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
普通人，都是夫妻勤勤恳恳，精打细算着过日子。对有钱有闲的人，所谓“饭饱生余事”，就有了除了过日子以外的事情。
邓一凡和杨素芬结婚快三十年了，也都五十出头，儿子上了大学，在外地。现在他们两口子在小县城有两套房子，自己住一套，出租一套。挣的工资除了供儿子上学，在小县城也花不了多少。奋斗了几十年，从什么都没有，到现在的衣食无忧，让他们感觉已经很满足了。眼看工作快到头了，再怎么努力也就这样了，当初想干一番事业的热情早不知道跑哪去了，就等着安安稳稳退休。没有了上进心，工作也就显得轻松了。单位领导年轻，好多额外的工作也不向他们这样年龄的人分派了。同事朋友都觉得像他这样的年龄就到了休闲的时候，他的科室负责人也让给了年青人，到单位上班，聊聊天，喝喝水一天也就结束了，生活平淡的像一潭死水。看到那么多的家庭都有了车，节假日经常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很潇洒。两口子都露出羡慕的神情，觉得自己也应该到了享受的时候。
“咱也买辆车吧”老婆终于忍不住了。
邓一凡也觉得，这几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事的还容易出事，好多做领导的都进去了，而不干事的反倒看起来自由自在的，正所谓“能者多劳智者忧，无能着无所求”。架不住老婆的唠叨，也不愿让别人说自己守财，不知道享受，邓一凡去驾校报了名。几个月下来，人晒黑了，驾照也拿上了。买了一辆不错的轿车。
买了车，他感觉单位的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他也感觉自己跟上了时代，走路时头也仰的高了。
有了车就不能闲着，既然没有正经事要干，那就闲逛吧。先逛逛周围的景点，什么古村古镇，佛寺道观，农家小院，影视基地先逛了个遍，也无非就是搭皮扇面，做一些古旧的包装，达到赚钱的目的。尝遍了周围的小吃，还是酸辣的味道最适合自己。几乎跑完了秦岭的七十二峪，山水树木，水流石头，看着也都差不多。到处都是人看人，车挤车，起初还经常在朋友圈里发一些自己喜欢的图片，也获得了好多熟人朋友的点赞，自己也很满足。几个月下来就不想再出去了，也懒得发朋友圈了。出远门吧，年龄大了，不想冒这个险，也怕麻烦。生活回归到了从前，车停在小区，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
有了车就要伺候，加油，违章，洗车额外增加了好多的负担。西北多尘土，每天开车之前都要擦，“就像给我认了一个先人”邓一凡给老婆说。伺候车的时间比回家看父母的时间都多。
邓一凡是从农村出来的，上了个农校，分配回到了县上，做了机关干部。一晃五十多了，年青时候吃的苦，受的累，还历历在目。他也常向别人说，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住上城里的三室一厅，也从来没想过，眼看快退休了，还能开上自己的车。现在的消费观念太超前，和过去受到的省吃俭用的教育，一点都不一样。几个月下来，额外多花了几千块钱，邓一凡忽然有了一种歉疚的感觉。
原来，邓一凡的父母和妻子的父母都还住在农村，已经都八十上下了，尽管自己的父亲拿着退休工资，但是两位老人省吃俭用，每年开学的时候，还要给上大学的孙子几千块钱，从来不乱花一分钱。杨素芬的老家在山区的农村，父母还居住在山上，自己作务着几亩地，每次回家老人都要让他们带上自己种的洋芋，辣椒，黄豆，还要带上自己养的鸡下的蛋。平常还在家门口摆上自家地里产的东西，卖给过往的客人，换一些零花钱。杨素萍每次回去给老人一些零花钱，老人坚决不要。这更让邓一凡心里过意不去。感觉自己花了上十万块钱买车，再加上油钱、消耗简直是在造孽。
一天，上班时间，正喝着茶，看着手机上的八卦新闻，听到提示的声音，有个人要加他的微信，提示是老朋友。她有点好奇，加上了，是李丽。他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已经多少年都没有李丽的音信了，没想到她主动联系上了自己。
李丽是邓一凡上农校时的同班同学。当时都还没过二十，刚从农村出来的邓一凡单纯的就像就像刚从土里出来的一样。而李丽在学校是很活跃的，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又是学生会的干部，那时学校每学期都要举办演讲比赛，李丽获得过第一名。不但人聪明，口才好，也长得好，高挑的身材，披肩的长发，夏天一袭长裙亭亭玉立的。所谓“高山出俊样”，现在想起来邓一凡的眼前还是浮现出那个超凡脱俗的少女形象。
记得一年暑假，邓一凡去李丽的家。李丽家在秦岭脚下，刚一下班车，一股凉风吹得邓一凡都要醉了，沿着溪流边的小路，踩着带着湿气的石头，看着两边绿油油的稻田，邓一凡觉得就像进了世外桃源，怪不得李丽那么超凡脱俗。来到李丽的家，是个独院，门前是空场地，在一片果树中间，幽静，安适。他站在远处，不敢再走，探头往前看，夜来香白色的花丛旁边坐着穿着绿色长裙的李丽，在用手逗着一只银白的大猫。几声狗吠，'“呀！是你”李丽站起来，一袭长裙的李丽，像蝴蝶一样飘到一凡身边，拉着他的手，满脸的喜悦。邓一凡之前只从自己住的黄土坡上看过蓝天白云之下的秦岭，连绵起伏，横亘在南边，从来没有近距离感受过大山。这次李丽陪着他走在山脚，走进山沟，走上一座水库的大坝，满眼的碧波。骑着自行车，李丽乖巧的倚着她的后背，给他讲着小时候上山的趣事，讲她在河里逮鱼的情景。邓一凡真想变成山上的一朵白云，就停留在这大山之中。
还有一次国庆节放假，邓一凡来到李丽的家，正是收割稻子的时节，在稻田里放一个板桶。把割下来的稻子举过头顶，在板桶里摔，这是个很费力气的活，邓一凡不知道稻子是这样收获的。李丽陪着他拉着架子车走在田间窄窄的小路上，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累。只是第二天早上浑身酸痛，李丽在她母亲面前撒娇，说，屁股蛋疼。
现实是残酷的，毕业分配了，邓一凡回到了县上，李丽也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乡镇，一个月四五十块钱的工资打碎了他们的浪漫。邓一凡还去过两次李丽的家，第一次李丽的母亲拐着弯说，“现在这情况，你来的多了不好。”第二次李丽明显有了抗拒他的意思。李丽有了他们镇上一个国营大厂的男朋友，调进了这家工厂。这在当时是很令人羡慕的。
李丽后来还看过他，比他们恋爱时还温柔。
邓一凡还沉浸在回忆的甜蜜之中，李丽给他发来了自己的位置，约有时间见面。
邓一凡感觉车又有了用途。
一天单位没事，他给办公室的同事打了一声招呼，开着车，上了环山公路，一脚油门就来到了李丽工作的工厂附近，这个厂现在是省上的重点企业，效益很好，福利区住宅楼依山傍水，空气清新，过去觉得得几个小时，坐火车，倒汽车，还要步行。现在开着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这距离现在真不觉得远。邓一凡想，要是当时有车，有这么好的路，也许他和李丽真的就在一起了。山还是那样清新，头顶的白云依旧在蓝天上飘。一阵凉风吹过，邓一凡突然觉得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想干什么？是了却几十年的心愿，还是重温过去的感情，有用吗？邓一凡看了看头顶的白云，随着风飘过了一座山头。上了车，发车，一脚油门，上了公路。
“跑来干什么？”邓一凡心里恨着自己，加大了油门。
赶上晚上七点回到了家，老婆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
国庆节放假了，邓一凡和杨素芬开着车回到了杨素芬的娘家。“有车就是好，方便。”杨素芬说。以往他们回家坐车，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又是火车又是班车，累赘的不得了，回去一趟得提前一星期酝酿，现在，说走就走。车停在农村老家的街道，闪着白色的亮光，杨素芬有了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家里缺油缺米了，杨素芬让邓一凡开着车，去十里以外的镇上去买，勉强让两位老人坐上车，杨素芬想带老人去街上的饭店吃顿饭，顺便转转。到了镇里的超市，买了米面，杨素芬的父亲就走到了车跟前，说了一句“回家”。这附近有一处古战场遗址，还是个四A级的旅游景点，杨素芬想去看看，也想让父母过去看看现在的变化，只有二十多里地，咋说两位老人就是不去。说，地里的辣椒红了，今天要收回来，拴成串，明天有雨。还说，有什么好逛的，外面的饭哪有家里的饭好吃，一顿饭花的钱，够我们两口子买菜吃一个月的。邓一凡也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再说话，怕老人问自己一天上班都干些什么。
回家的时候，车的后备箱里，塞满了刚摘的辣椒，南瓜，核桃和板栗。过去都是要用手提肩抗上班车的。
礼拜天，邓一凡好不容易动员了有两个小时，才拉着自己的父母，来到了新建的一处影视基地，两位老人看着自己过去住过的老房子，老土炕，用过的旧式家居，以前的农具，这里瞅瞅，哪里看看，感觉很亲切。坐在一处厚重的石碾盘上，手摸着光滑的石头，邓一凡的父亲说，过去只有马家有石磨，石碾子，我从四五岁就跟着你婆推磨子，推碾子，上百口人就指着只一个磨子，一个碾子吃饭，现在真是不一样了。
看着两位老人满脸的沧桑，粗糙的手，已经明显迟钝的动作，蹒跚的脚步，回想着父母年轻时的辛苦。又想着儿子昨天发回来的信息，说自己今年获得了奖学金，有资格保研，但是他想考另外的学校，自己喜欢的专业，正在努力复习，每天都要到一两点钟才休息，还说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很自责。
邓一凡拿起手机，手机中自己模糊的影像中，能看到越来越深的皱纹，和满头花白的头发。邓一凡心里五味杂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