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不知所终(2)

2019-07-18 17:05:56

世情

“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根本,不完才怪,就像一个人,放弃自己信仰的一切,虽然活着,他已经死了。”

“这只是暂时的,转型期嘛,老赵说的。”

“四年前我来单位时,杂志半死不活,苟延残喘,全靠国家资助养着。当时老赵刚接管不久,新官上任,满腔热情和雄心。我呢,刚毕业,渴望有平台能大展身手。我俩一拍即合,决心做出些动静来。

老赵主张学术干预现实,不能封闭在书斋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大胆改革抓亮眼选题,连续几期猛药,在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陈可可自顾自说着,并不看我。

“我去参加会议,时常有学者特意跑过来和我寒暄,佩服赞叹杂志的创新。我觉得特别自豪,特别有成就感。做事情更有劲头了。

除了策划选题、联系作者,杂志的宣传,微博、微信都是我一个人在做。一点都不辛苦,反而觉得满足。就是那种感觉,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

后来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索性起来看书,想选题,眼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起来继续上班,浑身充满了干劲,好像自己真是铁钉的一般。后果就是现在不吃安眠药我根本睡不着。身体的病痛倒在其次,最痛苦的,是无人理解。

一个女性,想做点事情很不容易。所有人都要你安分守己,好好地嫁人生孩子才是正经,好在工作带给我的存在感让我可以抵抗这些压力,我更加努力工作,拼命抓住这种力量。

可是现在,我的存在感受到了冲击。作者都在抱怨,对杂志的转型感到失望,写稿子也不积极了。有偏激的作者,直接把杂志给我退回来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

我不是故意和老赵作对,我要纠正他思想的偏差。是他错了!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我反正要抗争到底,我什么都没有,就是还有那么点骨气。”

我没想到陈可可会和我谈这些心里话,一时有点受惊。情况这么复杂,我还没弄明白,不知道如何表态。

“可可姐,其实我特别佩服你,有勇气,有担当,为了理想一往无前。虽然我现在经历的还少,可我觉得,有些现实不是个人能改变的。不妨就变通一些,不要活得太累,反正身体最重要,不是吗?”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真诚的安慰了。

“道理我都懂,人各有志,或者说,人各有命,我如果不做这些事情,我会寝食难安。最近这段时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经常一站起来就眼前一黑头晕目眩,有一次还直接摔在地上,脑袋炸裂一般疼,仿佛有一堆怪东西。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月光下,陈可可的眼睛特别亮,魔怔了一般。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对于一切太过强烈的感情都承受不起。

涨潮了,我们沉默着,海水无声无息,漫过了脚背。

北戴河回来,杂志用了整整三十个版面刊发会议记录,接下来几期整版整版都是与会单位的独家报道。

那段时间,陈可可时常跑到老赵办公室,开始是争论,后来变成大吵,声音大得我们整个楼道都能听见,大家噤若寒蝉。吵闹收效甚微,北戴河专题还是顺利做完了,而且是头版头条。

转眼又要策划另一个会议,时间急,任务繁杂,全体人员加班加点。

陈可可也加班,但她和我们忙的内容不一样,她一个人在做整本杂志,她认为她做的才是正经的杂志。

她独来独往,更加不合群,遇见同事眼皮都不抬一下,侧身而过。别人也都躲着她,不愿意和她打交道。就算和我,她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偶尔说几句工作的事,不冷不淡的,好像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那些交流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经常一个人对着电脑出神,时不时的,开始自言自语。安静的办公室冷不丁就响起一阵咕咕哝哝,搞得我们都毛骨悚然。

“可可,你练什么武功秘笈,走火入魔了?”余书兴半开玩笑,陪着小心。

陈可可一点反应也没有,如同置身另一个时空。

大家私下议论,猜测陈可可怕是得了抑郁症、狂躁症之类的,离她远点好。我解释说,她可能只是压力太大了,过度焦虑,调整一段时间就好了。别人都不以为然。

我有点担心,好几次想找她聊聊,刚起个头,她就三句两句把话题截断,让我无法继续,她那双充满疲惫的眼睛慢慢变得有些浑浊。

会议前一天,事情还没忙完,老赵鼓动大家拼个通宵。我熬不了夜,主动请缨闻鸡起舞,早上加班,老赵同意了。

四点半我到单位,打着一连串呵欠上楼。在三楼楼梯口,一声狮子吼吓得我差点一脚踩空。是老赵,赵主编,他几乎是在咆哮,“不想干了就走!”我没听错。

停顿几秒钟,“走就走!”一个尖利哭声势如破竹震荡我的耳膜,接着转为号啕大哭,不管不顾旁若无人,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痛哭这件事。

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楼道里,呆若木鸡。

老赵办公室我们办公室面对面,门都开着。我硬起头皮走过去,刚到门口,还没站稳,迎面一个不明物体“嗖”地飞过来,几乎擦着我的脸滑过去,跌落成一地碎片。

我惊出一身冷汗,强大的气流把我的刘海都掀起来了。定睛一看,是陈可可那个喝茶的豆绿陶瓷杯。

老赵显然也吓了一跳,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瞪大眼睛看了看他门口的巨响是什么。我讪讪一笑,刚要开口,又一个杯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咣当”一声直接落在老赵门框上,哗啦啦又一地碎片。

是陈可可那个喝水的透明玻璃杯。

我知道还有一个杯子,我也知道陈可可一不做二不休,我迅速闪到一旁。老赵还在惊魂未定,一个红色马克杯在他办公桌前开了花,几块碎片击中了他的电脑。

老赵懵了,嘴巴半天合不上。他回过神来,表情震惊又痛苦,抓起他那个黑陶杯子扔了出去,茶水和茶叶四处飞溅,他怒道:“反了,反了,反了天了!”

黎明时分的阳光,温柔而清新,窗外白杨树上一只喜鹊拍打着翅膀。这一地七零八落的碎片,每一片都反射着微小的闪光。像一幅抽象画,灰色底板上五颜六色不规则的几何图案,深深地镶嵌进我的记忆里。

那年春节一回家,我就发起了高烧,并传染给了我爸妈,一家人在咳嗽鼻涕中过了个新年。爸妈说肯定是我从北京带回了病毒。北京太大了,各种各样的病毒并不稀奇。

感冒反反复复,差不多一个月才康复。我一回去上班,就发现对面的桌子空空荡荡。我惊讶道:“陈可可呢?”

南姐一脸平静,说她辞职了。我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陈可可如此热爱这工作,怎么会辞职呢?南姐不耐烦,左边嘴角挤出一道法令纹,“精神都不正常了,还上什么班啊。”

“精神不正常?她不就是有时候自言自语吗?”

“她脑子肯定有毛病了。”南姐的眼神大有深意。

我不好再问,后来从小莹那里陆陆续续知道一些事情,小莹虽然没什么主见,喜欢随大流,但还是个善良的姑娘。

她悄悄告诉我,是老赵亲自打电话告诉陈可可的父母,说他们女儿精神有点不正常了,早去治疗为好。她父母自然大惊,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回北京,她父亲来把她的东西全部打包寄走,还一再和老赵道歉,说他女儿给大家添麻烦了。

环顾了一下,办公室无人,小莹靠近我,压低声音,表情诡秘,“知道吗?给陈可可的父母打电话是南姐的主意,我猜老赵也有此意吧,和领导不一条心,还能容你?对了,南姐现在是编辑部主任了。”

我心中翻滚过一阵寒意,手一哆嗦,差点打翻水杯。

没了陈可可,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下去,没什么异样。

偌大的北京,有人来,有人走,再正常不过,谁也不会记得那些年轻的脸。

一天老赵走过来,说:“小渔,帮忙把陈可可的办公桌打扫一下吧,新同事明天来报到。”

老赵目光落在陈可可空空的座位上,良久叹了一口气,“陈可可,真是我带过最得力的编辑了,人聪明又勤奋,头脑灵活,没有她搞不定的作者。唉,可惜呀,她一直转不过弯来,先得生存,才能谈理想啊。”

老赵转向我,语重心长,“小渔,你要明白这个道理。之前你和可可走得近,不要受她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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