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很缺爱与陪伴的,所以我在接收到一点点温情后,便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奉上,哪管是希冀还是深渊。”
1
二年级上学期的那个期末测试,我考了年级第一。
那时我年纪尚幼,并没有考年级第一的欲望,也不把学习放在心上。虽然我成绩常在班级前列,但这个结果确实是很偶然的。
虽然我对此不以为意,但父亲母亲却乐不可支。
恰逢期末过后是寒假,走亲戚期间,父亲总恰似无意却是有心地向亲戚朋友提到我期末测试的成绩,听者便都很讶异的样子,夸父亲教子有方,夸我聪慧机灵。
父亲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在那些瞧不起他的杂人面前高傲地昂起了头,虽然仅是小小的荣耀,父亲却像是终于扬眉吐气般矫揉造作。
又一次去一个不认识的亲戚家里时,阿姨很热情地招待我们。
吃完饭后,我和阿姨的儿子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父亲母亲叔叔和一个爷爷在打麻将,一派祥和自如。
过了一会,我想要上厕所,我环顾四周,阿姨的儿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麻将桌上硝烟四起。
我缓缓滑下沙发,趿拉着大垮垮的毛线拖鞋,屁颠屁颠跑向厨房想去问问那位亲切的阿姨。
还未进到厨房,阿姨和一位婆婆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来,我不自觉便停下脚步倾耳以听。
“他真的是得意死了哦,成绩又不是他考出来的,傲气个啥子劲儿。”
“就是,他女儿也是,一句话不说,像个哑巴样,以后肯定也没得啥子出息。”
她们还在说着什么,我不愿再听。
我怏怏转身,又装作无所知晓的样子坐回沙发。
回家的时候暮色渐至,飒飒凉风扫得梧桐叶纷纷坠地,虬曲的枝干颓力地乞向沉沉的天。
瑟瑟北风中,街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落在飘零旋转着的落叶上,有个卖水果的小贩缩着脖子揣着手,在载满水果的车边踱步,不时跺跺脚。
爸爸总是走在我前面的。我喊到:“爸爸,我想吃橘子!”
父亲怔怔转身,望着我愣了一会,然后脸上堆满笑容,等我走过去后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说:“好。”
橘子剥开不一会,沁人心脾的香味便笼绕了我,像是橙色的精灵在鼻尖跳着舞似的。
我把橘子分成两半,举着另一半要给父亲:“呐。”
父亲笑起来时眼睛都要眯起来,满脸的皱纹堆在一起,露出不整的大牙。
他说:“我不吃,你吃。”
南方小镇人烟阜盛的街上,略显暮色的男人提着一袋鲜活的橘子,一个被衣物裹成球的小女孩在前面跑跑跳跳,记忆里那时的风掺着清新的橘子味,而莫名的,明明是闹市的街头,我却总以为是只我和父亲两人的分镜头。
是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对那位阿姨和婆婆的话语感到不解,我那时大约是不懂妒忌与嫉恨之类的情感的。
我想到对父亲莫名意欲疏离的情感,仍是不解。
我蹑手蹑脚开灯去客厅,挑了一个最圆的橘子握在胸口,然后关灯飞快地钻进被窝。
我剥开它放在枕边,心里对鬼说:你们要是喜欢就吃掉这个橘子叭,不要吃掉我吖。而后安心入眠了。
那晚的梦是和橙色小精灵梦游仙境,醒来后枕边的橘子早已不见踪影,我以为真的是有鬼吃掉了它,再仔细一看,是掉到地上了吖。
那么究竟是我睡着后碰到地上的还是有鬼拿去的呢?小时的奇思妙想叭。
2
时间如白驹过隙,恍然间便到了清明,妈妈带我回乡下祭祖,顺便探望外公外婆。
朝听细雨润门扉,年年一度送春回。
远山青黛笼罩在朦胧的雨纱下,竹色被润泽得愈加青翠欲滴,有鱼儿不时从池塘里探出头来,地里豆苗叶青得逼你的眼,山腰群簇着的是团团归乡之子。
我们一行人祭祖归来,鞋上多少都染了些泥泞。
舅舅从庭院的井里打上一桶水,桶里的水还晃晃荡荡的,舅舅便招呼我们去稍作清洗。
片刻,舅舅走进来,一膝跪地蹲在我面前,声音很轻柔地唤我去洗鞋。
我念念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嘱咐外公不要换台,于是飞快地往外跑,想尽快回来。
本想自己尽快洗完回房看动画片,舅舅却让我坐在石头上把脚抬起来放在他的腿上,很细心地用帕子擦拭着我的小皮鞋。
那天我着一条很飘逸的白色纱裙,我很喜欢这条裙子,所以我很开心妈妈允许我穿上它。
中午吃完饭,天气放晴了,妈妈和外婆去逛市,外公去另一个大队看别人打麻将。
舅舅陪着我一起看动画片,还给我剥柚子。
我对那天的天气,温度,犬吠,鸟啼格外记忆犹新。
少儿频道在放熊熊保卫森林的故事,我边看电视边和猫猫狗狗玩,过了会感到倦了,便跟舅舅说自己困了。
舅舅把电视关掉,横抱起我,我觉得很难为情,毕竟已经七岁二年级了,我让舅舅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舅舅不予理会,他轻轻地:“乖,南南,搂着舅舅脖子,免得一会摔了。”
我还是听话照做了,舅舅走路的节奏晃得我脑袋晕乎乎的。
脑袋昏沉沉地,我感觉自己被轻轻放下了,舅舅轻手轻脚地帮我脱掉小皮鞋。
狗狗在旁边大口大口哈着气,我迷迷糊糊地跟舅舅说了什么忘记了。
舅舅摸着我的头发,说:“南南,舅舅也困了,南南和舅舅一起睡好不好?”
我软软地“嗯”了一声,便入了沉沉梦乡。
不知又是多久,我感到一丝异样,懵懵睁开眼,却看见腿上的白袜被褪及脚踝,舅舅跪在身前,俯下身来,用手微微抬起我的左腿,伸出舌头在舔舐着。
我顷刻愣住,我不清楚舅舅究竟在做什么。
我抽了抽被舅舅握住的左腿,舅舅抬起头来,眼神很迷离,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南南,你醒啦。”
“舅舅,你在干什么吖?”
舅舅没有应答,他松开我的腿,用手撑着床靠近了我。
半晌,他唤我:“南南。”
他掀开我的裙子,我虽懵懂却也知这是不好的,慌忙把裙子往下压。
舅舅跪在我两腿之间,一手轻轻抚着我的大腿,一手解开自己的裤子。
门被闩上了,狗狗听到声响,哼哧哼哧从门下的洞里钻进来,吠了一声。
舅舅突然似疯了一般,亲我摸我。
我快被吓哭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狂暴的舅舅,我被弄得很疼。
舅舅突然塞进我的嘴里,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散开来,他不停在动,倏地一股更加奇怪的味道袭来,我一狰身,呕着全全吐了出来。
其实记忆已不太清晰,那天的事情都清晰可见,只这些,多年后再想起来,我的大脑似乎总想避开它,头胀痛得厉害。
我当时并不大明晰,舅舅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我未从父母处或外界接受过丝毫的性教育。
我只有发自内心的害怕与厌恶,一直成为持续到现在的梦魇。
后来我没有告诉妈妈,我以为只是舅舅小小地欺负了我一下,是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时受的欺负一个性质。我又是沉默了许久。
后来回到镇上,我跟奶奶提起这件事,我说,舅舅前段时间掀过我的裙子。
奶奶突然很紧张的样子,她很着急似的:“小妹仔,我跟你讲,你就莫再告诉别人了。这种事情说出去丢蒋家屋的脸。莫跟别个讲,晓得不?”
我愣愣地点头,不再说话了。
3
五年级预备升六年级的那个暑假,刚刚中考完的表哥从深圳独自回到小镇,借住于我家。我叫他哥哥。
哥哥的父母在深圳做生意,很忙,回不来,父亲叫我多陪哥哥玩。那个暑假是我度过少有的快乐时光。
哥哥待我极好,平时会买东西给我吃,牵着我逛逛小镇,给我讲故事,我们还一起做手工。
哥哥是父亲的妹妹的儿子,因为是男儿身,说话又讨喜,很受奶奶和父亲的喜爱。
但即使是奶奶私下躲着我拿给哥哥的小零食,哥哥也会来分我一半,但并不告诉我是奶奶给的。
我说:“哥哥,我好喜欢你吖。”他笑笑,顺手把我的头发挼乱。
但湖面波光潋滟,漆黑湖底却已是惊涛骇浪。
一日吃完晚饭,父亲母亲推着奶奶去湖边散步,我和哥哥留在家里玩。
哥哥的眼镜落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哥哥让我去帮他拿。
我拿到眼镜后转身,哥哥已在卫生间门外等我了。
我走过去,伸出手去把眼镜递给哥哥。
门半掩着,我在伸出手之后,哥哥却用力一拉,我的手被门夹住,霎时疼得失去知觉。
那一瞬间我觉得站在门外的并不是哥哥,而是杀害并假扮成哥哥的鬼。
对我那么好的哥哥,舍不得我摔跟头的哥哥,替我担责为我排忧的哥哥,不会伤害我的。我坚信着。
手臂的痛感却愈发清晰,我的眼泪迸了出来。
我哭出了声,气难承话地喊着:哥哥……哥哥……我知道哥哥是听得见的。
握住门把手的那只手逐渐松开了,我的手臂垂了下来。
我捂住手臂,人还一啜一啜地,我很想冲出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忍着疼痛,很艰难地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缓缓拉开门,哥哥站在门外。
但我无法质问他,我在看到哥哥的一瞬间泪水便涌了出来,我扑到哥哥的怀里嚎啕大哭,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哥哥是我唯一的哥哥,哥哥给我的爱亦是独一份的爱,哥哥是年少的我心灵的依靠与指引。
我无法怪责他。
手臂前后肿起来两道,滚烫又刺痛。哥哥用酒精帮我消毒降温,又用棉签涂上清凉油。
哥哥跟我道歉,解释到自己是想推开门结果脑子没反应过来等等。
我觉得既然是哥哥无意为之,我也不应继续有小脾气。所以我告诉哥哥,我不怪他。
父亲母亲回来后看见我的手臂,便询问我。
我告诉他们是门被风吹上了,我的手遂被夹到,但并无大碍。父亲母亲数落了我一会便不再留意。
而当朽气开始上浮后,是并不会悬在水中或破灭或水解或下沉的。
它只会无止息地上涌,愈久,愈多,愈加浓烈。
后来哥哥知道我不会告诉父母之后,便常常寻时机,把我关在卫生间里然后断掉电。他是很清楚我恐惧黑暗的。
黑暗(包围)着我,我不敢扭头,更不敢环顾,恐惧和慌乱总使我难以保持理智。
我呜呜地哭出声来,乞求哥哥把门打开,哥哥才会把拉着门的手松开。
门恰打开,月光和着街灯昏暗的光涌来,背光站在面前的即是哥哥,我能看见他伸开双臂。
我只有一次次扑进他的怀里,或抽泣或嚎啕,他一次次地摸着我的头,说:“不要怕,哥哥在。”
我想,哥哥给了我未曾感受过的温暖与爱,哥哥是最亲的家人,我不能让哥哥不悦。
所以我次复次,年复年,忍受着被关在卫生间的孤独与恐惧。
我逐渐再难辨出那股朽气,它团聚成风,浮游于水面之上,遂掀起巨浪,裹挟着唳唳的水的惊叫,浩荡荡疾卷向岸。
4
这场风暴终于在初一的暑期焕然觉醒,摧枯拉朽,势不可当,大有使万物倾颓之意,其自身亦囊括于内。
假期将尽的某日,父母归乡探望外婆,要第二天才能回来,即将升初二的我留在家里赶暑假作业,哥哥在一旁照看我。
我是什么都会同哥哥讲的。
我滔滔不绝地讲,地方电视台的系列剧,冰箱里西红柿明丽的颜色,新学成的曲子,以及同桌是个长得好看的男孩子。
哥哥笑着听着我说,催促我快做作业不要聊天,又任着我继续喋喋不休。
后来他却乏了似的,突然不复言语。
意料之中,夜幕降临,我再次被关在了卫生间内。
尽管我已初中,却还是有着对黑暗莫名庞硕的恐惧。
我呜呜地哭,啜泣着求哥哥。
我知道只要这样,哥哥便会打开门。
哥哥确是开了门,可他又用力一拉,门夹住了我的手,我疼得捂住手臂蹲下来。
待我稍缓,我还是颤着声音求哥哥开门,我太害怕了。
只要我求哥哥,他就会给我开门的。
可这次有些异处,良久,门外没有应答,我鼓起勇气去摸,摸到的只是门把手被卸掉的秃秃的门。
我不知道哥哥怎么了,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我哭得更大声了,我控制不住地大喊:“哥哥!哥哥……哥哥你开开门吖……哥哥……哥哥南南好怕……不要丢下南南一个人……哥哥……求求你了……”
死一般的沉寂。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南南了……”
“有别的男孩子喜欢南南吧?你也喜欢他是不是?”原来哥哥还在门外。
“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还没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哥哥的脚步声已渺远了。
后来的喊声再没有回应了。
我想哥哥大概是以为我喜欢同桌罢,是我没有表述清楚,哥哥是在意我才会这样的。
卫生间里的夜与他处不同,这里的夜是很难捱的。
长夜未央,无边的黑暗里,有鬼魂时时悬在半空,转溜着咕噜噜的血色眼球。
有发根滴水的长发女鬼从厕所伴着水声和异响伏地而出,有无头的小孩伏在肩头,冰凉的指尖要渗入肌肤。
我不记得是如何哭泣着入睡的,我对于自己的处境感到无力与悲哀。
醒来时眼睛疲得睁不开,我想是眼睛肿了。
我揉揉酸胀的眼睛,环顾四周。
一道光从门缝中透来,我才发觉门半掩着。
那日我便下了决心,即使这是我得到的少有的爱,即使哥哥是怀着不舍的心情,即使哥哥最后给我开了门,我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哥哥不会再是我最亲的哥哥了。
我像是划界限般与哥哥说了我的想法,他似乎以为我是气头上说出这些话,所以不甚在意。
后来我开始故意避开哥哥,哥哥有所察觉,他这才来同我道歉,可是我真的不会再原谅他了。
我的父母没有告诉过我即使在亲人面前也要保护好自己的道理,我一开始并不知要怎么做,对于舅舅也是,对于哥哥也是。
所以我步趋艰蹇地求,懈沮温蠖地走,飞蛾扑火般奔突,渴求着外界给予的微茫而阑残的爱。
这样的病态的爱,只使我感觉负累。
所以我不愿再去接纳这样矛盾的感情,这是我用累累伤痕和数数啼眼换取的理解与经验。
我与哥哥不再联系了。
初二六月的高考假期,正是蝉鸣渐躁的时候。
我独自推着小推车在超市贪婪地浸在冷气里。
我的手突然被一只孔武有力的男人的手握住,我堪堪转身,是那张熟悉的憔悴却转盼多情的面容。
哥哥似乎不再纠结于过去种种,他很随和地和我谈起近况。说自己即将出国留学,说未来可期机遇无限。
我说:“我知道。”
他滞了一下,又神色如常。
“过会儿有空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很久以前就想带你去看看了。”他补充到。
我在心中度量一番,怔怔地点头。
结账时是哥哥争着付的钱,我很难为情,说要请哥哥吃饭。
哥哥却摆摆手,笑得很灿烂:“我晚上就走啦,回深圳准备些东西然后过段时间就去加拿大了,我觉得这是我现在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了。”
我心里很杂乱,觉得好像亏欠了哥哥什么似的。
我原先只是下楼买些零食回去看电视的时候吃,哥哥也只买了一瓶酸奶。
哥哥提起袋子说很轻,不必回家再放。
我遂跟着哥哥去了他所说的地方。
原来是一处风景绝佳之地,是一处临着小湖的高楼,离我家不远。
晚云团团,被将落的鲜红的日色染成橘粉,远山藏在高楼群起间的罅漏中,微微透出黛青与沉沉的灰。
湖面闪烁着璘彬的鱼鳞似的,湖边缘架起的桥上有绿皮火车悠悠路过。
哥哥趴在天台的边栏上,暮色从另一侧映来,他像是偶然落在人间的神明,熠熠闪着光。
我的神明,我的救赎,我的长久以来难以忘怀的梦,他告诉我,是因为家庭的原因。
我再问时,他不再言语了。
他很轻地抱住我,时间仿佛就停在那一刻了。
我感受着他起伏的胸腔和叹息微微,却莫名觉得,哥哥成为了好渺远的人物,我似乎要失去什么了。
念起曾经的温暖与欢愉的时光,我突然便释怀了。
我始终相信哥哥对我是没有恶意的,我对他的恨也许只是想引起谁的注意,我也不知道。
回到家里,我旁敲侧击地向父亲问起哥哥的事情,父亲放下饭碗,沉默一许,说:
“前段时间你小姑父的公司出了点事,死了工人,然后被查出做假帐逃税,后来实在压不下来了,就逃出国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
尽管父亲说得很含糊,我也能约略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想起哥哥在天台上的沉默,想起他给我的温热的拥抱,想起从前哥哥把奶奶给的零食悄悄分给我,想起他抱着我时说的——
日后长难相见。
我好像真的就那样释怀了,哥哥亦不会回到我的生活中了。若是一场长长的沉沉的梦就好了。
5
我去了市里读高中,父亲母亲也去到一千八百公里外的广州,重操旧业——开了个饭店。
高一那年,我因为无休止的流言,老师同学的针对,以及抽屉里总莫名出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度想过寻死。
我在18年4月23日的日记里这样写到:
“我不想去学校了,因为我太困、太冷了。学校里也没有人喜欢我。”
“课间休息时,我不想走动。只有每个人都忘了我,才是我的休息时间。周围一片混乱,每个人都跑来跑去。”
“而相较之下,高二那栋楼的窗口似乎就成了友高最高的生门。置我于死地者,必将赐我以后生。”友高是我的高中。
“我那么不乖啊,我又那么爱哭,但是家里人把希望都托在我身上。”
“我拿刀比在手腕上,凌晨三点。那时早已过去了许多天。”
“……添油加醋变本加厉,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很想辩解,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我已经很努力在活着了。”
“那我是该同情爸爸还是为自己是个女儿身而感到悲悯呢?”
“我该写些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活着好没意思,我找寻不到生的意义,可我终究还是不舍,这悲凉的世事,这婉转的人间。”
“我总在想,活到十六岁也就够了吧,还有一个月我就十六岁了,我一直在想。”
“那些不认识我的人又会从别人口中听到怎样一个我?毕竟直到现在,砸在我身上的谩骂从未停止。”
“他们会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留意到了,感觉很委屈,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又被她讨厌了。”
“我真的太难过了,我就是个废物。”
“我不单单是想寻死,我是想给我们都寻一条生路。”
这是我十六年来写得最长的一篇日记——九页208×146mm硬抄纸。
我一个下午不停地写,站在天台边哭边写,压着颤抖的手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努力想要保持清醒拼凑的逻辑。
我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我的背后与侧议论我,网络暴力,把我的教材扔到厕所,往我的桌面上吐口水,在我的抽屉里丢死掉的老鼠,把我珍爱很久的Q版人物砸碎扔掉,跟陌生人说我是出卖身体的下作之人……
我直到现在也很惶恐于在这座城市或我的小镇结交新朋友,我害怕他们像那个不认识的学姐一样突然用鄙夷且高高在上的眼光打量我——“你就是那个蒋南生哦。”
我先前认识一个高三的学长,他是很好的人,但他与那个学姐关系亦很好,当我知道他们的关系后总惴惴不安地揣摩,思索在他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也以为我就是其他人口中的蒋南生?
所以我亦不再与他联系了,尽管他数次发送好友验证消息给我,我始终不愿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只说是性格不太相和。
我害怕我所想是真的,害怕更为尴尬与讥讽的局面。
是嫉妒吗?我总觉得不应该也不至于吧?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这群听风就是雨的人这样毁掉一个女孩子的时候不会痛吗?
他们会觉得自己只是说了两句话,或许连我死后他们都会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我不配在这世上。
我已经很麻木了,眼泪总莫名就淌了下来,每晚会宿舍总偷偷在被里泪流。但有时再难过的事我也哭不出来了。
寒假,父母只过完年便匆匆走了,我似乎永远是一个人在家。
我认识了拥有相同爱好的高三的舟舟。
高一下学期选科,我们宿舍一共五个人,有三个人学文搬走了,我方始觉舒畅些,她们都并不喜欢我。
高一下学期却愈加压抑,我因为彻夜愈加严重的失眠,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大脑思考变得很迟钝。
尽管我很努力在生活,我的成绩却突然从年级前列下滑到了年级末尾,是很戏剧性的。
似乎小说里写主角堕落都不敢写成绩降这么多,但现实总是比文学作品更具戏剧性的。
老师们愈加频繁地找我谈话,旁敲侧击劝我去学文,我哭的次数愈加增多,我的头发落得愈发厉害,人变得愈发憔悴。
我夜夜失眠,后来买了初三时吃的褪黑素片,我求着自己要忘却烦恼,不要再哭,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我没有烦恼了,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哭了。
也许是明明有美好未来,却无法回头地步向无尽深渊的自己罢。
幸而还有舟舟,舟舟总很耐心地听我说。
后来我才知道,现在高三的舟舟初中曾患抑郁症,也曾遭受校园暴力等等。
但她活过来了。
我放学时很难过,在操场哭着走,颤着声音给舟舟发了语音说,班上有个我很珍视的男孩子并不珍视我分享给他的东西,凶我还说要杀了我,我晚自习的时候很崩溃。
舟舟很焦急又很从容地安慰我,我一到寝室,她的电话便打过来了。
我跟室友打声招呼后便去了寝室对面空着的房间,我并不想打扰室友,也不想她发现我的情绪。
我坐在阳台边缘,电话那头的舟舟很关切我,开导我。
约莫十几分钟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大致平复下来了,便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阳台边缘,幽风拂过。我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不应该在那男孩子面前哭让他心烦气躁,不应该把这些坏情绪带给舟舟,不应该再无所保留地付出。
因为哭过的原因,虽是春末近夏温热的天气,我却冷得止不住地发抖。
再回寝室,已十一点半,室友要睡了。
我用浸过凉水的帕子敷在眼睛上,却还是许久不能入睡,于是我起身,随手从旁边拾一本书,却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我笑笑,却还是再读了下去。
这个故事是很没有可读性的,缺乏趣味,通篇枯燥,只有黑压压的天与那时奋力挣扎的我。
但关于成长,我舍弃了许多生活中更加诱人的素材,因为这似乎真真是我成长过程中最大的一个坎坷。
6
高一时我们班有个男孩子,因为生病,读了一年高一又降级到我们班。
我们关系是很普通的,后来似乎是因为他座位在我前面,我们俩聊天多了起来。
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厌恶或是鄙弃的颜色,至少我未曾察觉到。
后来高一下期后,似乎是跟我混熟了,他常常跟我倾诉些东西,内容无非是又被喜欢的女孩子明确拒绝了,世界上没有人爱他了,以及他的青春期非主流伤痛文学。
我每次都很认真地开导他,即使是牺牲午休的时间,或者放下正在做题的笔。
直到一天,我放下了和好朋友的聊天,放弃了午休时间,边吃泡面边开导再次抑郁的他。
我发现我说的话他根本不会听,他只是需要倾诉,他亦只拿我当个情绪的垃圾桶而并非朋友。
两点多了,他说自己要来教室了不聊了,我讪讪删掉对话框里的字,回应了他。
虽然我很想帮助到别人,但他并不是来向我寻求帮助的,我不能无所保留地付出,亦不能再陷入其中。
有一天他在QQ上给我发消息:“我能问你个事吗?”
他说:“你是处吗?”
我接连发了三个问号,因为我觉得冒然对一个女孩提出这样的问题的人,不是色欲攻心就是不尊重人。
但是我说:“是。怎么了?”
他说:“我不信。”
我倏地想起那些流言,有说我卖淫的,有说我是渣女的,有说我被包养的,我胃里泛出阵阵恶心。
这似乎意味着,他也信那些话,他也觉得我下流。
我突然特别想要报复这个世界,可是我真的又什么都做不到。
我落在深海,有光流进海底,无边的水与黑,我想要往上,却被压进更深的绝处。
高一下学期临近期末时,我和他谈恋爱了,大约是他在被某个女孩子拒绝、厌恶得体无完肤后,转身看见了我。
和他的相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极强的掌控与压抑,他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
他需要我时时报备,电话要接消息要立刻回。
一旦我电话里没有说清楚自己在哪和谁在做什么,他便是几十个电话打过来。
最后一次是暑假我和外婆还有小朋友在外省游玩,接电话本就是不太合时宜的事。
我跟他说清楚后说自己不太方便接电话,要先挂了,他很懒懒散散地不许我挂,要和我聊天,我跟他解释几遍后他还是不肯,要和我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打发时间。
小朋友刚刚就一直跟外婆吵着要走,外婆看我在打电话就先等着我。
外婆看我一直不挂电话,问:“你在和哪个打电话耶?”
我实在焦急起来了,索性说完最后一句话把电话挂掉了,告诉外婆说是同学。
果不其然,他又开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实在乏于再接起,便挂断几通后趁着间隙把他电话拉入了黑名单。
不一会,QQ消息提示音响起来,是他发的消息。
不停的消息质问,他又开始打QQ电话,我发消息给他:“我和外婆在一起不方便接电话,我很安全不用担心。”
他发来一条语音,转文字后是:“谁他妈担心你啊?虎逼娘们,给老子接电话。”
我很厌恶这样的称呼,光是看着文字便已经怒火中烧。
我说:“你有什么事吗?实在有事发信息也可以的。”
他又是一条语音:“老子没得事不能找你吗?我跟你说你别把各人放太高,我和你在一起都是看得起你。快给老子接电话听到没?不然你给老子等到起。”
我受够了。
我把他的消息屏蔽掉,关上手机挽着外婆的手走,心里倒是舒畅了许多。
我回去打开手机,拦截列表里有几百通他的电话,微信消息99+,尽是些不堪入目的脏话,我索性直接删除他的微信。
再打开QQ,有几个好友申请,估计都是他的小号。
我取消屏蔽,跟他提了分手,他突然便慌了,跟我道歉,我直接点了删除好友。
余下的时光很快乐,不必忧心忡忡,不必神经紧绷。
我专心游玩,那时最大的疑虑不过是每天要发布到班群检查的暑假作业。
返校后他给自己立了一个深情人设,他告诉我他已经变了许多了,他说他愿意为了我改变。
我说那就做普通朋友吧。
我们学校的英语课是小班制,把一个班分成AB班由不同老师授课。
我去另一栋楼上完英语课回来时,恰是放学的时间,我和朋友便在学校草草解决了。
接近两点,他又发消息给我道歉,我问他为什么道歉,他说:“你还没发现吗?”
“今天英语课,我看了你的日记本。”
我慌忙拿出日记本,翻开,发现最近一页——今天早晨写的一些疑惑与考虑,被写了东西。
他用我放在抽屉里的口红,按了指印,又用我放在桌上未收的用来做手帐的七色笔,写到“我会死在你怀里”。
我的笔,我的日记本的外壳,被沾上了口红的印记,我的口红,我的心,都沾染了些恶秽的东西。
他嬉皮笑脸的语气像是送了我一份感人的礼物,在邀功。
我怒不可遏,发消息:“对不起。”“别联系了。”“我感到恶心。”遂再次删除好友。
第二天中午,我两点多到教室,跟同桌分享完今天吃的超好吃的冰粉,却发现桌上有张字条——放学最后等我一次,我交代些遗言。某某留。
他患有重度抑郁症。
我惶惶不安地上完一节数学课,去办公室发现班主任和副班都不在。我用手机拍照发给了老师。
一节自习课还没结束,班主任和副班都到了学校,班主任先陆陆续续叫了几个其他同学到办公室,其他同学们问起老班说了什么,有同学答是成绩的事情。前几天恰巧公布月考成绩。
老班把我叫了过去,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和想法后便让我回了教室,并叮嘱我不要告诉他人。
我很木讷地点头。
后来他的家长来了学校,他被接走了,却再也没回来过。
我总是感到极歉疚的,我们学校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来这里的人个个都有着光明的未来与似锦的前程。
可他,似乎就被我毁了。
他说,不知道未来该怎么样了,也许是去广州或者上海。
他说,在学校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
他说,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7
晚自习下课,我打开手机,是他发的消息,一条语音——我要走了。
我问:“要动身去广州了吗?”他前段时间的打算是去广州。
又是一条语音——离开这个世界。
我突然一愣,遂给他打电话,打不通。
我给他打QQ电话,通了,两边都是长久的沉默。
我跟他聊天说话,往寝室走,脑子里却是空荡荡一片,不知该怎么做。
我跟室友打过招呼之后,去了寝室对面空着的房间,坐在阳台边缘,除了倾听与确认他还活着以外全全然无能为力。
约五十分钟后,我问到了他的地点。
我给副班发消息,跟她说明情况,并期盼她能看到。
副班很快回了消息,我一边打着电话安抚他的情绪,一边跟副班打字交流。
副班通知了他的父母,自己也出门去寻他。
“夜色浓重,十一时许,穿行于大街小巷;灯火阑珊,行人寥落,寻觅于街头巷尾。”我第二天的日记。
所幸是有惊无险,他最后冷静下来了,从二十余层的楼顶下来了。
副班看见他了,没有去惊扰他。
我让他到家后按我说的手势给我拍了照片,他随即挂断了电话。
我像是突然从另一个时空回来,恍恍惚惚爬上了自己的床。
昏黄的台灯,暗夜袭来的冷气,未打开的作业,指向十二点半的指针,镜子里哭得肿胀的眼睛。
我翻开作业,却落不下一个字,我的脑袋里想不出事情来。
我掀开被子躺下,用凉水浸过的毛巾盖在眼上,试图进入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
第二天早读时,我眼睛肿得要睁不开,老班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一番,告诫我要和他断了联系。
他说他对我的影响很大,他观察到我最近学习完全不在状态上,生活也变得颠倒。
晚上的英语晚自习,副班把我喊到天台,也劝诫我,她说,她昨天甚至报了警。
她说,能看出他的家人都对他的病感到很倦怠麻木了。她说,他只会是你青春旅程中的一个过客,你的人生还有很长,还会有很精彩的未来。
我后来试图断掉联系却始终狠不下心,我也没有什么光鲜亮丽的人生。
他的家长两个月后来学校办理了退学,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在他被接走的约半个月后收到一封信,日期是他被接走的那一天,是他留的绝笔。
我总觉得对他是抱有极大的歉疚的,尽管所有人包括他都说不是我的错,说我甚至拉他回来救了他一命。
我在日记里曾写到:他是该有更光明的未来的,他曾经的成绩是称得上优异的,但从他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也就慢慢发生了偏移。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导致的。
他现在于市里新开的一家酒吧工作,我没有去过,是他告诉我的。
职业是无高低之分的,但这个年纪的我们还在贪图享乐安逸,他却早已步入社会的洪流。
8
高三十月份,周日,中午放学后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
他说:“我和你妈在学校门口,出来接我们。”
我慌忙拿起手机便往外跑。
他们俩就站在我面前,父亲剃了很寸的寸头,母亲系着玫红色的纱巾。
一路是很无言的,我自幼便寡言,尤其是对于他们。
父母问我想吃什么,于是我们去吃了火锅。吃完后父母又执意要去我的寝室看看,我以要回教室做作业推脱,他们仍是坚持。
他们聊,说寝室的环境还可以,而且只有两个人,挺好的。我剥着妈妈买的龙眼,一言不发。
后来他们走了,回小镇上,我回到教室里。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来找班主任谈话,小小的办公室塞了好几个人,我感到无所适从。
后来便是昏沉沉的记忆,灰色的天,惊鸣的鸟,我搬到了校外。
他们没有知会我便转掉在广州所有的生意,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处小小的住所,这确使我感到唐突与冒犯。
我说,国际商业中心那里有个志愿亭招志愿者,但是十八岁以下要监护人签字诶。
父亲说:“你还去当志愿者?你先把各人的学习搞好才是主要的。我们现在就是专门回来陪你读书诶,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哦。”
我再次沉默,望向死气沉沉的世界。
父亲不允许我看动漫,不允许我看手机,他数次收走我的手机,妈妈争,说你收人家手机干什么,南南还要看网课。那时我便觉得妈妈是很美好的妈妈。
爸爸回小镇找了份工作,妈妈留在市里照顾我,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疫情的到来,打破了举国上下原本平静的生活。
父亲暂时失业了,整个家庭靠着父母这几年攒的积蓄艰难度日。
某日,我的充电器插在了父母房间忘了取。夜里十二点,我知道父母这个点是还没睡的。正当我要敲门时,
我听见父母聊天的声音。
“你的病再拖下去就没有办法了。”妈妈的声音。
“那能怎么办,我要是去医院住着,谁来挣钱?反正医生都说了,得找合适的肾源,等不到就一直等吗?”
我悄悄走开。
高考推迟,我似乎还有前进的机会。
我总想到父亲床头柜那张病历单,我想到我那样怪罪父亲,责备他只会施压不能看看我的心,我想到放学归来时父亲在矮矮的灶台上烹肴,身子弯成一笔坚挺的弓。
高考那日,父亲很慷慨地拍拍胸脯,说:“南南中午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全权负责南南高考期间的饮食!好好考!”
我说:“橘子。”
下午入考场后,我嗅了嗅自己的手,很淡很淡的橘子香气萦绕开来。
舅舅在我初中时结婚,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小姑父被逮捕回国,哥哥独自在加拿大生活,他终于能够与他人通话,他偶尔会给我打电话;那个同学现在仍在酒吧里工作,为生活奔劳;父亲也许在家里研究晚上的菜谱。
橘子的香气萦散开来,像是橘色的精灵在鼻尖舞蹈似的。
我该勇敢上我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