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已经很深了。
城中的夜风难得的清爽,路面上偶有些纳凉的闲人,缀满了彩灯的如意楼却还在喧嚣中。
那一座春风得意楼前,有的是情意缱绻的花娘,有的是烂醉如泥的恩客。
“长命伯,您老可走好了。”花娘挥着香帕,露出了像是镌刻在脸上的笑颜。
老头红彤彤的鼻头越发胀红,醉眼朦胧地打着酒嗝:
“走了走了,不送不送。”
老头踉踉跄跄,那双可怜的脚勉强支撑着摇晃的身子在路面上颠簸。
“好一阵夏夜凉风,舒坦!”老头咧着嘴笑,口里得意唱着: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老头越唱越开怀,干脆踢开脚上套着的旧麻鞋,光着脚在微凉的路面上晃悠着。
月光冷冷得洒在前头,映照出两旁错落的房檐和晃动的招子。
空气里有淡淡的腐烂的味道,就像是树下烂了好久的林檎,又像是水道里发霉的死老鼠。
老头眯着眼睛,对于这股子莫名传来破坏他好心情的味道有些不满。
他四处望了望,只道是哪个不靠谱的夜香妇的大晚上在街上拉粪车。
前头巷口露出了半截影子。
“大晚上的收个哪门子夜香,这肚里的五谷杂粮都还没化成屎尿呢。”
老头骂骂咧咧地走过去。
臭味越来越浓厚,铺天盖地地侵袭着老头的五感。
老头一阵作呕,却看见地上粘稠的,黑色的液体。
“要死喽,踩着屎啦。”他大呼小叫着跳了起来,脚底板像踩在火堆上。
那双可怜的脚上头顶着具酒气熏天的身子骨,下头沾着恶臭冲天的粪水,上下为难间果不其然地崴了骨头。
“哎呦。”
老头仰面摔在地上,半截身子恰好落入了巷口。
他睁开眼睛,刚想开骂,却看见那半截影子的主人庞大的,肥硕的身躯。
那东西披着褴褛的破布,头上是一对长的向下垂着的触角。
月光照映下,那双铜铃大小的眼眶,里头嵌着无数只菱形的红色的珠目。
老头酒意全消,眼睁睁看着那咧开的深渊一般的巨口中扑出腥臭无比的黑气。
惨叫声在空荡荡的街面上回荡着。
2
闷热的天气,树叶耷拉着脑袋,地上干的像要冒烟。
一顶官轿缓慢地行进着。轿帘一掀,探出个官老爷的脑袋。
“今儿这天可真是热。”身为一城府尹的陈修元顶着官帽,热的汗流浃背。
外头并排骑着马的是他自小离家学道,近日才回家探亲的妹妹阿蜀。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模样,还不把那劳什子帽子摘下透透气儿。”
“万万不可。”陈修元连连摆手,“为官立身,怎能如此没有规矩。”
“那您就这样受着热吧。”阿蜀晃着脑袋,“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官老爷,整天端着副架子,哪一天脑袋掉了还记挂着把帽子给套上去。”
陈修元赧然一笑,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这小丫头怎么顶着这样的大太阳,却连一滴汗珠都没有。”
“道爷自有神机。”阿蜀得意洋洋地朝兄长努了努嘴,“不过啊,你们官老爷自要有官老爷的样子,自然看不上咱们旁门左道的东西。”
被妹妹嘲得哑口无言,陈修元只得长叹一声:
“哎,如今没了长命伯,只留我一人受你这三寸不烂的利嘴折磨,真是苦啊……”
“这老苍头,成日里流连青楼,这下好了,说在西街后头的平元巷撞见了鬼。”阿蜀挪揄道,“要我说,这就叫自作自受!”
“那天夜里有几个醉汉说看见了吃人的妖魔。”
“约莫像长命伯一般酒水饮多了,头晕眼花。”陈修元笑着摇了摇头:“长命伯这一下,扭了脚脖子,又吓破了胆子,每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话刚说完,却见阿蜀侧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模样。
“丫头,又惦记什么呢。”
“兄长,你不觉着城里有些过于安静么。”阿蜀道。
“天气热,百姓们都不爱出门。”
“不,我说的是,往年城中也没有蝉鸣么。”
陈修元便道:“往年盛夏城中蝉鸣,从早到晚,聒噪的厉害,如今消停了,不是好事情么。”
言罢一股热风吹来,吹得陈修元连忙放下轿帘:“对了,今日赴的是章尚书金孙的满月宴,你可要老实些。”
“还有别看见好吃的就忘了形,要知道章尚书最是看重这些礼节之道。”
“还有……”
“知道了知道了。都唠叨八百遍了。”阿蜀不耐烦地扯住缰绳,一夹马肚,一溜烟地朝前跑了。
3
长命伯晃悠着个酒葫芦,哼着小曲儿踏进院门时已是半夜。
月亮静寂地落在廊下,映照出一片黑色的影子。
熟悉的回忆刺激着老仆的神经,长命伯一声惊呼,换来耳廓一记牵扯。
“老苍头,大半夜得是想吓死哪个。”阿蜀扯着老仆的耳朵,毫不客气地数落着:
“还真是小看您老人家了,本以为半月前那次脚伤能消一消您老的色胆,没成想啊,还是您老苍头老当益壮,好了伤疤忘了疼。”
长命伯龇牙咧嘴地告饶道:“小主子说得是,您瞧这天色已经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说罢,一阵烟似地跑了。
“是长命伯回来了么。”被吵醒的陈修元披着衣服走出房间,看见妹妹满脸怒容,便道:
“这老儿八成不知又迷上了如意楼的哪个娘子。”
“你也莫要恼了,随他去吧。”
“这长命伯早晚惹下祸端。”阿蜀摇头说道,叹息一声回了房间。
转眼又是半月。
这日,陈修元一早便见阿蜀站在树下,手里头拿着个网兜,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这又是怎么了。”
“可别提了。”阿蜀面露苦色,“这几日琢磨丹药,少了一味蝉蜕。”
“本是个寻常药物,没想到寻了几日,城中的树都要扒拉遍了,愣是没寻见一只蝉蜕。”
陈修元理了理衣襟,边向外走边道:“今年这城里头的蝉儿踪迹全无,许是热得紧,集体避暑去了。”
“好了,别发愁了,先随我去趟章府。”
“怎么,章尚书又有金孙,又要请咱们赴宴了。”阿蜀眼睛顿时一亮。
“想的什么美事。”
“是章府的公子,出去办了趟差事,也不知遇见什么事儿了。”
“回了府每日里失魂落魄,请了不知多少大夫。”
“实在没法子,章府便想请个懂行的给招招魂。”
陈修元刚说完,阿蜀便兴冲冲地跟了上去:“听着挺有意思。”
“走走走,让咱阿蜀道长好好瞧上一瞧。”
章尚书的公子章怀柳,本也是个俊秀人物,如今却披散着头发,面色青黑,瘦的只余一把子骨头。
“这是你儿子,可还认得。”章怀柳的妻子周氏抬起婴儿的白嫩的手,在丈夫面前招了招。
章怀柳却咧开嘴,流出涎水,瞪着双布满血色的眼:
“好吃的很,好吃的很啊。”
几句疯话骇的周氏忙将婴孩护在怀里,眼里不住地流泪:“公爹,您瞧瞧他这说得什么话。”
章尚书也只得连声叹气:“二位都瞧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恩。”阿蜀摩挲着下巴,缓缓说道,“倒像是看见什么东西,被吓破了胆子。”
“不知公子是去哪里办的差事。”
“若是知道他途径所遇,便能知道缘由。”
章尚书闻言却是面露难堪,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阿蜀兄妹面露困色,那周氏倒是急得直搅帕子:
“公爹,都到这份上了,您何必为他遮掩。”
说罢,拭了拭泪:“实不相瞒,我官人,他,他哪里是去办的什么差事啊。”
“他,他是去找那相好的去了。”
说到此处,周氏彻底不管不顾:“就半月前,他在宴会上认识个如意楼的乐妓,没多久就打得火热,隔三差五地说是外出办差。”
“其实是去同那相好的私会。”
周氏越说越伤心:“如今又遇上这样的祸事,都怨那狐媚子。”
“那么,那乐妓是谁。”阿蜀问道。
周氏抽抽噎噎,接着道:“那狐媚子许是叫,叫什么月娘?”
4
陈修元同阿蜀一身微服,到了如意楼,点了月娘的牌子,却被告知已有了客人。
“无妨,我二人便在此处等待。”陈修元道。
一个丫鬟给上了酒水点心便退出了雅间,走到门口时却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阿蜀夹起一块水晶糕刚塞进嘴里就吐了出来:“呸,硬的石头一般。这样难吃,长命伯一天天地往这儿跑,也不怕噎坏了嗓子。”
陈修元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推开临街的窗户。
“这天是越来越热了。”他用帕子揩了揩额间的汗珠,见西街上架着一堆的木架砖瓦,便道:
“兴造所准备在西街建造酒楼。这路都封了大半月了,怎么还没修好。”
“可不是。”阿蜀跟着抱怨,“整的小爷想去西城小吃街还要绕上好大一圈子。”
陈修元却是一愣,目光远远投向远方:“是啊,这路都封了大半月了。”
珠帘声起,只见先前的丫鬟走了进来:
“二位官人,娘子已在房中等候。”
“那么,劳烦姑娘带路了。”陈修元道。
月娘生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只是身量娇小,细长的凤眼总透着股子伤情的意味,弱柳扶风的模样倒是惹人爱怜。
屋子里燃着浓浓的郁金香,阿蜀有些气闷,走到窗旁透气,一眼就看见下头长命伯醉醺醺地走了出来。
“没正形的老苍头。”她暗骂一声,回头见兄长已经开始了问询。
“姑娘,初五那日敢问姑娘去了什么地方。”
“初五,我,我那日身子不爽利,早早便歇下了。”月娘低着头。
“是么。”
“那我便这样问姑娘,可认得章怀柳。”
“他。”月娘眼中流露出慌张,“章府的公子,城中哪个不晓得呢。”
“这章怀柳染了恶疾,姑娘可知晓?”陈修元加重了语气,“怕是,命在旦夕了。”
此言一出,月娘茫然一怔,顿时乱了分寸。
像这样没几处心眼,胆量又小的妇人最是好套话,不需要什么技巧便能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答案。
阿蜀知道再来几句这可怜的乐妓就会坦白出事情的原委,便无聊地坐在桌旁,吃起小蝶里放着的糖葫芦。
眼皮都快要耷拉下来时,女子急促的哭声传了过来。
“妾身初五那天夜里确实是去见了章公子,只是分开后我便回了如意楼,实在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情。”
月娘啜泣道:“章公子,他,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妾身,也是活不了的。”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昏倒在地。
陈修元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丫鬟疾步走了进来,恰是先前那个,她熟稔地掐了掐月娘人中,又掏出药丸以水送服。
一边服侍月娘躺下,一边劝道:“娘子遇上这样负心的凉薄人,又何苦为他这般糟践自己身子。”
月娘面色稍稍好转,闻言只是默然流泪。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阿蜀问。
丫鬟叹了口气:“我算是瞧出来了,二位是官府里的老爷,微服出来查案的。”
“不瞒二位老爷,初五晚上,那人本和娘子约好了私奔的。”
“娘子满心欢喜地整理好包袱去同他相见,那人却同她说了一刀两断的薄情话。”
“说是什么家中有老父幼子,不能违背人伦大义。”
那丫鬟啐了一口:“早有这么仁义的心,早些时候何必来招惹我家娘子。”
“要我说他如今下场那是活该。可怜我家娘子回来就大病一场,一双眼睛都要哭瞎了。”
“翠茵,不可胡言。”月娘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身微命贱,怨不得旁人。”
“娘子说得什么话。”翠茵握住月娘的手,眼圈也红了起来,“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这世上竟只有薄情负心的男子。”
主仆二人又是一阵哭泣。
陈修元见今日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只得告辞离去。
翠茵拭了拭泪,将二人送到门口。阿蜀低声问道:“姐姐先前说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是几个意思。”
翠茵望了望屋内入睡的主人,犹豫片刻后轻声道:“我家娘子也当真命苦,年前遇见个客商,也是海誓山盟,说什么接我家娘子去做夫人,最后跑得无影无踪。”
陈修元走出如意楼,见阿蜀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长命伯出事那天也是初五,同样的怪物,先后被章怀柳和长命伯两人撞见。”
“如今敌在暗,我在明,还需想个法子,引出那怪物才是。”
陈修元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如今还是回府再细细商量。”
5
天蒙蒙亮,陈修元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地阖上最后一本案卷。
“兄长可有所获?”囫囵说话正是阿蜀,她手里端着碗清香小米粥,嘴里头还咬着半只麻团。
陈修元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翻出一册案卷,指点道:
“你瞧瞧这个案子。”
“年初,有个皮草商人来报案,说是供货的卖家收了定金却迟迟不来送货,皮草商告那卖家不守约定,骗取定金。”
“后头衙门派出几个捕快搜罗犯案的商人,城里头找了几天也没找见人,便是不了了之。”
陈修元接着道:“这类客商一贯是居无定所,当时只道是早已逃出城去了。”
“若我没猜错。”阿蜀双臂抱于胸前,摩挲着下巴道:“这客商正是月娘的旧相识?”
“正是如此。”陈修元敲了敲桌面,“先是失踪了客商,再是受惊的章怀柳。”
“那么,引出怪物的法子就有了。”阿蜀露出会意的笑容。
三天后府衙来了位不速之客。
“二位大人。”女子眉间凝着愁绪,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
“奴自知此举唐突,只是实在忧心娘子。”
“前几日娘子总是烦闷倦怠,今日突然精神大好,神情喜悦。”
“我本是困惑,今早收拾床铺时在娘子枕下发现此物。”
陈修元展开信笺,上头写着些情意绵绵的酸句,并相约两日后在城外山神庙中私会。
下方章怀柳的落款赫然入目。
“翠茵,此事你做的很好。”陈修元将信笺叠放整齐后递了回去,“只是你要当做从未发现此事一般。”
“为何?”翠茵急道,“那姓章的不是好人,我怎能眼瞧着娘子再次受骗。”
“你放心。”阿蜀安慰道,“此事我兄长自有打算,姑娘便如我兄长所说的去做便是。”
翠茵点了点头,勉强应下。
6
转眼,两日期到。
夜色中如意楼的人潮刚刚散去。
翠茵守在阁外,虽是困倦到了极处,一点也不敢闭上眼睛。
她在等待。她无法将姐妹一般的主人的命运交付给官府的手中。
外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翠茵刚一晃神,便听见阁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娇小的影子从里头飘了出来。
翠茵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月娘是盛装打扮过的,朦胧的月光下仿佛是最为恬淡的琼花。
她同翠茵是自小被卖入如意楼,数十年来共历的风雨让这对主仆宛如亲生姐妹一般。
“这样好的娘子却坠在这样的泥潭里。”翠茵揩了揩泪,决心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能让她被风流子诓骗了去。
月色越来越淡。
翠茵看着月娘青色的裙裾悄然飘入了山庙。
“你终于来了。”月娘的声音是欢快的,“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
昏暗的神庙中,男人的背影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你为何不转身来看一看我呢。”芸娘依旧继续着热切的诉说,“君如磐石,妾如蒲草……”
男人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怀柳,你且转过身来,让我瞧一瞧你。”月娘的声音有些迫切,隐隐含着一丝焦躁。
外头翠茵咬紧了帕子,心脏宛如擂鼓一般。
“抓住了。”
神庙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光线照亮了神庙。
阿蜀举着火把跳进庙里头,身后跟着几个劲装的捕快。
“辛苦兄长了。”
陈修元转过身,便看见捕快们押着的形状狼狈的犯人正是家中的老仆长命伯!
“噤蝉,生不会鸣,百年可化人形。”阿蜀道,面上却露出一丝不忍,“噤蝉性善,我怜你多年侍奉兄长,故而从未揭穿你身份。”
“只是你如今该如何解释。”
陈修元心中更是百味交加,逼问道:“你心慕月娘,故而一再化形去惊扰她的相好之人,是也不是。”
“我本不愿相信,即便心知西街路塞已经半月,你又如何在必将路过西街的平元巷看见怪物。”
“阿蜀说月娘桌上的糖葫芦同家中味道一模一样,分明出自你手。”
“今日你也是尾随了翠茵才寻到此处。”
“若非我假借章怀柳之名设下此局,又怎能引出你这真正的案犯。”
长命伯耷拉着脑袋,任由陈修元论述着自己的罪状。
许久后,老人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大人便请拿我归案吧。”
“好啊。”躲在外头的翠茵突然冲上前来,斥骂道,“原来是你这坏东西。”
“大人,这老头已经纠缠了娘子许久,时常送些糖葫芦、磨喝乐什么的小物件,娘子见他总是心厌,每每见他总要不悦几天,这个老没臊的还一味纠缠。”
“大人,快把他捉起来。”
翠茵怒骂着,刚欲上前去安慰月娘,却发出了一声惊呼:“娘子,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黑暗中,月娘的身体逐渐膨胀了起来,青色的裙衫破碎如残雪。
头上生出了长长的须子,铜铃大小的眼眶,里头嵌着无数只菱形的红色的珠目。
血盆大口散发出阵阵恶臭。
嗓音像是无数把铁锯切割着木头:
“我的怀柳呢,把他还给我,把他还我。”
“原来。”阿蜀跳上石台,一柄桃木剑从腰间飞起,“真正的案犯藏在这儿呢。”
她咬破食指,点在剑端的鲜血让桃木剑发出阵阵白光。
桃木破空成势,眼看便要刺向怪物臃肿的身体。
长命伯却挣脱了束缚,毫不犹豫地挡在怪物的身前。
眼中落下两行清泪,白发在风中摇曳:
“道长,饶了小女的性命吧。”
“她到底不曾害过人命。”
“客商虽受惊吓,性命却是无碍,最终是回了祖地,大人若是不信可查人前去探访。”
桃木剑徘徊空中,阿蜀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怪物依旧嘶吼着,一张血口中的锯齿顷刻便能将人嚼为碎肉。
长命伯却毫无畏惧,低声呢喃道:
“婵娟,爹爹来带你回家了……”
“婵娟,别怕,爹爹来接你了……”
怪物渐渐安静了下来。
7
夏夜是清朗的,寂静的,一时间山庙中只剩下怪物粗重的呼吸。
“就是这个怪物。”章怀柳在山庙外张牙舞爪地发号道,“给我放箭,射死它。”
“慢着。”陈修元连忙上前,“章公子,这是府衙的事情,还望公子莫要插手。”
正僵持着,不知哪个手滑,一只箭羽飞了出去,钉在怪物臂上。
那怪物又躁动了起来。
“你骗人,爹爹走了,不回来了。”嗓音刺耳地像要鼓膜。
“爹爹走了,不回来了。”声音宛如尖锥刺入耳道。
众人捂着耳朵,肚中翻江倒海,有的忍不住当场吐了出来,有些目中耳中流出了血。
阿蜀亦是捂着耳朵,桃木剑晃动着。
情急之时,又一声长鸣震动了神庙。
长命伯仰天长啸,头上生出了长长的触角,目中是无数双菱形的复眼,双臂化作透明的膜翅,腹部生出环形的节痕。
先是几声蝉鸣,后是无数夏蝉自山中振翅而来,围绕神庙竭力震动声膜。
蝉声大躁,宛如濒死。
众人耳痛呕吐之症顿缓。
阿蜀握住桃木剑,声音却是微微颤抖:
“噤蝉,一生不鸣,鸣则身死。”
“长命伯,你……”
阿蜀的声音梗住了,而那只古老的噤蝉依旧在拼死发着鸣音。
怪物身形渐渐缩小,红色的复眼消失在瞳仁间。
月娘拉住长命伯的衣襟,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爹爹,咱们回家了……”
……
章怀柳在家中养了半月终于渐渐好了起来,只是他那位夫人向宫中位居贵妃的姑母一番诉苦后,他便被贬谪到了地方做个小官。
阿蜀兄妹二人晚饭后在院中纳凉,树上蝉鸣鼓噪得厉害。
“噤蝉同人所诞的子嗣,半人半虫,威势压迫下,满城夏蝉吓得退避三舍。”
阿蜀摇着蒲扇,接着道:“只是她虽有人形,却难有人心,出生时母体便亡,更骇人处此后但有心爱之人,便会心生餍念,必欲将之吞吃入腹。”
“真不知月娘是以怎样的心念控制着自己不去将那心爱之人吞入肚子,毕竟便是身为人类的我也无法管住自己的嘴巴。”
阿蜀说完,顺手拿起一只樱桃投入口中,贝齿间涌出甜美的汁水。
8
噤蝉,生不会鸣。
这是只孤单的蝉,当同伴在夏日里和音时,他只能孤独地饮着露水。
噤蝉,百年可化人形。
即便化为人形,他也无法融入到人潮中,他终究是一只蝉,不明白为人的道理。
这一天的午后,他照旧端着只破碗在巷子口乞食。
褴褛的衣衫和蓬乱的头发在街口热闹人群之外显得有些萧瑟。
他半眯着眼睛,耳畔照旧是街市喧闹的声音。
他打了个哈欠,刚刚想要小睡一会儿,眼底突然出现了一双绣着绢花的红鞋。
他抬起眼皮,是个漂亮的女娘,是个穿着嫁衣的女娘。
女娘大汗淋漓,显然刚经历了一场不短的奔跑。
她嘴角微微上翘,是一种即将要做些坏事情的顽皮的笑。
“娘子,快些回去,李家世子还等着同您拜堂呢。”后头传来仆人的呼喊。
女娘突然一把拽起乞丐的手,不管不顾地朝前跑去,还丢下话道:
“回去告诉我爹,我如今行了私奔之事,再也没脸回去了。”
山中荒废的小屋成了二人的容身之所。
“你自小受尽宠爱,掌上明珠一般长到这样大,世上人人皆爱你,多么让人艳羡。”噤蝉道。
“世上人人爱的非是我。”女娘道,“人所爱我的不过是我的家室和容貌。”
“我若愿为人所爱,事事便得迎合众人。”
“我不是掌上的明珠,而是人手中的泥偶,想塑成怎样便塑成怎样。”
女娘怜他孤苦,他慕女娘荣盛。
日久天长,不知是怜是慕,皆变作了情投意合。
一年后,女娘便有了身孕。
她说:“世上最美不过明月,我儿的名字便叫婵娟。”
一生孤苦的蝉,沉湎在从未有过的温情中。
只是随着腹部一日日隆起,妻子却一日日憔悴。
噤蝉不得已离开妻子,去族中寻找救治的医典。
深夜昏黄的烛火下,泛黄的残卷写着:
噤蝉之子,生则噬母。
当他连夜赶回小屋时,新生儿已经出生了。
孩儿的哭声穿透山霭,妻子却已是枯骨一副。
这噬母的孩儿三月便成稚童模样。
噤蝉思念妻子,日日愁苦。
而飞速长成的女娃似一根刺时时折磨着心脏。
终于,那日天气晴好。
他说:“婵娟,今日天气好,为父带你去镇上买糖葫芦吃。”
女儿不明所以,拍着手直道爹爹真好。
下了山,到了镇上,他又说:
“婵娟便在次等候爹爹,爹爹去买糖葫芦。”
女儿乖乖听话,一声不响地在原地等着。
他咬了咬牙,越走越远。
怪物,不该留在世上。
天已经黑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
他看见明月如镜,突然就生出了悔意。
但是孩子已经不见了。
有人道镇上近来闹拐子,许是给拐子掳去贱卖了。
有人道曾在某一处勾栏院见过形貌符合的孩子。
于是,噤蝉变成了长命伯。
游遍芳丛不为寻花,不为问柳。
那日酒醉,路遇一怪,长须复目。
他的婵娟,终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