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老去的村庄

2018-08-27 15:06:05 作者:木下四维

循着七月半燃起的那道勾魂烟,我又回到了老家,这是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传统。

回老家这三个字,听上去总有一种长途跋涉,跨越千山万水的感觉。然而,我离老家,也就是父母居住的地方,只不过20公里不到,开车大概25分钟。但就是这20公里的路,隔开了两代人,划出了两片天地。我在这些年来往的途中也品味到,余光中说的乡愁,并不非得隔海相望才能体会。就好比这条路:那头是日渐年迈的父母、是我出生成长的村子、也是我人生的起点;这头是我和妻儿居住的小窝、是我在谋生的小城市、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站。我知道,路的那头有人在牵挂着我,但我总是为自己找到借口,有各种理由不过去看望他们。

比方说,白天要上班,下了班很累想休息,又要照顾小孩,还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放松休闲,有时还要和朋友小聚——因为我觉得这些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作要付出精力,生活中有很多杂事,人的神经不能老是高度绷紧着,必须要有放松的时间和方法。我心里把和好友小聚暗称为牢骚酒会,几个男人把生活、家庭、工作中的压力烦恼都倒出来,然后互相安慰一番,再把这些烦恼咀嚼一下和着酒咽回肚子,心里似乎就好受了很多,这样对自己的心理健康,家庭的和睦都有好处。但这样一来,平时就没时间了,于是我总是说周未去看望吧。然而周未儿子要去各种培训班,两三个地方跑下来,一天的时间就变得支离破碎,于是有时赶过去请个安就回来,有时就对自己说,算了罢,下次再……

让父母感觉幸运的是祖宗规定了几个日子,是我们必须回家的。除夕,清明,七月半,一到这三个日子,母亲就会提前来电话,虽然每次口气很委婉,我还是听得出来,是在给我下命令。而我在此基础上,给了他们一个福利,国家的其他几个放假日,比如五一、十一、端午,我一般都会主动回家,有时还住一晚。这样维持了好多年后,我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你还能和父母在一起多久?我算了一下,大概一年见上30次?那聚在一起吃饭说话在的时间,肯定就更少得可怜。鉴于此,今年春节时,我郑重地向父母承诺,我一定要每周来看望你们一次,除非有特殊情况。他们听了也许很欣慰吧,对我微微笑,但还是说那句话:你去忙你的吧,你们过得好,我们就高兴,你不用管我们,等有空了来。我感觉惭愧,他这个“空”说的好像不是空闲,而是空头人情空屁白话。因为父母怎么可能不希望小辈能常回家看看?倚门望闾的心情,是亘古未变的。

这次七月半过节,早在几天前,母亲就已经打电话和我确定回家的日期,她怕我有事,回不了,误了祭祀的时间。我也懂她的意思,一听她选的时间,是我正好能赶过去的,就满口答应了,只是我说我要晚到了,正好值班,没法帮她干活。她只有一句话:这个你不用管!然后就按断了通话,生怕我反悔似的,我苦笑一下——她肯定欢欣鼓舞的去筹备了。

晚上等我到家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做七月半羹饭也是大事,菜肴也有讲究,虾、蟹、烤鸭、鸡、鱼是不可少的,所以父母花一天时间买洗煮烧,肯定非常疲劳。见我们进来,正在叠元宝的母亲大步地迎上来,眼神也亮了许多,脸上放出光来,大声地说道:“总算来了,快点,去拜拜阿太,”边说又絮叨:“今天值班啊?这么晚,我怕你有事,便又不来了。”“我答应好的,怎么会不来?我是下班又去接他们……”说话间,我们进了饭厅,去祭拜祖先。照例的,桌上还是十二碗菜,十二位酒饭,一对红烛三支香。

小时我从未想过,也未问过父母,这看上去空空的酒席是哪些先贤在享受。我只记得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我是很感谢这些先祖的,毕竟只要拜几拜,等香燃尽,就可以吃到好菜了——这是我所期盼的。但后来长大了,知道这是在祭祀,爷爷和父亲也说,这是我家族的先人,中间坐着的还有他们的父亲和爷爷,一定要有规矩,心里便不免有些敬畏。母亲这时也进来,在我旁边礼拜,口中念念有词,我知道她又在“猜念”,无非就是希望一家身体健康,儿子读书聪明点。以前我是不耐烦的,但今天竟然也突然有点迷信了,也跟着念,“各位大人安好,我儿子,也就是你们的下代,正在给你们敬酒,总希望你们在天之灵护佑一下。”

三支香燃尽,就可以吃饭了。以前祭祀完毕,总是一大桌亲戚谈笑风生。但今天吃饭的人很少,就我们自己一家。兄弟姐妹们都和我一样住在外地,他们自己家里也要做七月半。但我还想试试,打电话给叔叔,问他是否在家。得到的回复是,他已经喝了一杯白酒,算了,不过来了。父亲说,你叔叔今年开始酒就喝的少了,胆囊不舒服。我有点闷闷的。于是晚上只有和父亲对酌。其实父亲年事渐高,胃也不好,也开始戒酒了,平时只是偶尔喝一杯。然而在这样全家团聚的晚上,他认为一定要喝酒,否则就没了气氛,也和传统不相符。他叫我把早就浸在凉水的红酒拿出来,他和我两个人喝一瓶,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酒是比以前少喝了很多,但和父亲的话题却多了。我品品红酒的滋味,甘醇微涩,这味道仿佛像他陪我经历过的那段人生,有过苦涩,但回味无穷。

“来,吃这个。”他指着一盆烤鸭,“我路过时,听人家都说这家做得好吃,就买来了,要70元一斤呢,你们尝尝味道。”我看了看,边在盆子里扒拉着,边说道:“是吗?我等会试试,我不信能比你做的烤鸭合我胃口。这个肯定在汤里放了糖的,颜色是好看,但是也会变得太甜。” 我夹了一块带着鸭爪的腿肉给父亲,但他摇摇头,说道:“这个让你儿子吃吧,我咬不动了,这几年牙齿有点不好。我吃点其他的吧。”我这才想起,他牙齿已经松动了,当初父子一起啃着鸡爪鸭爪大口喝酒的美好时光已经过去了。“你也将就一下,现在哪里来的好鸭子?你说我做得好吃,那当年自养的绿头鸭,鸭子的肉质好,佐料也放足,然后自己大锅里用柴火烤,那味道当然好吃,哪像这店里用个大桶一次性烤这么多。”父亲不无遗憾地边摇头边说,仿佛在回味当年的滋味,“一去不复返了喽,来,我们爷俩干一杯。”我连忙举杯和他轻轻一碰。

正喝得开心,隔壁家的伯公进来了。为什么叫伯公呢,因为按辈份来说,我应该喊公公,但他年龄比我父亲大了没几岁,也不是同一族,不用那么讲究辈份,所以就喊一声伯公。他长方脸,理了个寸头,趿着一双拖鞋,但大热天依然穿着长袖长裤。一坐下,他就说道:“哎哟,今天晚上怎么人到齐了?儿子、媳妇、孙子都在,这么热闹!是不是提早过节了?”父亲一下子来了精神,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墩在桌上,哈哈笑道:“是啊,过七月半,热闹吧?眼痒了吧?你家什么时候办?”伯公神色便有点黯然,说道:“打了几次电话,儿子女儿都说忙,他们忙工作,小孩忙培训,忙旅游,比美国总统还要忙。”我们听了不禁一笑,他自己也笑了一下。父亲问道:“你孙女今年暑假也没来住吗?”“长大了,不喜欢来住了,那边好玩。再说,这培训也是真多,一天到晚在读书。你孙子什么时候再来住几天?”这时儿子插了一嘴:“我开学前再来住几天。不过你们也不能全怪小孩,住在这里,不让玩手机,除了看书看电视,我还能干吗?找个玩伴都没有。”这话引起了长辈们的沉思,他们默想了一会,然后掰着手指头算,结果发现我们“上只角”这一片几十户人家,常住在村里的孩子,只有两个和儿子年龄相仿,一个更小点的上三年级,还有一个小孩子暑假结束就要去城里上幼儿园了。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多户人家,以后只有三个孩子常住。

于是大家都感慨起来,小孩子是越来越少了,村里常住人口也少了很多,每天看到的是一张张几十年老面孔。我边给父亲续酒,边开玩笑说:“这也是你们的原因,把我们都送走了,送到城市里去了。”父亲一听这话,马上不高兴了,他靠在椅背半仰着头说道:“这什么话,农村好还是城市好,你自己不晓得吗?难道还要和我们一样,每天在田头种花拨草一身泥一身汗?你又不是没吃过这苦头,忘记了吗?”“说的是,就是这个话。”伯公接过话茬,“你看我家毛囡,每次回来都说很累,我说那也总比在这里强,起码红猛日头总不用晒,每天在办公里空调吹吹,多少惬意。”我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这代人年轻时苦,很苦,供我们上完大学,又帮我们在城市里安顿下来,很不容易,一辈子心血都在这上面了。我是说,都把小孩送到城市安家了,所以你们就寂寞了。我知道干农活苦,那种滋味是读一百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也体验不到的;虽然在城市里生存也很不容易,但城市里资源多,文化、教育、医疗、个人的发展机会,是农村无法相比的,所以人都往城市里跑。如果不去城市,那么一代代的只能在村里轮回,因此,我们心里是感谢你们的。”“这话说的是,想想当年居民户口和农业户口的区别就知道了。我们一家三口依赖的无非是就这两亩多点口粮地,现在只靠种地,只怕饿也饿死了。”伯公一边点点头,一边说:“我们这代苦了,总是希望你们能比我们过的好一点。但是话说转来,现在的人都太舒服了,就想着自己过得自由自在,小孩也不想养。你看过去是逼着不让多生,现在呢,新闻上说鼓励生,要多生,倒过来了,说明现在都不想生小孩了。就说你吧,准备生二胎吗?”伯公的第三代都是女孩,他还是想有个男丁,但他儿子终究还是没生二胎。父亲笑说道:“这事,我不发表意见。”我摇摇头,说道:“假如又生个儿子,等他长大要成家了怎么办?如果是在村里,那再去试试批宅基地,好歹再造个房子。现在是在城里,你看现在那房价,难道再去买套房子?或者把现在住的房子隔成两半?何况现在生活成本也高啊,这一个暑假,各种培训班,学习班,周边旅游,花了好多钱,孩子一个人吃用的就平均花50元一天,按我同学说法,我儿子算很懂事了,没乱花钱。当然,穷有穷养,富有富养,但还有很多现实问题,再生一个,我们上班了,小孩谁带?上学了,谁接送?生病了,谁照顾?父母都是望七十的人了,该安度晚年,能不来麻烦小辈,我们已经很高兴了,还怎么好意思再叫去带孩子?”伯公一听,来了精神:“是啊,这房价是太高了,东西也是越来越贵了。上次去我儿子家,他刚换好大房子,说马上就涨了很多,但钱可能是没了,吃饭时几个菜都是素的,没营养。”我微笑着说:“呵,你儿子吃素菜,是因为不敢再吃鱼肉,他要养生了。”伯公摸摸头发,哈哈大笑,“是啊,我看他太懒了,太胖了,上段时间去他家住几天,每晚看到他一下班,都是坐在沙发上直喘气,也不去运动一下,不过我也住不惯那地方,不自在。走喽,他不运动,我可要去散步了,你们慢慢喝。”说罢他起身告别。我站起来,送他,没有再说话。其实我知道他儿子不是懒,一到家就坐沙发上喘气是因为精神太累,到家总算可以缓口气。生活在城市的压力不是父辈能想像的到,在城市的同村人并不是每家都过得从容。

收拾完桌板,父母和儿子妻子看电视聊天,我一个人楼上楼下的绕了一圈,又踱步到门前,在小溪桥头坐了下来。这条小溪流淌几十年了吧?孩提时代,这里是我的乐土。暑假里,白天和玩伴戏水摸鱼;到了晚上消暑乘凉的人挤满了桥头,大人摇着蒲扇聊天,我们在人丛中跑来跑去玩耍,在热闹中一个个炎热的夏天就这么过去了。然而,现在小溪旁边空荡荡地,也许是刚下过雨,没人出来?雨后的空气很清凉,天上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在昏黄的路灯下往四周张望,除了东边有几点稀疏的灯光,整个村庄被黑黝黝的群山半包围着,笼罩在寂静中,远处偶尔几声犬吠,变得特别响亮。我听着溪流哗哗,仿佛一位长者悠悠地给我讲述着我家这几十年的变化,重述着我的成长经历。它说你从高中毕业,去城市里求学开始,就和这里渐行渐远。是啊,可惜我的故事随波漂流到了远方,我无法让溪水倒流,也无法让时光回溯。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听起来真美好,那做起来真是谈何容易。求学、流离、工作、定居、结婚、生子,在出走20多年里,我完成了父亲的梦想和心愿,按他的说法是下一代终于不做农民了,然而归来时我却白发已星星如许,磨出一颗不知悲喜的中年心,那个激情萌动的少年早就已经输给了现实。在这个夜,唯一得到安慰的是感觉自己踩在这片土地时,能闻到亲人的气息,听到童年的声音,心底是多么地安稳踏实。

我没有爱上城市,但我感谢城市,它让孩子过着和我儿时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但我心里总有点难过,或许有一天农村会和先祖一样只能在七月半的祭祀中去怀念。城市的发展离不开农村的支持,征地、拆迁、提供劳动力,在这过程中,农村总是在消失或者变得衰老,而我无法去改变也无法评论是非,正如人生中很多事情是无可奈何。

又要回路这头的家了,不去看母亲失落的眼神,只要穿过这条漆黑的道路,就是流光溢彩的城市。我看看窗外,当年从农村走到城市是一条比这更艰难的道路。我不知道和我一样走出家乡的同龄人,心里是什么想法,但我感觉我总有一天会回到老家居住,作为人生的终点,但愿那时不是我一个人守着七月半的供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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