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之筏

2020-12-22 18:47:11

奇幻

美杜莎之筏

1.书信

“从前的人们出海的时候,会碰见“落。”

1957年是特别难过的一年,田里庄稼没有收成,萝卜菜叶子生满虫眼。村民还有吃“观音土”的,吃完肚子几天拉不出来,乡里赤脚医生来看,说是活活憋死的。

到第二年情况更甚,街面上常有饿死的人。

我还没落到那个下场,偶尔还能吃到槐树皮晒干磨粉做成红疙瘩汤。

再后来疙瘩汤都不常有,我爹就偷偷把我送出了门。让隔壁大哥带着我,去西南海边讨生活。

其实走不走差别不大,就像我不知道爹娘有没有逃过那场大饥荒一样,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在海里活下来。

因为我们遇到了落。

“…海面突然出现大漩涡,他们拼命划船以为要死了,结果醒来人好端端在岛上。有人抬头看天,看不到天,上下都是一样的海水,天晴的时候商船和渔船都从他们头上过。”

我看过不少稀奇话本,跟同伴讲:“渔民掉到的地方就是“落”。“落”都是有时间的,一年之后,高岸一样的海水慢慢降下来,等头顶的海水跟“落”的水面一样高,我们就能顺利出去了。”

同行的几个人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只有黄鹄眉头还皱着。

他手里还剩最后一个猪肉罐头,这种金贵洋货我们都没有,黄鹄每次拆开只小心分我一口。

他很严肃地说:“咱们还是得走。”

黄鹄鼻梁上戴着眼镜,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文化人:“这个岛上未必只有我们几个人。”

海岛上有沙滩也有岩洞。

昨天夜里我们在岩洞里发现了些人骨,可能是遇难者的骨头,潮水把尸体送了上来。

黄鹄摘下眼镜,往镜片上滴了一滴水,骨头上细节都被放大了出来:“你仔细看看这些骨头。”

我不懂得一具骷髅有什么好看的,但黄鹄这么要求,我只好凑近了瞅,这一看居然看到上头有金属痕迹:“这也不像砍刀啊?好像是刮痕?”

“是刮痕,”黄鹄抖干镜片上的水,“用刀一下一下将皮肉从骨头上剔下来,每一块骨头上都有。”

死人我本来不害怕,听他一说顿时汗毛四起。

黄鹄接着说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这些人并不是死于海难,他们漂到岛上时还是活的,是别的东西吃了他们。”

2.书信

当晚例行围谈后,大家都觉得黄鹄说的对,还是得尽早离开这个岛,哪怕我们的棚屋已经搭好了雏形。

第二天棚屋的主梁就变成了筏子。

我们一共七个人,木筏重新做好的那天下午,黄鹄根据植被分布规律和洋流流向,甚至晚上海风吹到脸上的温度,猜测我们不出半个月就能回到岸上。

黄鹄是读书人,我们自然无条件相信他。

可实际上第三天晚上就出事了。

“救…救我…”我是被一阵气若游丝的声音喊醒的,醒来发现大喜的腿被卡进木筏很长时间了。

黄鹄先过去看情况。

“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是砍断木筏的绳子,把大喜的腿放出来。”可是这样会影响木筏的牢固性。

“第二个办法是,”黄鹄说,“砍掉他的腿。”

他们选择了第二个,我冲过去要拦,但我没法替多数人做决定,筏子一旦被拆,就没法支撑我们回到岸上。

“只是一条腿,”同乡大哥按住我的肩膀,“有强子在,他死不了。”

强子是屠夫,他杀过公猪,也替母猪接过崽。

我不敢去看,只听到大喜的声音嚎了好半晌才停。

不知道为什么,强子砍下的那条腿并没有被扔回海里,而是吊在筏子后面跟我们一路飘着。

这样又飘了几天,大家的眼神都变得有点奇怪,时不时往筏子尾部瞧。

我顿时明白了,是岛上那堆剃得干净的骨头提醒了他们,人肉也是可以嚼碎吞下的,可以被当做食物。

一种巨大的不安瞬间笼罩了我。

我头皮一阵发麻,惊惧极了,死死盯着筏子后面拴着的腿,一条腿是远远不够几个成年人吃的。

那么,他们会把我当成食物吗?。”

3.意外之财

“强子?你说范国强?早死了。”

“死四五年了,他儿子站人群里认不出来,身上孝衣都没穿,还是堂前一跪别人才知道那是他儿子。”

书记替我遗憾:“你还是别处再问问吧。”

我点点头。

镇子我回来得少,每年清明除夕过来祭拜一回,待不过当天就走,镇上也没多少熟人。

范国强自然也不是,我舅公书信里提到他,我就侥幸过来问问。昨天老同学才把这封信送到我手上,中间颇费了一番周折,毕竟这信搁置了十几年。寄信的人是我爷爷的堂兄弟,算起来关系有点远了,收件人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

只是这镇子里,能收这封信的人也只剩我一个了。

我舅公早年离了乡就再也没有回来,有没有后代也不知道。而市里新修高铁,要从我们家乡过,舅公家的老宅子非常幸运处在镇子边缘,要拆了给铁轨让路。

因着一层亲故,我每年祭奠先祖时也顺带祭一祭舅公父母,所以文件下来镇里第一个就找到了我。

“拆迁费得有百来万呢!”书记揶揄,“虽说几十年过去,人可能都没了,但也不能凭空让你得便宜,你下边去寻寻,起码弄张死亡证明?”

这等好事我当然答应。

可惜信里的“强子”已经去世了,我“求财之路”还没开始就遇到了滑铁卢。

4.出发

落?什么是落?

我看完信第一行就懵了,不得不临时查资料。

“…海水至彭湖,势渐低,近琉球,则谓之落漈。落漈者,水趋下而不回也。洋船至澎湖以下,遇飓风作,漂流漈中,回者百一。盖海水之中,又有急流以海水为崖岸焉,斯亦奇矣。”

查完我更是头疼,海水起高崖?还一年才落下?

我只看明白一点,舅公他们出海了,而且遭遇海难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既然都说他们当年是去往西南,信里又提到了海,我心里一合计,当即买票去广西碰碰运气。

我想去找这位老前辈,私心自然占了大头。人没在就轻松了,按书记说的找当地开一张死亡证明就行。

但万一没死呢?

这么想着我反倒怕他不死了,琢磨着要是人没死,趁他还不知道家乡事,直接把人骗去孟买,找当地医生开一个得了。

听说他们兼职给活人开“死亡证明”,收费12万,这两年不知道涨价了没。

我还盘算各种“性价比”,旁边位子来了一对母子。

我向来不好搭理人,直接头冲着窗玻璃假寐。只是这对母子实在聒噪,说话语速快,声音又厉,像把小凿子一样一下下往耳朵里凿。

而这竟然还不是终点,在此后的大巴上我又碰见他们,绿皮火车上又撞见他们,很不幸被“高音喇叭”陪伴全程。

说来我也是傻,把信翻来覆去看半天没看出头绪,最后还是突然想起来信封上有邮戳。

我好歹是没买错票,目的地不远了,是一个滨海小城。

5.信是假的?

“没错,是我们这儿发出的。”邮局姑娘看了眼日期,“九八年的信?十几年了。”

我急急点头:“寄信人是我舅公,你们对他有没有点印象?”

姑娘摆头:“我们人都不知道换了几批,那年月又没个摄像头。我帮你问问老员工。”她一边打电话一边继续贴贴写写。

突然咦了一声:“你这个邮票?”

我疑惑:“邮票怎么了?”

姑娘直接把电话一撂:“这邮票是03年才发行的,你这信哪里来的?”

我心里一咯噔,接过信封,邮局姑娘好心翻出邮票册子给我看:“喏,还是纪念版,你这邮票要是有全套的话,现在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呆立了几秒钟,对她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

6.奇怪的人

九八年的信封上不可能贴着03年的邮票,怪不得那信没称呼没落款,与其说信件不如说是日记。

有人找到我舅公这些日记,小心拿信封封好给我送了来。

我自然有些气急,信是梁明找到给我的,合着当年同窗之情都喂了狗,出去给他打了个电话,劈头就骂:“弄这么个东西,你存心戏弄我呢?”

梁明也有些不好意思:“有个老板找到我,叫我把东西加工一下,装作是你舅公寄来的。”

“那人是谁?”我警觉道,“东西真是我舅公的,他又是怎么拿到的?”

“人家没想害你!”梁明生怕我多想,“你舅公当年南下,就是他们祖上牵的头,去人家南边的富春工厂打工。信是他们负责人收拾旧物收到的,到底是亏心,也怕你们事主责怪吧,就想了这么个方法还给你。”

梁明说完等半天,我电话也一直没挂,他还怕我不相信:“怎么了?这回我真没骗你!”

我长叹一口气,把电话挂了。

其实这事不怪梁明,他充其量可能真收了点钱,帮人送封信。

而我这边情况,可能比他说的要遭。

因为隔着玻璃,我又看到了那个奇怪的人。

实际上从我下高铁就看见他了,他长得倒不是多有辨识性,只是那张脸给我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而让我不安的是,两天前的高铁站,现在在小镇街头,同样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我都十分能断定,他是在看我。

7.派出所

我从老街走过去,沿海人家门口都晒着海鸭蛋。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船,到处都是鱼腥味。他们靠海鸭蛋和捕鱼为生,还养珍珠,这儿的珍珠便宜,两百块钱论斤称。

我装模作样跟小贩议价,那人还是不紧不慢跟我后头走着。

小贩看出我心不在焉:“180要是不要啊?”

我赶紧扫码付钱,悄声问他:“附近有派出所不?”

他称好珠子塞我怀里:“前面路口左拐。”

也幸好地方不大,我再走没多远就看到了派出所。

人还紧紧跟着,我心里有了主意,脚步放缓,等后面那人越来越近,离我一肩远时,我几乎疯了一般冲进派出所里,高声嚷道:“抢劫了!”

这个念头是瞬间起的,那人完全没料到,一下子呆掉了。

民警们轻松把他逮了进去,而我坐在板凳上等着做笔录。

我头垂着,毕竟是报假警,一边等警察叔叔批评教育,一边想着怎么套几句那人信息。

没多久警察就出来了,那人跟在后面,挺礼貌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差点愣住,警察同志开口,竟然是调解的意思:“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虽然05年在南宁有过一起盗窃,之后十来年安分守己得很,汶川地震还给捐了款。”

他又看我:“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我们在他身上没有发现赃物。”

我赶紧站起来:“那倒没有…”

“那就只是一场误会,”警察说,“二位在这张调节协议书上签个字就可以出去了。”

我被带到长条桌前,对面人看着老实敦厚。

这样不行,我想了想,跟警察同志说:“我可以看下他身份信息吗?”

警察还没表示,那头他自己把身份证递过来了。

8.贺祥

贺祥,1978年生人,籍贯山西。

我第一次直视他,他也大方看着我。

说实话我很想问他到底为什么跟着我?但又怕拿不出证据,让警察觉得我是被害妄想症。

签完调解协议书,我想既然来了,干嘛不问问舅公的事情呢?

等贺祥走远,我才闪身回到派出所,先前那小同志看到我:“怎么了?调解不满意?”

我摇摇头:“警官,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成栓的人?六十年代从苏北来这里,您这儿能不能查到一丝信息?”

我把籍贯生辰全都报过去,心里还是踌躇,那个年代怕是还没有“外来务工人员”登记这个说法。

没想到他们一查,居然真给了我回馈:“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叫林泉,他是我舅公。”

“去滨海路派出所吧。”警察已经开始拨号码了,“我跟那边打个招呼,你过去问问。”

9.“贺祥”

可没想到我刚出派出所,走到拐角,突然被人拧住肩膀反扣到墙上,我惊恐大叫,求救声还没出口,一张警官证怼到我面前:“你跟贺祥什么关系?”

我大叫:“我不认识他!”

他脸色很严肃:“那他为什么跟着你?”

“他还跟着我?”我刚要探头往外看,被便衣一把拽住。他从我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又打电话不知道跟谁核对我身份信息,我手臂快要断了的时候终于被他放开,他也没有道歉的意思:“这个人很狡猾,要是再出现在你周围,随时跟我联系。”

“我报过警了,”我小声说,“警察说他确实偷过东西,现在已经从良了。”

面前警察还是摆头:“偷东西的不是他,这个人非常危险,”他似乎非常怕我不相信,耐心解释,“他花了很长时间用义工的身份靠近某所监狱,观察监狱里的犯人。”

贺祥观察的标准有两个,一是山西籍贯,二是轻罪。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相貌跟籍贯有一定关系,他挑中的那个身材跟他肖似,最重要的,眉心跟他一样藏了一颗痣。

饶是如此,他完成这项计划也用了整整三年,三年里盼来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在真贺祥出狱的时候他杀了他,然后,理所当然取代了他。

10.舅公的包裹

好半天我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脚步虚浮跟人告了别,又匆匆往滨海路派出所赶。

可怜我那时被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冲昏了头,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便衣警察的身份。

到了派出所,有人领我去取东西说:“滨海路有个租户叫林成栓,年初房东翻新屋子把他东西送了过来。”

他交代完就走了,里面姑娘找到了包裹问我名字。

“林泉。”我说。

“李泉?”

“林泉。”我递了身份证过去。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好在我手里有书记介绍信,本来是为开“死亡证明”的,这下算是证实我跟林成栓的亲属关系。

包裹不大,貌似也是书信一类。

那姑娘年纪很轻,我多问两句也问不出什么别的,以防万一又跟她要房东联系方式。

她很谨慎:“您留一个联系方式,我跟房东联系一下,回头让他打给你。”

我点点头。

刚出派出所我居然又看到刚刚那便衣警察。他看上去十分匆忙,正在接电话,我打招呼也不知他看没看见。

11.死人

我订的酒店面朝大海,落地窗前是遮天避日的蓝。

只可惜这种轻松紧紧维持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急促破灭了。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强忍着火气去开门,居然是高铁上那对母子,确实来说是那个男孩,昨晚他们报的旅游团刚到这里。

他神色非常惊惧,话都险些说不清:“死…死人了!”

“谁死了?”

我刚问完走廊另一端传来喧嚣,竟然是昨天新住进来的房客死了一个。

“都别看了!”酒店保安把围观的人往外轰,“窗户没开,洗澡时间太长憋死的!”

我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信,他这么说肯定是为酒店考量,警察都还没到呢。

而我个子高,尸体拖出浴室我分明看到,那人胸口上有一个红瘢痕。

指甲盖大小。

死人胸口这部位因为长久不见太阳,肤色还挺白,那块红斑闭着眼睛都没法忽视。

“高音喇叭”胡大姐给我递了杯热水。

我表情有点严肃,实际上是在思考,她可能以为我是被吓到了。

“你去看看你儿子吧,”我跟她道谢,“这场面怕是会留下心理阴影。”

那个男孩,我就叫他小胡吧,直愣愣地立在房门口,根本不敢过来。

保安还在驱赶围观的人群,我本来要走,不知怎么看到桌上的帽子有些眼熟。心说不是吧?这帽子好像跟昨天那便衣警察的一样?

我心里隐隐不安。

一阵铃声忽然响起来,酒店里嘈杂,开始大家都没注意,许久才发现那居然是死人的手机。

保安本来威风得很,连续不断的铃声终于叫他吓了一跳。他手颤着半天才把手机从死人裤兜里拿起来。

是,电话是我打的,我将那警察设成了快捷联系人。

我几乎是冲回了自己房间。

死的人可以断定就是那个便衣,可我分明瞟见他皮肤上大面积纹身,他不可能是警察。

那这个“假警察”哪里来的?

12.两封信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冷静半天才有力气梳理这其中关联。

我舅公林成栓父母已逝,妻子成谜,他跟这世上的联系只剩下了两封信。

梁明说富春工厂的人让他转交信件给我。

这是第一封。

舅公前房东找到信件,通知富春工厂来领。

这是第二封。

而我因为突然到访,先他们之前拿到了第二封信件。

派出所姑娘的那声“李泉?”,我在派出所门口与“假警察”的偶遇,都能说明这人怕就是替富春工厂来取第二封信的人。

可他为什么死在了这里?

我缩在屋里整整一天,到第二天下午我听到消息,说酒店查房查到毒品,这人有吸毒前科。

吸毒而死,这事情看着就这么了了。可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死在我面前,真的只是意外吗?

我又神经质地翻看舅公的信。

但我把自己那点可怜行李翻半天,愣是没找到它的踪迹。

是姓李的“假警察”拿走的?

不对,如果他偷了信,应该连夜就走,而不是还有闲心洗个澡最后死在浴室。

但是,如果觊觎这封信的不止一伙人呢?

那么就是说,在我自以为获得安稳睡眠的那个夜晚,有另外一个人,杀了前来偷信的“假警察”,并且最终取走了信。

这个人是谁?

13.房东来电

贺祥?

我没料到找个亲戚能闹出这么大一堆事,想得越多就越有些胆寒,我甚至想立马买票回家了。

“假警察”的说话到底是真是假?如果他是为拉拢我编套谎言就算了,万一是真的,贺祥那个疯子真朝我下手怎么办?

手机叮的一声,我给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划开手机,一条短信躺在收件箱里:

“【招联金融】您本期应还款8865.3元,还款日为06月01日。请确保还款银行卡金额充足,以免扣款失败导致逾期而影响个人信用。已还请忽略。”

虚惊一场,我有气无力。

不过这条短信也打消了我打道回府的念头,不管怎么说,舅公还是要找的,毕竟我手头窘迫。

可现在信件也丢了,我身上除了书记介绍信半点线索都没有,也不指望派出所能帮我找这个不知死活的人。

还是得从房东下手。

我把脸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研究了一番,想着要是态度诚恳一点,说不定能从派出所小姑娘那儿搞到房东消息。

手机刚举到眼睛,屏幕突然就亮了,铃声吓得我差点没把手机丢掉。

“是林泉林先生吗?”

声音很陌生,我谨慎问了句:“您是?”

那边说:“我是林成栓的房东,派出所说你要找我?”

14.对峙

我没有被天降喜讯冲昏头脑,小心翼翼跟他核对了地址,确定跟派出所说的一致,在滨海路辖区才放心去了。

但我还是没料到,等我到了地方,等我的居然是贺祥。

房子是沿街的,外面还能听到人声嚷嚷,我脚踩在门缝边,不进也不退:“是你打的电话?”

贺祥摇摇头:“不是我,房东被我撵走了。”他居然掏出自己那张身份证,“跟你介绍一下,这个人不是我。”

那“假警察”说的是真的!我几乎转身要跑。

他神色平静:“不过你可以继续喊我贺祥,这个不重要。”

我心里骂了一句:“有人告诉我你的来历,这么多年你就一直没露馅?”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不能只凭一张脸就判定人身份吧?

贺祥还真为我答疑解惑,他抬起了手,告诉我他把别人的手移植到自己身上,而早年公安系统对犯人只录入指纹。

“有点小案底反而是保护色,”贺祥笑了一下,“警察一般查到盗窃最多会备个案,不会再往下查,再查下去都是干干净净。”

我皱了皱眉:“既然不想犯事,那你干嘛跟着我?”

贺祥眼见着消沉了些,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只想回家。”

我又是恐惧又是好笑,我又不是人体GPS:“你家多远?南极都通邮轮了你怎么就回不了家?”

贺祥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你对我特别戒备,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我僵硬地点点头,其实也是昨晚上做梦才想起来:“我小的时候,镇上来了个马戏团。”

简单说了两句问他:“牵骆驼的那个人是你吧?”

贺祥有些惊讶:“原来是这样。”

大太阳底下,他这些神情确实不像个恶人,我不由得放松一些:“那你跟我是同乡?”

“算是吧。”贺祥却没心情叙旧,“你要找的林成栓我也在找,我跟着你只想套套消息,你不用对我那么大的敌意。”

我小心翼翼在他对面坐下来:“你借房东的名号把我骗来就算想说这些?”

贺祥说:“林成栓的信,能给我看看吗?”

我开口又要骂人:“那信不是你拿的?”

他眉头皱起来:“信丢了?”

15.旧事

他表情不像说谎,否则信在他手里,他也没有再见我的必要。

但对贺祥我还没有充分信任,于是留了个心眼儿:“那信我看过,里面确实有些重要东西。”我看他果然有几分急切,“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跟我舅公是什么关系?”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好像把他难住了。

“算是朋友,”他说,“当年我们几个人一起离的乡。”

怎么可能?我心说,那你起码是我爷爷辈了?

我凑近了去观察他的脸,同时贺祥开口:“你上次见我什么时候?”

大概两三天前吧?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是问这个:“马戏团那次?十几年前,我小学刚毕业。”

盯着瞅了老半天,说实话这就是一张特别普通的人脸,离帅气差得远,但也没丑到让人印象深刻。

我刚要别过头,突然意识到他问话的含义。

“你…你样子好像一点没变?!”

十几年了,这人居然一点都没有老!

贺祥知道我不相信:“我们当时有十来个人,去了南边富春工厂,他们招我们其实是做矿工。”

这个信里没有写,我疑惑:“去海上挖煤?”

贺祥说:“不是,我们经马六甲海峡去缅甸,那时候流行一种红宝石,叫鸽血石,珍贵得很。”

我便渐渐知道了,他也遭遇了海难,是我舅公信里那个筏子上的人。

滨海城市阳光热烈,我心底却有些发凉。那个筏子上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他对我舅公到底是什么立场?

“我知道了,”我含糊道,“信没丢,回头我拿给你。”

贺祥居然也不纠缠,他甚至起身帮我拉开了门。

16.凶手是谁?

我从屋子里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人脑子会不会有病?把故事里的事当成自己的?

如果他真是那场海难亲历者,几十年了为什么没有一丝老态?

难不成他们成功找到了鸽血石,而那石头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但这也不对,范国强也是他们同行,这些年我还是见过他几面的,老得像截枯木头。

不过当务之急,我得先找到偷信的人。

我一路往回走一边想,从苏北小镇跟着我到这里的人其实不是贺祥,而是那对胡姓母子。他们因为做事太高调,反倒一直被我忽略了。

我脚刚踏进酒店大门,前台把我喊住:“林先生,警察找!”

我刚开始还有点懵,瞬间反应过来,怕不是我无意间打给“假警察”的电话叫真警察发现了。

没多久警察就过来了,我跟他们坐警车一起去了警局。

“初步断定是混合药物中毒,”法医说完看我不懂,多解释了一句,“简单来说,就是海洛因和阿普痤仓一起吃,它们一个止痛一个镇定,产生的复配增效效果能致命。”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很多吸毒的都是这种死法。

审讯员问我:“你跟死者先前没有联系?”

我摆摆头:“他说有人跟踪我,留了电话好联系,除此之外就没了。”

“跟踪我的就是前些天那个贺祥,”我跟一个眼熟的小警察讲,“还是你们给调解的,说是一场误会。”

小警察点头:“是有这事。”

“那对于死者,你当时也在现场,除了误拨电话外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审讯员问。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死者那张脸慢慢浮现,我当时确实觉得不寻常,是什么不寻常来着?

红斑?

我一下子坐起来:“他胸口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红斑!”

17.试探

从派出所出来有点晚,我再进酒店大厅时看到三三两两聚了些人。

胡氏母子也在,夕阳西下,日晒不那么强烈了,他们正准备出门游泳,女人往身上反复涂着防晒霜。

她儿子站在一边,身上有种同手同脚的僵硬。

“警察怎么说?是不是吸毒死的?”保安忍不住了问。

“不知道,他房间在监控盲区,还在查。”我实话实话。

“挺可怜的,”我佯叹了口气,余光看向女人那边,“死得不明不白。”

果不其然她动作停了:“哪里可怜?吸毒的,死一万次都不可惜!”

我嗯嗯了两句,又看向她儿子:“毕竟是一条人命,是吧?”

她儿子眼神有点木:“啊…是,”女人眼睛一瞪,他赶紧改口,“不是,吸毒的活该死!”

我眉头一簇,女人生怕儿子又说出什么,赶紧拽着他离开了。

我便几乎能断定,人是他们杀的了。

“红斑?”当时在警局里,法医蹙眉,埋怨民警,“你们怎么没说?”

民警摊手:“什么红斑?”他们全都看向我,“我们搬尸体的时候没有啊?”

他们把我按在桌子上,给了纸笔让我画下来。

法医把纸拿过去,一个圆他盯着看了半天:“这个红斑在死者什么部位?”

我就又站起来,我穿着衬衫,在自己身上比划:“大概是心窝这里…”

比划完我自己也愣住了,我瞬间明白了那红斑是什么。

因为我手底下摸到了一颗纽扣。

“死因是窒息,”法医也明白了,“海洛因和阿普痤仓同吃,致死率不是百分之百。”

我盯着女人的背影,直到她跟儿子走下沙丘去往海滩。

我冷哼一声,转身回自己房间。

我房间跟他们房间连着,凶案发生那天早上小胡来喊我,大约就是那时候他趁我出门偷走了信件。

18.帮手

我本身是个良民,没做过什么坏事,对偷东西更是没什么经验,即使那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在屋子里踱半天,迫不得已我又去滨海路找贺祥。

他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了,我坦白得很干脆:“信被我弄丢了。”

我怕他打我,赶紧又说:“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富春工厂派了人监视我,怕是对你们当年挖的鸽血石不死心,不过人昨晚上死了。”

我说得又快又密:“杀他的人我已经知道了,是一对从高铁就开始跟着我的母子…”

贺祥认真听着,听完也不好奇人怎么死的。

我只好自己接话:“有人按住他的胸口,让他窒息而死,但是人在失去空气时,求生本能会让他拼命挣扎。可是现场一点挣扎痕迹都没有,这说明,杀他的人至少两个。”

一个人坐在他腿上按压胸口,而另一个人制住他上半身。

“我已经试探过,母子俩神经都绷着。相信我,杀他的人就是他们,信也在他们手里。”

“我知道了。”贺祥拿起衣服就要出门。

我跟着他身后,被他一把拦住:“你留下。”

这我哪里肯干?贺祥看我的眼神有些冰冷,我忙表示:“我不要你们那什么鸽血石!我就看我舅公是不是还活着!”

这话是真的,相比待价而沽的鸽血石,我更青睐真金白银的拆迁款。

贺祥应该一下子就看穿了我,但是终于没有再拦。

19.信

“他们带上我,是当做储备粮吗?

我心里紧了紧,把罐头片攥紧了,它割伤了我的手,也许它也可以划掉某个人的颈动脉。

在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黄鹄也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身上没有任何鱼类或者人类制造的伤口,但是人就是死了,尸体硬邦邦地挺在木筏上。

到最后我只记得黄鹄的绿色牙齿。”

信件在这里停了几行。

“绿牙齿是什么?”我乍见光打了个喷嚏,“黄鹄变异了?”

贺祥看了我一眼,眼睛又回到信上,他摇头:“铅中毒,他罐头吃多了,发疯似地带我们送死。”

我继续跟他一起看信:“我们被月亮推着漫无目的地游,一天晚上下弦月刚升起,强子发现了一个岛,我们又回到了原处。”

中间又空了很大一段,信纸最后出现一行字:“但是我们得救了。”

我眨眨眼,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因为信纸中间大段的空白,最后那句“得救”似乎不像是喜讯。

贺祥没什么反应,脸色甚至比来时更沉重。胡氏母子呜呜呜呜喊得我心烦,我走过去又给他们绑了一层胶带。

“他们不是一起逃出去的,”贺祥说,“出去的只有范国强一个人。”

这下轮到我愣了,因为没人会在“日记”里说谎。

贺祥又看被我们绑住的人:“他们应该是他后代。”

他搜出两张身份证递给我,从名字上看,男孩应该是他孙子,那这女人就应该是他儿媳妇了。

镇上人说范国强老年跟晚辈关系闹得僵,葬礼上亲儿子连个孝衣都不穿。

我以小人之心猜了一下,估计也是遗产问题。

毕竟他们那一队人,原本是去缅甸挖鸽血石的。好不容易盼到老爷子断气,结果一点身后物都没有,可不把人给气坏了?

20.皆为利来

我把水果刀比在小胡脖子上,让胡女士开口:“你来找鸽血石?范国强死的时候不来,现在跟着我顶什么用?”

“谁说没来找?”女人呸了一声,“我男人就是来这里,不明不白死了的。就是昨天那吸毒鬼来报的信!还以为你家老头知道得多,谁知道写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富春工厂那边也是这样想的,我舅公的遗物派出所最初是请他们帮忙转交的。他们自己失职导致员工送死,却又笃定当年那批人私藏了鸽血石。

我用胶带把她嘴封回去:“等天一亮,你就带你儿子回去,不要报警。”我替她分析,“如果你报警了,我就会被抓起来,你也什么都得不到。而且我会把你们杀人的事供出来。”

女人呜呜两声简直要吃了我。

我把水果刀扔在他们脚边,跟贺祥出了门。

“你说活下来的只有范国强?”我问贺祥。

这不对头,那我舅公是怎么回到岸上写下这些信的,而且以一个劫后余生的人的口吻。

贺祥有些颓败,信的内容对他没什么用处。

对我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我还是舅公影子都没抓着。

我刚要叹气,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逃出来的只有一个人,那么,我面前这个人是谁?

21.梦境与真实

我又一次追问:“你那天去火车站干什么?真不是专门逮我?”

贺祥摇头:“第一百零一次尝试回家。”

鬼才信他!回家你跟着我?

他看出我心思:“因为你居然能看到我,并且逃跑了。”

我被这话吓得双腿发软,惊恐地看着他。这人真的是鬼!

而他反倒小心翼翼了:“你小时候真见过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这件事,贺祥又说:“你有同学吧?你可以打一个电话,也可以多打几个。”

我这时候打电话干什么?喊人给我收尸吗?

但我还是照做了,首先打给梁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学时候,镇上来过马戏团?”

“什么马戏团?”梁明声音很困,“大半夜的,说什么梦话呢。”

我只好挂了电话,连续打了几个,其他同学都是一样的回答:“林泉,你在做梦吗?”

在我们小学时,镇上根本没有来过马戏团。

我挂完电话,怔怔地看着贺祥。

“他们没有说谎,你也没有做梦。”

贺祥一把抓住我的手,我能感到温度,是活人的手:“我确实去过你们镇子,跟着一个马戏团。”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了:“而你居然能看到我。那天在高铁站,那么密集的人流,你一下车就看到了我。”

我简直不敢动:“派出所,那…那些警察不是也能看到你吗?”

“只有这里,只有这个小城。”

贺祥说他回乡过,但家乡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苏北小镇了:“不光是时间带来的变化感,在那里我压根就不存在,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就像一个太阳底下没有影子的人。”

22.落

我脑子轰的一声,几乎立马就想到了“落”。

出海远行的人经常会不自觉掉入另一个国度,撇开中外奇谈不说,从科学层面上讲,时空也确实不止一个。

“尝试很多次我才意识到,”贺祥说,“是时空交点发生了置换。在另一时空里,不光时间度量标准不同,甚至引力场都不同。但是在时空交点上,换过的时空还会互换回来,并且周期不变。”

所以海水才能起高崖,一年之后又落回海面。

“这个地方非常接近节点,所以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可以看到我的。换个说法,越接近节点,我的世界就越和他们的世界重合。等我离开这个小城一定距离,本原世界就没有我的痕迹了。”贺祥说。

我听明白了,但我注意到他用词变了:“他们,的,世界?”

“是的,”贺祥说,他看我的眼神忽然带了分怜悯,“你有没有重新思考过你跟林成栓的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总不能我是他私生子。

“木筏上一共七个人,逃出去一个,死了四个。”最后他说,“剩下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

23.月光

我们已经走到了码头上,月光下渔船游轮发着鬼魅的银光。

我差点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贺祥明显无心开玩笑:“你可能不知道,林成栓当年离乡时,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儿童,外貌和性格都处在“塑造期”,贺祥说:“所以我一开始才没有认出你。”

我声音有点打颤:“你凭什么认为他就是我?”

“林成栓有个小毛病,”贺祥突然打开手电筒,我鼻子发痒没控制住,打了个喷嚏,“突然被强光照到时,他总会打个喷嚏。”

贺祥说:“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而你居然也是。”

我心底发寒,觉得贺祥肯定是发疯了,他怎么敢把写信的人和我当成了一个人!

那疯子还在继续说:“我们在海上漂流的时间不到一年,但是岸上全变了样,仿佛几十年都过去了。”

重新过去的不止是时间,还有他们的社会关系,那场饥荒已经遥远到被人遗忘,他们根本没办法向人打听那次可怕的灾难。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两人做了决定,重新回到了海岛。

那之后他们往返岸上多次,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终于有一天,贺祥准备重新上岸的时候,林成栓摇头:“我不走,我留在这里。”

他要留在这里,再等一次“落。”

两人第一次吵架,因为海洋这么大,没有人知道“落”在哪里,更没有人能确定,“落”那边的世界就是他们原来那一个。

“但你还是赢了,”贺祥对我说,“你等到了“落”,回到了我们原先世界。”

虽然迟了二十年,但我归来时依旧还是孩童。

我以孩童的身份被人收养,又二十年过去,我正以自然的规律慢慢长大,而贺祥却一直都停留在那里,缓慢的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贺祥几乎是祈求,他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个龙钟老人的光:“带我去找“落”!我都八十岁了,我想死在自己家乡!”

24.林泉,林成栓

我没想到贺祥居然搞到了一艘游艇。

“放心,监控只拍到了我,”贺祥宽慰。

我不是怕这个,“贺祥”这个身份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现在他蓄意犯罪,是打定主意背水一战去找“落”了。

我犹豫不敢登船,正要跟贺祥再商量商量,身后急促传来脚步声,那对母子不死心居然还是跟了上来!

女人手里拿着我刚刚那把刀,他儿子不知从哪儿抓了只鱼叉:“你舅公就是个骗子!强盗!”

她跑得气喘吁吁:“独吞宝石的是他,房子拆迁也是他!怎么好事全落到他头上?”

我还不理解这番指责,但女人骂骂咧咧终于让我听了个明白。

看来范国强从木筏逃生之后,他编造了一个众人争夺珍宝,而他侥幸生存的骗局。我本该是气的,却又有些心酸。如果不靠编造谎言,他要怎么才能忘掉那段诡谲惊恐的记忆呢?

“林泉!”

贺祥突然喊我名字。

我刚回头,那男孩猛地冲过来,耳边鱼叉划拉一声,右肩膀传来刺痛,我一摸满手的血。

女人也疯了似的朝我扑来,贺祥纵身跳到岸上劈手夺过鱼叉,那儿子被他推下海,接着女人被鱼叉直直挑起,被贺祥扔在了消波块下。

一切发展太快,我捂着伤口脑子全空了,直到被人拽上游艇:“你怎么杀人了?”

贺祥并不管他们性命:“你还是不相信你是林成栓。”

他第一声喊的林成栓我没有回头。

我心脏抑制不住地颤抖,我其实都记起来了。

那些信件仿佛就是一个引子,被我遗忘二十年的事情草蛇灰线一般从我大脑的罅隙中涌出来,它成了我的沉珂心病,所以在我小时候,我看到了马戏团。

25.出海

岸上忽然亮起手电筒的光,三三两两越聚越多,保安说话声,狗叫声越来越近。

贺祥匆匆解了缆绳。

一个小警察朝我们这边招手,拼命喊着什么。

“他们把我当成杀人犯了!”我劝贺祥把船开回去,“是他们先动的手,最多判我们过失杀人!”

“别紧张,天这么黑他们暂时发现不了尸体,”贺祥按住我肩膀,“他是说刮台风了,叫我们不要出海。”

但他的船依旧往海里开,小警察在岸上拼命挥手。

而台风今夜没有来,海上微风细细,月亮在海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贺祥不时调整着航向,我们的船越靠越近,直到稳稳当当停在月亮中央。

“我弄不明白你怎么逃出去的,”他在月亮下歇息,“你说“落”会不会是个活物?每次只肯从牙缝放走一个人?”

贺祥直勾勾盯着我,我知道他是在指责,那些年我天天观察日月潮汐,是我因为恐惧和私心,夺去了他逃生的机会。

我捂着脖子上的血,生怕它流到海里引来鲨鱼。

但是贺祥无意用我引鲨鱼,他撕下衣服帮我包好伤口,我知道他在等别的东西。

贺祥突然咧嘴,从怀里掏出信件:“这些信是你因为亏心,给我指路的是吧?”

信纸被他一张张摊在甲板,页码连起来,其实是一个坐标。

富春工厂的人因为信上太多莫名其妙的空白和缺行,猜测这是什么藏宝密码,哪里知道其实只是一条“逃生路线”呢?

周围越来越静,静到我连自己的呼气声都觉得刺耳。

月亮好像又大了一轮,我脑袋有些眩晕,看着它好像越来越近了,几乎要跟我撞上。

没多久我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不是失血带来的眩晕感,我们的游轮正在月亮下被拖入一个大漩涡。

贺祥终于起身,他穿上了全套的潜水设备,将自己跟游轮绑在一起。

月亮越来越近,几乎要将我压碎。我从甲板上滚落,而咸水并没有呛进我的口鼻。

海水从我头顶流过。

贺祥成功了,我想,我明白自己又回到了“落”。

席里科画《美杜莎之筏》,他画的不是遭受海难的人们,他画的是最后一刻得救时,照到那群人脸上的光。

那是一道曙光,是希望。

不过席里科本人并没有被曙光女神眷顾,听说结局很是凄惨。

而我自己,我还能再活一次吗?

我不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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