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颠倒人间一世春

2020-08-04 14:03:12

爱情

文/倾顾

她是他的一缕清风,送他直上云霄。

1

圈子里的人都说,文霞蓉能同顾凭结婚,是乘人之危。

文霞蓉家学渊源,八岁时就在电影里客串。她爷爷是当年第一代的中国导演,同胡蝶、阮玲玉都有过合作。父亲子承父业,也在国际上拿过不少奖。所以她从小在片场长大,放了学背着书包坐在父亲身边写作业。

父亲看完镜头就抽空看她的作业簿,那边场记来问:“缺个客串的。”

父亲还没说话,她就脆生生地说:“我来呀。”

大家都笑起来,她也跟着笑。到底给了她一个角色,要她演女主角的妹妹。电影里她扎羊角辫,单眼皮,抹了红脸蛋不大好看。可圈里人给父亲面子,说她漂亮,夸她是小玉女。她自己也当真,总要去跑龙套,父亲宠她,她也高兴。

要过了很久,她听见母亲同父亲说:“尽管阿蓉常去演戏,可她不是这块料。”

“怎么不是?”

“她……”母亲有些无奈,“不漂亮呀。”

母亲长得美,当年说是父亲的缪斯,后来退出影坛,洗手做羹汤。可惜她长得同父亲有八分像,又爱吃,小时候胖了还说可爱,越长大越显出滑稽的局促来。她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晚饭前说要减肥,可凑巧母亲那天做了她最爱的咸烧白,她也就忘了自己的决心。

她十八岁高中毕业,没有继续念书,而是报了演艺班。母亲知道气得吃不下饭,举起手要打她:“怎么一心要走这一途?”

她仰着脸,倔强地说:“我喜欢。”

所以认识的人都晓得,文霞蓉是最固执的,只要喜欢上了就不管不顾。母亲舍不得打,仔细端详她。她抿着唇,若是文弱白净的小姑娘,年岁正好总是好看的。可她胖,胖得脸上的肉多出来,就好笑。

“你能演什么呢?”

“总有可以演的,电视上也不都是俊男靓女呀。”她小声嘀咕,“再说了,俊男靓女也总要拍拖,到时我就有机会了。”

听她这么说,把母亲气个倒仰,实在管不住她,也就默认了。她每天高高兴兴,蹬自行车从家去电台也只要十分钟路。台里的人大多认得她,亲热地叫她一声“蓉妹”。她也就应了,又提着豆奶同包子去父亲的办公室吃完,再去上课。

所以功课就算再繁忙,同学大多累得瘦了,只有她还是那样胖,皮肤又白,私下里总有人管她叫“白猪”。

她晓得,却也懒得管。因为大多数人还要捧着她,免得她去同父亲说坏话。

只有一个人不一样。

那人叫顾凭,父母都是大陆人,三岁时才带着他来港。他长得英俊,好像又不那么英俊。因为那段时间流行硬汉,顶好是在沙滩上晒成古铜色,肌肉突出来,看人一定要瞪着眼。可他不长这样子,他白净,双眼皮很深,可是不显得蠢笨,大概有些近视,看人时总似眯非眯。

文霞蓉喜欢他,因为全班只有他从头到尾没有叫过她那个绰号。他也不凑过来逢迎她,下课时总第一个走。她后来打听了才知道,他是要去打零工。

她跟着他去过一次,他在叉烧店当小工,弯着腰切肉,又要伸长手臂将烧鹅吊进炉子里。火炉里亮着银红色的光,将他的脸染上了胭脂色。他额头上出了汗,却不油腻。大概美人都这样,冰肌玉骨的。

她看了半天,不小心同他对视,索性大方地一笑,问他:“烧鹅几多钱一只?”

“四十块。”

“这么贵呀。”她微微惊叹,“你能替我切开吗?”

他没吭声,选了一只干脆利落地切了。她在一旁看着,又问他烧腊怎么卖。她话多,喋喋不休,他惜字如金,可她还是很快乐。

那天她花掉了两百多块,是自己一个月的零花钱。买来的东西提回家被母亲骂了一顿,念叨着要她少吃点,可父亲很高兴:“蓉妹顾家呢。”

她得了表扬,蘸着酸梅酱吃烧鹅。父亲又给了她两百块,要她给自己买新衣服。她更开心了,哪怕母亲念叨她说“这样胖能买到什么”,也还是开心。

2

文霞蓉出道时换了名字。

她演喜剧,穿着大红的裙子,一笑便是喜气洋洋的一张面孔。可她的名字太文雅,总让人联想到旖旎的容貌。于是她索性就改了个艺名叫文小蓉,后来蓉妹这个称呼也传开了。那时台里要拍《射雕英雄传》,父亲带她出去吃饭,饭桌上就有人说:“不如要蓉妹来演,名字也凑巧,是好上加好。”

那人睁眼说瞎话,她这样的身材哪能演那样的大美人?她正埋头吃菜,佛手瓜猪脚汤煲得十分地道。她正想再捞一块肉,就听到自己被点了名。她也不在意,笑笑说:“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若是要拍,能让我同学帮我顶了这个缺吗?”

这本就是玩笑话,可见她说得认真,那人也就说:“蓉妹荐来的人,哪里敢不用呢?”

一时间皆大欢喜,下了桌,父亲才问她:“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顾凭?”

“是呀。”她很坦然,“他好看呢。”

“有多好看?”父亲不当真,“能有许慎好看?你这个小花痴,当心被男仔给骗了。”

许慎是那时的天王,又唱歌又演戏,唱片卖出十几万张,是真正的天文数字。她嘻嘻哈哈:“许慎再好看我也不喜欢,再说他将来未必就比许慎差。”

“总之,拍拖可以,可不准做坏事。”

她“哎呀”一声岔开话题,同父亲讲下周想去南边度假,也就没跟父亲详细说自己并没有同顾凭拍拖。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电视台发了通知,郭靖轮不到顾凭,而是要他演杨康。她听了也觉得好,因为他长得没有那样憨厚。那样精致的长相,当然要演世家公子哥了。

班里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有人来问她:“怎么就选了顾凭?”

她理所当然:“他哪里不好吗?”

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懂了她的意思。之后大家再看顾凭,就大不一样了。说他是吃软饭,为了上戏,连白猪也肯亲。她也听到过,说不上伤心,只是有些生气。下了课,她将他拦在安全通道里,他比她高了很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肯说话。她于是先开口:“对不起。”

“为什么和我道歉?”

“害你被他们那样讲。”

“我不在意的。”

可她很在意。她讲不出口,又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就绞尽脑汁说:“你不喜欢《射雕英雄传》的话,等排《神雕侠侣》,要你来演杨过好不好?”

“文霞蓉。”他打断她,“这些都很好,我知道如果凭实力轮不到我来演,多谢你。”

“不客气的……”

他冲她点了头,又道了谢,到底还是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一步登天虽然好,可我更喜欢脚踏实地。”

他说完就走了,留她独自讪讪。她也晓得自己这样他未必会感激,因为将他拖进了是非里。可他那句话讲得不对,在她心里,就算凭实力,他也是一流的。

他大概不记得,那一天她忽然心血来潮,提早来电台,练功房里开着窗,他站在那里大声地念台词。老师说他的台词功底一般,大概是习惯了寡言,所以声音总是不够高。他笨鸟先飞,一遍一遍地练习,到底后来者居上。

那时她就觉得他并非池中物,这样的决心,是她没有的。

3

可惜电视剧拍到一半出了意外,有演员吊威亚的时候摔了下来,听说可能会瘫痪。

得到消息时她正在逛街,衣服也顾不得换就往外跑,还好朋友替她付了账。她到医院时有些茫然,不晓得该去哪一层。站在一楼半晌,忽然有人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回过头,看到是他。他没出事,身上还穿着戏服,剑眉星目一张脸,隔着人群向着她走来。她一下子觉得腿软了,还是他上前一步揽住了她。她伏在他的臂弯中,只觉得心慌气短。最后还是他扶着她走到角落里坐下,又为她灌了水。

她这才能够说话,抓着他的手一个劲地问:“你没出事吧?”

“没事。”他将手抽出来,“摔下来的人不是我。”

“那就好。”

她说完,又不晓得该讲什么了,他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外套丢给她。她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刚刚跑得太急,衣服才换到一半,连带子都没系好,松松垮垮露出半个肩膀。还好她胖,所以很丑,不至于春光泄露。

她假装若无其事:“肉太多,自己挤出来了。”

这话是自嘲,嘻嘻哈哈像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可他没跟着笑,她的笑声也就局促起来。两人坐在角落里,看着前方挨挨挤挤的病人同医生,像是这红尘一隅,要他们密不可分。

可不过片刻他就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回剧组吗?”

“不是。”他顿了顿,“阿梨也受了伤,现在应该包扎好了。”

这是文霞蓉第一次听到邵梨的名字,距离这女孩大红大紫还有四年的时光。未成名时的邵梨已经足够漂亮,学芭蕾舞出身,有漂亮修长的天鹅颈,瘦而苍白,是一种脆弱珍贵的美丽。

这是她没有的。她拍的第一部片子反响不错,老一辈人都喜欢小孩子胖一点,一笑眼睛就弯起来,所谓的有福气。可从没人会夸她好看,“胖子”是配不上这两个字的。

那部《射雕英雄传》中道夭折,剧组又匆匆忙忙赶去拍别的片子了。父亲替她安排了新的片子,演一个傻人有傻福的胖姑娘。这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电视剧,已经约好了,将在黄金档播出。可她却不肯去,只说拍累了要休息。

母亲又生了气,骂她不上进。她笑嘻嘻地说:“我又不想当什么大明星,不是那块料。”

“那你干吗一定要当演员?”

这个问题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骑着自行车去盘山路。太阳正大,她出了一头汗,买雪糕时被人认出来,向她要签名。她写字一笔一画,字体也圆滚滚的。偶然一抬头,看到他就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青灰色的衬衫,站在那里,衣带当风。她找了个机会从人堆里溜走,绕了一圈又回来。他果然还在原地,看到她时皱了一下眉心。只是一下,被她看到了,心里就无端紧张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她先问了,他也就回答说:“来看风景。”

这小小的一座山,却是全岛最高处。她有时想想也觉得好笑,诗里说“会当凌绝顶”,可站在这里,极目远眺也只能望到浅浅的海岸线。她走了神,自顾自地同他说:“我是骑自行车来的,蹬上来花了两个钟头。待会儿我要去礼记饮茶,你也一起来吧。”

他想要拒绝,可她笑眯眯地说:“今天是我爹地的杀青宴,也在礼记。”

她这话说得挺微妙,似乎在暗示他,若是他一道来了,能将他介绍给电台里那些大佬认识。那时就是这样,人脉比实力更重要。你识得的人多,机会就多。她因为家世,所以唾手可得,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沉默下去,犹疑地望着她。她还嫌不够,又加了一把火说:“就当是陪同学一起呀。”

“你稍等我一下。”

她“嗯”了一声,眼看着他往远处走了走。从缆车那里走下来一个人,有婀娜的身姿,穿一条白裙子,戴着宽檐的草帽同大大的墨镜。他迎过去,不晓得说了什么,便又转头走向她。

她有些紧张,因为认出了那人是邵梨,生怕他变卦,可他只是说:“走吧。”

是她赢了,她在心里欢呼雀跃,小女生的一点点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他是坐车来的,她的自行车摆在那里,两人望了一会儿,她又提了个“非分”的要求:“不然……你载我下去?”

他家境不富裕,课余时间大多都在打工。她见过他蹬着脚踏车送货,后座上捆着光鸡光鸭,有时是放在保温箱里的牛奶。她从没为钱愁过,可在他那里,一点一滴都要胼手胝足地去挣。

他没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反倒是她迟疑了。他跨坐在车上半回头,她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上车。怕自己太重,她连呼吸都提了起来,生怕他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可他没有——他也不会,她了解他,因此格外开心。

太阳还是很大,可她却不觉得晒了,只是他的后颈出了汗,被日光照成了七彩的样子。她忽地就心疼起来,说:“这样太慢了,我们还是坐车过去吧。”

女孩喜欢人的时候实在是傻兮兮的,更何况这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她将车子在路边锁好,拦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车里冷气开得足,她又殷勤地从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他:“我还没喝呢,新的。”

他接过去道了谢,仰头喝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她觉得不得了,怎么能有人喝水都好看?她犯了花痴,盯着他出神,还好他没察觉,不然一定觉得她是痴肥。

两人到达时正是饭点,人还没到齐,父亲看到她有些惊讶:“不是讲不来吗?”

“天太热了,来蹭糖水吃呀。”

“吃双皮奶吧,听说是专程从别处请来的大师傅。”

她应下来,看父亲不肯同他说话,于是将话头牵过去:“爹地,这是我演艺班同期的朋友。”

父亲这才肯正眼瞧他。他长得好看,面容端正,并不像是坏人。哪怕在这样的场合,也是不卑不亢:“文先生。”

“你就是顾凭?”父亲笑笑,“长得不错。”

他只得到这四个字的评语,她不满意,拉着父亲小声嘀咕。父亲瞪她一眼,到底无可奈何:“朋友?”

“是的呀。”她说,“最好的朋友。”

她说的是假话,因为他们之间还不如朋友来得亲密。这场杀青宴数她最忙碌,扯着他四处同那些叔叔伯伯打招呼。散场时,他们俩是一起走的。她喝了一点酒,面颊通红,还在兴奋地说:“他们都夸你呢,说你能飞黄腾达。”

“他们那是客气话。”

“不是!”她却很认真,“我晓得的,你肯定能红。”

“为什么?”

她嗫嚅着说不出来,他又问:“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周遭的广告牌又大又亮,将地上的积水照出了陆离的影子。他高瘦,看她时要微微低头。她也垂着头,像是个小偷,被人赃并获。可她不肯说出真话来,因为那话别人一定不会爱听。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弯弯的,像是小小的月牙,“只有你没叫过我的外号,也没说过我的坏话,我喜欢你,所以想要帮你。”

她说完,还是怕他误会,又加了一句:“你要是真的因为我大红大紫,那些人一定要气死了。他们天天拍我马屁,可在背地里却骂我又肥又丑。”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他听懂了,神色也就放松了一些:“你不丑。”

“啊?”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旋即笑得更开心,“哎呀,我晓得自己丑的,我已经习惯了。那……那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这话说得太幼稚,简直像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他“嗯”了一声,同她认真地说:“谢谢。”

她并不缺别人的感谢,可听他说来总归格外悦耳。他搭末班车回去,她的自行车还在山上,不肯打车,只能慢慢走回去。

路上的人不多,她站在路沿上张开双臂,又觉得自己蠢,嘲笑自己说:“文霞蓉,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4

顾凭这个名字红遍全岛是在一个夏天。

文霞蓉永远记得这个夏天热得同往昔都不一样。她抱着大捧的花走过街头,往电视台的方向走去。路边的小店里正放着电视剧,多巧,就是他出演的那部。

其实也不是巧,只因为这片子太红,黄金档播了,白天还要再重播一遍。可所有人都看得如痴如醉,小孩子放了假,在头上绑了绳子假装抹额,拿竹竿指着彼此说:“我傅如疆今日同你恩断义绝,来日再见,定不容情。”

这是他在剧中说过的话,她走得太急,可路过小店还是停下了脚步。屏幕里,他白衣胜雪,额缚白绫,好看得似乎同这人世没有什么关系。无论看多少遍她都会惊叹,津津有味地望着,连手里的花都顾不得,洋洋洒洒地落了满地。

她“哎呀”一声,想要去捡又舍不得电视,犹豫半天,却有人蹲下身替她拾了起来。竟然是他,这样巧。她对着他笑,视线在电视上转过来又转过去,眼花缭乱的。他心情不错,难得地笑了一下:“怎么在这儿看电视?”

“正巧路过嘛。”她怕他多心,赶紧装模作样,“昨晚有事没看到,只能今天看重播咯。”

“花很漂亮。男友送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说:“一个对我很重要的男人送的。”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她总算松了口气。因为这话并不是骗人的,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父亲替她买了花,又花重金拍了一套珠宝送给她。这样铺张,晓得的人都窃窃私语,说这样一个宝贝小公主怎么就这样丑和胖。

她听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想请他晚上一道吃饭。他没答应,说自己还有约,两人就这么错过去。

晚上的宴席是在别墅里办的,一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她吃得最香,夸鲍鱼发得好,又说鹅肝滋味妙,她是天生的开心果,走不了玉女路线,索性插科打诨惹人发笑。父亲被她逗得眉开眼笑,只有母亲意难平,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晓得母亲还是想劝她减肥,只装没看到。老妈子进来送水果,对她讲:“蓉妹,外面有人找你。”

“谁呀?”

“就是那个‘傅如疆’啊。”

她立刻站起身,碰得桌椅都歪了歪,可是却顾不得了,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他站在门口,望着天空不晓得在想什么。她心跳得很快,有些气喘吁吁的,朝着他走了几步又停下,徒劳地捋了捋头发,这才问他:“怎么不进去?”

“我是来送礼物的,送完我就走了。”他说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白天不知道是你生日,连句‘生日快乐’都没讲。”

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她实在忍不住,笑得太灿烂,自己都觉得不体面,只好又说:“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总是要当面讲的。”他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蓉妹,生日快乐。”

“多谢你呀。”她假装游刃有余,“进来喝杯茶吧。”

“是我该谢你,要不是你牵线搭桥,我也得不到这个角色。你那日说我们是朋友,那我也就不同你客套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

他说的话辞藻并不华丽,难得情真意切,让人真的明白他是在感激,也真的明白他只是将她当朋友。

她竟然不觉得伤心,因为苦心孤诣向他灌输自己也只将他当成朋友。她不是不想更多,可自己也看低自己。若是被拒绝,就连这一句“生日快乐”也没有了。

她回去房中,父亲对着她挤眉弄眼:“怎么不叫人进来坐一坐?”

“他忙呢,明日还有采访。”

“这小子非池中物,蓉妹你是有眼光的。”

父亲将他看成未来的女婿,觉得宝贝女儿谁都配得上。可母亲尚清醒,来她房里同她咬耳朵:“你要拎得清,那小子是不是想利用你。”

她不想听这样的话,将礼盒拆了,露出一条裙子来。那裙子是姜黄色的,胸前缀了一串珍珠,在灯光照耀下莹润至极。母亲摸了一下,容色和缓了些:“真丝的,倒是下了本钱。”

裙子大概是改了尺寸,她勉强才穿上,可拉链扯到一半就动不了了。她使劲吸气,却又怕将裙子给拽坏了,惋惜地脱下来,听母亲在一旁喋喋不休:“早让你减肥你不肯听,你又不丑,瘦下来好好拍拖不行吗?”

她往日总觉得烦,一烦胃口就更好,可这一次却若有所思起来。母亲瞧她态度松动了,连忙又说:“你不是喜欢那个小子吗?少年人哪个不看脸呢?蓉妹,若是他真有这么好,你为了他努一把力又如何呢?”

5

她有很多朋友,因为她有钱,因为她有趣。如果她愿意,从来不会觉得寂寞。后来她瘦了下去,相熟的人总会惊讶地打量她,似乎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夸张地说:“蓉妹,你瘦了竟然这样美!”

总算有人讲她美了,美丽好像从来只同纤细挂钩。可她照镜子时,里面映出一张平淡的面孔。眼睛是内双,鼻子不大挺拔,皮肤倒是很白,可因为减肥太辛苦,总显出一种苍白的底色。她自己晓得,这根本就称不上美女。

台里那时捧出一个美少女团队,各个腰细腿长,眼睛要大,鼻梁要挺,穿着短裙跳热舞,艳光四射的样子。大家一起坐电梯,她们恭恭敬敬地叫她:“小蓉姐。”

她出道早,成名也早,可那些都是不作数的。感情世界里不看这些,喜欢一个人也不是因为她是不是有名气。

顾凭喜欢邵梨,她也知道。邵梨好看,又有能力,他出名的那部电视剧,邵梨演的女二,最后在一个落雪的天气里,死在了他的怀中。那场雪太大,弥漫了天地,穿红裙的女二渐渐失去气息,他的眼泪落下来,仍旧是英俊的。

文霞蓉想象过,若是自己在他怀中,一定要导演改了剧本。自己要抚着他的面庞,要他不要这样伤心。想得多了,似乎也就和他有了一份不一样的感情。在台里遇到,他同邵梨并肩走,金童玉女,谁都觉得两人般配。

她也觉得赏心悦目,同他打招呼。他看过来,有些吃惊,打量她片刻后问:“生病了吗?”

“没有呀。”

“那怎么这样瘦了?”

她哈哈大笑,像是乐不可支:“减肥了呀。穿靓衫不好看,又正好苦夏。”

“我认得一个中医,听说祖上是在宫里当差的。你苦夏,还是调理一下吧。”

他难得体贴,大概是真的将她当成密友了。她心里的哪一处有莫名的酸楚,可面上却不露声色,还要感激地说:“那我下次去试一试,这么一瘦下来,走路轻飘飘的,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那边邵梨叫了他一声,于是他和她告别,匆匆走了。她看到邵梨挽着他的手臂,又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们之间还没有正式见过面,总是这样惊鸿一瞥。可女人在爱情里都是直觉最灵敏的猎人,哪怕她只是个丑姑娘,也会被人当成对手。

这似乎对她是一种尊重,可她只觉得羡慕。爱情里的患得患失都是因为喜欢。她没有这样的资格,只能扮作好友。

她瘦了之后,戏路就广了。父亲觉得她最漂亮,剧本总把她写作绝代佳人。她有自知之明,挑挑拣拣,又把那个傻人有傻福的给拿了回来。她在戏里呆头呆脑,总做错事,可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那一年的贺岁档挂出了她的海报,她烫着爆炸头,戴着显得傻乎乎的眼镜,笑得灿烂,丑得很讨人喜欢。

女孩喜欢她,因为连这样的人都能当明星;男人讲她傻里傻气,当她是小丑。这些她都不放在心上,买了电影票,请电台的人一同去看。

他也去了,坐在靠近走道的地方。她出去买了很多爆米花,一口气抱过来一人分了一桶。分完之后顺理成章就坐在他身边,她有些紧张,把最后一桶递过去:“刚出锅的。”

“我不吃这些东西的。”

她“哦”了一声,又没话找话:“那我去给你买瓶可乐吧。”

“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要乱跑。”

她就安静下来,灯熄灭了,屏幕亮起来。她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是瘦了,背影看起来要好看一些,可回过头来还是丑。她忽然有些不能忍受,偷偷看他。他面无表情,看喜剧也像是在看最严肃的话剧。

“你怎么不笑一下呀?”她小声问他,“是不好看吗?”

“好看。”他说完,看她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为什么要拍喜剧?”

“我喜欢看别人笑嘛,过年大家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他沉默了,到很久以后,久到他们连朋友也不做了,她才晓得他那时的意思。他从来要做就做最好,喜欢拍一些有深度的片子,大把的奖项捧回家来,是实至名归的影帝。可她一辈子都在搞笑,做一个小丑,提起她人人都发笑。那个文小蓉,没人不喜欢,又没有人是真心实意地喜欢。

只有在爱情里,她没有逗笑过他。他是她的滑铁卢,怎么都不得其法,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去放。

她追着、仰望着,把自己放到很低的地方,可还是不行。

6

文霞蓉二十五岁那年,圈子里出了一件大事。小报爆出有女星被道上的大哥包养,一时风声鹤唳。放出的照片先是只有背影,再到偶尔有一两张侧脸,这已经足够公众猜测到底是谁了。

其中一张是在小巷子里,男人抱着女人匆匆向外走来。女人将脸埋在男人怀中,两人都身材修长,金童玉女似的。有人认出来,男人就是顾凭,女人没有露脸,可相熟的人也晓得,那应当就是邵梨。

那时邵梨刚刚被选为一部电影的女主角。电影讲的是青涩的爱恋,对女演员的要求就是未婚,也不准拍拖,顶好让所有人都觉得不食人间烟火。这部戏许多人虎视眈眈,因为是由小说改编的,作家之前的作品捧红了不少人,大家都晓得搭上了就将一步登天。

在这种紧要关头爆出这样的猛料,明显是有人想要搞邵梨。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同邵梨拍拖这么久,偶尔同她提起来,说是要等邵梨也出名之后再求婚。不是他爱慕虚荣,而是邵梨不肯这样一文不名地嫁给他。

她不懂两人的爱情,因为羡慕得不成样子。若是她能同他拍拖,一定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去结婚。可惜不行,她也就只能在这样近的距离欣赏。

得到消息后,她跑去找他。因为跑得太快,高跟鞋将脚后跟磨破了皮。可她丝毫不觉得疼,站在他面前仰着头看他。他们是在小巷子里见的面,他成名后在半山买了豪宅,却只是要父母搬进去。他在市中心有一套小小的公寓,公寓下面围满了狗仔,看到他就蜂拥而至。

何时拍拖的、几时结婚、邵梨到底是不是被包养了、那部戏又会不会告吹……他们如蝇逐臭,他只好躲出来,躲到成名前的小阁楼里。她知道地方,自己找了过来。他有些惊讶,却又不那么惊讶——因为以前见过她,他骑车回家,偶然回头,看她跟在后面,自以为躲得巧妙,可谁又看不到呢?

“有什么事吗?”

天上下着雨,将声音也打得零落起来。这样的天明明该觉得冷的,可她一路跑来,面红耳赤的,一定不美,看起来又狼狈又仓皇。她说话也结巴起来,可只有这一次机会了,错过了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有。

“顾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像是被雨浇湿了,“要不要同我结婚?”

大概是雨声太大,他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她一辈子最大的勇气似乎就用在这里了,她不敢看他,明明抬着头,可眼睑垂下去,只能看到自己的伞角,雨珠一串串滚落下来,像是断了线。

“我知道你同邵梨在拍拖,可如果你们俩的事情被坐实了,那这个角色她一定得不到了。”她结结巴巴地说着,不知道什么叫策略,只是一股脑全说出来,“她拒绝了猛哥,要是再错过这个角色,往后想红就很难了。”

猛哥就是那个道上的大哥,认识的人都晓得他是色胚。邵梨心高气傲,哪里肯被包养,拒绝之后便叫了男友来接自己,哪晓得就这么被拍了下来。她知道一些内幕,那些照片就是猛哥放出来的,猛哥是成心要坏邵梨的好事。错过了这一次,邵梨就真的没法翻身了。

她说的全是实话,他一直没有说话。雨太大,打在伞面上,震得她的手发麻。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他才问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她总算笑起来,这是她最拿手也是最不会搞砸的表情,“阿凭,你不要说已经这样久了,你还没把我当朋友看啊。”

她从不敢叫他阿凭,对他没有一个确切的称呼,怕太亲密,又怕太生疏。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总算可以叫出来,拿他当朋友一样说:“反正这事我也不会损失什么,只是结个婚而已,等风头过了,再离了也行呀。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不会缠着你的。”

“霞蓉,”他凝视着她,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她是自己送上门来为他们排忧解难的,她心里知道,所以假装轻松,让他不要有顾虑,于是他最后还是说,“多谢你。”

反倒是她松了一口气:“和我还客气什么,过两天我就联系媒体,说我们要结婚了?”

“好。”

“最好定个日子,免得他们说我们是造假的。”

“好。”

“那……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我送你。”

她不肯让他送,免得被狗仔看到。两个人推让了半天,她趁他不注意,抓着伞就往外跑。身后的他追了两步还是停下,望着她穿过雨幕。她越发瘦了,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有了。

7

两人就这么结了婚,圈子里的人都说是她乘人之危。他的粉丝晓得了,各个觉得不配,一时间哀鸿遍野。

高兴的只有她一个,她是喜欢他喜欢得昏了头,好像喜欢了很久,可转过头看也只有五六年。父亲怒不可遏,要去打断他的腿,母亲却说:“他们能在一起就好了,蓉妹喜欢,你又有什么办法?”

母亲还是第一次这样支持她,她有些惊讶,然后母亲又叮嘱她:“总归生个孩子就好了,男人年轻时心都野,有了孩子,也就安定下来了。”

孩子似乎是灵丹妙药,可她不能说出自己同他之间究竟是如何。父亲出钱替她在市中心买了豪宅,被他知道了,也推出来一本房产证:“写了我们的名字,到时离婚了给你。”

“我不要……”

“蓉妹,你这样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你就让我为你做一点事吧。”

他都这样说了,她也就只好收下,明白这样欺骗世人,他的心里也一定不好受。两个人分房睡,房子近两百平方米,连婴儿房都准备好了。可他不常回来,总是在外面拍戏,她一个人睡有些怕。夜里被雷声惊醒了,光着脚去敲他的门。

他正好在家,窸窸窣窣来开门,看她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问:“吃宵夜吗?”

她只是找个理由,免得自己一个人待着,况且她又会做什么呢?最后还是他去了厨房,搜搜刮刮,替她煮了一碗猪肝粥出来。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部默片。片子是黑白的,演员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夸张,以此来表达情绪。她看得入神,哈哈大笑。

沙发太软,两个人一起坐着,她渐渐就往他的方向滑过去。她没察觉,只听到他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不晓得自己是哪里出了破绽,僵坐在那里,连勺子叼在嘴里都忘了取下来,看着他紧张得要命。可这样大的事,在他那里却是那样平静,又好像很困惑地皱了皱眉:“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我……”她觉得嗓子发干,润了润喉才说,“我当你是好朋友呢。”

她还在嘴硬,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上节目主持人问她是怎么喜欢上的,她说因为他靓。主持人不信,还要问,她就说因为那时上演艺班,只有他没有叫自己的绰号。还有什么呢?

她记得有个冬天,岛上难得这样冷。她过红绿灯时同他并肩站着。远处的汽车排出的尾气,在风里变成了白色的雾,路上的积水也结了冰。她走过去时没注意,就跌倒了,他明明已经过去了,却又折回来,向着她伸出手,问她:“能站起来吗?”

可这些都是小事,小到做不得数,无法承担一个人这样的喜欢。可她就是这样固执,喜欢了就不管不顾,索性不去细想。

她不再说话,他也沉默了。电视里,默片还在放着,演员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明明都这样伤心了,可是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蓉妹,”良久,他轻声说,“这些年感谢你。”

这些年她为他做了许多事,都是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的,生怕被他发现会误会。她是他的一缕清风,送他直上云霄。他就算过去不明白,结婚之后也该懂得。她在这个圈子里就像是公主,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一切。可她为了他,还是义无反顾。

报纸上写得很难听,说她是痴女,贪图他的英俊,又说她拆散了金童玉女。他的粉丝也骂她,说她是害人精,说她拖累了他。

“没什么好感谢的。”她最终只是说,“是我自己要这样做的。”

“那我们是好朋友吗?”

她想了想,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二十岁生日时你送了我一条裙子,为我改了尺寸,是提前准备好的吗?”

“是。”

“所以呀。”她弯眼笑起来,笑得像月牙,又像是十八岁时那个站在店门前看他做事的小姑娘,“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啊。”

8

他们离婚是在两年后。

三个人都很红,走在街上会被人围着要签名。他和邵梨演了一部小成本的文艺电影,谁晓得就这么一路收割奖项同票房,是真正的名利双收。全亚洲的人都知道他们,这一对金童玉女到底还是般配的。

她也红,演喜剧出名,观众一看到她就想笑。她像是没心没肺,有人采访她,问她同顾凭还是不是好友,她高高兴兴地说:“当然是咯。我们结婚以后发现,还是做密友舒服。这么多年的感情,连一周洗几次袜子都晓得,实在太没有神秘感啦。”

这话她说得诙谐,大家都给面子笑,属她笑得最开心。在后台遇到邵梨,她还能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彼此知道对方那么多年,可到现在才第一次正经见面。她们一人坐一张梳妆台,灯泡映得镜面泛着光,邵梨忽然说:“多谢你替我照顾他这几年。”

“不客气。”她说,“总归是朋友,你们往后一定要好好的。”

她是真心实意的,可邵梨却忽然激动起来:“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可她并不觉得同自己有什么关系。朋友的感情生活,她又如何插手?可邵梨一定要继续说:“除了家世,我哪里比不过你?”

“他不喜欢我的,靓女,你搞清楚。如果他喜欢我,我们又何必离婚?”

她问完,看到邵梨变了脸色,就这么不战而逃了。她想笑,却又觉得可怜,自己除了家世,确实哪里都比不上邵梨。

可她不知道,这个问题邵梨也问过他。

那是他们一起去国外领奖时,在酒店里,邵梨问他,既然喜欢,又何必离婚?他站在窗前沉默了很久。

“她当初减肥太拼命伤了身体,到现在肾脏都有问题。”

“所以呢?”

外国的月亮也是这样的圆,明晃晃地映出如水的光阴。似乎一瞬间,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扑面而来。十八岁的她、二十岁的她、二十五岁的她,还有最后提出离婚的她。她坐在那里,不晓得是哪里疼,脸同唇都是苍白的,额上有汗珠滚下来,只有一双眼睛是那样亮。

“好累呀,”她说,“我想休息一下了。阿凭,咱们离婚吧。”

大概是怕他多心,她又故作轻松地说:“逗人笑太难啦,我往后大概要退出影坛了,你可要替我多拿奖杯回来呀。”

她确实是累了,小心翼翼地跟在一个人身后,以朋友的名义来喜欢,太累了。她和他是朋友,说得多了,就连自己也信了。所以就算他想向她伸出手,可她也不敢去接受了。

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呢?

那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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