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给你两个选择。”苏梓文抬手,竖起食指:“要么领了这桩天下奇案,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七天之内破案。”
他嘴角一笑,再竖起一指:“要么……殴打六扇门门主,贪图本座的美色,还当面顶撞,醉酒后吐本座一身……”
“再加当下这个场面,数罪并罚,天牢够你蹲半年。”
严伊懵了。
她抱着锦被站在墙角里,一头乱发堪比鸡窝,两眼撑的老大,望着自己那个浑身通透,坐在床上淡定看书的“大领导”。
“这……”她抿了抿嘴,“门主,咱们当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且见苏梓文抬眼,笑的花见花开,将手中紧握的书卷两指一捏,轻轻翻页:“误会?”
两个字,屋里的温度都下降了一节。
“是说你昨夜喝多了,拐角猛砸我后背一个酒瓶子是误会,还是扯着我扒我的衣服,而后吐了我一身这件事,是误会?”
啪的一声,苏子文合上手中的书卷,转过身,赤裸的睨着严伊一阵白一阵青的脸。
“不不不……”她抿了抿嘴,“您看,一晚上,应该……”
苏子文的嘴角,肉眼可见的上扬了,严伊后背的汗珠,迅速的集结了。
“应该也不会……不会有什么后果的吧。”
眼前的男人起身,扯过一旁的黑衣,扣好腰封,上前两步。
他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依儿的意思是,你的领导不行咯?”
严伊咽了一口口水。
“说起来,诽谤皇亲国戚,按大晋律法,当斩。”
苏梓文歪头一笑,格外的帅气。
“我选办案。”严伊义正言辞的点头,“我热爱办案,办案使我快乐。”
“很好。”苏梓文顺手将一旁的披风裹在了严伊的身上,敲了她脑袋一把,“记清楚了,你只有七天。”
苏梓文扯了一把领口,笑若灿阳,而睨着他转身离去的轻快背影,严依面如死灰,生无可恋。
嗨呀,大清早的就中了苏梓文的计,造孽啊!
抬眼望天,腊月初一,京城飘雪,满目皆白。
天有多冷,心就多凉。
2
话说的轻巧,办案,怎么办?
就算是有着“天下第一女神捕”头衔的严伊,也只能抱着那一摞厚厚的卷宗,站在六扇门的院子里发呆。
灰蒙的天空绵延无际,恰逢寒风掀过,将她削了个彻骨寒凉。
这不是严伊第一次中苏梓文的计了。
她干瘪瘪的笑了两声,将苏梓文那个芝麻汤圆,皮白里黑的白切黑,在心中画了个大号的差评。
六扇门百八十号人,别的人他不捏,就像是魔怔了一般堵着严依一个人戳。
她仰天长叹,摇了摇头,她是真的理不出头绪。
京城月夜之下,活生生的人就那么直勾勾的走进了画里,在原本的山水绘卷中,变成了画上多出来的一个背影。
瞧着卷宗上描绘的奇特发案过程,若是印在街边贩售的册子里,绝对是畅销京城的异志怪奇。
如此魔幻,竟然不是民间异志,而是等待真相的天下奇案,严伊坐在那,脑袋里一团浆糊,无从下手。
破案,难。
云广见她一脸生无可恋,便凑在桌前,递给她一盏温茶。
“你也别太难过,咱们门主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钦点了你办案,这是多大的提携啊!”
严伊一声冷哼,抬手就冲着那小子后背拍过去:“提携?!我被他算计的时候你说是提携,我要活不给的时候你说是雪藏,你戏真多啊!”
被揍了一拳的云广,回头瞧着严伊那生无可恋的模样,贼八卦的扯了她一把:“哎,严捕头,你昨晚庆功酒喝一半去哪了?”
“去哪儿?”严伊嘴巴一歪,“下地狱去了!”
她叹一口气,将卷宗放在檀木的案台上:“前几个月,分给我的案子全是找什么阿猫阿狗。我好不容易抗议成功,这倒好了,一连给两个天下奇案。这跨度,鸿沟天堑!哎……你说说我怎么就这么惨呢?到底是什么地方惹了他啊?”
什么地方?云广抬眉,瞅着眼前这个木头桩子,啧啧感慨,暗自钦佩。
所谓一腔春水只为一人搁浅,这大领导撩得动京城万千少女,却撩不动严依这块榆木脑袋,也属实可怜的很。
云广强忍住笑意,义正言辞,颇为正经:“这是大领导看中了你的办案能力,好事!”
她挑眉,睨着云广憋笑的颜,白了一眼。好事?才怪!这话她要是信了,那她就是个傻子。
“不过,这案子也适合你。”云飞随手拿起几页,来来回回看了几眼,“前任京兆尹严大人,生前不是最喜那幅名为《云间月》的画么?”
放下手中的纸页,云飞抬手,一一点出这四次案发的唯一交集。
画圣千苏。
“巧了,《云间月》正好也是出自画圣千苏的手笔。”他指尖敲着卷宗上每个画圣千苏的字样,“那可是他成名作里的成名作,价值连城,备受瞩目。”
对书画一窍不通,毫无兴趣的严依,被他一翻启发,打开了一条新思路,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自卷宗中扯出全部的内容,埋头细细研究了起来。
瞧着她来了思路,云飞端着茶盏,安静的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门口,帘外,苏梓文背手而立,看着纷扬飘雪,余光瞧见云飞咧嘴灿笑的模样,微微颔首,了表谢意。
从现在起,天下第一女神捕的搭档云飞,便要从这个位置上正式谢幕,而六扇门门主苏梓文,则要接替他粉墨登场。
云飞心中颇为期待,期待的不是强强联手的神捕组合,而是期待严依能早些发现,这个不近人情、铁面无私的苏大人眼里,她是唯一特殊的存在。
迎着苏梓文颔首致谢的面庞,云飞竖起大拇指,不动声色比了一个加油的模样。
严伊对苏梓文而言是特殊的。
今年春末,他调任京都六扇门,马车行至京郊十里,伴着耳畔一声凄惨的高呼,苏梓文下意识撩开车帘,一道黑影便“嗖”的一闪而过。
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有人会傻乎乎的,以脚力追快马。
最让他头疼的是,看那衣着,竟然还是六扇门的捕快。
苏梓文两指紧捏,挤按睛明穴,额角的筋随着他的心跳而突突直蹦。
“……云飞。”半晌,他低声唤,“你去帮一把手。”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在苏梓文眼里,捕快的生涯就到此为止了。
当云飞气喘吁吁的回来,他才知道这徒步追马的女人,竟然是严家的女儿,严伊。
并且她一个人端了整个土匪窝子,先前那跑步缉拿的场景,不过是那土匪头子最后的拼搏。
“别提了,那家伙哭的,抱着我的腿连连求饶,说只要不落在这个女人手里,所有的事情他全都招!”云飞一边说,一边扯过一旁的茶盏,仰着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抬手一抹嘴,连连咋舌:“主子你是不知道,我赶到山寨见到的那场面!嚯!几十号人被五花大绑,一个个吊挂在屋檐下头,跟腊肉似的!”
“我刚把他们放下来,这群土匪当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贴面叩首,喊我恩公!”
这件事,在后面提审之时,得到了完美的应证。
苏梓文看着手上的提审记录,双眸紧闭,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严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面前的女人带着笑意微微抬眉,安静的站着。
“若非这几十号人同时上吐下泻,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闯进去,可有想过后果?”
苏梓文是气恼的,气恼这个女人胆子太大,气恼这个女人拿着江湖手法,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
纵然她先手一步,将能使人上吐下泻的物什倒进了山匪饮水的井里,待他们体力不支,虚脱难耐之时,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救了一众乡亲的同时,绑了一群罪大恶极的犯人。
看起来天衣无缝,实则侥幸之至。
苏梓文都不知道应该感慨她的莽撞,还是应该感慨正好这群土匪全是笨蛋。
“我不管你事先思量的有多么谨慎周密,你听清楚了,没有下一次。”他眸光极寒,字字嗔怒。
任何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件事不行。
她只身犯险,将生死而戏,妥妥的踩了苏梓文的雷点。
他生怕她想一出是一出,又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别的人不行,这个女人更是不可。
她是苏梓文忘年之交的女儿,是苏梓文指路恩师的仅存于世的家人。
谁都可以不管,严依他不能不管。
于是,苏梓文在六扇门上任的第五天,严依的搭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换成了苏梓文的心腹,她的发小,云家那功夫了得的小少爷云飞。
目的很明确,很简单,整个六扇门都知道苏梓文在保护严依,独独严依一个人毫不知情。
严依完全没有去想这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家伙,到底为什么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幺蛾子,只当是自己惹恼了大领导,遭了一波算计。
她自认为天赋过人,不需要搭档,现今却被强塞了一个话痨,微微不爽。
“倒是说说看,几十个壮汉,你怎么把他们挂起来的?”云飞常常于午后闲暇的时候,坐在严依的案台前,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问一些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而严依则日常不情不愿,嘴巴一歪,吐出来两个字来:“秘密!”
对于云飞来说,那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对于严依来说,那可是她破案制胜的法宝,怎能轻易外传?
云飞也不追问,只是依然那般笑着瞧着她,看着骨子里流淌着争强好胜的血液,靠自己的手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的,这个光芒万丈的女人。
大晋,是个包容开放的朝代,在两代女帝的治理下,如今男女平等的理念渐渐深入人心。
但纵然如此,也有不少人对于女官的存在嗤之以鼻。而严依,不善言辞辩论,自幼脑袋里盘桓的都是要靠着自己的双手,为天下证明女子的肩头也能扛起未来的分量。
所以当天下第一女捕的名号在整个六扇门里扩散开的时候,远在金陵的云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感觉不到真实。
因为曾经,他也是那个认为女子就不应该来做捕头的人。
之后一段时间,苏梓文很刻意的将那些简单的案子硬塞到了严依的手里。
简单到类似上树救猫,商街寻狗,进而引起了严依的强烈不满,郑重质询。
他索性换了路子,将毫无头绪,堪称艰难异常的当世奇案交给了她。
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然后老老实实的领走那些不会有任何人身危险的小案,却没想到,夏末秋初的档口上,云飞大汗淋淋,一把撩开竹帘,径直冲了进来。
“主子!您快瞧瞧去吧!”他抹去额头的汗,喉结上下一滚,“严依她真就破了那影子盗窃案了!”
苏梓文面无表情,滞在当场。
破了?!
抬眼,睨着云飞的脸,半晌才缓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一言不发的向着六扇门大堂走去。
他脸都黑了,睨着大堂的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一众人,头皮直蹦。而此刻站在一旁的严依,喜笑颜开,光彩熠熠,歪着头大有等待他夸奖的态势。
苏梓文几乎是用尽了自我安慰的话语,才渐渐接受了严依当真在断案方面天赋过人的现实。
影子盗窃案乃是大晋建国以来的一桩奇案,就连他苏梓文也是花了半年的功夫才终于有些头绪。没想到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丫头,竟然真的将这天下奇案一举破获。
他头疼的紧。
本想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却亲眼见证了严依的过人之处。
瞧着她神情熠熠的容颜,苏梓文终于轻叹一声,勾唇浅笑,算是认栽。
严依身上那为伸张正义,践行自己心中理想的人性光芒,如澄蓝星夜中高悬的皓月,吸引了苏梓文全部的注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从这个柔弱女子的侧颜上,看到了一如曾经的那一抹温柔的光辉。
好似恩师曾经的模样。
苏梓文抬手,为严依鼓掌的同时,也与他自己达成了和解。
至此,严依一战成名,将名字留在了大晋的神捕榜上。
3
可那之后,苏梓文有了额外的后顾之忧。
严依是一块璞玉,天赋过人,但终究是棱角分明,任谁拿捏在手都觉得不顺。
前思后想,苏梓文提起狼毫小笔,将她搭档的名栏处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终究是放不下心,觉得将她的身前身后交给任何人,都不放心。
作为六扇门门主的苏梓文,成为严依的搭档之后,想来她也会有所顾忌,于伸张正义的时候讲求一些方法。也只有他在身旁亲力亲为,才能问心无愧的护她周全。
但这更换搭档一事尚未来得及公布,“画卷吃人”的案子突如其至,在京城上空笼了一层薄薄的迷雾。
于是苏梓文顺水推舟,出其不意,趁着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将名为“惊喜”,实为“惊吓”的新安排,布置的妥妥当当。
让这案子摆在那里,严依她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只因那画卷吃人的奇案,同苏梓文与严家之间还颇有渊源。正好以此案为纽带,将严依与他绑在一起,倒是再适合不过。
屋外瑞雪飞扬,屋内炭火劈啪作响,此时此刻,严依的眉头拧的快要挤出水来。
京城之内一月有余,连发四起画卷吃人的事件。她眼睛撑得老大,仔仔细细看了许多遍,除了那些画均是出自画圣千苏的手之外,真的没能再寻出其他交集来。
手旁的茶盏早已凉透,严依一声长叹,将卷宗放在桌上。
绝了!
“世间若真有能吃人的画,我倒还真想弄来一卷!”她冷笑一声,双手抱胸,极为不忿,“这往后再遇上作奸犯科之人,拘捕的时候也不用这么麻烦,手一抬,画一甩,坐等他们走进来就成了,何等方便!”
垂首,她双目紧闭,两指夹着自己的鼻梁,一上一下揉搓着眼角。
“要我说,那千苏也是,他这画的哪是山水,分明是吃人的无底洞。”
全因案子毫无头绪,严依愁的一塌糊涂,自嘲般靠在椅子背上,左右扭着僵硬的脖颈:“话说回来,云飞啊,你认得这个千苏吗?”
半晌,没能听到回音。
她心中起疑,诧异的睁开双眼,就见一身黑衣的六扇门门主,大马金刀坐在一旁,若无其事端着手中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当下,她头皮发紧,坐正了身子,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意,心头还不忘记叨叨云飞一句。
天南地北闯了一圈的云家少爷,想来是不把她当兄弟了,这屋子里来了人,竟然连吭都不吭一声了。
她干笑两声,颇为谄媚的睨着苏梓文怡然自得的脸:“门主,您怎么来了?”
可苏梓文头也不抬,口气清淡,直接绕过了她的问题:“严大人生前藏有千苏的名画《云间月》,如今可还在严府当中?”
瞧着他那副自傲的模样,严依歪嘴:“家父的遗物定然是妥善保管在府内,就不劳门主记挂了。”
苏梓文拨茶的手迟滞些许,抬眉瞧着她的脸:“我记挂的不是画。”
“我记挂的是你严依上一个案子捅出来的篓子还没封上,可别眨眼就被那画给吃进去了。”他抿了口茶,一字一顿,“烂摊子我可不是次次都想帮你收拾。”
严依哑口无言,干笑着,诚心诚意的拱手:“多谢门主关心。”
那模样,那语言,可一点没让苏梓文看出“谢”的意味。
他眉头一挑,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睨着她的脸。
“走,去瞧瞧那《云间月》。”
严依一滞。
“难得一睹千苏的真迹,就有劳严捕头带路了。”
“……啊?”她缓过神,不可思议的瞧着苏梓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向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夜色将至,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挤在床底狭小的空间里,严依被苏梓文一手捂嘴,一手拦腰,呼吸卡壳,动弹不得。
瞧着眼前似鬼魅一般游荡的蒙面人,她撑大眼数了数,差不多有六七个。
至不至于啊!就为了她怀里这幅《云间月》,连江湖杀手都出动了,这根本就是不把她这个六扇门女捕放在眼里啊。
边想,边挑眉,狠狠瞪着面色铁黑的苏梓文。
若不是他拦着自己,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冲出去将这一屋子人当场逮捕。
直到这群来路不明的家伙一无所获,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苏梓文才渐渐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
严伊爬出床底,顾不上拍掉衣衫尘土,大手一挥,抱怨连连:“分明可以一网打尽!”
但苏梓文顾不上同她理论,飞快的推开屋门,于月色之下,侧目回头,凝视着她的眼:“愣着干什么!快追!”
当下,她脑海中灵光一闪,读懂了苏梓文的用意。原来他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这群人为了《云间月》,趁夜而来,兴许那些失踪了的人,便是与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顺手将怀里的画,五花大绑背在身后,提起长剑,快步追上了苏梓文的脚步。
京城月下,霜雪未融,一前一后两个剪影,乘风而来,踏月而去,沿着琉璃瓦,金屋檐,绕过莺歌燕舞的商街,循着那一小队黑衣人的踪迹,划过了大半个京城的天。
最终,那队人马,自巷子里,小道旁,绕进了大庄园。
由外向里望过去,是漆黑一片,好似已经安睡的大户人家,但站在不远处塔楼上的两人,目光之下,那庄园正中最大的宅子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不好办。”她摇了摇头,眼角扫过庄园里的每一个甬道:“粗略算了下,少说有四五十人把守。”
苏梓文沉默了半晌,而后坐在了塔楼的屋檐上。
寒风月下,风如刀刃,刺骨的冷。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院子里,自顾自向着严依微微摆了摆手:“你回去歇息,明早让云飞来替换我。”
轻飘飘一句话,倒让严依大为光火。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倔强的仰着下颚,脸上的神情好似铺满了“寸步不让”的字眼。
苏梓文也不急,双手抱胸,余光注视着严依的一举一动,趁着夜色浓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人有千面,自然就有擅长与不擅长。”他勾唇浅笑,眼眸微眯,“就好比,依儿擅长推理分析,却不擅长抓捕与收尾。”
她一滞,撑大了眼,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月色之下,线条明朗,眉目如画的侧颜,双唇一张一合,迷糊了好久,蹦出两个音节来:“门主……”
谁知刚说了个抬头,苏梓文的脸便黑了一半,眸光清凉,略带不悦,自上而下睨着她,颇具威严:
“我唤你严捕头,你可以回应一声‘门主’,但我唤你依儿,你便只能回一声‘梓文’。”
只此一句,严依脑袋里原本的思绪瞬间断了弦,傻愣的瞧着他郑重的模样。
苏梓文被她逗趣的神情惹得一声轻笑,唇角微扬:“旁的人我不管,我这里,便就是如此这般。”
好家伙。这话严依品了又品,将苏梓文头顶上闪闪发光的“歹人啥样你啥样,你和歹人一个样”的性格标签,又追加了一个“嚣张纨绔,蛮不讲理”。
人人都道这苏梓文是六扇门的天才,少年成名,能文能武,又是皇亲国戚,是个极有前途的英雄少年。
可严依怎么瞧着他更像是山寨土匪,说一不二的头目呢?
她抬手捂在脸上,哈了一口热气,而后一边搓手,一边拧着眉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刚刚“咯嘣”一声断了的思路接上:
“严依是女子,虽不似世家小姐那般莹莹柔弱,更不像江南女子扶风弱柳,惹人疼爱。”她自嘲的笑起,望着那大宅院的双眸,隐隐失了焦,“但严依不服,为何世人皆言女子不如男?为何我破了别人不能破的案子,是侥幸,是运气,而旁的男捕,便是实力与能力?”
此刻,连严依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同身边这个男人说起这些令她怅惘的事情。
她好似忘了,忘记了苏梓文是上司,是六扇门的门主,是她眼里那个歹人头目。
至于不善抓捕与收尾,严依知道,严依自始至终都知道。
“天赋我有,破案我会,但我手无缚鸡之力,一把佩剑纯属摆设。”
她笑起,自腰间摸出随身携带的半颗巴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藏下这半颗巴豆,用那样的手段去抓一个山头的土匪。”
苏梓文眉头微蹙,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严依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想要靠自己的手,来证明自己存在价值与意义的少女。
作为捕快,她有着力量上绝对的劣势,作为女官,她却又是大晋万千少女的楷模与榜样。
“你本可以不那么累。”苏梓文下意识的抬手,撩起她鬓边垂下的碎发,沿着耳廓笼到了肩后。
“你本可以依靠一下我们所有的人。”他淡笑,“六扇门不是一个人的六扇门,伸张正义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你这么优秀,为何想不通这个道理?”
“没有人把你当做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也没有人会低看一个心怀正义的女捕快。”
“依儿,你比你想象中,还要更优秀。”
严依怔在那里,不仅仅是为苏梓文这些戳痛她内心的话语,还因他那柔光满目的容颜,因他轻描淡写的口吻,因他冬夜里依然温热的手指,那般自然的划过她的额间。
一瞬,她眼底腾起酸楚,如一层雾,蒙了双眼。
苏梓文心口轻轻一颤,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看着她泛起泪光的双目,不知所措。
却见严依抬手抹去那沿着面颊流淌而下的泪,冲着他举起半颗巴豆,似笑非笑的询:“门主,吃巴豆么?我请客。”
苏梓文:……
大好的气氛,让她一句话败了个干净。
苏梓文挑着眉瞧着她的脸,冷冷哼了一声:“是梓文。”
“吭哧”一下,严依笑出了声,一连说了三遍“好好好”,而后,将那分外危险的半颗巴豆又揣回了腰间:
“不瞒你说,上一个见过我掉眼泪的,坟头草都已经两米高了。”
苏梓文黑了脸。
“所以哇,梓文你可真是赚大了。”
许久,他垂眸,浅笑。
不是因为她没有请客吃巴豆而赚大了,而是因为她唤他梓文而赚大了。
嗯,赚大了。
而严依望着云开月现的天,心中默默的念了好几遍那个名字。
梓文,梓文……
终于有那么一刻,严依觉得自己离那个天才神捕,那个遥远如星辰的苏梓文,稍稍近了些许。
他一直是她的奢望,是她的星辰,是她的光芒万丈。
她的不畏艰难,她的竭尽全力,皆是比着他的轮廓,绘着他的模样。
只为有朝一日,当她成为独当一面的名捕之时,立于他身侧之旁,能成为不暗了他光泽的优秀的部下。
严依微微笑起,不知今时今日到底为何会这般感慨,感慨到面颊微红,感慨到心如擂鼓,声声荡漾。
4
那夜,并排而坐的两人里,有一个在后半夜时枕在苏梓文的腿上,紧抱着《云间月》,睡的极沉。
苏梓文睨着她的面容,仿佛时光回转,看到很多年前那个一穷二白,赴京上任,在大雨中破了雨伞的清官,于凉亭之中,衣衫浸水,同他一见如故,讲述着自己的宏图大志,眉眼之间满是梦想与抱负的光芒。
那年苏梓文二十岁,眨眼五年,白驹过隙。
人前,他是六扇门麾下最厉害的天才神捕,平步青云,官居三品。
人后,他是那从一窍不通,凭着满腔热忱,绘山画水不得要领的少年,逐渐成长为家喻户晓的大才子——画有千面的苏梓文。
当年于那凉亭之下,讲述着宏图大志的忘年之友,那个引他走上笔墨技法的正路,在他心中如一道光的恩师,却已经黄土埋了身,安静的躺在他生前最珍爱的土地里。
他有想过,自己会如此关心严依的一举一动,也许就是为了回报严依父亲那倾囊相授的指路恩情。
他想带着天赋卓绝的严依,一如当年严依父亲那样,领着她,手把手,带她走出一条正确前进的路。
可不知为何,他此时怦然的心跳声,仿佛在提醒着他,仿佛在质疑着他。
仿佛在说,他根本不满于此,他根本别有所图。
身旁二十三岁的女子,盖着他长长的衣袍,呼吸均匀,面色微红。
她怀里那幅《云间月》,是严依父亲唯一的遗物,是严依视若珍宝的绘卷,是严依绝对绝对会拼上全部去保护的千苏的作品。
苏梓文的作品。
他是大晋六扇门的门主,亦是天才的山水画家。
以水墨描绘江河湖海、绵延山川的万千变化,从而被称之为千苏。又因为其山水画作气势恢宏,寓情于景,得享“画圣”的头衔。
那一幅绑在严依身上的《云间月》,便是他那年一见如故,亲手赠给严依父亲的礼物。
没想到被他珍藏了这么多年。
原本,事情到这里应该就会渐入佳境,只差顺藤摸瓜,就能将这案子查个八九不离十。
可后半夜,伏在他腿上睡的深沉的严依,额头滚烫,将苏梓文的心一下吊在了嗓子眼。
他将她背在身上,于星辰月下,穿过京城沉睡的大街小巷,生生将老御医的家门敲得咣咣作响。
整晚,苏梓文又是煎药,又是哄着那陷入梦魇呢喃低语的少女,还得听着老御医喋喋不休的叨叨他不懂怜香惜玉,不会讨女孩子欢心。
“苏大人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干脆娶了算了。”
年过六旬,看过无数生死沉浮的老御医,似笑非笑的睨着他的眼:“若是苏大人的话,想来魂归天际的严大人也定能安心。”
他何尝不想。
只是眼前的女人,怎会如愿以偿?
“呐,有些事情,不是靠等就能换来的。”老御医拍着他的肩头,“这道理,破案一向不按常规出牌的严捕头,可是比苏大人透彻许多。”
讲到这,老御医忽而想起件重要的事情,略略沉吟:“说起来,有件事当告知苏大人。”
“前些日子,京城不知哪里冒出个金主,独独把千苏画作的价格抬得极高,如今市面已是一画难求。”他迟疑些许,婆娑着下颚,又言,“且近来市面上冒出许多高仿的赝品,当中就有千苏不少的画作。”
金主抬价,一画难求。
苏梓文眸光微眯,脑海里不断尝试组合这些关键的信息。
那画卷吃人的世间奇案,会不会就同这背后金主,这些高仿赝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实那一夜,苏梓文与严依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背着她回到房间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泛白,严依一直呜呜囔囔的说着什么,那些话语苏梓文听了很多遍,才听出原来净是些对他的呢喃抱怨。
其中不乏“毒舌”、“阎王”、“面瘫”、“土匪头子”这样怪异的词汇,惹得他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将沉睡未醒的严依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苏梓文坐在床边,双手环胸。
娶了她,谈何容易?
感情上的事情,苏梓文一窍不通,生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个女人会躲着他,再也不愿瞧他。
所以他才这般被动的等着,盼着,指望着严依某日回过头,能一眼看到她身后有他,护她周全,保她安康。
“依儿,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笑起,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夜风吹迷了脑袋。
就在他起身的当下,严依却不知到底是有意无意,竟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沉沉的唤着“别走”。
原本,苏梓文以为她梦到了年初离世的严父,在心疼之余,却听到了后面的两个字。
清晰,完整,猛然敲在他的心头上。
“别走,梓文。”
这些事情,严依一点记忆都没有。
马车晃晃悠悠,严依长剑在手。
苏梓文:“别想了,论剑术,你这辈子也赢不了我。”
被这般直截了当的戳穿,严依一下就泄了气。
“昨夜两个消息,第一是有金主高价买千苏的画作,第二是市面上冒出许多高仿的赝品,严捕头怎么看。”苏梓文头靠在马车的车壁上,闭目养神。
严依的眼中,眼前的男人委实一副欠揍的模样,让她此时连分析个案子都十分不情不愿。
歪着头,她于脑海中将那些关键词串联起来,像是拼图一般,将每个碎片沿着逻辑的长线,渐渐汇总在一起,呈现出一张完美的绘卷。
“还能怎么看,许是偷了画拿去画高仿吧,为了不被人揭穿,正好连着画主一起掳走,再扯一个什么画卷吃人的故事放出去。”
轻描淡写,字字戳心。
苏梓文抬眼,睨着她从容不迫的模样,打从心底称赞:“天下第一,当之无愧。”
他笑意盈盈,如和煦的风,拂过严依的面颊。
有那么一瞬,苏梓文在严依的眸子里,突然变得帅气逼人,让她不敢直视。
她别过头,小声的抱怨:“土匪头子。”
之后的许多日,苏梓文像是狗皮膏药一般赖在严府不走,盯着身染风寒尚未痊愈的严依吃药休息。
案子往严依设想的方向推进,六扇门自黑市顺藤摸瓜,果然取得了重大的进展。
大量赝品的出处与那高价购画的金主,一如严依分析的那般,是同一个人。
监视那宅院长达八日的云飞,也十分肯定的给出了,那些所谓走进画里消失的人,是被集中关在了宅院最中心的厅堂里。
“都是些懂画之人,被逼着画赝品。”他挠了挠头,神情黯淡了些许,“之后麻烦的便是证据了,贸然收网肯定不行。”
站在一旁,被苏梓文强硬的塞进一碗姜茶的严依,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大胆到苏梓文没等她说完,就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
严依不满,小声嘀咕:“那日夜里还说要让我多依靠一下大家的力量,今日就变卦。”
“依儿。”苏梓文异常严肃,“你的想法是好的,但那个应该去卧底的人是我,不是你。”
此话一出,严依与云飞,皆是愣在当场。
“不行不行!”云飞赶忙挡在严依身前,“太危险了!这事情应该让我去!”
岂料严依将他推开,一掌拍在苏梓文的桌案上。
“不可!你去卧底了,谁在外围指挥大家收网!”
却见苏梓文微微抬眸,勾唇浅笑,睨着她的面庞:“你。”
轰的一声,严依的脑海里炸了锅:“我?我怎么行?”
“你缘何不行?”
“我只是个捕快啊!”
“依儿。”他轻轻的唤,“世间的路千万条,如果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走,如果不尽力去做,怎么知道天高海阔?”
苏梓文望着她诧异、惊恐、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像是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
就像是看到了五年前十里凉亭,他慌忙摆手的模样。
就像是看到了严依父亲那慈爱的笑容,那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说:你能行,我教你。
苏梓文眸中有光,微微笑起,璀璨如天边的太阳:
“依儿,你能行,我教你。”
5
严依见到了苏梓文的另一面。
那个被称之为天才神捕的男人,六扇门的门主,果敢、坚毅、执掌天下的模样。
那个一手掌控着六扇门全员的性命,一手追逐着公平正义的最强神捕。
她终于明白,那些去寻找阿猫阿狗的任务,不过是苏梓文为了保护自己而做的些微努力。
她终于明白,那些她破掉的世间奇案背后,都有苏梓文暗中保护的身影。
就连最初,她本以为一举端掉那座土匪山寨,是她同云飞成为搭档的纽带,却不想那也是苏梓文指派而来,为了护她周全,保她安康。
“这天下之人,不论男女,都是不能舍弃的一员。”他背手而立,望着朗朗乾坤,“六扇门的兄弟,没有一个应该冒着生命的危险,以身涉险,如果有,首当其冲的应该是我。”
“依儿,你记着,伸张正义的前提是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见到云开月明的一天。”
严依懂啊,她都懂啊,她只是不想让苏梓文成为那以身犯险的人啊!
明明,她也可以去的,明明,她也是榜上有名的神捕啊!
望着他背手而立,高大一片的剪影,严依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被他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他那么耀眼,他于践行正义的道路上,将自己燃烧成了京城的太阳,甚至还将堵上生命,照亮严依前进的道路。
何至于此?
“迈进六扇门的那一天,难道不就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了么?”他笑起,帅气难当。
严依一直都懂。
若是这条路上一定要有牺牲,那恐怕整个六扇门全员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都希望那个人是自己,都希望自己的牺牲,能换来所有人的太平安康。
“我有觉悟,是因为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惨淡的笑起,“你不一样啊,你不一样啊苏梓文。”
他侧身,诧异的望着她悲怆的神情。
望着她睫毛微颤,眼眶一红,落下泪来:“苏梓文,你混蛋。”
严依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的去聆听,去学习抓捕的技巧,从来没有这样专心去研究收网的方案。
她将自己沉浸在与案子有关的一切里,屏蔽掉了其他琐碎繁杂的声音。
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在最糟糕的情况出现时,保住苏梓文,一如苏梓文站在她的身后的模样。
这天下之人,这六扇门里的任何一个兄弟,都是不能舍弃的一员。
一切按部就班,苏梓文在严家成功的连带着那张《云间月》,被六七个黑衣人“请进”了那座大宅院。
严依每晚都在当初监视那院子的塔楼上,与云飞一同注视着院子里的一举一动,等待他发出一个收网的信号。
“曾经,你一个人冲进山寨里的时候,我就和你现在的心情差不多。”
一旁的云飞,看着她苍白一片的面颊,轻轻的笑了起来。
严依抿着嘴,满是辛酸的回应着:“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让身后的任何人担心,她再也不会做那个顾前不顾后的人了。
“嗯,成了亲就是不一样,踏实稳重多了。”瞧着她的神色,云飞极为赞赏,“还是主子有手段,换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好家伙!严依猛然挑眉,不可思议的瞧着他:“什么?谁告诉你我成亲了啊?”
“咦?不是腊月初一就荣升门主夫人了么?兄弟们都知道啊!”云飞眨巴眨巴眼,诧异的看着她,“又不是什么坏事,分明是众望所归,怕什么。”
腊月初一……严伊眨了眨眼,不就是被迫接下这案子的当天么?一口浊气卡在嗓子眼,让她咬牙切齿,拳头攥的咔咔响。
好你个苏梓文!原来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随着那收网的信号腾空而起,六扇门百八十号捕快,按照原定的计划,从宅院各个门口鱼贯而入。
然百密皆有一疏,严依与云飞两个人,穿过三进的大门,直奔苏梓文所在的院子。
抬眼,就见在那大腹便便的幕后黑手身侧,是五个被长剑架在脖子上,五个真迹的主人。
当中就有苏梓文。
“你们再敢上前半步,我就让他们全都死在这里!”
麻烦了。
“把你们的剑都给我放下!”
他怒吼一声,十分得意:“哼!六扇门?不过如此!”
严依脸色极沉,一言不发。
“怎么办?”云飞见她没有反应,压低了声音,话音颇为急切的询。
可此时,严依却死死盯着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贴在脸上的苏梓文,看着他大有欣赏她的表演,决不插手分毫的态势,脸上还平白挂着一丝笑意。
害她白担心了那么多日。
“干、干……干干什么呢!我说让你们都放下!放下!你们都聋了么!”
许久,严依冷哼了一声,手里的剑握的更紧了:
“员外,别挺着了。”
她说:“肚子尚且还撑得住?那可是半颗巴豆,你挺不住的。”
当下,六扇门一众兄弟,连带着面前的所有人,都懵了。
6
因着严依剑走偏锋,这案子顺顺利利的画上圆满的句号。
瞧着若无其事站在一旁,白衣翩翩,颇有谪仙风范的苏梓文,严依不满的絮叨起来:“旁的人都拉肚子拉成那个模样了,缘何苏大人还这般淡定?”
苏梓文抬眉,笑着睨了她一眼:
“说来也巧,这员外贪心不足,说苏某人不画完那几幅画,便不给水喝,也不给饭吃,倒是让我侥幸逃过一轮夫人的毒手。”
夫人两个字,他说的极重。
严伊红了面颊,故意岔开了话题:“你那持剑的手,能画出个什么模样啊,还能被那员外这般要挟?”
她边说,边走进屋里,将那被苏梓文拿去当做敲门砖的《云间月》徐徐展开。
随后,傻了眼。
严依脑海中一片空白,眼泪转瞬之间夺眶而出。
“不是这幅。”她抬头,望着苏梓文,“父亲留下的那幅画,虽然画面一样,但我曾经在画上落下一块污点,不是这幅,这幅没有!”
苏梓文被她的泪水扎了心,来不及解释只得将浑身颤抖的她一把拥入怀中。
“没事的,画还在,画还在。”
严依用力的抱紧了他,这些日子她对苏梓文全部的担心,伴着那消失的遗物,让她埋头在苏梓文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画在六扇门。”另一侧,云飞回过头,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的模样,抖着肩头笑,“主子说那幅画万一弄坏了,你得跟他拼命,便自己又亲自画了一幅新的《云间月》。”
她一怔,抬起头,抹掉面颊上的泪,极为惊奇的又将手上的画看了好几遍:“这……你画的?”
那云开月散的景,竟然与她父亲的遗物一模一样。
“你也是吃赝品这碗饭的?”
“噗嗤”一声,屋子另一侧的云飞实在是忍不住,抱着肚子冲出了屋外,大笑声充斥着夜空,分外明朗。
苏梓文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沉着脸,挑着眉,对自己在严依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产生了莫大的质疑。
他抬手指着画卷之下,那个分外明晰的朱泥印章处,点了又点:“千苏千苏,千变万化的苏梓文。”
“那画日日挂在你严家书房里,夫人这么些年,就从来未曾仔细的瞧一眼红印?”
之后,年关将至,抱着那卷真正的《云间月》,严依坐在自家的书房前的石阶上,浅浅的诉说着那些往事。
“父亲原本对山水画作并没有那么热衷。”
她捡起脚边的石子,抬手一抛,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弹出清脆的声响,敲在苏梓文的心头上。
“但父亲喜欢这幅画,因为这画清幽,干净,如他一样。”她笑起,眼眸透过漫天的星辰,好似望到了那张已经一年未见的慈爱面庞。
皓月如薄纱,辉光万里,轻轻抚在她的面颊上。
她枕着膝盖上的双臂,闭眼侧头:
“梓文,你和父亲,一个是太阳,一是月亮,在我的生命里,你们两个人,都是光芒万丈。”
他抬手,揽过她的肩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是她的太阳,她又何尝不是他的月亮。
往后长久的岁月里,他与她,将会始终日月相随,云雨相伴。
“下次,你再画个《旭日图》吧,正好凑成一双。”
这一夜,直到严依就此睡沉,苏梓文也没能开口告诉她。
告诉她,那《云间月》,其实是他随手所画的《朝阳东升图》。
告诉她,连他也不知为何,人人皆言那是云间灿月,是中秋盛景,是月夜之下的山川大河。
7
那年,京郊十里凉亭,郁郁不得志的苏梓文,遇到了赴京上任的严依父亲。
大雨倾盆,一把坏了的油伞,将这个笑意盈盈的中年人堵在了这里,也让严依的父亲,成为了苏梓文心中光芒万丈的存在。
他背手而立,望着泱泱大川,原本瘦弱的身形,却映出了高大的剪影。
薄云微散,明月高悬,苏梓文的耳边回荡起严父那点燃了他希望的温柔话语。
他说:
“天下没有简单的路,你想做的,与你能做的,未必是相同的道路。”
“但世间的路有千万条,如果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走,如果不尽力去做,怎么知道天高海阔?”
“若年少轻狂不尝试,老来便只剩‘我想过’,没有‘我做过’。”
“谁人规定捕头不能画画?谁人又规定画画的人不能是个出色的捕头?”
一晃五年,他真的成了这天下最会画画的神捕。
苏梓文淡淡笑起,脱下外衫,轻轻搭在严依的身上:“依儿,你做的很好了。”
曾经,放下长剑,提笔绘梦,是他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
而今,当他回头再望,便觉一切皆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而他踮起脚尖,奋力一搏,力求不让自己后悔。
曾经,搏的是山水绘梦。
现在,搏的是严依一生的喜乐安康。
如此,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