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媚,骄阳映照在江面上,江面泛着金波,和煦春光正笼罩在这个江南小镇上。
江边酒肆内,卖酒的姑娘柳眉绛唇、明媚皓齿,正撩着袖子从酒坛内盛酒,一不小心露出了洁白的手腕,引得路人频频回首瞻望。
一旁,是抹修长的背影,身着墨色暗纹锦服,只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那卖酒姑娘一边盛酒一边抬头,对着那人浅笑......
这是在梦里吧?可为何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可以嗅到姑娘那酒坛子里的清香......
刚欲上前询问,耳旁却莫名奇妙传来轰隆隆的巨雷声响。
梦,醒了。
夜幕笼罩宫殿,终日骤雨淋透了朱红色的宫墙,远处天际不时闪烁着雷电,沉闷的响声令宫墙内人心惶惶。
从梦中惊醒坐起的叶在洲转头,他的龙榻旁,人头攒动,堂上堂下跪倒了一片。
在众人的啜泣和惊讶中,榻上之人复又缓缓躺了下去,这一躺,似是用尽了他所有力气,阖着眼过了许久,他才方有了唤人的力气。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手指指指门外,眸子黯然失色,众人不解他意,只有离他最近的任孝明白了过来。
任孝上前握了握叶在洲的手指,又对着叶在洲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一旁的皇后唤太医再次上前,却见叶在洲先是摇头,后又抬手指向门外,这个举动惹得皇后泣涕涟涟,安慰道:“陛下放心,任公公已前去叫她。”
叶在洲并未放心,依旧斜着眼睛望着殿门的方向。
听着殿内啜泣声,叶在洲不满的皱皱眉,抬手做了个散去的手势。
众人散去。
殿前仍不见那人身影,叶在洲绝望的闭了闭眼。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梦里,回到了十年前,他初次遇到风嫣月的时候。
那年,他二十岁,还未及帝位,随先帝微服私访,路过江南,遭人追杀,为护先帝周全,他独自上前诱敌,中途受伤,又与众人走散。
那日疲惫至极的他,路过一间酒肆,便偷偷上前,藏身于酒缸间。
是风嫣月第一个发现了昏沉在酒缸间的他,那年,风嫣月十五岁。
她用水灵剔透的眼睛望着狼狈不堪的他,呆了半晌,才声音脆脆的道:“这位哥哥是在偷饮我家的竹叶青吗?”,说完拿手指了指叶在洲面前的那坛子酒。
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的道:“我爹爹酿的酒虽是极好,但也不必偷的,你跟我说,我拿与你便是了。”
叶在洲被她认真又可爱的模样逗笑了,那一瞬,多日逃亡的疲惫终于稍适解放。
“我不是在偷饮你家竹叶青,我是见此地宁静,无人喧闹,打个盹罢了。”
“那可是月儿吵到你了?”
“未曾,我睡好了。”说着他便站起身来,不料,又趔趄跌倒了,风嫣月见状忙上前扶他,上前才发现,原来他腿上有伤。
她扶着他去见了她爹,虽然他一再推脱,可小姑娘一副不依不休的模样,称一定要给他包扎伤口。
推脱不了,也见她纯良无害,便随她去了。他却未曾料到,这一去,便在她家滞留了半年之久,起初他是因为与人走散,无处可去,故做滞留,可后来收到了皇帝无碍、且已回朝的消息后,他便更是安心待在了她家酒肆里。
除却这些,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觉得,这个江南小镇的酒肆不仅温馨,还那么的,可爱......他有些不舍得离开了。
索性厚着脸皮住了下来,而这一住,便是半年之久。
父女俩天生热心肠,又听叶在洲哭诉,自己家遭变故,没了亲人,便好心收留。
就那样,叶在洲瞒着身份住了下来,白日里帮风嫣月打理酒肆,晚上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举目赏月,偶尔小酌几杯。
虽在酒肆长大,可笑的是,风嫣月竟完全不胜酒力,只细抿半杯,便摇摇晃晃,胡言乱语。
她喝醉后,提的最多的是一个叫冯玉的人,据她自己说,那人是她儿时一邻家伙伴。
时间一久,叶在洲发现,这小丫头仿佛真的将自己当做了挚友,一喝醉,便对着他吐露心声。
摇摇晃晃,口齿不清,说的最多的也无非是那几句话:“洲哥哥我跟你讲哦,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哥哥。”
小丫头仰着脸,满脸傲娇。
“洲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冯玉,他读书读的极好。”
“冯玉哥哥,冯玉哥哥是月儿的最好的哥哥。”
“冯玉哥哥和我,小时候定过亲的,他说等他中了状元,便来娶我。”
叶在洲拿眼睥她,心想,这民间的姑娘怎么都如此不知矜持,原想制止这胡诌,无奈那姑娘已醉的不省人事,对他的睥睨毫无知觉,只能摇首作罢。
可每当说到:“冯玉哥哥一家搬去了长安,你知道长安吗?听说极其繁华,我好想去看看啊......”
小姑娘眼中悲寂跃然脸上,叶在洲也不忍心了。
起初,叶在洲还会在她酒醒过后取笑她。
后来渐渐的,他听到冯玉二字时,不再搭话了,只作沉默状,或自顾自的在一旁饮酒,任凭她将冯玉夸上天。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心里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以至于每每再听她说起冯玉,心中便不由自主开始泛酸。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霸道上前,一把夺走了少女刚到嘴边的酒杯......
并且警告她,再不准在他面前饮酒。
时光如驹,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忽然惊醒,自己竟然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这个民间女子。
她明媚的如同春日阳光,照亮了他这么多年来的阴翳。
虽然他也知道,这短暂的温暖是他偷来的,可越是这样,越不舍得放手。
殿外,依旧乌雷滚滚,殿内,却是死寂一片。等待,过了许久,又过了许久,终于,门外有了一连串细碎轻盈的脚步声。
叶在洲听着脚步声,心里突然有些紧张,又有些悲伤,翻来滚去,惴惴不安。
最后,所有情绪终于化作了嘴边的一声浅叹,一丝笑意攀上他的眉梢。
他的眼角依然是年轻的样子,只是眼眶深深陷了下去,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球,那虽是年轻英俊的脸庞,却因常年思虑过甚,疲惫摧毁了他年轻的面容,使得他看上去像个耄耋老人。
耄耋老人,她也曾这样形容过他。
那抹清丽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叶在洲的榻前,她未施粉黛,面上略显苍白,随意挽着的青丝,许是方才淋了雨,她那身月白色长裙襟上出现了几道浅浅的痕迹。
他看着她,目光温柔的如同从前,连睫毛都似是在笑。
叶在洲是少有的帝王之才,他年少称帝,即位后,上下兼听,是文武百官眼中英明神武的帝王,是万千百姓心中威风凛凛的明君。
“月儿来了。”他嗓音有些喑哑,但听得出,声音里有兴奋,还有欢喜。
“洲哥哥,你好一点了吗?”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唤他洲哥哥。
许是很满意她这样的称呼,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面色也稍微有了一点红润。
“朕刚才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回到了江南,回到了酒肆,你新酿了酒,味道极好。”
“洲哥哥要是想喝,现在便可差人去宫外买些回来的。”
她语气委婉,其实是在尽量的隐藏他俩之间已然生疏这件事实。
但叶在洲心下明了,她已经好久没再酿过酒了,他和她也许久没再见过面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月儿是不是还在埋怨朕呢?”她没再回答。
临走前,她说:“洲哥哥一定要好起来,好起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再去江南。”
看着她,对他似是连埋怨都没有的模样,叶在洲还是忍不住想,当年要是没有带她来长安就好了。
那一晚,少女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久久的望着酒肆内正收拾桌椅的修长背影。
他注意到了那抹炽热如火的眼神,头也不回地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别用怨妇般的眼神看我了,怪吓人的。”
她轻嗔,怪声怪气道:“你未曾回头,如何知道我在看你,我未曾言语,你怎知我想说话,况且,我是不是怨妇我不晓得,但我知道,洲哥哥是个耄耋老人。”
她这话,语气实在搞怪的紧,尤其是语末那句耄耋老人,发声极其怪异,不仅逗笑了叶在洲,也惹得自己放声大笑。
笑罢,叶在洲问她:“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洲哥哥家在长安?”
“对,如何?”
“那你必定很熟悉长安喽?”
“可以这么说。”
“那你,能不能,带我去长安啊?”
叶在洲面露为难:“这......怕是你爹不会同意呀。”
“那我去求求他,我就是想去长安看看,我看一眼就回来。”
他知道,她想去长安,大致就是因为那个叫冯玉的书生。
叶在洲在想,这个冯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或许他早已不记得风嫣月了吧,而这个傻姑娘却还呆呆地等着他,自己怎么做才能让她发现,其实她眼前这个人比任何人都珍惜她,自己怎么就不如一个杳无音讯的人了呢。
世事难料,还没等风嫣月说服她爹,宫内密函却先到了,那是一封催促叶在洲回长安的诏书。
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皇子的身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父女俩坦白。
那日收到诏书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对风嫣月说:“月儿,我带你去长安。”
我带你去长安。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是下定决心后的肯定。
听到这话时的风嫣月睁大眼睛望着他,在确定了他的话后,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欣喜若狂,原地跳了起来。
欢喜过后安静下来,又觉得担忧她爹,她爹有心疾,受不得气,十六年来,她都乖巧如猫,从不惹她爹生气,就怕哪天她爹犯病。
既怕她爹不同意,又怕他生病无人照顾,但她实在太想去长安看看了。
最终,她还是如愿了。
叶在洲帮她出面说服了她爹,且没惹他生气,她爹不仅安心同意她去长安了,连同对叶在洲的态度也像是多了几分恭敬。
她很好奇叶在洲跟她爹到底说了什么,可当她问,父亲却沉默不语,叶在洲也守口如瓶。
只是临走前,风老爷子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嘱咐了风嫣月很多话,并且一再提醒,此次去长安,只能留几个月,绝不可久滞不归。
风嫣月满口应了下来。
谁也未曾料到料,抵达长安的前夕,风嫣月却先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不到半日,风嫣月已然瘫在榻上,小脸蜡黄蜡黄的,原本活泼爱笑的少女愣是没了生气。
直到他俩抵达长安的第三日,她也不见好转,叶在洲心中焦急,思虑半晌,决定带她入宫。
一来,宫内太医医术高明,二来,风嫣月是个女儿家,由宫女来照料更为妥当。
不过,这也引发了他俩之间第一次的矛盾。
彼时的叶在洲恢复了他的身份,可皇子的身份并没有让风嫣月多么惊喜,相反,知道真相后的风嫣月怒了。
斥责叶在洲:“洲哥哥就是个大骗子。”
“我说爹爹怎么先前那么阻止我来长安,后来经你一劝,立马爽快答应了。”
“说,你是不是拿身份逼迫我爹爹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这个大骗子来长安了,你就是个大大大大骗子。”
虽是被骂,但叶在洲却享受得很,只因她生气时的模样太可爱了,他强忍着笑意,怎么也气不起来。
那一年,她十六岁。
温声安慰了她好几天,仍不见效,而且过了几日,病痊愈后,立马嚷嚷着要回家。
叶在洲好说歹说,她仍不听劝。
直至他允诺,要帮她找到冯玉,这才使得她态度变和缓。
经他允诺后的风嫣月不仅不闹了,而且日日缠着叶在洲,询问寻人进展。
可她越是催促,叶在洲却越不见进展。
其实,叶在洲早就寻到了冯玉的下落,在长安寻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
那个她心心念念着的冯玉,并没有像她口中所说那般风华绝代以及才华横溢,亦或有了功名,而是庸庸碌碌,做着平凡人中的一个,最重要的是,冯玉早已娶妻生子。
她知道后,可能会失落,会流泪,而他最不愿看到她伤心沮丧的,而且他要让她知道,自己才是她风嫣月值得托付的那个人。
那日,雪满长安。
落满天地的雪花,映的那高墙楼宇温柔了几分,而那个江南来的姑娘,欢呼雀跃的在雪地里跑着,身后的叶在洲神采英拔,正眉飞眼笑的看着少女雪地里的身影,于他而言,那身影比眼前的雪景更胜一筹。
看着她的笑容,他心想,要是能一直看她这么笑该多好啊。
于是,他走上去,走到风嫣月跟前,挽住了她的手腕,洁白如霜雪的手腕被他轻轻挽着,说不出道不尽的温柔。
他太想把她留在身边了。
“月儿,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他问。
月儿俨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这是从未有过的逾越,在她心里,从来没想过。
“留下来......陪你,是什么意思啊?月儿现在不就在你身边吗?”她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我是说,留下来,留在长安,留在......皇宫。”皇宫二字,他有些说不出口,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留下来做我的妻子,与我共度余生。”
“什...么,洲哥哥你在说什么啊?月儿有些听不懂,月儿要做冯玉哥哥的妻子,洲哥哥你知道的呀,你不是在帮月儿找他吗?”
“冯玉,我其实已经找到了。”
“真的吗?真的吗?”
“是,但是他可能不会娶你了,因为他早已娶妻生子,早已把你忘了,月儿十六了吧,可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你真的连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
“你说,冯玉.......娶妻还生子了?”她睁大了眼睛,显然,这比那句喜欢她的话更令她惊讶。
那日,他们在雪地里对峙着站了许久,直到雪落满了两人肩头。
最终,她喃喃道:“洲哥哥,我想回家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