒水钱收了个盆满钵满。红娘满脸春风在大堂里招呼往来的客人,我趴在账房内屋的窗户边上,侧耳凝神地听诗珍略带江南味道的京腔戏曲。

她唱的是《锁麟囊》,在秦淮楼这样的烟花柳巷里,这折戏反倒没那么风情,颇有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荒凉景。

她打了个摆子,正唱到千金大小姐落难的时候,语音凄凉,身形纤弱,肩膀微微抖动略带哭腔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暖黄色的灯光从吊顶打在她身上,戏台子远,台下的客人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我隔着这层层人海,都听到了她戏文里的森寒。

门外,戴着圆框眼镜颇有斯文相的男人正收了伞踏进门来,立在一旁的门童立马站在他身边等着收伞请客人进来,可这书生却像是看呆了一样,眼睛直直望着戏台子的方向,看了好一阵。

“公子是来看戏还是包房?”红娘驱散了小门童,自己走上前来。

“不知这戏台上的姑娘一会儿能否一见?”

书生转过头来,正对上红娘眯着的眼睛,星眸朗目,白净的面庞上,两弯浓眉,身形颀长居高临下地看着红娘答非所问。

“只要公子出的起,秦淮楼的姑娘随便挑。”

书生从怀里拿出几个大洋,数也没数,直接放到红娘手里,径直朝前走去,边走边飘飘然说道:“不够的话,走的时候再结,我姓杨。”

他声音清朗,低沉温和,红娘收了钱,笑得越发开心,盯着他的背影,远远应了一声。

2

诗珍唱罢回房,刚脱了戏服和头饰,脸上的油彩还没来得及卸,就被红娘告知,今天晚上有位杨先生包了她。

秦淮楼里,有的姑娘卖艺不卖身,有的姑娘卖身不卖艺,而诗珍则是完完全全卖进了秦淮楼。而且还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卖了进来。

诗珍以前是个唱戏的,当然现在也是,只不过那会儿只唱戏。

她是在山西的一个小县城里被戏班子的老板捡回去的,那会儿她才八岁,衣不蔽体,晕倒在路边乞讨。民间的草戏班子本来就是四处讨生活,要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必然不想凭白多添一张嘴,更何况,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毛丫头。

当时,戏班子的老板已经娶妻,戏班子里的闲言碎语一波传一波,有的说,老板是想等这姑娘大一大收了做小,反正当时兵荒马乱的,谁还管一个将死之人。也有人说,老板夫妇恩爱有加,他们的女儿今年跟这姑娘差不多大,戏班子全是些大人,老板许是想给她找个玩伴。总之,在飘摇不定的戏班子里,前面的流言是愈演愈烈。

后来,老板教这两个丫头一起学戏,都唱青衣。两个小姑娘从八岁起便一直在一起,直到三个月前,戏班子老板重疾无医,整个戏班子又恰走到北平地界,查人口时,诗珍对不上,警卫局的几个人就强制解散了整个戏班子。

北平最大的戏园子烟云阁忙趁着慌乱,一股脑儿全收了这个草班子里的男角,可这青衣和老旦,戏园子嫌女人多了不好管,便都不要。

老板娘受了老板临走的嘱托,一定不能让戏班子里的人流离失所,四处想办法找别的戏园子,可偌大的北平,尚未太平,都也不敢接太多新人。

这时候,烟云阁又敲了一笔竹杠,说只要是有二十块大洋,这戏班子里的女角就都收了,而且保证往后的戏份不少,待遇也不差。

可民间的草戏班子,除了保证整日的正常运作外,哪有其他的闲钱。

就是这时候,诗珍一言不发,从烟云阁出来的大道上一溜就走到了秦淮楼的门口。

正是个晌午的时候,秦淮楼尚未开张,诗珍径直走到账房门口,看着我,语气冷淡道:“你们这儿,谁能做的了主?”

我尚未开口,红娘便摇着美人扇,素白的流苏披肩衬得她花容月貌。

“姑娘找我做什么?”

“我能唱戏,你们这儿缺不缺人?”诗珍面无表情,语气也寡淡,整个人冷冰冰的,但脖子一颈,一看就是个主意正的姑娘。

红娘默了片刻,许是看这姑娘倔,不好管,正要回绝,可这姑娘却还未等她说话便又开口道:“五十块,我签卖身契,要现钱,现在就要。”

她话说的决绝,倒像是要赴死的士兵,红娘盯着她未施粉黛的脸,笑吟吟指了指尚未开张的戏台子,没多说一句话。

诗珍也不扭捏,倒也是个扎实唱戏的,也没用伴奏,直接清唱了两句。

红娘看着戏台子上的诗珍,眼珠子转也不转地同我说:“五十块,值了。”

诗珍临走的时候,红娘送她到门口,她转过身怀里揣着大洋,直直地问:“你不怕我拿着这五十块跑了?”

说的也是,她本就没有文书籍贯,用的又是戏班子老板给她起的花名,就算是红娘告到警察局也没什么大用。

红娘拉了拉她的手,轻飘飘地说:“你不会,我这五十块,不是买你,是救你的命。”

冷冰冰的诗珍眼含热泪,双腿一弯,直直跪在地上叩了个头便冲烟云阁走去,明明是个晌午天儿,可她却抱着那团银元,冷得很。

3

诗珍走到开着灯的房门时,屋里静悄悄的,也没一点声音。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地是一个极清瘦的背影,正坐在床边的圆桌子旁,手里捧着她本来放在梳妆台上的戏本,暖黄色的电灯下,他略微时髦的油头却显出几分萧肃。

许是看得痴迷,诗珍推门而入的声音他也没注意到,诗珍走进门来,立在他身后,无奈轻轻咳了一声。

杨先生这才放下戏本,站起身,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还未卸下油彩的诗珍,竟像旧时的书生一样,拱手作了一揖,声音清徐道:“诗珍姑娘好。”

戏本子的扉页上,诗珍写了自己的名字,用圆珠笔写的,簪花小楷虽不像长久习字的人一般,可也多少有那么点韵味。

诗珍挤出一个笑来,走上前,伸手请杨先生落座,正思索怎么开口,他却抢了白。

“诗珍姑娘唱的真好,刚刚我一进门就听到了。”桌子上的戏本子还停在他翻的那页,是诗珍近来找的新戏本,她正琢磨怎么唱出来。

她斟了两盏茶,仔细盯着面前这个人,这才发现,剑眉入鬓,肤色白净,一张脸好看极了,像极了戏本里说的那些个俊俏书生。

“不过是瞎唱,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诗珍依旧是笑盈盈的,杨先生伸手接过她的茶,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她的手指,诗珍像是触电般的感受,可客人当前,饶是再不习惯,她也装得不动声色。

窗户外,夜幕沉沉,可落了雪,二楼从外望去,街对面低矮的房顶上洁白一片,一片连着一片,就这样蔓延了整条街道。

诗珍站起来,绕到杨先生身后,双手僵硬地搭在他肩上,俯下身将脸装模作样地伏在他肩头,嘴角虽然上扬,可语气冷淡道:“夜深了,先生和我入眠吧。”

她这话说的文绉绉,倒像是戏文一样,她脸上的油彩还未卸,整张脸看不清眉眼。杨先生转过头,正对上她红红的小嘴儿,一时间,鼻息相对。

就在他正要伸过头亲她的时候,她没忍住,直起身来,说道:“先生先上床,我把妆卸了就来。”

说完,也似的朝门口奔去。

她一边跑还一边想,今儿个真是碰到一个怪人,往常的客人,有二话不说就扒衣服的,也有醉醺醺说胡话的。可这位先生,一脸的斯文样,一身的正气范,桌子上还放的是戏文折子,若是不明所以的人,都快以为这秦淮楼是个寻常的茶馆了。

转角的时候,她瞥了一眼戏台子,心里想要不是人得睡觉,她得接客,她倒情愿在这一楼的戏台子上唱一辈子。

可是啊可是,她不仅是个戏子,更是个婊子,而且还得先是婊子,再是戏子。

等她卸完妆,满脸素色进了门,长吁了一口气后朝屋内甜甜地叫了一声:“杨先生。”

可静悄悄的屋子,没有回应,她心里纳闷儿,扫视了一圈,这才发现,桌子上展开的戏折子扉页上,清清爽爽落了一行草书,她细细端详了一会才看明白。

“我会等你情愿,等到冰雪消融,等到春暖花开。”

诗珍脸上却像是被人凭白扇了一巴掌似的,脑子里乱的很,怎么想也不明白。

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写的这么暧昧不清,果然是天生的风流书生,她合上戏本,面无表情地朝床上走去,也不想今晚的进账到底有没有,实在是眼皮子打架累得很,直挺挺就倒在了床上。

这一夜,诗珍又在梦里唱戏,梨园风光,捧场的看客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诗珍扮的是嫦娥,简简单单唱了一场,下台后,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戏子生活,可也只有在梦里,她才只是个戏子。

4

迎来送往,秦淮楼的生意一天红火一天,诗珍在一楼唱戏的时间也一天长过一天。

人人都说,这秦淮楼里有个美娇娘,身段俏,模样好,而且只要你想,她就什么样子都能扮出来。广寒宫的嫦娥,楚霸王的虞姬,英姿勃发的女驸马,玲珑十八变,而且这戏文功夫比起烟云阁现在的当红花旦墨玉也毫不逊色。

墨玉是诗珍的旧相识,两人从八岁一直长到十八岁,相熟得像是穿一条裤子一样,只不过从她们十七岁那年登同一台唱同一出戏的时候,两个人便掰了。

墨玉说她爹偏心诗珍,让她唱主角,诗珍说墨玉技不如人还不想唱配角,两人为此堵了一晚上气。第二天,上台也唱得乱七八糟,后来迫于墨玉爹的威严,两人明面上算是和好,可这破碎了的友情就像那琉璃灯盏,再怎么修补,也都是明面上光鲜。

杨先生一直等诗珍唱完最后一场戏,诗珍卸了装,换回往常穿的兰色旗袍,正准备上楼的时候,杨先生从后面唤她:“诗珍姑娘。”

她后背像是触了电一样,麻酥酥的感觉,可转身便堆了笑。

“杨先生好。”

距离上次见他,已经隔了五天,诗珍心里明白,让她记挂他的,不是因为他好看的脸,而是因为他那天走非但没少她的进账,反倒接连包了她一个月。

这五天,诗珍一直吊着心,左右琢磨怎么伺候这种样子的客人,这好容易债主找上门来了,她却心里生了怕意。

以前,师傅跟她说,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面对未知,可人人都一样,谁都怕,这时候比的就是谁面皮功夫做得好,哪怕心里头溃败不成样子,只要面皮没塌,这事儿就不算完。

杨先生举起胳膊看了看表,脸上浮出一个笑来,诗珍摸不清他想做什么,只好陪着笑说:“杨先生若是现在忙,就尽管去忙,晚上来也是一样的。”

“你唱了这许多天戏,我瞧着,模样做派同烟云阁的一个角有些像,不知诗珍姑娘有没有兴趣陪我看一场戏。”

他吐气如兰,说话间就走到了诗珍面前,诗珍站在第一级楼梯上,同他也只是平视。

诗珍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呆呆地回了一个字:“好。”

杨先生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诗珍只觉得他有钱,是个爷。

且不说连着一个月包她的钱,而且出门还有专门的洋车接送,到了烟云阁看戏,也是最好的位置,最小的包场。

“往日,我都是一个人包场,可我知道你害羞,便没包场,身边有几个人,你也放心些。”琵琶二胡声渐次响起来,杨先生附在她耳边轻声吹气道。

诗珍点了点头,她听不明白,他都已经出钱包了她,还怕她不放心?若是好人家的姑娘,同陌生男子出门自然是不放心,可一个婊子,该不放心的,应该是男人罢。

熟悉的玫红色帷幕拉开,这一出戏竟是她第一次见杨先生时候的戏本子上的新戏,她心里一惊,可依旧不动声色偷偷瞟了一眼杨先生。他面不改色,脸颊分明的侧影像极了寒风中的松柏,直挺挺的背仿佛看得不是戏,而是什么汇报演出。

主角出来的时候,诗珍便看到了墨玉,墨玉基本功扎实,再加上进了正经戏园子,唱着唱着便唱成了角,诗珍瞧着她行云流水的台步功夫,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听完整场戏后,几近黄昏,杨先生等所有人都散了之后才转过头瞧着诗珍,诗珍赔了笑,讪讪地说:“听了这烟云阁的戏,我回秦淮楼怕是不敢再登台了。”

她一句话说的谦卑,没一点冷冰冰的样子,杨先生嘴角上扬,轻笑一声,朗声说:“诗珍姑娘的戏一点也不比她差,新戏本来就没什么标准,诗珍姑娘下次可以一试。”

她心下一惊,垂眸端起面前的茶盏,淡淡说道:“杨先生知道这出新戏?”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眼神停在戏台子上,接着说出的话让诗珍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出戏是我一个朋友写的,他看上了台上的墨玉,想着法儿地想逗她开心。”

诗珍端着茶盏的手明显晃了一下,饶是再怎么端稳还是有茶水洒了出来,一如她的心,一波三折。

“这出戏写的很好,郎有情妾有意,自然是幸福美满的结局,现在时局动荡,让人看了戏以后也有个指望。”诗珍避开墨玉不谈,将话题引到了戏上。

杨先生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诗珍,说道:“那可否请诗珍姑娘帮我个忙?”

西餐厅里,诗珍又一次看到了墨玉,民国时期,戏子的身份比起以前好了很多,更别说电影行业的兴起更是将文艺工作者捧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墨玉一袭黑色礼服,流苏的黑色披肩,黑纱小帽娉娉婷婷地坐在了杨先生对面。

“杨先生好。”她轻轻脱下帽子,诗珍悄悄瞥了一眼他,一双眼一直在墨玉身上,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她正要开口叫墨玉,可墨玉下一刻便伸出手道:“这位姑娘面生,你好,我是烟云阁的墨玉,唱戏的。”

诗珍暗暗搓了搓手,把刚刚想出口寒暄的话都咽了进去,讪讪笑道:“我是诗珍。”

杨先生看两人做了介绍,欣喜道:“墨玉,诗珍也会唱戏,你们俩以后可以多多交流,新的戏本马上就给你送过去。”

诗珍是头一次看见杨先生眼里闪着光,他看墨玉的眼神像是看价值连城的翡翠,既有尊敬又有爱惜,诗珍心里是真为墨玉开心。

“不知诗珍小姐在哪家戏院高就?改日我也好前去拜谒。”墨玉盯着她,眼神尖锐如刀,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要将她剖开在这张四方餐桌上。

静默片刻,诗珍正要开口,杨先生打岔道:“先点餐,墨玉你唱了一下午的戏也累了吧?随便点,不要客气。”

诗珍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墨玉的酒量就如同她的话一样陌生,先是把杨先生喝醉,再把诗珍灌的半醒不醒。

迷迷糊糊中,墨玉拉着杨先生上了车,诗珍靠在西餐厅门口的柱子上,站也站不稳。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