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阿土,顾名思义,母亲在田间诞下了我。
是70年代的伏天,日头燎原,知了嚎破嗓。
是早产,路远,来不及去医院,接生婆也唤得迟。
脐带断了,我哭,活下来,母亲笑,人走了,大出血。
她甚至来不及抱我一下,就断了气。
最后,是在我渐渐远去的啼哭声里,父亲抱着母亲在烈日下疯跑的画面。
母亲那时早没了心跳,可父亲不甘心,他要送母亲去医院。母亲蜷缩在父亲怀中的被褥里,小小的一团,胎血沁透了棉被,棉被外还耷拉着半截脐带。
那些母亲生前和我唯一的联系。
其实并没有人认真为我讲述过这些事。以上所有,都是我凭借父亲床头的老照片、邻里乡亲们的闲言碎语以及那些有关母亲的梦境拼凑出来的。乡亲们都怕我,不愿靠近我。按照我的生辰八字,乡亲们认定我是个灾星,命里克亲的孽障,早夭的命,该被遗弃。
可是父亲并没那么做,他爱我,竭尽所能将我养大。
爷奶走的早,父亲一人挑一家,毕竟是特殊的年月,一个农家汉,他能保我温饱已是难得。为了养活我,父亲耗尽了心思。闹饥荒的时候,他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将我偷偷抱到生产队牛羊乳子下吮奶。我病了,无钱可医,父亲曾以命相挟过乡里的老中医。
感谢母亲在天之灵,还有父亲无微不至的偎养,当然也对乡亲们说声抱歉,让大家食了言。那几年,乡里很多同龄孩子由于疾病或者饥饿夭折了,而我不仅没有克死父亲,自己还活了下来。
2
后来政策开了,人们思路活了,父亲也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讨营生,家里好过多了。那会兴读中专,我便读了市里的师专,又被分配回镇上当了中学的语文老师。家里出了教书先生,三代贫农后的第一个文化人,父亲很开心得杀了一头猪,放了整整五千响的鞭炮。
上班了,除了父亲,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些很宝贵的人,我的学生们。在这些学生中,有的我叫得上名字,有的我记不得。而小琳,是我最喜欢的。
原因简单,她和我小时候一样,家贫且内向不合群,小小的一个女孩,人不漂亮,字却漂亮,读书刻苦,作文很好。
诚然,偏心也有的,相比其他学生,我对小琳给予的关注和教导也会多,老师们都喜欢学习好的学生,这本无可厚非。或者,你可以认为,这只是一个天真少年心的青年老师出于本心得,对于一个孱弱、聪慧且成绩好的学生单纯得怜悯和宠爱。
所以,上课时,发现那个好学生的位子空着,我也会比较关心。
起初以为是因病旷课,没多想,可过了两天,仍然没见人,我便有些急了。问了她同村的同学,说不清楚,我便决定登门家访。
小琳家的贫窘和破败与我儿时相差无几,用家徒四壁形容不为过。小琳不在家,迎接我的是她的父亲,张大昌,一个满脸酒气、衣着邋遢的中年汉子。
后来我从乡民口中得知,她的父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烂赌酒鬼,不务正业,营生过得一团糟。
我说明了来意,小琳的父亲竟然毫不客气地说,小琳不念书了。
“学织布,挣钱多,念书有啥蛋用?!”他斜躺在竹摇椅上打了个饱隔,抓起身的白酒瓶灌了一口,醉眼惺忪。
“娃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好学,好好念书,肯定比织布有出息。”
他不以为然,又喝了一口酒,满脸鄙夷:“能出息成啥样?女娃子家,能生出娃就够了!”
“娃有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权利!”
他有点不耐烦,拧起眉头,瞪着眼冲我吼“我不懂啥义务,我就知道我是她爹,我说让她咋地,她就得咋地!”
“你... ...”我气得凝噎,一时找不到说辞。
正吵着,背后传来低低地一声:“陈老师... ...”
我转身看到了小琳。她小小的一个人站在我身后,看了我一眼,却不敢抬头看她父亲,眼角的余光里满是胆怯:“爸... ...”
“野丫头,还不快去煮饭!”张大昌的眼里满是血丝。
小琳像是受了惊讶的兔子一样,小跑着进了西屋的柴房。
“你怎么可以这样... ...”
“我家的事我说了算,滚蛋,从哪来的滚回哪去!小心我拍死你!”他顺手捡起地上的铁锨将我赶了出来。
我很气愤,找到了我的孙校长,孙校长找到了村长,我们一起找到张大昌。孙校长是当地德高望重的文化人,我入学校的时候,他已白发苍苍,他大半生桃李满天下,当地很多领导都出自他的门下。
“张老酒,你他妈发什么混!?... ...”村长甩着粗话责骂了一旁的张大昌,要他即刻改过,又满脸堆笑瞅着孙校长“老先生,今晚别回去了,您赏个光到俺家坐,俺杀鸡,请您喝酒。”
也许是慑于村长的权威,张大昌改了口,狡辩道“不是俺不让娃上学,是娃自己不爱念。”
“那你自己让孩子决定。”我转身对小琳说“小琳,今天当着老师、校长还有村长的面,你说实话,你想念书吗?”
现场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小琳,她不敢抬头看我,也不敢看她爸,过了十来秒,她缓缓点了点头。
“野丫头!”张大昌朝着地上恨恨地吐了口痰。
我长舒了一口气,小琳的父亲口头允诺,不再阻扰小琳读书。可我疏忽了最关键的一点,张大昌这样的人,本就是信口雌黄不得信的酒徒,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哪里算得数。
3
仅仅是过了一个礼拜,小琳便再次旷课了。
这次,我没找校长,而是直接去他们村找村长。可是村长不在,邻居说是升了副镇长,为了庆祝,一家人出远门旅游去了。
我等不及,直接去了小琳家。
太阳即将落山,院门上了锁。我敲院门,没人应,我喊小琳的名字,喊了三声,听到小琳带着哭腔回我:“陈老师,陈老师... ...”里面随之传来咣咣咣得砸门声。
我翻墙进了院,终于明白小琳为什么哭了。窗户上了铁栏杆,房门上了锁,小琳双手被缚,被反锁在了屋里。她的脸肿了,脏兮兮,脸上还烙了巴掌印。我的心窝子仿佛被人拿物件拧了一下,她明显是挨了打!
八成是张大昌干的!畜生!
我捡起老墙下的铁锨,三下便将屋门的锁砸断,小琳吓得不言语。我撇下铁锨,擦干小琳的眼泪,拽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别哭,咱们走。”
小琳往回缩手。
“我爸会打死我的... ...”
“不怕,老师有办法。你跟老师走。老师保证,他再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是真的吗?”
“真的。”
小琳很听话,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我们沿着乡间的小路往来路回。刚骑出几脚,就听见后面传来张大昌气喘吁吁地骂声:“狗日的鳖孙,抢人啊... ...小畜生,你给俺站住... ...”
“陈老师!我爸... ...”小琳的声音打着颤。
“不怕,他追不上...”
对比之前张大昌之前的嚣张跋扈,又想着他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竟笑了,心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他越骂,我就笑得越开心,脚下蹬得也越狠。叫骂声渐渐远了,我脚下却没减力,发了狠劲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