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昔在金陵南

2020-08-04 14:03:06

爱情

文/莉莉周

教堂传来哀悼的钟声,昔在金陵南,如今才真的是金陵不再了。

001

那是1935年南京城的夏。

闻岱青换上新的淡蓝棉裙,精心梳理过的发丝整齐熨帖地垂在脖颈间,露出一张单薄干净的素颜。母亲探身,沉声提醒她别耽误了时辰。她笑着接过那方铜板花纹样式的锦盒,踩着轻快的脚步踏出家门去。

穿过弄堂里横七竖八的晾衣竹竿,五角枫在石板上落下重叠的叶影,闻岱青轻车熟路地拐进街角那栋气派的洋房。院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一下子落进耳朵里,孟以柔眼尖,立刻扬起笑容朝着她跑过来。牵住她的胳膊背过身后,孟以柔压低声音道:“明日吴修远约了我到大华听戏,不许睡懒觉,记得来帮我打掩护哦。”

闻岱青颇为无奈地瞪了她一眼,两人推搡着来到孟家长辈们的面前。闻岱青规矩地行了礼,手里的锦盒被人接了去,抬眼便见孟良鸠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那是他留学归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不知为何,闻岱青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雀跃不已的孟以柔提着那件属于自己的旗袍,在闻岱青面前跳舞似的转着圈。她假装不经意地回望过去,孟良鸠已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闻岱青出生时便见识过各式各样华美的旗袍,母亲继承了祖辈传承下来的苏绣手艺,在深巷里开了家旗袍铺子,深受金陵女人的青睐。

而孟家是铺子的老主顾,每逢家中有重大事宜,便会为女眷们制一件新衣。

十四岁那年,她提着锦盒,第一次登孟家的门。

她还记得那时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条阴丹士林蓝制的裙子,领子却是黑色圆领。那是女子学院的女学生时兴的服饰,她也有这么一条。

她从门房处领了工钱,却怎么转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法国梧桐上的蝉鸣响遏行云,闻岱青寻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到树下的石凳上乘凉,转动眼珠打量着这座僻静的小院。身后的晒台上摆放着一把藤摇椅,里头搁着一本洋文书。晒台周围有几丛主人细心培养的月季,午时风穿荡而过。她眯缝着眼,趴在石桌上昏昏欲睡。

醒来时已暮色四合,她揉了揉脸颊压出的睡痕,稀里糊涂地朝那扇不知何时开启的后院大门走了出去,心想真是找到了一个避暑的好去处。

后来她才知道,那方院落原是孟良鸠所有。

这天,她照旧送完锦盒后绕到了后院,坐在石凳上晃荡着双腿,手上也不得闲,剥着从弄堂那棵石榴树上摘下来的红粒子往嘴里丢。谁承想穿着阴丹士林蓝裙的孟以柔突然出现了。她用清脆的嗓音发出一声疑问,慢她一步跨进来的孟良鸠循声看过来。

一时间,手足无措的闻岱青红了脸。

或许那天正是她与这对兄妹此生渊源的开始,以至于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闻岱青的手心仍会冒汗。

002

那回闻岱青狼狈得落荒而逃。她面子薄,之后说什么也不愿再踏进孟家的门了。

隔日晌午有道人影在门外四处张望,闻岱青疑惑地出去一探,孟以柔从旁跳出来,笑容直入人心。闻岱青见她这样爽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俩姑娘交好后,那个避暑胜地便正式成为两人的地盘。孟以柔告诉她,院子的主人是她四哥孟良鸠,他在美国的军校念书,大半年也不见得能回来一趟,那回刚巧让闻岱青给赶上了。

闻岱青对孟良鸠还保留着些许模糊的印象,只记得仿佛身量很高,人很清瘦,五官英俊,却是不大爱笑的样子。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闻岱青果然没有再见过孟良鸠。

她和孟以柔一块儿上下学,一块儿靠在法国梧桐下听前院传来曲调袅娜的苏州评弹。七月里,她提着父亲从夫子庙买回来的画眉鸟,打算到后院逗鸟去。一晃神的工夫,两匹悍马身姿矫健地从跟前奔驰而过。她吓得一个趔趄,鸟笼摔在地上,小家伙一眨眼便从笼子里飞走了。

孟良鸠牵住缰绳回头,望见的是女孩懊恼的背影。

闻岱青为了那只鸟着实伤神了好一阵子,不过有一天,她家里忽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毛球似的小狗不声不响地越过门栏进了屋来,绕着她的鞋尖嗅来嗅去。

她疑心是谁家丢的,抱着它满弄堂寻找主人。出了门,却只望见巷子尽头,一身戎装的孟良鸠提着箱子,正站在洋房门前的车边。之前听孟以柔说起过,孟良鸠的探亲时间总是匆忙又短暂,见他一副又要远行的模样,她也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时,一直乖巧地窝在她怀里的小家伙见了孟良鸠,莫名地朝他吠了几声。闻岱青不明就里,抬起头,却见孟良鸠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绝尘而去,闻岱青回想着他看自己时的眼神,又忽然想起那只出逃的画眉鸟,一下子茅塞顿开。

闻岱青给小家伙取名叫毛球,周末就带着它去后院打发闲暇,偶尔孟以柔会提起那位远在大洋彼岸的四哥。她支着脑袋,腹诽孟良鸠那叫人捉摸不透的古怪脾气——既是对她做出的补偿,怎么能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呢?

日子就这样随着墙上的日历一张张翻页,来到孟老太太八十寿辰这天。名义上是祝寿,其实也是为了庆贺孟良鸠学成归来。夜间散了宴席,孟以柔偷偷给闻岱青递话,要她别忘了第二天去听戏。

隔日她顶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大华戏院,爱好吃茶看戏的老南京们早早地就汇聚堂前,秦淮河的热闹和繁盛如火如荼。

闻岱青把玩着糖人,抬头看见孟以柔牵着吴修远的手出现。而与吴修远相谈甚欢的人不是孟良鸠又是谁。

那天戏院请来的昆曲名伶唱了一首《游园惊梦》,引得满堂喝彩。二楼雅间里,吴修远和孟良鸠的谈话还在继续。一曲唱罢,孟以柔拖着吴修远掀开帘子出去过二人世界。闻岱青放在吴修远身上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恰好被孟良鸠逮了个正着。

他起身靠到闻岱青身侧的木栏杆上,偏头望着她的眼:“喜欢过他?”

是肯定到不容置疑的语气,瞬间令闻岱青的脸色变了又变。

她的窘迫与赧然被孟良鸠尽收眼底,想必她现在如果解释定也是磕磕巴巴的,但沉默更让人烦闷。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她想溜,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恰在此时,帘子再度掀起,细软如柳的美人儿脸上还带着妆,柔声唤:“孟生……”

003

多亏了那位来找孟良鸠叙旧的名伶,解救了尴尬无比的闻岱青。那日她连招呼都没打,便仓促离开了。

吴修远曾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南京,担任金陵女中的国文教员。第一堂课结束,孟以柔便拉着她到办公室混了个脸熟,并踌躇满志地说:“等着瞧,我一定会拿下他的。”

闻岱青了解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果不其然,经历了一段艰辛的历程,孟以柔终归用实际行动实现了那个诺言。

原本闻岱青就分不太清自己对吴修远是钦佩多一些,还是仰慕多一些,但孟以柔与他能够走到一起,她是真心替他们高兴的。孟良鸠却站在那样的角度揣度她,不免令她感到气愤。

那时北京时局动荡,几所学府都在筹划着迁至长沙。吴修远曾受恩师所托,若真等到那天,他势必义不容辞。孟以柔得知消息后,便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将两人的关系向两家人公开。

好在没等闻岱青气消,那个机会便降临了。

是孟以柔十八岁生辰那天,闻岱青忙完旗袍铺子的活儿,着急忙慌地赶回家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舞裙。出门时她又套了件薄纱,却见同样穿得正式的孟良鸠候在车边,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仿佛是等久了的样子。

他开车时全神贯注,眉毛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自上回戏院不欢而散后,再见他,闻岱青的心情非常复杂。两人全程无话,到仙乐斯舞厅时,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孟以柔正紧张又激动地偎依着吴修远,接受着来自大家的祝福。闻岱青为她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去。

那晚闻岱青被爱起哄的同学撺掇着喝酒,小酌几杯后便有些微醺。有男士向独自坐在角落里醒酒的她邀舞一曲,她有些迷离地望着吴修远,微笑着递上了自己的手。

从青年男女们中脱身的孟良鸠举着酒杯,远远地望着舞池中那对配合默契的人儿。

此番情形,不免让孟以柔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她还记得闻岱青借用后院避暑的那天,她那个素来心思缜密的四哥居然毫不介意不速之客的擅自闯入,还大大方方地敞开大门,美其名曰“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当然,这些闻岱青都不会知道。

离开纷杂的派对,弄堂的夜深沉而阒静。近来毛球那小家伙越来越不安分,稍不留心便不知溜到哪里去放肆了。闻岱青猫着腰在弄堂里唤毛球的名字,街角处那栋白色洋房灯火影绰,隐隐约约传来留声机播放周旋《四季歌》的曲调。她踟躇半晌,脱了鞋拿手提着,做贼心虚似的闯了进去。

光洁敞亮的客厅里,留声机的低吟浅唱遍布各个角落。毛球温驯地靠在仰躺着的孟良鸠身上,白衫被沙发压出了细微的褶子,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毛球的脑袋,小家伙双眼眯缝着几乎欲睡。

闻岱青怔了两秒,而她的出现并没有给孟良鸠带来任何意外或是惊喜。闻岱青不免有些生气地伸手要回自己的宝贝,孟良鸠直起身子望着她。她这才发现他瞳孔微红,许是今晚喝了不少酒。

手触及毛球的一刹那,小家伙“嗷呜”一声跳到地上跑走了。闻岱青的手被握住,另外一只手已然搂住她的腰,标准的起舞姿势,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他低声道:“闻小姐,陪我跳支舞吧。”

闻岱青见不得他对自己总是那副胸有成竹且志在必得的态度,越是如此,就越是不想如他的愿。然而她刻意跳错的舞步竟都被他巧妙地化解,没踩到他一脚,倒把自己累得够呛。闻岱青的脸涨得通红,他仍要逗她:“与闻小姐跳舞,还真是得斗智斗勇啊。”

闻岱青皮笑肉不笑,搭在他肩上的手下了狠劲,看到他渐渐变了脸色,终于笑出来。

004

1935年的南京夏夜依然缱绻,而岳麓山下的新校舍早已动工,吴修远动身前往长沙的日子提上日程,相见时难别亦难,孟以柔决定在冬季来临前尽快将婚事给定下来。

婚礼在两家商议下后敲定,闻岱青亲手送给孟以柔人生中的第一条学生裙。而挚友今生唯一的嫁裙,也该是她亲手交给她才算圆满。

确定婚期后,孟以柔便回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闻岱青的学校生活变得单调,窗外的法国梧桐枝叶悄悄地泛了黄。直到长江路那座由重兵把守的院落骤然响起三声枪响,打破了沉寂已久的南京的冬天。

当夜行刺者与协助他逃跑的学生双双被捕,此事瞬间引燃爱国学生们的愤慨之情,自发组成队伍来到街上游行喊话。在那样振奋激昂的情境之下,闻岱青毅然投身其中。

大家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要求释放被抓的学生。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控制局面,闻岱青在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人群中,远远望见孟良鸠自军车上下来,气势挺拔如一棵独立山巅的苍松。

那是闻岱青第一次切实认识到他背负的身份。

有同学大声啐了一口,遭到孟良鸠的副官以枪托狠击腹部:“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国家培养你们并不代表能容忍你们放肆行事!”

闻岱青和同学们一齐扶住那位受伤的男生,有人愤慨道:“难道我们应该像你们一样无所作为,甚至等着夹道欢迎侵略者进城的那天吗?”

大家的情绪猛然被点燃,士兵们用枪指着学生们的脑袋将人一个个拖上押送往警局的车。孟良鸠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只镇定自若地观摩着这场由游行变为暴动的闹剧。一片混乱中,闻岱青的手臂被人拉住,转头便看见孟良鸠微怒的面孔。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挺直脊背艰难地跨上了那辆她应该坐上去的军车。

她在警局大牢足足待了一夜,清晨时分,吴修远和孟以柔来把她保释了出去。

车子在弄堂停下,下车的第一时间她看见了孟良鸠微驮着背靠在那儿抽烟。两人沉默相视,隔壁老虎天窗隐隐传来窸窸窣窣早起的响声,他踩灭烟头开口道:“怪我无所作为?还是怪我伤了你的革命战友?”

闻岱青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上台阶,他仍在继续:“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什么吗?不惜一切代价,驱散闹事学生。”

闻岱青倒吸了一口凉气,孟良鸠目光沉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但我希望你永远不必卷入这场纷争,永远。”

说完那些话之后,孟良鸠便再没出现过。

婚期将至,收到嫁裙的孟以柔在客厅试穿。许久未见的人从外头回来,见女士们都喜上眉梢的样子,一边脱去外套,一边自顾自地坐到闻岱青身旁。

他泰然自若地和众姊妹交谈着,暗地里却悄悄握住了闻岱青的手。她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想要抽出来。奈何敌不过孟良鸠的手劲,她挣扎几下也只好作罢。

005

那是1935年圣诞节到来前,闻岱青见孟良鸠的最后一面。

动荡时期,整座南京城仿佛都笼罩于阴霾之下,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闻岱青站在窗边悄悄观察了许久,也不见那辆熟悉的军车出现。

那位协助刺杀者逃跑的学生经过审讯,洗脱了同党嫌疑。闻岱青被母亲勒令禁足三日,万般无奈下,她找了个由头与孟以柔一道学习女红和茶道,却听她促狭道:“我四哥可是最钟爱碧螺春。”

孟良鸠消失不见的时日,听闻他因公前往上海,又辗转进京,再见时已是孟以柔与吴修远大婚之日。而那天碰巧亦是金陵一年一度的秦淮灯会。

闻岱青穿着那条她与母亲共同完成的贡蓝缂丝旗袍站在孟以柔身边,待到拍合照时,孟良鸠方携人姗姗来迟。只一眼,他便锁定了因醉酒而面色酡红的闻岱青,毫不避讳地挪到了她身边站定。闻岱青微微低头,当年金陵报社的年轻记者用相机记录下了那温情的一幕。

礼成后,大家纷纷奔向喧闹的秦淮河畔,十里秦淮张灯结彩,闻岱青尾随于孟良鸠身侧漫步走过瞻园,走过白鹭洲。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恍惚复刻了六朝古都时的盛世繁华,悬挂着花灯的画舫从桥下过,顽童点燃炮仗,噼里啪啦惊了行人。闻岱青小声低呼,捂着耳朵躲到边上。孟良鸠一手揽住她的肩带进怀中,低头不禁笑了。

闻岱青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桥对岸的长廊有人在猜灯谜,她跃跃欲试。

谁知身后的人像故意似的扯了一下她盘好的发髻,闻岱青恼怒地回瞪孟良鸠一眼。他饶有兴味地指了指脚下近在咫尺的古桥,信口道来:“传说只有永结连理的男女才能一起走过这座同心桥,破坏了这个老规矩可就不灵验了。”

闻岱青原本就滚烫的脸越发烧得慌,明知他是胡诌的却没有点破。她皱着鼻子,豁出去似的牵住他微凉的手,大步走到桥中央,又蓦地甩开。孟良鸠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闻岱青想起往日的种种,想起那只画眉鸟和作为补偿来到她身边的毛球。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下套的?”

“你觉得呢?”

闻岱青果真皱眉开始认真地回想:“难不成是以柔开生日派对的那天?不会啊,那时候你对我们不闻不问的……还是?也不对,那时候你已经去美国了……”

绚丽的烟花齐放云霄,或明或暗的光影映在她晶亮的瞳孔中,孟良鸠重新牵起她的手。

准确地说,是那个她迷失在孟家花园的夏日,他从马厩回来经过后院时,看见法国梧桐下有个熟睡的身影。跳跃的亮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纤长卷翘的睫毛如蝶翕动,他甚至不忍心惊扰她,只是在离开时命人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而此后,那扇门便一直为她敞开着。

那是浩劫未至前的南京,闻岱青以为生亦于此,死亦于此的南京。孟良鸠孩子气地指了指天空,在她转过来的一刹那吻了她。

006

出春后,吴修远如约奔赴长沙,目送火车离开后,孟以柔伏在闻岱青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那段时间,闻岱青在铺子里帮忙时听说金陵有不少达官贵人迁移去了对岸和巴蜀。不安的风头吹得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剑拔弩张的局势会在何时爆发。

闻岱青每日都会买一份报纸了解时事,有时碰巧孟良鸠在家处理事务,她便捧来房里的茶具,沏一壶碧螺春。法国梧桐上有新燕筑了巢,她呆呆地望着,孟良鸠覆住她交叠的双手,她往后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忽然懂了孟以柔曾渴求的岁月安好。

临近年末,孟良鸠受命返回美国。同时,南京的军事部署也越来越严密。吴修远寄回来的信件时隔半月才到达孟以柔手上,她终于下定决心,向家里人提出前往长沙的打算。

满城的警笛哨声闹得人惶惶不可终日,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母亲深夜坐在闻岱青的床畔,她与闻父商量暂时关掉旗袍铺子,回昆明老家避一阵子。那是1936年上海沦陷的前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为了映衬悲伤的气氛,第二天,金陵城的街头巷尾,细薄初雪遍人间,孟良鸠裹挟风雪夜归来。

闻岱青抱着毛球敲开那扇门时,他正坐在窗边走神。屋里的炉子烧得暖烘烘的,他朝她招了招手。放下毛球,闻岱青迅速窝进孟良鸠怀里,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浅淡的薄荷香气。法国梧桐上覆盖了不少的白雪,她觉得这样不说话已经足够好。

孟良鸠缠绕着她不知何时变得这样长的发,闻家父母的决定他早有耳闻,南京究竟还能平安几日他再清楚不过:“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们,等家里安排妥当,你便尽早去联大报到。”

闻岱青诧异地抬头,他接着道:“我猜长沙未必能够久留。”

闻岱青的神色越发愣怔起来:“既然你都已经做好了安排,那我们呢?这一别……”

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闻岱青发觉自己眼眶温热,抿唇仰头望了一眼窗外。孟良鸠莞尔,轻轻将她搂进怀里,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几个简单的词句,对她亦是对自己许下一个承诺:“等时局平定了,我总归会去找你回来。”

那场来得过早的初雪隔日便停歇了,闻岱青从外头回来时闻见熟悉的酒香。是父亲自己酿的米酒,儿时她用筷子蘸着尝过一点儿,觉得难喝得不行。父亲大笑着说,老来怕不是得寻个能喝酒的姑爷陪他喝两盅。

院子里的几棵枯树上还挂着零星的雪点,倒有几分春日蓬勃盛开时的景象。孟良鸠和闻父坐在树下把酒言欢,细看时发现毛球那个小家伙正舒服地缩在孟良鸠的军大氅下。母亲站在那堆满聘礼的堂屋里冲她招了招手,她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孟良鸠离开时,傍晚的天空露出个朦胧的日影。他掏出衣襟里的物件放到她手上,是他贴身佩戴的手枪,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接过后略显苦涩地笑了:“这算是给我的定情信物吗?虽然不怎么浪漫。”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颊:“你知道的,能给的我都给了。”

007

临走前,孟良鸠帮着孟以柔说服了父母,某个清晨,她登上了开往长沙的列车。汽笛鸣响,两个女孩挥泪告别。

他给的那把枪被闻岱青藏于枕头下,她明白他的用意,但她希望永远都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只可惜事与愿违,她所有的不希望都不期而至了。

旗袍铺子摘下了那块历经三代的招牌,而母亲却在春寒之际病倒了,原定离开南京的日子不得不延后。时间恍如白驹过隙,闻岱青收不到孟良鸠的消息,只能守着收音机获取南京局势的报道。

闻岱青还记得浩劫来临那日,南京的天气居然明媚得不像话。

刚刚腾空的屋子转眼便被炮弹炸毁,然而骤雨般的空投还在继续,闻岱青与父母被困在前往码头的途中。一片寂静中,皮鞋踢踏的声响格外尖锐。在对方发现他们的那一刻,双手颤抖的闻岱青扣下扳机。直到被拉着来到码头时,她的眼神依旧空洞而迷茫。

偌大的南京港挤满了等待船只来解救自己的人们,手中紧紧攥着船票。闻岱青抬头望着湛蓝几净的天空,她不知道这天之后,历史将会如何记载南京经历的这场巨大灾难。

船终于来了,大家拼命推搡着向前走。登上甲板时,闻岱青绊了一跤,有人及时伸出手扶住她,回头却看见孟良鸠满是灰炭的脸。虽然丝毫不影响他五官的英俊,闻岱青却心疼地落下泪来。身后的人发出不满的叫嚷声,孟良鸠狠狠地抱紧她说:“等我……”

闻岱青不住地点头:“等你来娶我?”

“当然,”他笑了,“等我来娶你。”

人流很快将两人冲散,泪水蒙蔽了双眼,闻岱青不敢回头看。因为她知道身后有道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孟良鸠说能给的他都已经给了,她懂,他把今生的爱都给了她,可他们却生活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时代。

满载千人的船舶逐渐驶离南京港,闻岱青紧握栏杆看着那曾经辉煌的金陵城渐行渐远。船客中有人唱起《秦淮景》——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

可是江南就快没有了,歌声随着声音颤抖而酸涩起来,河上飘起哀哀的哭声。

闻岱青与父母在三天后抵达昆明,那天的海风格外冷,下船后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报童挎着大包满大街不要命似的跑,还带着墨水味的报纸落到闻岱青的脚边。她捡起来摊开一看,又迅速合了回去。

南京沦陷了。

十五万守城士兵负隅孤岛,却到底还是没能保得住。

闻岱青死死地捂住胸口,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008

之后她便再没收到过从南京传来的任何消息。

隔年西南联大迁至昆明,闻岱青在校门前重逢吴修远夫妇。孟以柔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闻岱青欣喜地扑过去抱住她,哽咽不止。春城四季无寒暑,一日落雨便成冬,闻岱青屋前的三角梅艳丽盛放,而她等待的那个人仍旧没有来。

孟以柔握着她的手宽慰她,说也许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谁都知道希望渺茫,可谁都愿意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闻岱青也这样想着,心里盼着。

如孟良鸠所愿,她又回了学校学习,再度成为吴修远的学生。提起和孟良鸠同窗的时光和那年大华戏院那场戏,他哭笑不得地说:“我还纳闷他那么不喜热闹的一个人,怎么会来当我们的电灯泡呢?后来见到你,我就明白了。”

往事回忆起来不免总有太多遗憾,那时的闻岱青不知道孟良鸠看她的眼神有多明亮,所以终其一生,命运要她用余下的时光来弥补那些错过。

闻岱青用了半年时间为自己制成一件旗袍,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嫁衣。

晚上,她抚摸着那把已经没了子弹的手枪,梦里是那日在南京港分别的情景,手腕上的珠链被挣断,珠子一颗一颗砸落在地。闻岱青从睡梦中被摇醒,在恍惚中看清孟以柔失去血色的脸。

她接过电报,里面附着一张黑白相片,依然是那熟悉而清冷的面容。

那个说等局势平定,便会来娶她的人。

那个说能给的都给了,却欠了她一场婚礼的人。

教堂传来哀悼的钟声,昔在金陵南,如今才真的是金陵不再了。闻岱青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终于慢慢地倒了下去。

009

1946年7月31日,西南联大撤校,闻岱青独自回到南京,找回了垂垂老矣的毛球,在巷子里开了同样一家旗袍铺子。

她的一生为许多待嫁姑娘制过旗袍,而她自己的那一件,却永远尘封于柜中。

路过的人们见得最多的是她抱着毛球坐在树下,沏一壶碧螺春,独自对饮的情形。

而对面那杯茶总是续了又续,却不见有人来喝。

她离世那晚,有人听见房子里唱了一夜周旋的《四季歌》。

弥留之际的闻岱青想,如果可以回到没有战火的1936年的冬天,回到那间红烛摇曳的弄堂旧屋,她可以穿着那件嫁衣,与孟良鸠相携在婚书上写下:同心同德,永结鸾俦。如果是这样的话,故事是否会不那么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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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沈悠悠遭遇婚姻危机,她一气之下远走他乡,再次相见,没想到他竟变成了傻子?【嘻游记】人妖先生/筱歌儿 简介:四年前,沈悠悠遭遇婚姻危机,她一气之下远走他乡,四年后,再次相见,没想到他竟变成了傻子,撒泼耍赖地缠上了身! 【一】一千块,买个人妖 波斯湾美容店的店面规模不算大,但胜在以新颖吸引人,店主是个二十郎当多岁的小伙子,喜欢搞怪,新点子层出不穷,所以波斯湾美容店的名气在这一带迅速打响。沈悠悠

【豪门宴】总裁,您的声优女友已上线!

苏竹茹身为当红女声优,漫展遇到女装大佬,只是……女装大佬似乎是公司总裁?《总裁,您的声优女友已上线!》 文/九蔓 简介:苏竹茹身为当红女声优,漫展遇到女装大佬,只是……女装大佬似乎是公司总裁?等等,怎么还是旧相识?苏竹茹表示,她觉得自己要沦陷了…… ①初识 “天王盖地虎!” “竹子一米五!” 苏竹茹听着台下的呼喊,忍俊不禁。 “宝塔镇河妖!” “竹子到我腰!” 台下的应援牌挥舞得愈加欢快。苏竹茹汗

婚诫:傅太太总想离婚

傅慎言,你妈勾引我爸的时候怎么不说我针对你?你抢走我爸的时候怎么不说针对你? 谢瓷跟一群小姐妹从罗曼蒂克出来那会,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她打着哈欠,朝身后道别挥了挥手。 刚要迈下台阶时,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谢瓷抬头,一见到是傅慎言那张脸,脸色瞬间冷下来,说出口的话都跟带了刺一样。 “你来干什么?” 傅慎言眉宇微敛,显然对她这么晚回家的不满,却还是什么斥责的话都未说,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才道:“

遇见在遇见之前

我比谁都更想要你的一辈子,可你的一辈子,不应该毁在我这样的人手里。 雷电闪过的时候白岸抓了抓头发,斑斓的灯光下,下颚的弧度凌厉且性感。舞池里年轻的身体在不停的缠绕跳跃,群魔乱舞,有一种非离感。 “白哥!这就走了?” “嗯。” “我和你说的事儿你考虑下啊。” “嗯。” 走了很远酒吧的音响声才渐渐退去,铺天盖地的雨声清晰的传过来。现在这个点,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几辆小车飞驰而过。瘦高的一个剪影拉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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