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夏
哪里有爱着的人,哪里就是自己的故乡。
【1】
时隔八年,重游景德镇的我又见到了老张。
他一把揪住自己满地乱跑的儿子,跟我打招呼:“好久不见啦。”
我微微颔首:“是呢。”
实际上,我们也就见过一次。
八年前,我和校友一起来景德镇旅游,作为校友的高中好友,在这里念书的老张招待了我们一顿家常便饭,地点就在他搞创作的工作室里。
我还记得那间毛坯房内充斥着陶土的气味,我好奇地转悠着,看见了墙角未完成的陶土画,上头好像是一枝不知名的春花。
许多个春天过去,当初那些永不枯萎的花,如今都陈列在了这间不大的店里。
门口忽然响起了门帘撩动的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见到来人,老张愣了一下,旋即揶揄地笑道:“你怎么又来我这里摸鱼了?”
来人支吾着“嗯”了一声,附和着笑笑,没解释。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是个好看的文艺中年人没错了。爱因斯坦范儿的皮夹克、白色的T恤,水洗的工装裤稍稍有些泛白……邋遢和落拓之间,永远只隔着一张脸的距离。
老张忽然一拍脑门:“哦,对了,她是个作家!”
我放松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啊?”
老张看了我一眼,“嘿嘿”地坏笑:“反正他现在没事,你也没事,不如听听他的爱情故事呗!他老婆可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人,也最有意思……”
“有意思?”
“大概是因为……她总是在失踪吧。”帅气的“爱因斯坦”忽然发话了,说罢,他微微歪着头,看向老张,“对了,今早抚子又不见了……”
我对文艺青年的爱情故事在极大程度上丧失了兴趣,一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些,二是因为我结婚了。
结了婚的人无论自己想不想,都会慢慢从爱情的状态里退休。哪怕我依然享受着甜蜜,但我知道,这已经是另一番滋味了。就像冰激凌,草莓味和巧克力味始终是不同的。
但我仍然对蒙着一层神秘主义色彩的爱情故事保持着好奇心,因为在本质上,我还是个书写者。为了探寻有趣的故事,我心甘情愿被老张支走,忐忑而好奇地跟在“爱因斯坦”的后头。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路往前走。步子不快,却也没有回头看我。
我不由得有些心不在焉。有游客打扮的年轻女孩不停地在街边拍照,“爱因斯坦”下意识地瞥了对方一眼,然后似乎总算想起了我,突然转过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夏。”
“哦,我是陈野。”
我点点头,感到词穷。也许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就此打住的话,我又心有不甘。
就好像在某种机缘巧合下你拾起了一块拼图,哪怕你不确定拼到最后呈现在自己面前的会是什么,但你还是想继续拼拼看。
【2】
陈野带我去了巷尾的一家咖啡馆,老板娘显然跟他认识,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视线滑过我的脸庞,露出暧昧的笑容。
我当即举起手,晃了晃无名指上的戒指:“我结婚了!”
与我相反,陈野对此什么都没解释,我因而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愚蠢。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后,我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想要稳定一下情绪。当我再次抬起头,才发现他在观察我。
“你结婚了?”
“很奇怪吗?”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很早结婚的那种人。”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
“啊……”他忽然含糊地笑了,“我曾经也这样认为呢。”
大概是在彼此身上意外地寻到了共同点,我内心忽然滋生出自信的情绪:“你的太太,为什么会消失呢?”
“为了寻找一个地方……”
“嗯?”
“一个在我心目中,已经不存在的地方。”
陈野说,直到抚子第四次消失,他才真正承认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在那之前,他虽然隐隐意识到不同,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只觉得抚子是个拿得出手的漂亮女朋友罢了。
不过哪怕是和美人恋爱,他的朋友们背地里对这段关系都不太看好。所以当抚子第四次失踪时,秉承着事不过三的原则,大家都放开了替他打抱不平:“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呢!”
“对啊对啊,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了,还走了好几次!”
“这是要分手吗?那起码也发条消息吧!”
地方是他们一群人常去的一家酒吧,陈野已经喝得有点多了,头变得很沉,舌头也木,沉默了半晌,只挤出几个字来:“好像我也不是个什么有责任感的人吧。”
大家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是“哈哈哈”的尴尬哄笑,最后不记得是谁成功地岔开了话题,陈野趴在吧台上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才摇摇晃晃走回租来的房子。门竟然开着,他以为是进了贼,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报警,一边轻轻地将门缝推得更开了一点——然后他就看见了两截熟悉的白皙的小腿。
毫无疑问,是抚子回来了。
紧绷的神经一寸寸松懈开,又逐寸绷紧,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推开门,刚好迎上抚子关切的眼神:“你出去喝酒了?”
他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喃喃地反问她:“怎么这次这么快?”
抚子的神采骤然黯淡了几分,夹杂着一些困惑与失落:“啊,不是那里……”
“不是哪里?”他追问。
抚子却好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回应。又过了好几秒,他的酒意彻底消散,焦躁地伸手提起了昨天临走时顺手丢在门口的垃圾袋:“我去倒垃圾了。”
抚子这回终于听见了他的话,温柔地答道:“我做了早饭。”
“嗯。”
“回来洗洗手就可以吃了。”
陈野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关于抚子的失踪游戏,他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
【3】
故事在这一刻似乎回到了起点,我情不自禁问了那些朋友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呢?
陈野嗤笑了一声:“老张不是说了吗?她很漂亮啊。”
还能有什么是比美貌更合理的理由吗?
陈野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抚子,是在自己开的那家二手衣店里。景德镇只有一所大学,陈野在这所学校毕业之后,像很多叛逆的年轻人一样,对回家没有兴趣,也不想给人打工,最后合计了半天,凑钱开了这么一家二手衣店。
他也不卖什么名牌vintage,店里有一半的衣服是他淘回来的,还有一半是学生的寄售,最后的一小部分,则是他自己的手工制品,所谓学以致用。
因为他选的地段还不错,所以店里的生意还凑合,门口常年贴着一张招聘兼职的广告,店里却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渐渐地,就连他自己都忘了那则招聘启事。
直到抚子闯进了他的店里。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段,骄阳炙烤着马路,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的草本腥气。这个时间,除了恋爱中的疯子和拾荒的老人,没有谁会在马路上行走。
陈野在开着冷气的店里做一个新皮扣,忽然,门被人推开了。他诧异地抬起头,就看见了抚子。
那张晒到发黄的招聘广告直接被她揭了下来,她指着上面的黑字认真地询问他:“请问,我可以应聘这里的店员吗?”
“然后呢?”我问陈野。
“然后我拒绝了她。”他淡淡地说,“抚子好看归好看,但实在是太冷淡了,有点儿像现在说的那种高级脸。总而言之,她的美具有攻击性,不会是受女生欢迎的店员。”
说罢,他自嘲地笑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某些细枝末节上敏锐得像个gay?”
“我可没有这么说。”
“呵,反正我的前女友们这么说过。”
交过不少女朋友的陈野从不会主动追求任何一个女孩,其实也不是他身上没有那种狩猎的天性,只是每一次还没等到他出手,猎物就主动送上了门。
久而久之,他也就完全习惯了这种设定。
二手衣店每天的打烊时间是晚上九点,那时陈野正处于极少有的单身空窗期,因为没有女朋友需要陪,他关店后的消遣一般都是去附近的小酒吧喝酒,然后再回去洗澡看球。
没想到那天一走进酒吧的大门,他就再度看到了抚子。
美丽的抚子在酒吧幽暗的灯光下白得仿佛一尊生动的玉人,尽管酒水单还没有完全记住,却丝毫不妨碍顾客跟她点单的热情。
陈野瞄了抚子几眼,走过去用胳膊肘撞了撞老板的胸口:“眼光不错啊。”
老板嘻嘻哈哈地笑着,无不骄傲地回应:“那是!”
陈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和往常一样在吧台坐下。老板开了两瓶嘉士伯,递给他一瓶:“请了。”
“心情至于这么好?”
“这不是废话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侃着,抚子已经点完单回来了。
她当然看见了陈野,陈野也看见了她,两人眼神交汇的一瞬,抚子似乎怔了一秒,这才把点好的单报给吧台工作人员。
陈野那天仍然和往常一样,喝到晚上十一点。
能招到这么漂亮的服务生,老板大概心情真的很好,竟然整张单都给他免掉了。陈野从高脚凳上起身,顺手点了支烟,叼在嘴里,悠悠然地往大门的方向走去。才刚走出去没多远,他的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抚子。
他回过头,微微偏着头,眯起眼看她,是询问的语气:“是我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抚子摇摇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不肯录用我呢?”
陈野蓦地愣住了。
显然,他轻佻的老毛病又犯了。
于是他慢慢吐了个烟圈:“因为太漂亮了,所以要藏起来。”
【4】
陈野似乎是在追求抚子了,这件事在附近店铺的老板圈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陈野也会追求女人了?真是活久见!但平心而论,抚子又的确是个值得追求的女人。
久而久之,在众人关切而八卦的目光里,陈野也渐渐认同起这种说法来。他是在追求抚子。并且为了符合“追求”的定义,他开始有意识地做出一些前所未有的绅士举动。比如等抚子下班,然后送她回家,又或是破天荒地带夜宵上门来探班。
酒吧老板起初百般警戒,但见收效甚微,只好退而求其次,只对他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两人分手的时候不要太难看,不至于让抚子伤心到辞掉这份工作。
陈野听罢,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拳:“我之前有这么渣?”
“废话!”
“哈哈哈——滚吧你……”
但这并不妨碍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持续发酵,陈野偶尔会产生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那就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还没有遇到过拿不下来的对手,抚子也不会成为那个例外。
终于,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抚子第一次正面回应了他的追求:“陈野,我们谈恋爱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绝对认真,但眼神中却偏偏拧着一股说不出的矛盾感。
陈野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但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渴望的是什么。于是他半真半假地乐道:“谈恋爱就谈恋爱,为什么要这么严肃呢?”
抚子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她总能自然而然地避过一些问题。但就当时的陈野来说,这种逃避无疑是他最期待的。他根本就不希望她就此发表什么长篇大论,把这场恋爱扭向奇怪的方向。
严肃意味着泥沙俱下。
关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和抚子开始恋爱后,陈野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
抚子不是一个喜欢干涉他人的人,甚至陈野会觉得,抚子对他有一点儿太放任了。是那种心大到他深夜三点还没回家,都不会打电话问一声的女人。
渐渐地,陈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男人拧巴起来时候的敏感完全不逊于女人,陈野不由得开始怀疑,抚子的心根本就没有放在自己身上。有一次喝酒时,他忍不住跟朋友抱怨起来。朋友听罢愣了好久,咂咂嘴,没有提供解决方案,只负责感叹:“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陈野沉默了许久,最后默默结了账,起身回家了。
但从那天起,他开始偷偷观察抚子。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抚子总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
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化妆品、保温杯,还是书?
他蠢蠢欲动,想要揭开谜底,却又无法放弃自己的自尊心。在此之前,他从未翻过女朋友的任何东西。
陈野逐渐陷入了某种无名的焦灼情绪里,他对这个陌生的自己感到恐惧。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更可怕的事竟然在他决定打开那个背包的清晨发生了——
抚子消失了。
“就好像出门散步或者打工一样,我一觉醒来,她就已经不在了,带着她的背包。明明就在前一晚,我才下定决心……第二天要打开那个包,看个究竟。”
【5】
抚子消失四十八小时后,众人都劝他赶紧去报警。
“但我走到警察局门口,又折了回来。”
“为什么?”
“可能是感觉吧,她只是暂时离开这里去了某个地方,她还会回来的。男人总是盲目自信的嘛。”陈野此刻正自信地笑着。
事实上,抚子也的确回来了。
在那之后的第七天,抚子毫无征兆地用钥匙打开了陈野家的大门。被惊醒的陈野与她静默地对视,胸腔里翻滚着一种滚烫的情绪,但最后从齿缝中溢出来的却只有冷静的四个字:“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抚子微笑着,如同往常一般。
那个笑容瞬间把陈野的自尊心击得粉碎。
“你看了吗?”我问陈野。
“嗯?”
“那个背包。”
“看了,当天晚上等抚子睡着以后,我就打开看了。”
“里面装着什么?”
“一个牛皮笔记本。”
“笔记本?”
“画了一栋楼,很普通的居民楼,但画得很细致,用字标注了房子的颜色。里面的格局包括什么样的桌子和椅子,地板是什么花纹……所有琐碎的细节,统统写在上面了。”
我发现自己更加困惑了。
但陈野似乎没想这么快向我揭晓谜底,他顿了顿,又开始继续讲接下来的事。
“在看完那个笔记本后,我突然意识到另一件更可怕的事,那就是我根本不了解抚子。她从何处来,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我对此一无所知……”
只想要轻松恋爱的人,第一次被“轻松”反噬了。
陈野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抚子的事。
所有人对此都表现出不可思议:“天哪,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这话很有道理,令陈野无法反驳。
陈野心情沉重地往家里走去。房间在二楼,没有开灯,他心里“咯噔”一声,今天抚子应该是轮休。
果然,他糟糕的预感应验了——抚子又消失了。
但这一次,她起码留下了一点点信息。
桌上的字条用和笔记本里同样的字体写着一句话:我出门几天,尽快回来。
仅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陈野瞪了那张纸半天,忽地拽起来,撕碎,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忽然有一种混混沌沌的悲怆感,堆积的泥沙已经倾倒了下来,无声地淹没了他的脚踝。
【6】
后来抚子又消失了一次,直到第四次,站在垃圾桶前抽烟的陈野才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无法再保持那种轻松感了。
他不得不严肃起来。
他掐灭烟头,走回楼上,抚子刚摆好碗筷,在招呼他:“可以吃饭了。”
他“嗯”了一声,坐过去,却迟迟没有拿起筷子。
“我们谈谈吧。”他的声音钝如一把生锈的刀。
抚子愣了愣,忽地瞪大了眼睛:“啊?”
“说一说……”他艰难地舔着自己干涩的下嘴唇,“你究竟去了哪里?”
抚子似乎仍停留在吃惊的情绪里,慢慢地,她眼中竟然涌起了一些惊喜:“我以为,你根本不关心呢!”
“什么?!”他压抑不住愤怒。
“因为你说过,”抚子模仿他之前那种轻佻而愉悦的语气,“恋爱就恋爱,为什么要这么严肃呢?”
原来如此……陈野长久地静默着,缓缓松了口气。
不,不对!这跟严肃根本没有关系吧。
“你会错意了,”他不得不纠正她,“这不算什么严肃的事情。”
“这就是严肃的事情哦……”抚子已经在他的对面坐下,敛起了神色,用一种完全陌生的表情与他对视,“所有和‘故乡’有关的事,都是严肃的事。”
原来抚子真的叫抚子,作为五岁移民日本的华人,妈妈为她取了这样一个被寄予厚望的日本名字。
五岁之后,抚子的青春期如同母亲所希望的那样顺利地度过,考上不错的学校,结识的也都是母亲希望她结识的,所谓足够优秀的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抚子却越发觉得,她和他们之间有着某种无法定义的微妙的距离感。
“也不是什么文化差异啦,更多的是缺乏他们身上那种‘认同感’和‘确定感’,笃定自己完全属于这里。哪怕改掉了名字,我也无法打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日本人,他们想必也无法认同这一点。”
抚子开始频繁地梦见五岁前生活的那栋房子,关于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唯一有悖于常理的是,在梦境中,那栋房子立于荒野,是一个孤立的存在。
就这样,结束学业后的抚子突发奇想,想要回到祖国生活,找到那栋房子。这个念头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母亲强烈的反对,她觉得抚子一定是疯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突然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似乎是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妈妈她好像很讨厌那个地方,但我完全不记得了……反正到最后,她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在哪里……我后来才意识到,她竟然真的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关于故乡的事……不过,最后我还是坚持走了,去了很多地方,但一直没能找到。”
“等等!所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那栋房子?”陈野不可置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觉得抚子有点儿疯。
抚子郑重地纠正他:“是找到我的故乡。”
在抚子眼中,没有故乡的人生是没有根基的。哪怕生活无虞,内心深处的幽微缝隙却永远无法被真正填满。
那么,他呢?
由抚子的话,陈野开始审视起自己的人生。选择留在景德镇,仅仅是因为叛逆,抑或是别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拼命逃离故乡的人,和拼命寻找故乡的人,竟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相逢了。
这大概是上天跟他开过的最恶意的玩笑。
【7】
逐渐冷静下来的陈野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那就是致力于寻找故乡的抚子,随时可能会真正消失。但既然她已经确定这里不是她的故乡,为什么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呢?
他没有就此追问下去,这个问题对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太过严肃了。
严肃意味着泥沙俱下,他再次告诫自己。
第二天,抚子照样去上班,陈野依然去开店。这是心烦意乱的一天,黑着脸的陈野吓走了不少顾客,不过现在的他也根本无心计较这些了。
母亲找来二手衣店时,他正发着呆,眼神像在思考,其实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到底要鬼混到什么时候?”
已经过了好言好语的交涉期,母亲的眼中是严肃的锋芒。
陈野总算自放空中回了神,无所谓地笑道:“就不劳您操心了吧。”
看着母亲那张皱紧的脸,他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严肃呢?
大概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他看见了严肃带来的所有恶果。
明明可以轻松地活着,从那个令人作呕的家庭中撤离,留给自己喘息的余地,可她却一定要留下,以全副武装的姿态,做最徒劳的抵抗。
母亲那天依然是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刚好迎面撞上过来探望陈野的抚子。
抚子被撞得摔向了一旁的小径,但母亲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根本没有回头。
陈野在店里看见了摔倒的抚子,连忙冲出来。
好在抚子摔得不重,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自顾自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发现陈野的眼神不太对劲。
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她只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背影。
“那是……”
是他不想回去的故乡。
但他没有说话,母亲的背影渐渐化为暮色中一个虚无的黑点。
也许是一时冲动也不一定,陈野红着眼眶,低下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抚子那双困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说:“我们要不要……结婚?”
“让我想想。”
【8】
但嘴里说着“让我想想”的抚子,却第五次消失了。这一次,她连一张字条也没有留下。
睁开眼目睹这一切的陈野愣怔了很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做好了她再不会回来的心理准备。
“会消失的抚子”已然成为大家心目中见怪不怪的存在,于是陈野的日子照样往下过。就这样,抚子第一次消失了超过半个月的时间。
大家当然没有忘记她,只是却没有人敢在陈野面前提前她,包括酒吧老板。因为这一回,陈野好像才是被甩掉的那一个。
抚子离开的第二个月,某天清晨,陈野接到了一通电话。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那些堆积在他生命中的泥沙似乎一夕之间全都被洪水冲刷干净了。但同时,那个所谓的故乡,也终于彻底坍塌。
据说蛛网膜下腔出血的母亲走得很安详,但也只是据说……既然人都已经去了,医生说些宽慰人心的话总归无伤大雅。
是数日未归的父亲回家后发现了倒在卧室门口的母亲,然后将她送去医院的。
但陈野坚信,那时的母亲,一定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葬礼持续了三天,出殡完成后,他和父亲一起送走了亲友,再一前一后回到空荡荡的房间。
“我们谈谈吧。”陈野第一次主动开口与父亲攀谈。
“你决定娶哪一位呢?”陈野坐在餐桌前,双手交叠,冷漠地看向父亲的眼睛。
父亲回以困惑的神色。
陈野怒极反笑,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ABCDE……或许还有我不知道的FGH……这么多选择,既然坚持不肯离婚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那接下来你打算迎娶哪一位呢?”
父亲眼中似闪过一抹惊诧的神色:“我为什么要娶她们?”
“为什么?”陈野冷笑着重复他的话。
父亲忽然狠狠地叹了口气,嘴唇翕动:“你放心吧,我谁也不会娶的,有你母亲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仿佛因愤怒滋生出了幻觉,陈野竟然恍惚在虚空中看见了母亲的脸。她正笑着,得意地笑着,似乎在向他炫耀,终于捍卫了自己的疆土。
他顿时恶心坏了,起身走出家门。他第一次没有像叛逆的少年时期那样摔门而出,而是郑重地、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那扇门。
这一次,他绝对、绝对不会回来了。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陈野接到了一通电话。
他以为自己还处在那种令人崩溃的幻觉中,稳定了情绪整整一分钟,才摁下接听键。
是抚子的声音没错了。
“你晚上想吃点什么?我正在买菜呢。”
她仍是轻快的声音,仿佛离开的那一个月根本不曾存在过。
陈野长久地缄默着,从另一种角度来看,抚子带给他的,的确是一段他所渴望的,轻松的爱情呢。
见他不说话,抚子在那头连连“喂”了两声:“你那边是信号不好吗?”
“不,”他终于回过神来,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刚出了一趟远门,正在赶回去的路上。”
“看来你只能吃上夜宵了。”他又说。
“这样啊,那我晚些再开火。”
“对了,你的无名指是什么尺寸?”
“7号。”抚子自然而然地答道。
“那我等你回来哦。”她微笑着挂断电话。
电话这一头的陈野也静静地笑了。
啊,待会儿求婚用什么台词比较好呢?以及婚礼,大概也不会有亲属来参加吧。不过这样也好,还能办得轻松一些……还有蜜月旅行,抚子会想去哪里呢?
亟待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可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既然故乡那么远,不如,先有一个家。
【9】
“然后你们就结婚了?”
“是的,我觉得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但我觉得,你的太太似乎更像那个浪子呢。”
“哈哈哈——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哪怕到现在,抚子还是会时不时地消失呢……”陈野说罢顿了顿,手托着腮,望向窗外暮春的景致,“不过既然她还不想放弃,那就随她去吧。只是她想找的那个地方真的存在吗?应该早就变了吧……所以我才会说,她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不,也许那个地方是存在的呢,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回到你身边。”
“嗯?”
“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哈哈——”陈野笑了。
或许故乡原本就是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存在于我们的大脑皮层深处。
哪里有爱着的人,哪里就是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