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珈蓝山高百丈，耸入云霄，在这一带非常出名，被百姓们称为神山。传说山中有山神，保佑一方百姓。百姓们敬畏山神，认为进山会惊扰神仙，因此从无人进山。
山中浓郁的灵气宛如白雾，笼罩山峰，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隔绝凡世。上天造化，山中只有日夜交替，没有四季更迭。一年到头都是鸟语花香，草木葱郁，许多动物得以修炼成精怪，精怪们心思单纯，彼此间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山中有位山神，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待精怪们极好，教它们读书识字，修炼术法，还经常给它们讲述人间的故事。
这一日，山神讲到自己游历人间之时，曾路过一个小村庄，正遇到土匪在村中作乱，他挺身而出，以一当十，打败土匪，救下村子。村民们非常感激，带着礼物前去拜谢，却发现他早已离去……
故事讲完，妖怪们都散去了，只剩下一只猫妖还怔在原地，沉浸在故事中，无法自拔。
它浑身毛发雪白，只有耳朵尖一撮黑毛，生性懒散，不喜修炼，法力低微，还不会化成人形。如今对凡间更加心生向往。不久，它告别山神，下山入世。
山脚下不远处，有一座城镇，依山而建，与山同名，叫做珈蓝城。
猫妖进入城中，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类’，只觉得眼界大开，打开了猫生新的大门。
最初的兴奋过后，它很快就被现实击败，城里不似山中遍地都是食物，想要填饱肚子特别困难。
它饿得眼冒金星，使不出任何法力，寻到一家酒楼中偷吃，却被人发现，乱棍赶了出来。它拖着疲惫的身躯，蜷缩在墙角，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夫人您看，这有一只小猫。”
“好可怜的小猫。”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上方响起。
它动了动鼻子，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放着一只烤的外焦里嫩的鸡腿，“喵？”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吃吧。”猫妖抬起头，看到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她身后的房屋与其他房子不一样，非常气派，还挂着匾额，上面写着“温府”。
从那之后，妇人经常喂猫妖吃食，后来，猫妖干脆跟着妇人进入府中，妇人为人温柔善良，待猫妖极好。
她同白猫说话，猫就像能听懂似得，喵喵回应，夫人只当它有灵性，愈发喜爱。
猫妖常常窝在妇人怀中，听她们闲谈，此处主人是当地县令，姓温，妇人是他的正室，已经有孕在身。
寒来暑往，枝叶枯黄，人间很快就迎来冬天。猫妖畏寒，想要回山上过冬，便给温夫人托梦，梦中白猫口吐人言，让她不要害怕，夫人对它有救命恩，等来年春天，必再来报答，身无长物，留爪印作证，若遇危险，撕毁此信，必来相助。
温夫人醒来后，发现床头果然有一张信纸，纸上空无一字，只有一只清晰的梅花印。心中又惊又喜，认定那是一只灵猫。
这天猫妖正在窝中睡觉，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耳朵动了动，心生警觉，撒腿就往山下跑。
山下正值寒冬，天色昏暗，大雪纷飞，寒风彻骨。
它顾不上寒冷，一口气跑到温府，发现府中乱作一团，焦急地奔向夫人房间，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听到有人在讨论，“难产”、“大出血”……
它顿时感到不妙，走进房中，看到温夫人正在临盆，她满脸是汗，表情痛苦，不停呻吟，身边围着几个老婆子和丫鬟，给她擦着汗，不停地让她使劲。
猫妖避开婆子们的视线，悄悄来到她身边，感知到她已经气若游丝，腹中胎儿虽然身体健康，但心脉正在慢慢变弱。
“喵呜”猫妖轻声呜咽，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夫人看到了猫妖，眼中恢复了一点神采，嘴唇蠕动，仿佛在诉说什么。
猫妖用妖力护住胎儿心脉，帮助他脱离母体。
“哇哇哇——”终于，一声响亮地啼哭传出。
“恭喜县令大人！是位少爷！”有婆子惊喜地说道。
猫妖做完这一切，几乎耗尽全部妖力，只感到阵阵头晕。
温夫人用最后一丝力气扯下腰间的圆形玉佩，偷偷垂下手停在软塌的阴影处。
手中忽然一松，玉佩消失了，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人！您怎么了！”这时有丫鬟发现了妇人的异常。
祝贺声，哭喊声，一时间各种声音此起彼。
恩人在眼前去世，自己却无能为力，猫妖叼着玉佩，心中十分难受，泪水涌出眼眶，不忍留在此地，它悄悄溜出温府。
刚出大门，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妖物害人性命！速速受死！”
猫妖大惊，转身看到远处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向自己冲过来。
那道士四处游历，降妖除魔，路过温府，发现府中有妖气，便想要捉妖。
听这凶狠语气，若是落入他手，岂不是尸骨无存。
糟糕！猫妖心中叫苦不迭，急忙掉头往城外死命奔跑。
风雪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吹在身上如同刀割一般疼痛，它全身冰冷，爪子几乎被冻僵，好在对地型非常熟悉，拐弯绕路，好不容易将道士远远甩在身后。
“叮铃铃——”一阵飘忽的铃声从远方响起，这声音穿透力极强，猫妖顿时感到头痛欲裂，喷出一口鲜血，它感到懊恼不已，后悔在山中没有好好修炼。
妖怪命苦啊，明明是救了人，却搞得如此狼狈。
这时，猫妖终于跑出城外，来到珈蓝山上，眼前出现一片白雾，这雾气由山中灵气凝聚而成，专门阻碍凡人误闯进山。
钻进白雾之中，妖力迅速恢复，身后早已不见道士踪影。
猫妖心脏怦怦直跳，不敢懈怠，继续向大山深处跑去，由于速度太快，枯树枝在它身上划出了一道道伤口，它也不管不顾，一路逃奔回到家中。
窝在自己的猫窝之中，猫妖感觉恢复了些力气，拿出温夫人赠送的玉佩，比铜钱稍大一圈，通体碧绿，色嫩如新柳，莹润光泽，入手温润，睹物思人，心中一阵酸涩，把玉佩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猫妖痛定思痛，主动找山神学习岐黄之术。它非常懊悔，如果当初自己会些医术，说不定就能救回温夫人了。
它一改往日懒散，在山中闭关修炼，提升实力，也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如果再遇到那个是非不分的臭道士，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山中无岁月，猫妖再次走出珈蓝山，已经是二十年之后。
二
城中有一座山神庙，每逢佳节都有很多人前来祭拜，庙中香火络绎不绝。山神庙旁的隔壁街上，新开了一家医馆，名为“济世堂”，老板是位女子。
据说她医术高超，看一眼就知道病症，吃一副药，病就痊愈了，而且为人十分良善。
家中实在困难的病人，也可用小儿玩具，吃食，抵药钱，附近有很多穷苦百姓慕名而来。
这日医馆关门之后，老板娘盘点今日的收获，拨浪鼓、虎头鞋、糖葫芦……银子没挣多少，吃食玩具倒是收了两大筐。
她在一堆玩具中，抽出一把竹扇，只见扇面上画着一副山水画，细致地描绘了云雾、山脉、树林与河流，每一笔都惟妙惟肖，富含神韵，像极了城外的珈蓝山。
突然间她睁大双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只见云雾缭绕的山林之中，还窝着一只不起眼的小猫，通体雪白，只有耳朵尖是黑色，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画的落款是温博雅。
“画的不错，温博雅是谁？”柳湘合上扇子，随口问道。
“您不认识他？他是咱们这县令的儿子呀。”账房一脸不可置信。“县令大人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听说咱们医馆药效好，他经常来抓药。”
“这样啊。”老板娘若有所思。
这天，柳湘感到腰间的玉佩忽然动了一下，她动了动鼻子，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
一位青年走进医馆，他一身素衣，身形消瘦，双眼被白布蒙住，手中拿着一根竹杖探路。
听到脚步声走近，青年开口说道：“麻烦伙计，上次的药效果很好，我父亲感觉好多了。”
“你是？”柳湘迟疑了一下，问道。
以前都是男伙计，突然见到一位长相眉清目秀的女子，青年先是愣了一下，反问道：“姑娘是？”
“我是这里的老板娘，柳湘。”
“原来是柳大夫，冒昧了，小生温博雅。”温博雅拱手施礼。
“你的眼睛……”柳湘试探性地问道，“我帮你看看？”
“多谢柳大夫，眼疾打小就有，吃药无数，都不见好。后来遇到一位道士，说我在出生时，眼睛被妖物所伤，治不好了。”
柳湘：“……”
“温公子，您的药配好了。”旁边的伙计打断二人谈话，将药递了过去。
温博雅接过药，道了声谢，转身想要离开，一只脚踏出了医馆，又转身回来：“柳大夫，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吧。”柳湘下意识地说道。
温博雅点点头，离开医馆，这次是真的走了。
柳湘发现刚才医馆中的人不少，但见他走过，便散开了些，就像在躲着他一样，即使走在街上，也是如此。甚至连伙计，也不想让自己跟他过多接触。
看着他消瘦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柳湘微微蹙眉，心中泛起一丝忧伤。
伙计解释道，有传言说他其实是妖怪，蒙住眼，并非因为眼盲，而是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脏东西。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说不定就是被他害死的。
“一派胡言！”柳湘听非常愤怒，拍案而起，“都是听谁说的？”
平日里老板娘一直是和颜悦色，从未动过怒，把伙计们都吓了一跳。
“您是从外地来的，所以不了解……。”
柳湘不想再听，拂袖而去。
这天晚上医馆关门之后，柳湘把白天病人送来的小玩意和吃食背上珈蓝山。
山中有许多灵智初开的小妖，小麻雀精，刺猬精，小老鼠精等等。他们大多刚刚生出灵识，法力低微，还不能够化形。
柳湘把从城中换来的小玩意儿、和好吃的分给他们玩耍、品尝，他们总是爱不释手，见到她过来就是一阵哄抢。
她看着它们露出会心一笑，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手指不经意间摸到腰间玉佩，神色又变得复杂起来。
分完了东西，柳湘开始采药，山中的药草长年收到灵气滋养，比凡间的疗效更好，数量种类也更加丰富。
温博雅自记事起，就常常梦见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山中有只白猫，耳朵尖有一撮黑毛，非常漂亮。它常常蜷在翠绿的草丛中睡大觉，偶尔来了兴致，扑一扑五彩斑斓的蝴蝶……
这么多年，这只猫一直距离自己很远，但是这一晚，猫咪就好像发现了有人偷窥，向自己走来，他顿时从梦中惊醒。
那只猫是否真的存在呢？
温博雅常来医馆抓药，一来二去，和柳湘熟悉起来。
柳湘拿出折扇，看似不经意地说道：“公子这扇面画的极好，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你真的看不见？”
“柳姑娘见笑了，这是我梦中景象，醒来觉得甚是有趣，便做了此画。我确实并非眼盲，只是眼睛有疾，不便示人。”
“梦？”
“梦中的山应该就是城外的珈蓝山，幼时父亲常带我去山下踏青，大概记得山的轮廓，可能是若有所思，夜有所想吧。”
柳湘拿着折扇，越看越心生欢喜，便央求他教自己作画，她来教温博雅辨识草药配方。
没想到画画与写字相差甚远，她能写出一手好药方，却始终画不好一个圆，还经常打翻颜料，弄脏白色衣裙。
温博雅非常有耐心，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做着示范。
柳湘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只觉得侧脸更加俊美，不由得看的痴了。温博雅叫了她两遍，她才有所反应。
“按照我刚才说的，你来试一下。”他将笔递了过去。
“啊？哦哦。”柳湘接过笔，感觉脸颊发烫，满脑子都是他那张英俊的脸，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
二人相见恨晚，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来往越来越密切，
三
春去秋来，天气越来越冷。柳湘自闭关之后，法力有所提升，也不再畏寒。
转眼间就到了上元佳节，柳湘爱凑热闹，拉着温博雅上街游玩，他本不想去，看到柳湘兴致勃勃，便答应一同前往。
树上和街道两旁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五颜六色，非常好，还有敲锣打鼓的舞狮队，伴随鼓点声响起，制作精美的舞狮在艺人的表演下，做出各种造型，威风凛凛，赢得一片喝彩。
入目尽是锦带飘飘，花枝招展，热闹极了。
“哈哈，这就是人间的游戏？太有趣了吧！”柳湘兴高采烈地说道，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满脸惊喜地看着他。
温博雅被她注视着，只觉得脸颊发烫，在她面前，满街花灯都失了颜色，看着她率性清澈的大眼睛，心脏都好像漏了一拍。
柳湘看到前方围了一群人，不知在做什么，时不时传来阵阵欢笑，不由分说拉着温博雅挤到跟前，终于看到他们是在猜灯谜。
店老板说，谁能够率先猜中三个，就免费赠送一盏花灯。第一个灯谜：哑巴打手势，猜一个成语。
柳湘激动地拉扯着他的袖子，重复迷题，不停地催促：“你快猜！快点！猜对了送花灯呢！”
温博雅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个词，她立马大声喊道：“老板，是‘指手画脚’对不对？！”
老板故作惊讶：“哎，这位姑娘真聪明，答对了！”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掌声。
温博雅很快又帮她猜中了另外两个灯谜，正在问老板要花灯的时候，不知谁家的调皮孩子，伸手扯下了温博雅系在脑后的蒙眼布条，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孩子与他四目相对，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唔哇！妖怪啊！”把孩子母亲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孩子的嘴。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和他们拉开距离。花灯老板也慌忙将花灯收了起来，心有余悸地看着二人。
有人认出温博雅，说道“这不是温县令家那个金色眼睛的妖……”
“那不是济世堂的柳大夫嘛，他俩……”
“听说他娘刚生下他就去世了，妖怪吃人，说不定就是他……”
“再哭我就把你送给妖怪去！”哭泣的小男孩被母亲强行带走。
“柳大夫，我们知道你是好人，听句劝，离他远点吧。”甚至有人悄悄提醒柳湘。
他们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低，看向他的目光，充满厌恶，还有一些畏惧，就像躲避瘟神一样。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怪不得，他身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忧伤与落寞。
“你们！”柳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向前一步挡在他的身前，怒不可遏：“不准胡说八道！温博雅不是妖怪！是我朋友，你们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就不许再来我‘济世堂’瞧病！”
对待病人及其家人一向以耐心温柔著称的柳大夫，竟然在街上公然发飙，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
“我们走！”柳湘抓起他的手，气呼呼地离开灯会。
温博雅跟在她身后，心中一阵感动，每次被欺辱，除了父亲，还从未有人，敢这样站出来为他说句话。
他生性喜静，平日里极少出门，日子倒也太平。但自从遇见柳湘之后，心里就好像多了个牵挂，出门的频率变多，没想到谣言也回来了。
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然而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我从小便是如此，三四岁的孩子，想找同龄伙伴玩耍，却被扔过来的石子、砖块砸伤，直到现在，”温博雅语气平静地说道，“对不起，答应陪你出来玩儿，没想到还是给你添了麻烦，扫了兴致。”说到这，明显感到他失落许多。
他不在意自己被人中伤，只是不想柳湘不开心。
“这么多年，你、你……”柳湘两只手抓住温博雅的胳膊，双目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颤抖着嘴唇，再也说不下去。
见她这个样子，把温博雅吓了一跳，仿佛刚才被侮辱的人是她一样。
面对冷言冷语，他都能保持冷静，见到她哭，他却慌张起来，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别哭了，我没事，走，我们回家去。”
柳湘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当初耗尽法力才救下你，竟不知我的妖力会影响到你的眼睛，害你被世人唾弃，遭尽白眼。
这一切，难道，都是我做错了吗？难道，救人也有错吗？
如今妖力仍在保护他的心脉，若是强行收回，纵使眼睛可以恢复，但是性命难保。
要不要告诉他，当年的实情呢？他会不会恨我？
柳湘大脑一片混乱，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医馆门口。
温博雅并不知她心中所想，驻足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拿出一只朴素的木簪，递了过来。
簪身雕刻着流水一样的花纹，头部上几片柳叶儿层叠在一起，弧形叶片显得温柔可爱，上面脉络清晰可见，可见雕琢之人极为用心。
“上元佳节，别的姑娘都有礼物，我也想为你准备一份，就亲手做了这个，没想到成品看上去如此简陋，若是嫌弃……”
“嫌弃。”柳湘的思绪被拉回眼前。
温博雅一脸失望，好在早有心理准备，正准备把簪子收起来，却被柳湘一把抢走：“才怪呢！”
柳湘把木簪插在发髻上，好像想到了什么，抓住温博雅的手，只见他手指上有几道划痕，明显是被利器所伤。
“技艺笨拙，见笑了。”温博雅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指，躲进宽大的衣袖中，“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我明日再过来。”
“那明天你一定要来！”柳湘定定地看着他。
柳湘距离自己不到三寸，脸蛋晶莹如玉，肌肤胜雪，一缕碎发调皮地垂下，眉宇间透着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灵气。
温博雅感到一阵气血上涌，附身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这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般，如梦似幻，极其短暂。
柳湘怔住，双颊泛起两朵红晕。
“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温博雅连连道歉。
“呆子。”柳湘小声说道，心跳如擂鼓，转身跑进医馆，关上了门，后背靠在门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胸口的小鹿还在砰砰撞个不停。
看着柳湘“逃走”，温博雅也发自内心地笑了，柳湘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如同小太阳一般，融化了他的忧伤。
柳湘回到房中，只见桌上有一副快要完成的画，画中的男子英俊潇洒……
转过一个街角，温府就在前方。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将温博雅拉近巷子中……
四
第二日，温博雅没有按照约定到访。
第三日，依然不见人影。
一连半月，仍不见人来。
柳湘由期盼变成惴惴不安，正打算去温府上拜访的时候，有位小厮自称是温府家奴，温公子近日身体不适，未能赴约，请柳大夫移步府中，为公子瞧病。
一听说温博雅病了，柳湘心中焦急，并未多想，赶忙收拾药箱。
“老板娘，你小心些……”一个伙计好心提醒。
“没事的，我去去就回，这里先交给你们了。”
柳湘背着药箱跟着小厮来到温府，走到一处别院，只见一人素衣站在院中，背对大门，看身形，正是温博雅。
小厮施了一礼说道：“柳大夫请进，公子已等候多时。“
柳湘忙走上前，急切地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那人依旧站着，没有回应。
柳湘上前去拉他的手，手中冰冷不似活人，身体突然直直摔倒，原来竟是个人偶。
她意识到事情不对，回过头，发现身后院门早已关闭。
中计了！
地面上突然浮现出一道道红光，慢慢拼成一个形状复杂的阵法。
锁妖阵！柳湘大惊。
当年在山中修炼的时候，她曾在古书中见过此阵，阵法的形成需要一段时间，妖怪若是困在阵中，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令其灰飞烟灭，是极其霸道残忍的阵法。
柳湘当即立断，显出原形，斩断尾巴留在阵中做替身，拼尽全力，破开大门，向外窜去。
“妖怪哪里跑！”一位手持铃铛的道士紧追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背负弓箭的青年男子。
“你果然是妖怪！”温博雅满脸痛苦地说道。“原来我梦中的白猫就是你！”
“叮铃铃”铃铛声在柳湘耳边响起，唤起了遥远的记忆。
她嘲讽道：“是你？！臭道士，二十年不见，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只会摇那破铃铛，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吗？今日，咱们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逃出锁妖阵之后，柳湘不再惧怕，反身和那道士打斗起来。
不远处温博雅缓缓摘下蒙眼布，睁开双眼，金色的瞳仁泛着奇异的光芒，瞳孔竖直成椭圆形，就像猫的眼睛一样。
“吼！”猫妖张大嘴巴，发出狮子一样地吼叫声。那声波如有实质，将道士震飞出三丈之外，摔倒在地，口吐鲜血，铃铛也碎裂成两半。
“哼，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吗？”猫妖一击得手，有些得意。
“咻”一支利箭破空射来，正中猫妖后背，锋利的箭头刺进皮肉，从腰腹部穿出，鲜血喷洒一地，一支长剑贯穿了她的身体，雪白的毛发顿时被鲜血染红。
“每次见到你，我都感到心跳加速，原来是因为我体内的妖气，来自于你！当年你害死我母亲，今日，我要为母亲报仇！”
温博雅声嘶力竭地喊道，愤怒的火焰在他金色的瞳孔中疯狂燃烧。
“喵呜！”遭到暗算，猫妖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听到质问，她回过头，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
他又抽出一只羽箭，搭上弓弦，正对上猫妖不解又悲伤的眼神，满地鲜血，异常刺目。
眼前浮现出柳湘挡在他身前，为他说话的样子，二人相处的一点一滴被清晰地放大。
他双眼通红，握住弓箭地手不停地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心中爱恨交织，难以抉择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最终，温博雅还是缓缓放下弓箭，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滑落：“母亲，是孩儿不孝，想要为您报仇，但是……我下不了手……”
那日元宵节二人分开后，道士找到温博雅，说出了二十年前他所知道的事，他原与温县令是老乡，温县令被调到珈蓝城中做父母官，他闲来无事，便陪友人一同前往。
此时温夫人已经身怀六甲，路上舟车劳顿，走到珈蓝山下，有临盆症兆。
生产之时，鲜血引来妖怪，夫人被妖怪吸尽精血而死，它还想要吃掉刚刚出生的婴孩，幸好他及时出手，救下小公子，妖怪极其狡猾，被它逃走。
“这些年，可怜公子一直被妖气所扰，被世人误解，我也一直在寻找那只妖怪，终于老天有眼，被我们找到了，公子可以为温夫人和自己报仇了！”
浓浓的悲伤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它喘不过气来，猫妖突然觉得好累好累，它背着箭，断尾处还在不停地流淌出鲜血，它舔舔沾满血迹的爪子，一瘸一拐地狼狈逃走了。
她浑身是血，步伐越来越沉重，每挪动一步，长长的箭身都扯动着伤口，在体内撕扯五脏六腑，她忍受着剧痛逃走，但是心疼得更厉害。
普通的弓箭如何能伤害妖怪？那也是道士的法器之一。
法器在体内多停留一时，对本体的伤害就加重一分。她咬着牙朝医馆方向走去，远远就看到空中升起滚滚浓烟，伴随着木材烧焦的气味。
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转过街角，远远看到浓烟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医馆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不！”猫妖大惊，顾不上伤势，发疯一般冲过去，但是为时已晚，火势太猛，根本进不去，无数名贵药材化为灰烬，伙计们个个灰头土脸，四处奔走忙着救火。
“噗！”眼看自己的心血被付之一炬，她又急又气，呕出一口鲜血：“臭道士！我和你没完！”
“妖怪受死！老道今日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能再让你祸乱人间！”
阴魂不散！猫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连一个普通人类都打不过，转身向城中的山神庙跑去。
温博雅这时也追到了山神庙之中，突然间，他感到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痛。手一松，弓箭掉在了地上，他紧紧捂住胸口，跌倒在地。
到了庙中她也不减速，大声喊道：“道士杀我！山神爷爷救命！”，同时蜷缩起身体流弹一样冲向泥塑山神像，神像被撞到在地，发出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神像中迸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正在祭拜的人们都惊呆了，抬手遮挡强光。
光芒散去后，人们发现山神像摔碎一地，还有神像旁边，突然出现，表情怔忪的温博雅，慌忙跪拜叩头，直呼“不得了啦！山神显灵啦！温公子显灵啦！”
温博雅感到心疼更甚，晕倒在地。
五
不知过了多久，猫妖渐渐苏醒，闻到满屋药香。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山神爷爷的屋子里，顿时送了口气。
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它低头一看，发现箭已经被取出，肚子部位被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尾巴部分也被包扎成了粽子。
雪白的毛发被清理干净，她扭头舔着背上的毛，给自己梳理毛发。
“你醒啦。”一个慈祥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碗走进来。他的眉毛和胡子很长，长到几乎垂地。
“山神爷爷，对不起，我把你的神像撞到了。”猫妖不好意思地说道，走到山神的腿上，躺了下来。
“没关系，爷爷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的一生很长，比人类要长得多，苦也罢，乐也罢，爱也罢，恨也罢，要紧的是心间要留有一泓清泉，清泉中，不能没有月辉。”山神摸着猫妖毛茸茸地脑袋说着。
“喵喵。”猫妖想要甩甩尾巴，从尾骨处传来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尾巴了，心中顿感失落，沉沉睡去。
那道士没有抓住猫妖，将庙中的温博雅带回到府中，给他喂了些药，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却仍然觉得心中憋闷难受。
院中的阵法已经失效，道士这才发现阵法中有一枚通体翠绿的玉佩，他将玉佩捡起，询问道：“公子，你认识这个玉佩吗？”
温博雅点点头：“是柳湘动，我常见她戴在腰上。”他想要伸手去接，就在指尖刚触碰到玉佩的时候，玉佩却突然碎裂开来，一股青烟从玉佩中缓缓升起，逐渐形成一个人形的轮廓，仔细一瞧，是位妇人，气质高雅不俗，相貌姣好，眉眼与温博雅有六七分相似。
“温夫人！”道士大惊。
“母亲？！”温博雅又惊又喜，连忙跪下：“母亲为何……”
“吾儿都长这么大了，”妇人缓缓开口，想要摸一摸他，一缕青烟从他头顶掠过。紧接着，她讲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儿啊，你们都误会那只小猫了，它不是妖，它是我曾经喂养过的一只灵猫。当时我难产大出血，它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不行了，全身都脱了力，但是孩子还没出生，再拖下去，母子二人都将性命不保。我求它救你，它告诉我，用妖力护住了你的心脉，只是没想到，后来力量渗透，影响到你的眼睛。
如今它被打成重伤，你心脉中的妖力与它同源，自然也感到心痛，但好在你们都还活着，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我只是一缕残魂，如今看的吾儿长大成人，心愿已了，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了。”说罢，烟雾缓缓散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娘！”温博雅早已泪流满面。
道士羞愧地低下头，不停地叹息。
珈蓝城中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山神显灵，二是济世堂被毁。
当日围观的百姓们，看到温博雅身披金光，都当他是山神下凡，纷纷跪拜。
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的眼睛和常人不同，原来竟是神仙下凡！从此对他毕恭毕敬。
温博雅亲自带人打扫济世堂，在一堆废墟灰烬中，他捡起一张被烧掉一半的画像，虽然只剩半张纸，但是能看出画的是一位蒙眼男子，手持花灯……
温博雅目不转睛地看着画，手指颤抖，有水滴落在了画上。
他拿出家私，号召全城百姓一同捐款，重新修建了这两栋建筑，翻修之后比原来的规模更大更气派。
山神庙中的山神像，温公子提出了改动，让山神一手执拐杖，一手抱着一只猫。工匠不解，温公子并没有解释，只是给出猫的画像，吩咐照做。
济世堂重建之后，伙计们都回来了，唯独不见柳大夫，伙计们请温博雅代为掌管，延续柳大夫在时的传统，为穷苦百姓免费看病。
温博雅时常去山神庙中祭拜，祈求原谅。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珈蓝城依旧热闹非凡，温博雅来到山神庙中上香，一抬头看到山神怀中抱着的小猫，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