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玲珑心
文/岳初阳
楔子
他再一次踏入芙蓉城已是三年后。
三年来,他赔了生意,死了妻子,染了重病,卖了祖宅。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将他视若珍宝的外祖父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本想拒绝的,但考虑到自己的病情,不知为何,想在临死之前再见她一面。
仲夏的夜,雨不知何时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声雷响,白光闪过,漆黑的房间内倏忽多了个身姿绰约的姑娘。
他强撑着病弱的身子坐起,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他弯了弯嘴角,自嘲地笑了:“托你的福,我就要死了,你是来看我死的吗?”
姑娘没有说话,两人隔着重重黑暗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张开双臂,一步一步迎上她手中的刀刃:“阿生,你若想报仇,就来吧。”
一、影灵
孤生唯一的朋友叫作姚佑清。
六月初荷,蝉鸣入耳,孤生头枕着手臂,半倚在绿荫层层的柳树上,低头打量着树下的少年。
“言谢之类的话你不都说过了吗,怎么还老是跟着我?”孤生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角眉梢却透着喜悦。
这个姚佑清,孤生是认识的,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大概没有比“傻瓜”更贴切的了。
她亲眼见过姚佑清从自己家偷出珍贵的人参贱卖给邻村大妈,还见过他被一名五岁孩童敲诈勒索却不敢告诉家里人。这一次,姚佑清更是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怂恿下,跑去张三包子铺偷了一斤肉包子,结果却被大狼狗追得走投无路。若不是她施个法术救他,他怕早被咬得屁股开花了。
姚佑清站在树下,仰起脑袋,问:“阿生姑娘,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怎的如此面熟?”
孤生无奈地摇头,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下来,道:“莫非你追了我这么多天,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姚佑清赶忙摇头,红着脸支吾半天才说,“那个,你救了我,我们能不能交个朋友?”
“我救了你,理应算你的救命恩人,朋友却讲究平等相待、礼尚往来。”孤生指着河中央的荷花,狡黠一笑道,“不如你帮我把那朵荷花摘过来……”
话音未落,姚佑清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孤生愣了片刻,倏忽一脸慌张。然,不待她惊叫出声,对方“哗”的一声从水底钻出,捧起一枝开得正艳的清水芙蓉,朗声问:“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了呢?”
当然算了。孤生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告诉姚佑清自己是一个灵族人,而且是一只影灵。
影灵是灵族中最不起眼的一支。他们存在之力很小,就像路边的一颗石子,除了同族之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孤生又是影灵一族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的存在之力实在太小了,即便在族内也极少有人能轻易察觉到她的存在,除了她的哥哥。
有时孤生会想,就这么一直和哥哥相伴也不错。可渐渐地,她发现这个想法太不现实。因为哥哥有了喜欢的姑娘,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于是,孤生开始渴望交到一个朋友。而唯一能够看见孤生的人族少年姚佑清就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二、任务
孤生记得,自打她出生以来,总共才两次引起族人的注意,第一次是打了族长的儿子,第二次是炸了河堤的大坝。可即使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过多久,大家就又无视她了。她的存在之力实在太小太小了。
就是这样小的存在之力,姚佑清却总能一眼看见她。起初孤生未多想,直到有一天,她路过族中议事厅,才得知了个中缘由。
原来,姚佑清的胸膛里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传说,拥有七窍玲珑心之人一千年才出现一次,他们温柔善良,能与世间万物交流。而灵族若能分吃一口这颗心上的肉,别说提升存在之力,甚至羽化登仙也是可以的。
族长说,这是壮大影灵一族的绝佳契机。麻烦的是,姚佑清的颈间佩有一枚通灵玉佩,触碰到他的灵族会被灼伤。
唯一的办法是让姚佑清自己丢掉玉佩。为此,族长设计了一条美人计——派一名姑娘前去引诱姚佑清摘掉玉佩。
孤生站在议事厅外,气得浑身发抖。她才不管什么冠冕堂皇的大义,她只知道,姚佑清是她的朋友。
半个时辰后,孤生放火烧了半片小树林,燃烧的大火终于令她再一次引起族人的注意。她大义凛然道:“让我去!”
族长说,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任务,然而,他回头看了一眼浑身瑟缩的族中姑娘后,终究还是点了头。
族长把孤生叫到密室,给了她一张姚佑清的画像。
这条缓兵之计是孤生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她没有愚蠢到企图凭一己之力说服族长改变心意,但最起码姚佑清眼下安全了。
但她没想到族长会对她说这么一句话:“倘若此行顺利,你就是族中的英雄,你的哥哥也是跟着沾光的。”
族长说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全力以赴,不要以为她的存在之力小,搞砸了就能一走了之,她还有个哥哥做人质。
第二天,姚佑清来到河边树林,看见孤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担忧道:“发生什么了?你脸色好差。”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孤生独自坐在树下,“如果你身处一个悬崖,一只手拉着你阿爹,一只手拉着我,但你必须要放弃一个,你会怎么选择?”
姚佑清先是一愣,继而同孤生隔着大树背靠背坐下来,说:“你或许不知道,其实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姚佑清本是离国人,祖辈世代从商,家境殷实,而芙蓉城是他外祖父家所在,每年六月,逢外祖父寿辰,他都要前来小住两月。
可不论是在离国还是在芙蓉城,姚佑清都没有一个朋友。从小到大,上至宗族亲戚,下至家丁仆役都说他傻,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
“我不想我的亲人受到伤害,更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他瞧着她,说,“所以,阿生,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一个都不会放手。”
孤生的眼眶有一瞬间的酸涩。后来,即使姚佑清忘记了这一切,她也仍旧觉着,这样的姚佑清值得她牺牲。
三、意外
那天之后,两人更是无话不谈。
有时,他们一个坐在树上,一个坐在树下,交叠着身影儿看荷花摇曳;有时,他们一同逛庙会,一条绸带,你一头,我一头,就这么远远牵着。
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以至于孤生差点忘记族长交代给她的任务。当然,前提是没有那场变故。
孤生记得,那是两个月后的一个雨天,小河里成片的荷花开到极盛。
姚佑清撑一柄二十八骨紫竹伞走来。她朝他挥挥手,却在下一刻僵住了,因为她发现,他摘下了颈间的通灵玉佩。
“阿生,明日我就要随阿爹返回离国了,临走之前,我想抱抱你。”温柔的嗓音穿过雨幕飘入她耳中。
孤生有片刻失神,接着便看见不远处蓄势待发的族人。她急奔过去,一句“快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却先听到一句“小心”。
一只庞然大物从身边掠过,孤生被撞倒在地,待她回过神时,只见姚佑清倒在地上,一只从未见过的南荒异兽正一掌压在姚佑清胸口,姚佑清身上一团金黄色的光芒从心口处慢慢溢出。
孤生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初族长会说这是件危险的任务,看来,觊觎七窍玲珑心的并非只有影灵一族。
她挣扎着想追上去,却突然被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不要去……”
孤生回过头,看见一脸苍白的姚佑清。他的胸口处有隐隐的血迹,可他看着她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它要攻击你呢……”
这是姚佑清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不省人事。
雨越下越大,漫天遍地。
孤生呆愣在那儿,想哭却流不出泪。一股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似失去朋友的悲伤,却又远远超过那种悲伤。
她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久到姚家人哭着带走姚佑清,久到哥哥找到她并告诉她族人败给了南荒异兽,彻底失去了七窍玲珑心。
孤生很想笑。他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甚至为了抱一抱她而摘下防身护命的玉佩,可她害死了他。
她的存在之力那样小,再过不久,她的族人便又会无视她了,天地那么大,她又孑然一身了。
姚佑清死后,孤生像生了病一样,吃不下去饭,瘦得皮包骨头。一个月后,哥哥看不下去了,敲响了孤生的房门。
哥哥带来了她最爱吃的饭菜,可她躺在床上,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哥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其实姚佑清并没有死。”
闻言,孤生从床上跳起来。
哥哥说,出事第二天,他曾去过姚佑清的外祖父家。姚佑清不仅没有死,还宛如睡了一觉,精神状态更胜从前,晚些时候就随着父亲返回离国了。
孤生听罢,抑制不住地激动,恨不得立刻前往离国确认一番。
哥哥质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姚佑清。
之前他一直瞒着孤生这件事,就是怕如此。自古以来,异族相恋,极少能得善终,他怕妹妹重蹈覆辙。
孤生的心却蓦然一跳。原来,这种比悲伤更为悲伤的情绪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一时之间,她竟难辨苦甜。
四、改变
孤生最终不顾哥哥的劝阻去了离国。
她走了三天三夜,抵达离国时阳光正好,人们三五一桌,聚在街边的茶棚下聊天。孤生路过,有关姚佑清的流言无意入了耳。
大家都说,自从姚老家主意外去世后,姚佑清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彼时,孤生只留意到这句话的前半句:姚佑清的父亲过世了。
她知道姚佑清是一个多么贪恋温情的人。他从小没有阿娘,没有朋友,而今再失去阿爹,此时恐怕正躲在墙角哭吧?
想到这儿,孤生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不知道姚家的具体方位,一般人又注意不到她,她便只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就在她撞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一阵哀求声吸引了她的视线。
朱红大门前,一个老人跪在地上。孤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长身玉立,俊秀的眉、熟悉的眼,不是姚佑清又是谁?
她高兴极了,刚要上前,却又犹豫了。
既然姚佑清失去了七窍玲珑心,那么他应该看不见她了吧?想到这儿,她有些难过,却又忍不住轻唤了一声:“阿清。”
出乎预料,对方下意识看过来。他竟还能看见她。
孤生蓦地一喜,蹦跳着上前,激动得说不出话。姚佑清却只是瞧着她,眼神疏离,最终化成一句冰冷的问话:“你是谁?”
久别重逢的话卡在喉咙里。
姚佑清转身进门,孤生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角,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老人身上,问:“你要赶他走?”
“多管闲事。”姚佑清甩开她,讥讽一笑。
孤生想起街边的流言。人们都说自从姚老家主过世后,姚佑清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无情,甚至要把老管家赶走。老管家为姚家辛苦了一辈子,又无儿女,姚老家主心存感恩,让他安心留在姚家养老,可如今姚佑清以不养闲人为由把他赶出了姚家。
暗夜寂寂,孤生拍着门板叫着姚佑清的名字,满肚子的委屈和不解。
从前的姚佑清不是这样子的,他温柔且善解人意,他们不过才分开两个月,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来告诉你原因。”陌生的嗓音拉回她的思绪。孤生转身,只见一个年轻公子站在一丈远的地方,墨发长剑,提一盏灯笼,就这么遥遥望着她。
她不认识他,却认识他身上的剑。这个人是号称天阙大陆“第一驭灵师”的男人。他法力高强,以铲除妖灵为己任,故而轻易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他说,拥有七窍玲珑心的人,心灵纯善,能聆听世间万物的声音。
姚佑清之所以变得冷漠无情是因为失去了这颗心,而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记忆以及运势。正因如此,他身边才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变故,商铺倒闭,父亲亡故。
不过,幸运的是,掠夺者在抢夺的时候,并没有将这颗心连根拔起,因着这一点根,姚佑清依然能够看见孤生。
“你一定有办法帮他,对不对?”她急切地问。她不想他忘记自己,更不想看他这么倒霉下去。
驭灵师摇摇头,说:“办法是有,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孤生吓得后退一步。
驭灵师瞧着她,却柔柔地笑了。他说:“我虽是驭灵师,但从不伤害好妖灵。我只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陪我看一场桃花雨。”
孤生点点头,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驭灵师。
五、种心
孤生和驭灵师达成了契约。
来年三月,孤生要陪他去天阙山看一场桃花雨,眼下他则要先帮她把姚佑清的运势和善良找回来。
驭灵师胸有成竹地应下。天亮后,他们去客栈要了两间客房。他让孤生不要担心,先耐心等待数日。
孤生在客栈熬了两天。第三天,城中多了一张告示,内容大约是,姚家新家主姚佑清得了心疾,要重金悬赏医术高明的大夫。
告示一出,街头巷尾都说姚佑清根本不是生病,而是横行霸道,得罪了神明,如今全城大夫都看遍了,却药石无效,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彼时,孤生跪在驭灵师面前,求他救救姚佑清。
驭灵师扶她起来,说,姚佑清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留下了感情,这些感情被封印在看不见的门里,一旦触及就会心如刀割。孤生的出现犹如为这扇门打开了一道缝隙,而这正是他们接近姚佑清的机会。
隔天,孤生随驭灵师一起揭了墙上的告示,然后朝姚家走去。
一路上,她一颗心不安分地跳着。因为驭灵师说,让姚佑清心如刀绞的不是别的,正是他曾对她付出的感情,牵绊越深,越痛彻心扉。
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也曾那般喜欢过她,可若这喜欢会让他这般痛苦,那她宁愿他从未喜欢过她。
半个时辰后,孤生二人在姚家砌着一方池塘的小院站定。
初秋的风还带着夏末的热意,阳光从稀疏的叶子间洒下,姚佑清躺在藤椅上,捂着心口,疼得死去活来。
孤生见了,眼泪都要落下来。驭灵师给了她一颗药丸,她小心喂给姚佑清吃了,然后,他抬起头,看见是她,脸色一冷:“是你?”
姚佑清吃过药后,心痛稍缓,用力抓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你三番五次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她摇着头,努力辩驳。
驭灵师插话进来,说,这颗药丸只能暂缓心痛,姚佑清的病根是丢了七窍玲珑心。不过,只要七窍玲珑心的根尚在,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