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西域大漠中的一处古城里,鲜血染红了每一个角落,整座城市里,只剩下了一个活人。
这古城名为朗月城,背依绿洲,每到夜里,必为明月郎照之。
数百年来,月光一直眷顾着这座城,今晚也不例外。
只不过今晚的月光,是血红色的。
一个女子自血月的笼罩下走出,眼神坚毅而冰冷,她衣着破碎,可容貌身段都完美的无法形容,皓腕上缠绕着一条青红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要去向何方,但西域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女子招惹不得,一旦遇上,立刻远逃,莫要迟疑。
女子走出古城后,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视线也变得模糊,同时感觉头痛欲裂,一瞬间连行动都艰难无比了。
终于倒在沙地上,女子大口喘息,冷汗直流,身子一直在颤抖着,很久才停下来。
等到她重新站起来,月光映照在她的眼眸上,看起来空洞而又茫然。
一
清明,冰雪消融,草木流青。
大漠之中,景逸默然独行,每一步之间的间隔都完全一致。
他已这样远行了多次,每一次都是一人一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有人曾于数年中在不同的地方见到过他,问他这些年可曾回过故乡。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早已没有故乡了。
在一个玉雪纷飞的时节,他的故乡,他的所有亲人,都与一场大火一起燃尽了。
那天以后,他离开了故乡,开始远行,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在外远行的日子里,他成为了一名捉妖师,并以此为生。
身为捉妖师,但他不会道术,是其中异类,或许也是唯一一个不会道术的捉妖师。
现在他来到这茫茫大漠,是为了完成一个除妖委托,内容是除掉一只藏身大漠的蛇妖。
这是景逸第一次来到西域,他对这里的地貌毫不熟悉,但他不急也不慌,一直坚定地走着。
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是最不宝贵的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景逸终于在大漠中见到了活人。
一个曼妙的身影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似乎伸出手就能够到。
“也许是妖。”
景逸警醒自己,按着剑柄,一步步探了过去。
靠近那个曼妙的身影,他看见了一个伤势严重,行走间摇摇欲坠的美艳女子。
一见到这名女子,景逸的手就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再走进细看,他惊讶至极,眼眶睁得几乎已要开裂。
二
立夏,炎暑将至,阴雷不绝。
景逸找到一个绿洲,饮足了水,当他灌满水囊,一张美艳的脸孔浮在了水面上。
“我渴了。”
从景逸见到那名女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这是女子说出的第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她就俯下身子,捧一手清水喝了下去。
景逸神色复杂,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凌乱而又清澈。
离开绿洲,他们再度步入风沙。
景逸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是妖么?”
女子闻言并无所动,低着头,茫然地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我好像受了什么特别的伤,好多事情都忘了。”
景逸心里一阵针刺似的疼,摸了摸女子的头,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还是暂时和我一起走吧,至少这样,你不会再受到伤害。”
女子瞪大眼睛,看着景逸,惊喜的道:“你是不是认识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知道。”景逸强忍着在内心中汹涌的情感,“你叫秋目,清澈的意思。”
三
小满,谷物初盈,雨水渐增。
半个多月里,景逸和秋目的运气很好,又行过了几个绿洲。
景逸在途中问过秋目想起点什么了没有,秋目都只是摇了摇头。
有一天秋目蹲在沙地上望着大漠上落金般的夕阳,忽然对景逸道:“你是捉妖师,而且现在还在捉妖,对不对?”
“算是吧。”景逸怔了片刻,又立即恢复了正常,“我是靠为人除妖过活的,如果太久不除妖,就会没饭吃。”
秋目问道:“那你现在有没有要除的妖,那个妖厉不厉害?”
“这个嘛……”景逸含糊其词,“厉害也没什么打紧的,厉害的话酬金也会丰厚很多,也是有很多捉妖师愿意去除它的。”
秋目听到这些,沉默了许久,然后又随意地说道:“不除妖,你能不能干点别的?”
景逸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才说:“能,可是我比较擅长捉妖,也适合干这个。”
“真的么?”
秋目忽然站了起来,喃喃道:“人妖真的殊途么?妖真的天生一定比人要邪恶?”
景逸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一些痛苦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已经不愿说话了。
夕阳完全落下之后,夜晚很快就赶来了。
大漠之上的夜很凉,普通人如果没有御寒的衣物,在大漠待一晚上多半要染疾。
景逸对这点寒意全然不在意,把他仅有的一件大衣披在了秋目的身上。
秋目把自己裹进大衣里,一言不发,径直走着,直到天亮。
四
夏至,阳鹿角解,蛙鸣蝉噪。
景逸和秋目来到一处市镇,这里正是景逸接受除大漠蛇妖委托的地方。
委托景逸去除蛇妖的人是一名富商。
富商的耳目遍布市镇,景逸一进市镇,他就已经知道景逸的存在了。
一群人拦在景逸和秋目前面,说富商要见他们,让他们走一趟。
景逸看向秋目,征询她的意见,她点了点头,看起来仍然很是茫然。
来到富商定下的酒馆,景逸直挺挺地坐下,富商坐在他对面,肥硕的肚子贴在桌面上,十根手指上都戴满了各种戒指。
景逸瞧着他,觉得他活像一头挂满金玉的肥猪。
“说吧,找我干什么。”景逸先开口了。
富商笑着道:“别着急,先喝茶,这是江南产的好茶叶,一般人是喝不到的。”
一名浓妆艳抹的歌女给景逸沏上了一杯茶,扭扭摆摆地走到他身后。
景逸对喝茶完全没有兴趣,直接道:“用不着喝茶,其实这次你就算不找我来,我也会来找你的。告诉你吧,你的那个委托我已经放弃了,以后你尽管去找别人,就是不要再来烦我。”
“景兄弟是在说笑吧。”
富商脸色微变,捏着茶杯道:“你的那一手快剑,整个西域没人比得上,若你不去除那蛇妖,又有谁可以去呢?”
“谁想去就去,我管不着……”
景逸话未说完,一条青红的毒蛇突然经过木桌,缠绕到了富商的肥脖上,引起他和众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喊。
“蛇妖!”
“是蛇妖啊,快跑!”
“那披着大衣的女人就是蛇妖,想活命的都赶紧逃哇!”
…………
场面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很多人都看见那条青红色的毒蛇是从秋目的身上爬出来的,他们亲眼看见这条毒蛇展开毒牙,在富商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绿色牙印,要了他的命。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市镇,所有的人都四散逃去,留下一地狼藉。
景逸心中烦乱如麻,但他知道这地方已不能再待下去,追杀他们的人很快就会来,他必须要先带秋目离开,然后才能考虑其他事情。
五
白露,阴气渐重,露凝而白。
离开市镇以后,一整个夏天和大半个秋天,景逸和秋目都在忙于躲避无休止的追杀,直到现在才有一点喘息的机会。
景逸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喝了些水,出了一口长气,对秋目道:“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他们短时间内还追不上来,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
秋目眼神闪烁了几下,青红色的毒蛇缠绕在手臂上,她抚摸着尖锐的蛇头,笑着道:“只要被它轻轻咬上一口,再厉害的人都会死,你难道不怕?”
景逸吸了口气道:“你没有记忆,所做的事情都是无心的,你无意要杀人,事到如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秋目露出一个难测的笑容,又道:“可是我是妖呢,天生就邪恶的妖,你难道也不怕?”
景逸黯然道:“不错,你虽然是妖,但我知道的,你与别的妖不同,你不会伤我,再怎么样也不会。”
“你真的这么想?”
秋目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真的。”
景逸万分肯定。
秋目喜道:“那好,只要你此刻说的是千真万确,我便什么也不顾了。”
话一落音,那缠绕在秋目手臂上的毒蛇忽然如一道青红色的闪电般扑向了景逸的心口要害。
青红色毒蛇的动作是那么的快,快到几乎使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情急之下,景逸的本能让他抽出了自己随声携带的斩妖剑。
他出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虽然是临时的应变,他的剑却比毒蛇还要先至。
剑尖噗的一声刺穿了毒蛇的尖头,这条杀人无数的毒蛇应声便化为一团血雾。
“你果然……果然一直到现在还在骗我!”
秋目歇斯底里,眼中怒出血,整个人变得无比危险,宛若一枚血月。
景逸的周围立即充满了数之不尽的青红色毒蛇,很多毒蛇都已经顺着他的四肢缠了上来,发出了足以破除人一切心理防线的嘶嘶声。
景逸绝望的大喊:“秋目,我刚才真的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因为情急之下,不得不为啊!”
“不得不为,好一个不得不为!”秋目面露悲情,声音冷的像冰,“十五年前你这样说,真没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你仍要如此骗我!”
“秋目……原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早在小满,你就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吧……”
景逸明白了一切,如遭雷击,任凭回忆的风暴将他吞噬。
六
大寒,朔风独啸,水泽腹坚。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江南最大的捉妖世家景家上下灯火通明,明亮的炭火彻夜不熄,竟然比春天还要温暖。
身为少家主的景逸在雪地里练了两个时辰的道术,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没有多想,来到了父亲所在的大堂。
“父亲,孩儿今日的道术已经练完了,效果不错,应该过几日就可以练至下一个境界。”
高坐在屏风后的景严点了点头道:“嗯,知道了。继续修炼,不可耽误。但有一点需要切记,你练的是火系道术,一时不慎,极易走火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景逸毕恭毕敬地道:“孩儿明白,请父亲放心。”
“嗯。”景严对景逸的表现很满意,又道,“你过来,我有些事情要亲自交待于你。”
“是。”
景逸垂首弯腰,缓步走到父亲跟前跪下,静待教诲。
景严抚着干硬的白须,沉声道:“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若不出意外,也会是我景家的下一任家主,你明白么?”
“孩儿明白。”景逸的呼吸不觉急促了一些。
景严接着沉声道:“既然明白,那你就要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人妖殊途,我景家的女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是一只妖!你娶了一只妖回家,瞒了为父如此之久,若我没有发现,只怕你还会要一直瞒下去。
现在为父要你即刻就将那妖物拿下,就地诛杀,永绝后患!杀了那妖物,你就是我景家的下一任家主。记住,行事要隐秘,不可让第三人知道,莫要让为父失望……”
景逸离开大堂后,不知道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卧房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像这样乱过,他第一次知道人原来会如此挣扎。
他确信自己深爱着妻子,他甚至愿意为她去死。
可那江南第一大捉妖世家的家主之位,他又怎么会不心动?
秋目看出了丈夫有心事,上前关切地询问。
景逸看着美丽的妻子,涕流不止,一个贪心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生根发芽,占据了他的心。
他把与父亲之间谈话,改造一番后说与秋目听了,然后悲声道:“秋目,事已至此,你先离开我一阵子,到别处藏一段时间吧。我会为你找好住处,你放心,让你暂时离开,这实在是不得不为,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你周全。等我熬死了老爷子,就立即迎你回来,做我景家的女主人!”
秋目其实对做不做景家的女主人,一点也不感兴趣,但他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只得答应了下来。
景逸当即就为秋目收拾好了一包行李,马上要秘密的送她离开。
走出卧房,避开一众人等,正当要离开景家时,只见在离去的必经之路上,景严负手而立。
“景逸,你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景逸听着父亲的冷语,心凉的像坠入了冰窖,他看向秋目,眼镜陡然变得血红。
“父亲,孩儿还没有让您失望,孩儿是要当面把这妖物杀给您看!”
秋目看着杀气腾腾的丈夫,这才知道自己被辜负了,她不想死,一时间一颗心虽然被恨意填满,却也使出了全力与景逸周旋。
景逸利令智昏,不管不顾,招式破绽百出,费了许多时间也没能制住秋目。
景严叹了口气,道:“连这样一个小小的妖物都降不住,我真是错看你了,你如此窝囊,根本不配成为我景家家主。”
“什么?我不配?”
最大的理想破灭,景逸只觉失去了所有,不顾一切的大喊,所有的理智都已化为灰烬。
道术已经失控,他已经走火入魔。
足以燃尽一切的大火在景家熊熊燃起,纵使是景严,也完全无法阻挡。
庞大的江南景家,竟然很快就完全被火焰所吞噬,家主景严因为誓要与景家共存亡,竟然葬身于大火之中……
七
大风忽起,搅乱一漠黄沙。
追杀景逸和秋目的一众捉妖师受沙暴阻拦,过了许久才找到他们最后藏身的地方。
捉妖师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两具尸体和数不尽的死蛇。
其中男尸的心脏已经不见,胸口只余下一个空洞,捉妖师们推测心脏是被蛇群给分食了。
女尸的死亡原因显而易见,死于自杀,因为其雪白的脖颈处有一道很深的血口,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银色的染血小刀。
如果景逸还能睁开眼看一看,应该会发现,这把小刀就是他送给秋目的第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