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行

2020-11-20 07:03:07

古风

楔子

成历七年,四方清平,国泰民安,众臣上书,要求选秀,为皇室开枝散叶。

我没有批复,甚至觉得他们在做梦。

登基七年,我娶见月为妻才五年,她刚有孕一月,他们就按捺不住旧事重提。

看着书案上按下不发的折子,我还没来得及头疼,揽月殿便来人给我送了信,和信同时来的,是见月的口讯。

生产之前,她不许我再见她。

我还没从第一重打击中回过神来,打开书信第二重就来了。

她允许我选秀纳妃。

我连夜赶去了行宫,去拜访我的父皇,当今太上皇谢昭。

我去时他正坐在庭前,桌上的茶还在冒热气,他身边的小盛站在那儿冲我行礼,我使了个眼神,他很有眼色地准备退下。

“你不用在意他,咱爷俩说了这么多回话,什么时候又把他当作外人了?你且说吧。”父皇摆了摆手,示意我开口。

我看着他,突然就犯了难,一口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是见月劝你选秀定天下,但你并不愿意,对么?”

我慌忙点了点头,父皇还是我的父皇,大燕的明宗,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苦恼。

他揉了揉眉心,然后一副看白痴的表情抬头:“她拿什么威胁你的?不让你房门?”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的内容和见月传的口谕,顿时一腔委屈无处可诉,只好先低头:“恩。”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父皇低着头,好像在回想什么,我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太多次,在每一个只有我和他的瞬间。

我只当是他在思念我的母后,所有人也都这么说,只有小盛每次都在叹气,我问他他就只是笑笑,然后什么也不说。

“你若是真的不愿,就同她说清楚,也将这件事告知天下,绝了那些人的念头,也给见月定定心,这样才不至于后悔莫及。”

1

父皇丢下这句话就起身离开了,不让我跟过去。

我揣摩过他的话,似乎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当务之急,还是得要见月跟我统一战线,不然说什么都没用。

宫城夜里的风很凉,我不止一次这样觉得,而现在,我正站在揽月殿的屋顶上,月光冰冷,铺了一地水色。见月没给我开门,这在我意料之中,翻墙也是得心应手,毕竟不是第一回了。

想想我第一次翻墙,站在高处瑟瑟发抖,犹豫了半天都没敢跳,那时是路过的见月跟我说不要怕。她那时小脸圆圆,十分可爱,我一激动,忙忙地点了头就往下跳。

我感觉我屁股差点被摔成八瓣,但她一路小跑着过来看我,我又觉得不疼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林丞相的小女儿,叫见月,我一听就觉得她和我很配,她见月,我藏山,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突来的一阵冷风吹得我一激灵,赶紧拍拍手就准备往下溜,底下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奴婢参见陛下,娘娘说她不见您,让您别忙活了。”

是小鸾,见月的贴身侍女,也是我们俩的红娘——之一,这个曾经帮我们见面的人如今挡在我前面,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跳下地,她们很默契地低下头,等我整理好,小鸾才又行了礼。

这几个都是见月的陪嫁,对我一点也不陌生,这个场面她们也见得不少,每次我惹完祸,都会有这么一出。

屋内点着灯,烛影摇动,我看见她的影子就映在窗纸上,也知道她就站在窗前,这是真的不想见我。

“见月,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只想要你一个人。”

“群臣请奏,请陛下万以天下为重。”半晌,她才扔了这么句话,声音也冷冰冰的,“选秀以定天下。”

我觉得她今天很奇怪,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影子就已经离开我的视线:“在陛下想好之前,不必来见臣妾了。”

我想上前,小鸾她们先我一步,摆明一副我不走她们也不走的架势,我只好妥协。

想起父皇曾教我为君之道,他说:“为君者,必为人夫,夫之一字,顶天立地一为妻,一为子;于妻,无爱则敬,挚爱则守一。”

我知道父王不一样,这些话我从未在任何一本书中看到,在遇见见月之前,我甚至不觉得帝王三宫六院有什么不对。

想到见月刚才的话,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一向处处为我考虑,连这种事,都要她为我妥协。

小木子看我一言不发,也只敢悄悄地跟在身后。

这不是我第一次吃她的闭门羹,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敢肯定。

见月全名林见月,是当朝丞相林辉的小女儿,自小熟读五经,女则女训更不在话下,当然,这就是最令我头疼的地方。

她太守规矩,乖巧懂事的完全不似被林相娇宠长大。

当初,我跟父皇赌咒,这辈子决不辜负见月,他才答应帮我接近她,那也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次有男女混读的学堂——虽然隔着屏风。

所以当我翻墙去见她的时候,毫不意外的是隔着门跟她聊了一个时辰,还得包括我死乞白赖不让她走的时间。这并不是全无好处,后来我风寒请假,还拿到了她辗转送来的蜜饯。

蜜饯就如其名,甜丝丝的,跟见月一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不能就这么妥协。

我连着翻了七天的墙,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甚至换了不同的时间段,但还是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门口。

我怀疑有内奸。

第八天,我谁也没带,一切都很顺利,但是脚滑踩掉了一块瓦,又被发现了。

小鸾看我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在第九次的时候,她假装没看见,让我溜进了揽月殿。

这是我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见月。

2

她正坐在案前写着什么,听见响动头也没抬:“小鸾,来给我磨墨。”

我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旁边,她散着长发,未施粉黛。因为身孕的缘故,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所幸气色还好,应该是太医调养的好。

“小鸾,你发什么……”

见我半晌没有动作,她有些不悦地抬头,接着就是一愣,就要起身行礼。

“见月,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有些话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我一把扶住她的肩,让她坐好,然后直视她的眼睛。

见月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群臣上书也好,国母之责也罢,从说了要娶你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再要任何人。”

我一口气说完一大段,她却别过头,不愿看我,“朝臣的话你不必听进去,这些我都会处理。”

她不说话,我就那么等着。

“可是他们会说你啊......”她半晌才吭声,低着头,手里绞着衣角,语气委屈的不行,我的心一下就软了。

“我不怕他们说。”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肩膀,扳过身子,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心疼的不行,“君王一诺,千金不换,你就信我不好么?见月。”

她终于安心靠在我怀里,环着我的腰小声嘟囔着什么,还不乐意让我听清,只能听见模糊的“腰酸”“难受”,想想近日收到的消息,越发心疼。

我弯腰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回床上,又使着巧劲给她松松腰,小鸾悄悄推开门看了一眼,然后就关上了门。

许是真的累了,她睡得很快,但总是皱着眉头,我也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给她抚平。

她总是睡得不安稳,动不动就委屈巴巴地叫着我的名字,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得亲亲她的额头,让她知道我在。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我索性让小木子把奏折拿到这边来,在床边放个案几方便批阅,朝臣的意见倒是出奇地统一,仿佛我不纳妃会亡国一样的口气。

真烦人。

见月倒真不再提起这件事,每日写写字绣绣花,同小鸾插科打诨,不亦乐乎。

我还在为如何处理选秀一事苦恼,小木子又捎来一个让我头疼的消息——见月的父亲、我的岳父林丞相进京了。

朝臣的议论就在这段时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

毕竟整个京城没人不知道林相有多疼女儿,即便是当时被诬入狱,身为太子的我要娶见月也费了不少周折才获得他的许可,不然就算是杀了他他也不会松口。

从前为官,他固然要以天下为重,如今告老还乡,只怕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我对我的这位老泰山一向是敬重有加,他在这个节点上进京,必然是有妙计。

尽管还是对他心有畏惧,但我还是在他进京当晚,顾不上他旅途舟车劳顿的辛劳,就连夜赶到了驿馆。

我的老岳父跟父皇一样,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倒是不紧不慢地先喝了口茶,然后茶杯一搁:“选秀吧。”

我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几乎是瞬间就喷了出来,溅了林丞相一身。

他倒是不甚在意地擦了擦。

这一谈就是半日。

第二天,我就在早朝上宣布了这件事,甚至没和见月商量。

毫不意外,我又进不去房门了,这次我没再翻墙,只是心疼地摸了摸我差点被拍到的鼻子。

查到门是小鸾锁的,我还把她抓出来收拾了一顿,后果就很简单了,揽月殿连房顶都有人把守着,我彻底见不到见月了。

我把消息传给岳父,他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让我等着,如果不是事先都说定了,我都怀疑他是来拆散我和见月的。

选秀定在了来年三月,朝臣是很感动,一个个表面上老泪纵横十分欣慰的样子,背地里开始安排自家千金,没有千金的就找各种远房亲戚,总之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京城一时热闹了不少,各种认亲的折子也层出不穷,措辞大都千篇一律,看着这些国之栋梁费尽心机钻营的模样,我突然就觉得没劲了起来。

这边还没消停,揽月殿突然来人传话——见月动了胎气。

3

早朝还没结束,我就匆匆扔下了朝臣往揽月殿跑,他们也知道最近上奏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也没多留我,到点就散了。

我赶到揽月殿的时候,太医已经从内室出来,见了我就是一跪,听他说见月身体无碍,只是近日愁思过多,积郁在心,所以动了胎气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要进去看她,却被小鸾她们拦在殿外,非要说见月已经歇下,不让我打扰。

我们还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内室突然传来见月的声音:“小鸾,不可造次。”

见月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消瘦了,听小太监说,她孕期反应很大,吃的又少,加上胎动,脸色就不用说。她看见我,只是把头一低,也没要再多说话的意思,我叹了口气。

我就坐在床边看着她,她就歪在那里,任乌发掩了面容,辨不清神色,我刚要说些什么,她突然打断了我。

“我知道是父亲授意的,他做了这么多年丞相,自然是要以天下为先。”她声音低低的,听得出情绪也不高,“我都懂。”

那三个字仿佛重锤一般,沉沉地击在我胸口。

时光仿佛倒流了,当年,林相被诬叛国,身陷大狱,林家女眷则被软禁在相府之内,重兵把守。

一切看起来都是顺理成章,天衣无缝,证据也摆在众人面前,似乎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可父皇迟迟不肯下旨定罪,京中的风向便摇摆不定,每一时每一刻都会有新的变化。

父皇登基的风波我有所耳闻,老臣之中唯有林相力保,这件事与其说是针对林相,倒不如说是针对初登基的新皇。

舆论如山倒,我翻进林府去见她,那是个十五,夜凉如水,圆月高悬,银辉遍撒。院里桃花初绽,地上就有了落英,她就坐在院子里,一步棋落了一炷香也没落定,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父亲是丞相,他一直都在力保新皇,我懂。”她第一次没跟我规规矩矩地行礼,而是望着天,“我知道这话很造次,可是,新皇能保下我父亲吗?”

我只能沉默。

从父皇那里,我得不到任何讯息,他态度一直不甚明朗,无论是保还是弃。

我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消极的想法,现在和当年可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一滴滴泪珠就掉在了被子上,打湿了一大块。

“可是,可是我当初都跟父亲赌咒你不会负我,他才答应的,现在他,他怎么……”见月越说越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一边哭一边擦。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瞬间就收到了一个白眼。

“还有你,上次还说什么让我安心,现在就……”没等她说完,我就附身吻上她的唇,她的唇有些凉,但很软。

见月没想到我会这样,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不等她反应过来,我已经轻轻搂住了她的腰,整个人埋在她颈窝,心满意足地嗅着她身上的花香味。

“我知道你很委屈,但是无论怎么样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身子先是一僵,随后又放松下来,我又吻过她颈间,逗得她直往后缩,“我说过的,一定不会食言。你不信林相就算了,无论何时都要信我才对。”

见她还是一脸懵懂,我无奈地笑了笑,屈指在她额头上轻叩:“笨月亮,选秀从来都不只是为皇帝选妃啊。”

大燕祖制,选秀首为今帝选妃,次为宗室子择妻纳妾。选秀一事,自我父皇起就已暂停,多年未开,朝臣也就疏忽了这上的文字功夫,只要顺他们的意,选秀归选秀,不入皇宫他们也没的说。我的堂表兄弟众多,倒也合适。

见月恍然大悟,觉出是自己想多了,小脸一红就揪了被子一角躲进去。

我就坐在床边不出声,半晌才等到一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往出探,让我逮到机会掀开被子,一把捞进怀里。

我听她在我怀里碎碎念,不一会儿就嚷嚷着困,连午膳也不想用,无奈之下,我只好叫小鸾先传午膳,连哄带喂才吃了。

林相对我这么轻易就告饶的行为很不齿,但是也毫无办法,他养的闺女他也清楚,能不倔就有鬼了。

他就在京城住了下来,说是等着来年天气暖和了再回江南,说是这么说,我知道他其实是不放心我,怕我招架不住那些老狐狸。

我的岳父,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很关心我的。我这样想。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了看着我,看我会不会违背誓言背叛见月,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让见月对我死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选秀还是没能开始。

因为我的父皇,驾崩了。

4

父皇去的很突然,可又好像不是全无预兆。刚立冬时,我还带着见月去看他,他摸着见月的肚子,说一定会是个乖巧可爱的好孩子。

他反常地说了很多话,还把从草原带回来的宝石送给见月当作礼物,说等孩子长大了就镶到冠上,一定会很好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日,三句不离草原,他讲赛马,讲篝火舞会,可每个故事都缺一点什么,又好像不缺什么。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父皇说。

自我有记忆以来,大魏就很少与我朝有来往,我也曾听过一些议论,说是因为父皇的缘故。

可父皇是真的很怀念,让我很难去想到底发生过什么,父皇的故事也成功勾起了见月的好奇心,她也开始向往那种恣意洒脱。

可是才没过几日,京城的第一场雪刚落,我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举国皆哀。

我和见月一起去看父皇,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神情很安详。

小盛说,父皇是在睡梦中走的,他最近总是念叨着草原,应该是想回去了。

回去?

我琢磨着这个字眼,又看到父皇手腕上的红绳,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渊源,可我去问,又谁也不肯说。

父皇驾崩,我罢朝七日留在行宫,收拾他留下的东西,却在书房的柜子里,抖出一大卷写满元曦的字纸,那些字,笔锋或洒脱,或缠绵,无一例外地透着入骨相思。

再拿,又是一卷画,没有一幅是京城,而是不重样的草原,每一幅都飞着萤火虫。

小盛说,这是父皇的梦。

见月把帕子递给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落泪了。

我们一起坐在父皇常在的廊下,烧了一壶热茶,整理着那些字画,整整二百九十张,他离开草原二十九年。

满院银装素裹,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有雪花飘进来,洇湿了一小块,倒像女儿家的泪痕。

七日后,我们回宫,父皇驾崩,举国丧三年,大选自然而然也没人提及,我却开始张罗与大魏交好。

不为别的,只为了父皇的梦。

大魏态度很不明朗,不说交好也没有动手的想法,一来一回滴水不漏——直到父皇驾崩的消息传过去,他们开始问关于父皇的事,甚至派了使团过来商谈。

随行而来的还有大魏的敦肃亲王元珉。

而这些日子以来,见月的身子越发沉了,不知为何,她似乎总比同样月份的女子清瘦些,太医说不可大补是一回事,可她总是明显地更乏力。

每次太医来回我,又总说是正常的孕期反应,我心下起疑,但挑不出什么错处,也只好作罢。

大魏的使团很快进京,我也一头扎进了这些事务中,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便将见月的姐姐请进宫来帮忙照顾。

他们的态度在接风宴后又发生了转变,尤其是敦肃亲王元珉,更是得空就往我殿中来,他来议两国邦交之事,又是年长一辈,我也不好推脱。

直到,他突然问及我母后的事。

5

他言辞里处处都是试探,我可以看得出他在努力拐弯抹角地问我,可并没有很好地隐藏自己。

我无心提起这些旧事,更遑论皇室秘闻,对于从未露面的母后,我打听了很多次也只有一句与父皇伉俪情深、病重不治。

儿时不通晓其中关窍,现在也知道不过是蔽人口舌的托词罢了。

他多番试探,倒引得我恼火,偏又发作不得。

一来二去,我再无心应他,索性告病赖在揽月殿偷懒几日。

见月对我的行径无话可说,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我们两个就这么待在暖阁。她的肚子已经很大,每日的活动也就仅限在殿内走动,我偎在她肚子前,听着好半天才有一下的胎动就觉得很满足。

她近日气色好了不少,还总拿我取乐,倒有点十四五岁时的模样了。

那时我跟父皇央告了足足一月,又是发誓又是立志的,各种软磨硬泡才说动他帮我,在宫城里开了学堂,让我们能坐在一起读书。

课都是翰林院的学士来讲的,左不过就是四书五经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枯燥乏味得紧,可父皇又说,若我不好好读书便撤了学堂。

所以,任我有多疲惫倦厌,也只能打起精神来听着,否则,这大好的机会就要没了。

见月和别的千金小姐一点都不一样,她对四书五经总有着自己的见解,连夫子也时常夸她。

这些书她在府上的时候林相就教她读过了,可她一点不耐都没有,反而愈发耐心,因为这个,学堂里很多官家公子都心仪于她。

他们总在小休时悄声议论那些千金小姐,哪个好看哪个又聪明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快点写出夫子给的题,好和她一起论些什么。

我是唯一的皇子,又是太子,理所当然是那些官家子弟亲近的对象,他们总会像献宝一样来跟我说些什么,我也就应付着。

直到那次,他们在我面前议论见月。

“总在夫子面前出风头,再出风头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介女流,想法也登不得大雅之堂,真不知道夫子在夸她什么。”

“是啊是啊。”

夫子不在,他们的声音也肆无忌惮,一点也不避讳,屏风的那一侧明显安静了。

似乎觉察到那一侧的动静,他们越发嚣张起来,甚至开始夹杂着对容貌的评价——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曾经跟我说过见月是学堂里最好看的姑娘,他们此时不过是过嘴瘾罢了。

我这样对自己说了很多次,等我回过神,拳头已经挥在了他脸上,没有一点犹豫。

我们厮打在了一起,也许应该说是我单方面按着他揍。

屏风被推倒,我看见见月不知所措的神情,明明眼眶还红着却还在担心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挨了一拳。

后果很显然,父皇虽然很赞赏我的行为,但我还是被罚抄书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再去学堂,而那个纨绔被遣回了家,这让我心里舒服了不少,抄书都更加有劲了。

在我抄到第五十遍的时候,林相突然来了书房,说是要考校我的功课,我看了看抄好的书,还没说话,林相就从袖管里抽出一沓纸给我。

是抄好的书,足足五十遍。

尽管字体模仿的真的很像,可我知道那不是我写的。

林相只冷哼了一声,指了指最后一页空白字纸上画的一小轮月亮,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就转身离开了。

我又抄了一遍,留下一份她抄给我的和那张月亮,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被进门的父皇抓了个正着。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几乎是瞬间就把盒子抱在了怀里,然而他只是给我指了个藏东西的好地方,接下来连着嘲笑了我十来天。

正想着,见月的肚子突然动了一下,而小木子恰好在门外喊了一声“陛下”。

我没听到。

见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推我出去,她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可爱,我真的很想用吻封住她的唇,看还能不能笑这么开心。

——可小木子那个催命鬼还在门外呆着。

我拉开门,小木子倒是一脸苦相。

“陛下,敦肃亲王看您好几日都告病,觉得是宫里的太医不行,就带了他们的太医说要来帮您看看。”

6

“多谢亲王关怀,朕的身体已无大碍。”时隔三日,我又坐到了他面前。

接下来就是惯常的客套,在他把话题扯到我母后身上之前,我选择先发制人,问他关于我父皇的事。

没想到他居然直接提出了要带我父皇葬去草原。

在草原的那些年,父皇用了一生去铭记,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又成何体统?

我还在犹豫,门外又通传小盛求见,我隐隐觉出这两件事之间必有关联,也没回避他,直接宣小盛进殿。

“奴才求亲王殿下带太上皇回去吧。”

行完礼后,小盛突然长跪不起。

殿内一时陷入寂静,三个人的呼吸都可闻。

小盛跟我们讲了父皇的梦,那段打马草原的恣纵和那个叫元曦的女子,然后是回京、登基,元珉也以元曦弟弟的身份做了肯定,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可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说不出的什么。

明明和小时候父皇讲给我的故事几乎不差,因为多了一个元曦甚至更加真切。

也许这就是父皇的所求。

成历七年冬,燕魏正式订立友盟,使团归魏,敦肃亲王留京赏大燕风俗。

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但如何做成还有待商榷,元珉就留在了京城,他很少再进宫来了,只是偶尔来下两盘棋。

我很讶异于他的棋术,和父皇的很相似但又不同,我问他他就只是含混其词,一来二去我也不再打问。

我也曾不止一次问过他关于元曦的事,他一直避而不谈,应该是有什么隐情。

他有时会看着我的面容叹气,还动不动就陷入沉思,若不是我知道他与王妃夫妻伉俪,都要怀疑他有龙阳之好了。

那日,我正和他谈起我和见月,林相突然冲了进来,怒气冲冲地,侍卫拦都拦不住。

“我都知道了你还要说不知道吗,陛下?”

林相的话一字一顿,有几个字能听得出是咬牙切齿说的。

元珉自行离开了,我还是一头雾水,堂堂皇帝被人冲进门指责,我虽然心有不忿,可这个人是我的岳父,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月儿此胎危及母体,越临近生产就越危险,太医当真没告诉你吗?”

这样的话居然不是由太医告诉我,而是由我的岳父,从宫外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若不是我看月儿气色越发苍白,拿刀冲到太医院追问,你觉得这件事能瞒到几时?”伴随着林相的一声怒喝,追过来的小鸾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门外。

是了,见月最近用各种孕期理由不让我留居揽月殿,而我看到的气色,想来是用脂粉掩盖过的。

我一怒之下,宣来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大多是两朝旧臣,一个个行医天下,仁善无比,须发皆白时,齐刷刷地伏在上书房,口中却半点怨言都不敢吐露。

盛怒后,我还是平静下来让人抬着他们跟我到揽月殿。

见月自知理亏,低着头不肯说话,只敢悄悄丢个白眼给林相。

我本来是怀着十分的怒气来的,可看到她消瘦的面颊和苍白的神色,脾气瞬间就去了大半,只剩下心疼。

“藏山,我难受。”

太医请完脉就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了,走得很快,小鸾她们则连请带推地送走了我的岳父。

他们刚走,我还没有发作的机会,她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尽管我在心里重复了很多遍不能屈服,但还是认命去给她揉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而且,我相信我们会没事的。”见月的头埋在枕头里,说话也闷闷的,可我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晰。

“见月,我一向尊重你的每个选择,可如今性命攸关,我不能再纵容你。”

这话我很早以前就说过。

当年为林相平反,我四方奔波,中了贼人的奸计负伤,我把证据交给她保管,打算引开刺客,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开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危机其实比她更大,但还是让她定心。

她也是一愣,然后和当时一样沉默。

转眼三日过去,这件事并不能拖延,却迟迟没有结果,我看着桌上的药汤,终于还是狠下了心。

“来人,去揽月殿。”

“敦肃亲王求见。”

7

见月正在午睡,小鸾配在她床边,看见我手里的药又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让开,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

“朕近日无心下棋,亲王请回。”

这逐客令我是一点也没犹豫,已经有一件事让我头疼的了。

“听我一言,我有办法既能保下皇后娘娘,又能保住腹中胎儿。”

他的话让我心下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他如今与小盛一道,知道些也不奇怪。

“亲王的话让朕如何相信?”

“族中曾有人与皇后娘娘一样,但最终无可转圜,父君大怒,举族之力,故有此法可一试。”他说到无可转圜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口一颤,有些喘不上气来,不过只有一瞬。

而他的情绪也明显低沉下去。

“亲王为何要帮朕呢?”

我盯着元珉,希望能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一丝诡谲,然而并没有。

“我帮的是谢昭和元曦。”

小鸾知道我没要堕胎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我俩的动静成功吵醒了本就浅眠的见月。

见月得知能有两全之法后很高兴,说什么也要我设宴酬谢,若真能如此,莫说是设宴,他要什么我都能给。

冬过的很快,下完几场雪,天气就慢慢转暖了,按着元珉的法子,见月的状态当真好转过来,连太医也十分赞许。

这段时间来,送父皇回草原的事情也有了眉目,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只是小盛说也想去看看草原是什么样,能让父皇魂牵梦绕三十载。

我允了他随敦肃亲王一道去。

朝臣们难得安静了段时日,除了每日上朝还要为了户部不拨银子工部没法动工、吏部选拔过慢导致刑部公务挤压以及谁家公子骑马上街惊了百姓京畿卫不处理这一类小事吵吵嚷嚷个没停。

甚至连我堂叔家的小公子练不好字御史台都能弹劾过来,最后还要我来处理。

我开始怀疑选官是否合理,不然为什么还要我如此忙碌呢?

我每每在见月跟前说这些时,她就捂着嘴笑,我的岳父就坐在旁边飞眼刀,我就知道他又在嫌弃我了。

“当年就搞不定这些事,现在还搞不定。”

见月笑,我沉默,小鸾小木子忍笑。

我本来是来排解郁闷的,这下更郁闷了。

尾声

元珉的方法很管用,见月母女平安,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好好调理。

我们设宴款待他,他跟我讲了个故事,是关于萤火虫的,故事里的女子最后回到了家乡,却远离了所爱之人和他们的孩子。她长眠在家乡的土地,在一个漫天飞舞着萤火虫的夜晚,眉眼含笑。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元珉却笑笑,说自己喝多了,然后看了我一眼。

这个草原上叱咤的亲王,轮廓硬朗笑容豪放的草原儿郎,在酒后跳了一支舞,他的大胡子很滑稽,但是没有一个人笑。

他走的时候留下两根红绳,说是草原上的护身符,我和见月就贴身戴着。

小盛跟他一起走的,过了几个月传信来,说看到了萤火虫。

林相终于回了江南。

“好好照顾我女儿,臭小子,便宜你了。”

选秀在三年后的春季开始,给我的各位堂表兄弟都寻到了合适的姻缘,大臣们倒是没有提出异议,他们也不能有异议——我在宫里办了学堂,由见月领着学字,都是他们的千金和公子。

这个办法还是林相给的,我的岳父还是很愿意帮我的。

成历十年五月十一,我又没进去揽月殿,因为见月要照顾儿子。

屋顶的风有点凉,我准备把她捞到房顶上和我一起吹风,儿子送给小鸾带。

计划通。

阿吟啊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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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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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入魔后我成了一只鸭(一)

我,江湖赫赫有名的邪教扛把子,在扑街之后,我变成了一只鸭。楔子 月黑风高。 一个十来岁的红衣少女身轻如燕,疾速地在屋檐上飞掠,她手里捧着油纸包裹的烤鸡。 她正飞跃到一处宅院,一柄凛冽的长剑突然袭来,少女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蓦然滚下屋檐。 “站住!” 远处飞来一黑衣少年,他执起长剑,紧追跟入府邸。 少女抱着烤鸡在长廊狂奔,黑衣少年穷追不舍。 一个迂回长廊的转角,少女没注意前路,砰地撞上回廊的柱子,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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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阁之国色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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