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三嫁公主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阮郎归》晏几道
1
“公主,江北来人了。”
我在侍弄着一盆“绿云”,不枉我精心呵护,它在昨儿个彻底抖开了花瓣,枝条掐绿,花色带绿,内层攒得紧紧地,外层的花瓣儿却向下延伸,我退开几步,欣赏着它如云般的优美姿容。
“公主,我说江北的人来了,现下就在老太太屋里头呢!”
银雀儿踮着脚尖双手拢成喇叭状在我耳旁声音不小的说道,我感觉她就要把嘴挤进我耳朵眼儿里了。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那么大,你在门口喊的时候我就听到了。”
我掏了掏耳朵,拿着木剪子围着这盆“绿云”,看看有没有我能修剪的地方。
“哎呀,公主!你听到了不应一声?那江北人来了都,你不急呀,急死我了都!”
银雀儿鼓着嘴,剁脚,脸红扑扑的,我看她还算有点为人奴婢的自觉,没直接上手夺我的剪刀。
“听到了,不应,就是对这事不感兴趣,噢?”我摸了摸她脑袋,好笑无奈地解释。
“哦哦,那公主,那些人是要带你嫁到江北去的,你想到什么法子没有啊?”
“没有”。
我轻轻地吐出俩个字,就看着银雀儿的头一点点耷拉下来,嘴巴撅起来,能挂个油壶。
“去收拾东西吧,记得衣服备厚点”
“哦“
我确定了,这“绿云”也太“天生丽质”了,不给我这个“花艺大师”留一点自我发挥的空间。
我放下剪刀,烦躁的搓着头发扯着头皮躺在藤椅上思考。
我,姜沅,大盛的宝仪公主,嘉毓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我才十九岁就已经要第三嫁了!
关键是,前面两任都还没死!
……
华灯初上,陈府最大的会客厅灯火通明,前边小花坛里的菊花上缠着一排小彩灯,压得菊花头个个都垂下来。
我往进走的时候,撇了一眼,脑壳疼,加快了脚步。
生怕这菊花头彻底落地了,串彩灯的绳子绷断,头顶上空的彩灯“劈里啪啦”燃起来,再掉到我头上。
我三步并两作踩上了大厅门槛,正暗自庆幸。
啊哦!
果然“劈里啪啦”燃起来了,有个倒霉蛋抱着头,扯着脖颈乱跳呢。
一阵猪嚎!
“慎儿啊,怎么了,娘来了!”
只见大厅里快速滚出来一个球形的东西正急速地撞向院儿里的另一个球。
“嘭!”
我在大球滚出来时一个漂亮的闪身,然后因为闪地太快,一屁股坐地上了。
“慎儿他娘!”
开始了。
“爹,爹,娘把相公撞死了!”
我嚎了一嗓子,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扯住公公的裤腿,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流,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
公公急着要看埋在彩灯下头的俩个球,又挣不开腿,眼珠子激动的直往外突,手指着丫鬟“你,你”了半天。
“陈公,这是?”
公公半张着嘴回头看着客人,看起来想解释,不过手指头还向外指着,哆嗦个不止,似是气得说不出话了。
这就由我代劳了。
“娘把相公撞死了,公公吓傻了。”
客人才发现公公的腿上还拖着一个我,瞪大了眼睛,声音有些激动。
“宝,宝仪公主?!
“是我”。
2
“不是说宝仪公主殊容绝色,万千仪态吗?这脸确实算得上,可这仪?华兄,是不是大盛的小皇帝又舍不得这个便宜姐姐了?弄了个假的糊弄我们?”
“可这是司仪大人亲自去陈府接的人,不会错吧,我们也看到陈家的人叫她公主。再说了,她一个破落二嫁的公主,嫁给我们少都督,这是天大的福气了”。
我坐在马车里头,隔着帘子听到后边两护卫在议论我,声音跟银雀儿有的一拼,悄悄话讲得这么洪亮。
“死丫头!”
我瞧着睡得哈喇子都出来的银雀儿,一阵气恼。
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睡眠呢?
我狠狠地了按了按跳动地太阳穴,想止住突如其来的头痛。
母亲死后,我有了头痛的毛病,这两年在陈慎家里装疯卖傻,头更痛了,痛时我扯头皮,头撞墙都缓解不了。
我呼吸急促,慌乱地扯开包袱,掏出一个小瓶子,拧开倒了一粒丸子生吞了。
约摸一刻钟,脑袋慢慢清醒了。
我挑开帘子,拖着腮望向外面。
正是黄昏时候,天际铺满了彤云,夕阳只剩下半个头,还努力地发出一条条浅宽的光线,将西边晕染成了一副浓稠绮丽的黄红主色调的画。
跟水墨丹青很不一样呢。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福福你看,秋是这个样子的,常言:相中色,水中花,点墨留白即可。可不是你画的彩色胖鸭子,红橘子。”
“可王大妈说,秋天了,她家鸭子贴膘了,烤出来才那么好吃,还有,小贵子说他家的门口的橘子树,秋天才会结红红的橘子。”
十四岁的少女衣着华丽,睁着大大的眼睛,腮帮子鼓得圆圆的,撅着嘴,瞪着她旁边一身白衣,一边挽着大袖,一边作画的青年,很不服气。
男子似是被怼得有些发懵,张了张嘴,无从反驳,沉默了半晌。
“贺兰钰,你嫌弃我?!”
少女眼见占了上风,还要得寸进尺,扯着青年的另一边广袖摇,似是气愤似是委屈。
“呲啦”
广袖最外层的罩衫被少女撕裂了。
“明远哥哥”
少女立马红了眼圈,瘪瘪嘴,眼泪含在眼窝里,泫然欲下,可怜极了。
男子似是早都习惯了,搁下笔,看都没看袖子,弯下腰拿出帕子给女孩拭泪。
“福福,你啊”。
白衣青年轻轻叹了口气,宠溺得刮了刮女孩的鼻梁,眼神温柔的化开了水。
“阿嚏”
一阵西风吹来,我被冷得打了个喷嚏,眼泪都出来了。
“公主,披个披风吗?你在府里三天两头的生病,虽然是装的。”
银雀儿自顾自的从箱笼里拿出一件褚色的披风披到我身上,嘴里絮絮叨叨。
“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我又不傻。”
你不是傻,你是傻憨,我在心里吐槽。
我扶着窗户看着快速后移的景色,心里突然堵得慌,有些发闷。
“停车!”
银雀儿被我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
马车停了下来,我提起裙子踩着车辕下车。
“公主”
王司仪也从马车上下来,给我作礼。
我颔首回礼。
“到了三界碑?”我问。
“正是”
我解开腰间系的锦囊,蹲下身子,掬了一捧土装进锦囊里,把抽绳扎紧,系回腰间。
“公主大义”
王司仪眼神复杂的看着我,蠕动了下嘴唇,似是还想说什么,又作罢。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况乎人耶?!”
我轻轻地对他一笑,随即垂下眼眸,再次朝南望去。
山峦隐隐,天际一白,几雁正回。
母亲,别了。
我捂着钝痛的心脏,鼻子一酸。
转身,大袖下面掩住的脸已是泪流满面,
3
“宝仪公主安。”
“乱叫什么,叫少夫人。”
那个叫我公主的丫鬟被个老婆子呵斥。
“无妨,以后都叫少夫人。”
我神色淡淡的瞥着这几个人“演戏”。
真搞笑,我个一穷二白的公主,还要被走流程——摸摸性子,好不好对付,怎么拿捏。
“下去吧,我累了。”
我扶着额头,语气稍沉,一副倦怠的样子。
“哇,公主,您跟在府里不一样了哎"111">银雀儿脑袋往我脸上凑,想要探个究竟。
我翻了个白眼。
那能一样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贵子诚不欺我。
母亲倒后,我无依无靠。东街卖卤猪肉的陈府突然成了皇帝的亲娘舅家,一家子二愣暴发户,傍上了我便宜舅舅的粗腰,是真天不怕,地不怕。我个没娘的挂名公主,在陈府做清贵的样子,早就被蹉磨死了。
烂泥永远只喜欢跟烂泥呆在一起啊。
如今三分天下,江北大都督裴正,虽未称王,然手握雄兵百万,就是振臂一呼登基了,谁又能拿他如何?
裴家要娶的是公主,是曾经天下共主,姜姓的公主。
恰好,我就是。
所以,在这府里,你越是高贵,裴家娶得越值,我那可怜的堂弟屁股下的那把龙椅还能再多坐一会儿。
不过,高贵能唬唬下人,关键时候扯扯大旗骂骂其他割据起义的贼子,却骗不了这府里真正的主人们。
你瞧,他们逮了只公鸡绑上红绸就跟我拜堂了,别说洞房花烛了,成亲三天我都没见过我的夫君。‘
他们说我夫君和公爹裴正他们打仗未回。
好借口!那你们是有病啊,急不可耐地把我从大都带回来,我在路上颠簸,吐了好几波。
“少夫人,少都督他们回来了,已经进府了。”
丫鬟低着头给了我这么劲爆的消息。
“知道了。”
“公主公主,驸马!不,姑爷要回了?!”
“闭上嘴,别吵,银雀儿,今晚机灵点,不然你得罪了什么人,我保不住你。”
我敲了敲她的脑袋,其实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慌乱。
裴潜啊。
我在铜镜前正让侍女插上最后一根簪时,裴潜进来了。
“宝仪公主”
透过铜镜,裴潜伸着手让侍女解去甲胄,一道灼灼的视线盯得我后背微芒。
我假装镇定地站起来转过身,对着裴潜福了福。
“少都督安“
裴潜脱完甲胄,挥手让侍女下去,穿着单衣去往里间洗澡。
“住得还习惯吗?”
距我身边一步处,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还好”
我微微低下头,最高视线只能看到他青青的胡茬。
裴潜洗完澡换上了家宴常服,玄色滚金边暗纹广袖,里面的红色中衣扎了三寸宽的腰封,头发全部冠起,着木屐,整个人着比着甲胄时那种坚毅冷峻的气势减弱了一半。
我不由自主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牙色曲裾,浮金丝云纹掐边,中衣交领是朱红色,罗袜木屐。
魏晋遗风向来被仕族崇好,等级越高的宴会,着古服就越显得重视。
裴潜怎么看,也不是个好这种风的人呢。
奇哉!怪哉!
虽然有些别扭,但真挺好看,他整个人是一股落拓浪荡的感觉,比一般人着古服时多了一份疏朗高达,少了那股子颓靡风流。
许是我心里活动的时间有些长,裴潜整理好袖子,过来一把抓住我手腕。
“愣着干嘛呢?我家府内不许坐轿乘车,这边到正堂得走一刻钟,你穿得这衣服,就是现在走,勉强才能到。”
他用眼神上下扫了我一遍。
“还是你准备骑马呢?没听说过宝仪公主会骑马啊?我是可以骑,也可以带着你,但你确定咱俩穿这身在府里骑马狂奔?”
没等裴潜说完,我拎着裙摆疾步往门外走。
“呵呵”
一声低醇磁性的短促笑声。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我转过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他右颊来不及消失的酒窝。
我呆了,传闻江北裴潜不苟言笑,百人中一枪取敌首。战神临世如他!竟然会笑,还有酒窝!好幻灭哦。
裴潜也呆了,他估计没见过一个姑娘怎么能这么猛地转身。
“走了”
裴潜手扶了一鼻子,眼神略尴尬,指了指房脊上快要降下去的半边太阳。
这回他走我前面,我提着袖子跟在他后面。
裴潜是个什么人呢?
我想了一路。
4
宴上,我有条不紊地拜了礼,裴潜在我旁边一直小声给我介绍。
我端着公主的做派,笑容矜持又疏离,裴家众人亦是不过分热络,不冷落,分寸把握得很令人舒服。
这打破了我早先对江北裴家的认识。
裴正武官出身,祖上也不是大都本地显贵仕族,就如大多数大都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一样,他们认为,除大都外,其他地方的贵族都不讲究,不知礼。
“常道,百闻不如一见,宝仪公主果真天香国色,我大哥有福。”
大家都在浅斟慢饮,一道突兀的声音自门外而来,视线定到我身上。
来人一身雪缎锦袍,戴白玉冠,容色俊秀,把扇朗声而笑,很有几分神采飞扬。
“顺儿,不知礼数,换个衣服这样迟,快见过你爹爹和大哥大嫂。“
得,不用裴潜介绍了,上首大都督夫人那嗔怪宠溺语气,一下就猜出来这是裴正的二儿子,裴潜同父异母的弟弟,裴顺。
“爹,娘,安好”
裴顺对着上首拜了拜,走到我和裴潜的案前,半咪着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瞧,笑得意味不明,随后弯腰一礼。
我端庄地站起来回了一礼。
那边裴潜斟酒自饮,看着这一幕,眼神都未动半分,但我拜礼结束抬起头时,眼角扫到了他大袖下稍稍攥紧的左手。
有意思,不过我打算当个吉祥物,哪儿的浑水都不淌。
晚上,我先回的房间,洗漱睡下了,裴潜才从议事厅回来。
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是知道的,毕竟世人称我,从“宝仪公主”成了“那个三嫁的公主”。
裴潜穿着亵衣,带着刚洗完澡的凉气,伸腿钻进了被子,我的脚趾头碰到他的小腿,冷得赶紧一缩。
他猛然僵住了,没声响。我偷偷绷直了脚尖,小心翼翼伸过去试试他的腿还在不,没想到,脚背绷得太紧,抽筋了,一下重重地砸在他的小腿上。
“啊!疼!”
我的小拇指砸下来后窝在他髌骨上,疼死我了。
“姜沅?”
一直手从被子里面钻进来,抓住我的脚,手指从我的脚踝缓缓往上,经过脚背,轻轻握住了我的脚尖。
“哪踢疼了?”
裴潜说着,大拇指掠过我刚被碰到的小拇指侧面。
“裴潜!”
我被他的手一蹭,疼地咬牙切齿。
他立刻,“啪”地一下,放下我的脚。
我面容扭曲到背过身,连骂人都顾不上了。
眼泪无声地打湿了枕头,我鼻子一酸,心中微涩,突然想我母亲了。
“姜沅”
裴潜靠过来,手揽在我肩膀上,俯身看着我。
“我看看”
他坐起来,把我也扶起来,拉开床帐,透着灯光,双手捧着我的右脚察看。
“有些肿了,抹点清凉油散散热,一会儿就好了”
他拉开床头的暗格,拿出个小瓶子,在我小指上倒了点,用大拇指轻轻晕开。
这会其实已经不太疼了,他手指的薄茧轻轻扫到我脚心的时候,我感觉一股酥麻窜遍了全身。
有点难为情,我突然有些无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烛火在红帐外跳动,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裴潜的脸上,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格外深沉,他喉结缓缓地上下滑动,厚实的胸肌在单薄的亵衣下起伏不定,气氛有些古怪了。
我心脏跳得飞快,身子微微颤栗,暗暗咽了下唾沫,脚不由自主向后面缩去。
裴潜似是看出来我的退缩,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小腿,同时搂住我的肩,往左转了个圈,把我半抱在他怀里。
“裴潜”
我尽量缩着我的身子,和他拉开间隙,那一刻所有公主的伪装没了,我甚至想开口求他放过我。
他按着我的腰,把我扳正,彻底像抱婴儿那样,和他面对面。
“我字迟瑞”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只手摸上我的右脸,带着薄茧的手掌从耳畔,颈线,锁骨,再向下,大拇指轻轻挑开了我亵衣的搭扣。
亵衣带从我胸前滑落的时候,我心尖一凉。
闭上眼睛之前,我看到裴潜那双深沉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跳动,接着是放大的脸。
……
龙凤烛,红绡帐,如意被浪推浪,夜长长。
月色皎皎,树影憧憧,几处秋蝉发出生命将近的喟叹,良辰苦短。
5
“公主,您和少都督处得不错啊,比咱们在大都好多了”。
我拿着一本书看,银雀儿闲得无聊在我旁边打撂子。
“你怎么看出来不错的?”
闻言,我抬起头看她,有些惊讶。
“这都督府的下人都在悄悄议论,说公主您嫁过来,少都督都常常回府了,有时候回府时还会给您带吃食,整个人看着松快多了,以前他经常睡在军营,回府后身上也有肃杀气,他们都说是您长得美,才让少都督上了心。”
银雀儿一脸的骄傲和自得,我心里却是一凛。
“别人也就算了,你现在都有胆子编排我了啊!”
我抓着手边的线团子朝银雀儿扔了过去。
“我说的不是事实哦?您和少都督在咱们自己院里的时候,还一起聊天喝茶呢,您还亲自帮他解甲呢,您的头疾发作的次数也少了,眼见着您都胖起来了。”
我想现在就扯烂这丫头这张讨厌的嘴,一脚踹出门去。
然而,我是个端庄优雅的公主。
“现在给我滚出去”
我心平气和的跟她商量,银雀儿撅着嘴,两腮鼓鼓地看着我,很不服气我的专制独裁。
她出去了,我犹似不解气。
“回来,拿着你的针线筐滚出去!”
我和裴潜?
我躺在藤椅上,慢慢摇晃,细细想这段日子。
我嫁过来已有两个月了,总共也没见着几次都督和都督夫人,其他的妯娌亲眷们更不咋见了。
我又不出门走动,所以,这段日子竟真如银雀所说,安然静好,算来还是自我十六岁后过得最平静的两个月。
然而,人常说,乐极生悲,可我堪堪只过了两个月的平静日子,老天就看不下去了。
午时,下人告诉我,让我赶紧吩咐丫鬟收拾东西,我即刻去正堂。
正厅里裴正他言简意赅的告诉我,前方战况突然有变,裴潜裴顺已经赶去鄠州了,因不忍与我新婚分别,裴潜让我同去鄠州。
在登上车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这个庇护了我两个月的小院,眼睛使劲闭了闭。
这些天都是偷来的,该满足的。
到了鄠州后,我并没有见到裴潜,两天后,来了一个班的兵士将我带到鄠州下属的县府——临县。
我和银雀儿被安排进临县的知县府邸,知县姓贺,夫人姓虞,他们待我很是细心周到。
江北已到了深秋,知县府邸有两棵很高大的枫树,火红色的叶子热烈得像燃烧的旗帜,风过时簌簌作响。
我和银雀儿坐在门口看着枫叶从红到极致变得发黑再到打着旋儿悠悠落下,已然过去了半个月。
这天晚上,我在睡觉时,突然感觉床帐外头有人,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刀,挥手向他刺去。
“福福!”
“是我”
“裴潜?”
我的刀被那人挡住,卸下。
裴潜点了灯,掀开帐子。
他一身重甲,头上银盔染着血,红缨湿透,成暗红色,结成块,脸上风尘仆仆,下巴胡茬青青的一层。
“姜沅”
他伸手,摸上了我的脸,护腕上的血腥气有些呛人。
“裴…”
裴潜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含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他突然用力地抱住了我,身上的重甲贴着我单薄的寝衣,又冰又硌,我没有躲开,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直到我的身上渐渐回暖了。
他唤来银雀儿给他备水,洗漱了,上来拥着我。
“你在临县还好吧?”
他的下巴搁在我的额头,轻轻蹭了蹭,毛绒绒的,有些扎。
“你不是知道吗?贺知县不是你的人?”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还是想亲耳听到你过得怎么样?”
他低醇磁性的笑声通过胸膛震动,包围了我。
“裴潜,真的还好,不说我从前,现在是乱世,连你都得奔波,我能安生地活着已经很好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里的感激很不作假。
“姜沅,对不起”
他盯了我半晌,用大拇指轻轻划着我的脸颊,眼神很是伤痛。
“你让武士来接我的时候,就没有对不起我,况且,你也从没有对不起我,我嫁于你,说白了是场交易,你们江北裴家要和大都的姜氏皇族结姻亲,裴家日后称王起兵有了保护皇族这一条,更加名正言顺;我的堂弟皇位也能坐得更久更安稳些,你看,皆大欢喜嘛,至于公主娶回来,怎么用,那就不在考量范围了。”
“不过,我还是比较纳闷,裴正怎么想着用我来牵制你?我与你的真实情况,他再是明白不过了。”
我的语气轻快,似是一点都不在意。
“福福,是我向父亲求了好久,他才松口答应我娶你的”。
6
裴潜呆了一天半,第二天过午,就被副将叫走了,说鄠州有变。
我从他的口中才知,裴正一直以来提防着他,尤其到了眼下,江北大军准备趁着结冰,横跨黄河与南梁一战,这关键的一仗如果打赢,那么?
后面的他没说出来,不过我懂。
那么,三分天下的局面就此改变,要么,裴正登基称帝,要么,他挟天子令诸侯。
江北军不擅长水上作战,也不擅长丘陵作战,因此与南梁对峙僵持了好几年。直到裴潜潜心训练出一支水师与骑兵配合,前面几仗完全大胜,局面立刻大转。
将军们推演了一番,认为这一仗获胜的可能性极高,所以,裴正已经在考虑后面的事了。
裴潜的母亲虞氏是裴正元配,来自江北大姓贵族,在江北军中很有影响力。裴正从六品武官到割据一方的霸主,少不了虞氏一族的支持。虞氏去世后,裴正娶了新夫人,显然他更喜欢小儿子裴顺,但是,裴潜在军中的影响力以及他背后的虞氏一族,为裴正深深忌惮。
裴正需要裴潜,但要给他套上缰绳牵制住他。
“所以,这老匹夫软哄骗,真威胁把公主诓到鄠州囚禁住,若是少都督赢了,鄠州离大都,南梁都比较近,他好用您拿捏少都督,怕少都督有二心!”
银雀很是激动,唾沫都要溅进我嘴里了,我连忙用袖子捂住嘴。
“银雀儿,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如果不是你脸还是个憨憨样儿,我都疑心有人顶包了。”
银雀傲娇地“哼”了一声,“还不是公主您一天手眼不离这图,念念叨叨,加上我这么聪明!老匹夫的那点小心思,不就看出来了嘛。”
她继续扯着舆图的另一侧,手指头点啊点,很有一番指点江山的气势。
如果输了呢?
我在心里问。
如果输了,我会被裴正捏着继续和我的堂弟做生意,我那便宜堂弟会给他点什么换我回去,毕竟,姜姓的公主在大都皇室还真挺稀缺挺好用的,就是不知道下一次我要嫁给谁,他又用什么威胁我,我母亲的坟茔?
我就这么平静的呆在临县,外面的邸报日日由虞夫人给我送来。
腊月初八,听说江北大军正式要渡黄河了,外面的粮食铺子已经不开张自己屯着了,大家都收拾好东西,就等这一战的结果。
银雀儿问我们要不要也屯点粮食时,我站在凳子上修剪梅花,扔下花枝敲到她脑袋上。
我身为大都的公主,江北裴潜的夫人,怎么逃,往哪儿逃?
这几日,我头痛发作得越发频繁,有时候,神智也不清楚了,当我把头使劲往桌上砸的时候,我心里有那么个念想。
就这样死了吧,活着,好没意思,那些身后名或许也不那么重要,母亲,我好累啊。
腊月初十,两军战得你死我活,大家翘首以盼的等着结果,我被人带走了。
他们蒙着我的眼,塞进马车,行进极快。
过了两日,我被领进了一个地方。
四周无人,我解开了蒙眼的布,环视了一圈,是个毡帐,里面还有武器陈设。
“你就是裴潜的夫人,嫁过卖猪肉的宝仪公主?”
我微微蹙了下眉,为这无礼至极的话。
来人是个姑娘,容色清秀,十六左右的年纪,裹着一个粉色斗篷,他身后两个兵士,不是江北的服制。
我心里一动。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不成?!”
这姑娘疾言厉色,说着就要扯我的兜帽。
“言姑娘!”
身后的兵士看着她的动作,急急拦住了她。
“把我掳到此地,有什么事?”
我眼神瞥向那两个兵士,显然,他们知道些什么。
“公主恕罪,我家主上请您过来做客,具体的等主上来了,您可当面详谈。”
“言司徒,言容?”
“大胆,你竟敢直呼我爹爹的名字?”
这姑娘看我没理她,上赶着来刷存在感。
“言容来了,你问问他我能不能叫他的名字?”
我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嘴角浮出一丝笑,我猜,这会儿有相熟的故人,肯定会感叹,可真与长公主像啊,神情一模一样。
我的母亲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倨傲高贵,每次这么看人时,我发现那人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气不自主的短了一截。
不一会儿,言容来了,客气的表明了他想以我为质,等到战事过后,会好好的把我送到大都。
我被安排住到军营,晚上,贴身心衣处那东西硌得我睡不着。
我轻轻把它拿出来,是一枚兰花玉信。
“贺兰钰…”
嫁到江北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念过这个名字了。
“福福,腊月初八过了,我没给你带任何口信的话,你拿着这个东西南下去找贺兰钰,我安排好了兵士一路接应,过了黄河到淇县,他会来接你。”
裴潜临走时,边穿盔甲边递给我这枚玉信,并让银雀儿给我贴身缝上。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我惊的都忘记呼吸了,虽然听到他叫我小名“福福”时,我有过疑惑,也做过设想。
“福福,我很早就认识你了,很早很早。”
他还是笑着,然而我透过他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腊月初八过了,我没动。
腊月初十,我被人掳走,南下,到了洙州。
7
在被幽禁的这几天,那个叫言妙的姑娘时不时地来找我晦气,虽然麻烦,但也从她嘴里知道了不少事。
江北和南梁还在对峙,听说是江北内部出什么事了,延缓了进攻的脚步,这才让南梁缓了一口气,能苟延残喘到今。
我从他的嘴里还能时不时地听到贺兰钰。
“要是没有明远哥哥,我大梁怎么能在这几年壮大这么快!”
“明远哥哥就是在世诸葛,运筹帷幄,才能拖住裴正那老贼!”
“明远哥哥…”
我看着面前的姑娘一脸仰慕,语气神往。
依稀中,我好像穿过她看到了我。
“明远哥哥,贺兰钰,贺兰明远…!”
我从晓事起,就知道了我有个未婚夫,叫贺兰钰,大都相府的嫡长公子。
我六岁时,他十三岁。
我十三岁时,他已经名满天下。
人人都称他“小淇奥”,卫风一篇描述的俨然就是他。
“瞻彼淇奥,绿竹漪漪
有匪君子,如切如嗟…”
我的母亲,嘉毓大长公主显然也认为小淇奥名副其实,大笔一挥,把我的名字和他的连在一起,降了旨。
用她的话说,这么个钟灵毓秀的人,要早早地给我占着,况且小淇澳的母亲也是她的发小,这是亲上加亲。
我爹爹去世得早,公主府里除了我没有其他孩子,宗室这一代里也没有和我同龄的公主郡主,我母亲在政治上强势,所以贵女中我也没多少闺蜜好友。
因此,我经常往相府跑,去和我的未婚夫玩。
他是贺兰一族的宗子,虽然忙,但我去找他时,他总有时间,或是看着我学习,或是带着我出去在城里逛。
我的诗书六艺,一大半都是他教出来的。
他总是说,等福福及笄了,就住在丞相府,不用他受累再把我从丞相府往公主府送来送去的了。
贺兰明远的名声愈发盛时,我也曾有那种虚荣感,全天下最亮的那轮月亮,是我姜沅的。
我十六岁及笄后第三天,我的母亲,嘉毓大长公主突然离世。
在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朝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以前被我母亲弹压的势力起来了,他们趾高气昂的数着我母亲一党的罪行,我舅舅渐渐地支撑不住,驾崩了,他们火速扶持我的便宜堂弟登基。
贺兰明远来到灵堂,看着一身孝服的我,我以为,他是来安慰我的,没想到,他抱住我,轻轻地对我说“福福,对不起”。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也没有说。那天,我跪在灵堂里透过雨幕看着他越走越远。
我失声了,长达半年。
我记得我接到与贺兰明远婚事作废的圣旨时,张张嘴连“谢主隆恩”都说不出来,我的乳嬷嬷“哇”地一声哭了,拍着我的背,紧紧地抱住我,一声一声“该怎么办呢呀?福福!”
满大都都知道了,宝仪郡主的娘死了,宝仪郡主被小淇奥退婚了,宝仪郡主成哑巴了。
我以为所有的苦难都在这里时,老天摇了摇头。
我的便宜堂弟,答应了卖卤猪肉的陈家求娶我的请求——为了陈家那每年一万两的贡银。
他不顾热孝,在我十七岁的生辰封我为公主,把我嫁给了陈慎,那个两百斤的胖子。
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点心悸,我那个懦弱的堂弟恶狠狠地对我说“堂姐,你也不想姑姑死后背上叛国的罪名上史书吧,那你得和陈慎百年好合呀。”
我的母亲,嘉毓大长公主,一生为了大盛,为了保住我舅舅的皇位,以女子之身,在群狼环伺中周旋,堪堪扶起这摇摇欲坠的姜姓王朝。
姜彤怎么敢的?可他就是敢,我没有学到我母亲的本领,只能乖乖地递上喉咙让他钳住。
“你吓傻了不成?听到我爹爹要带走你?”
言妙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压下心神,才辨明她话里的意思。
我被带到了前线军营,显然,南梁已经退无可退了,不得不胡乱地祭出我。
耳边是振聋发聩的操练声,混着黄河水拍打浪的动静,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战场上厮杀的情景,这边,连空气都带着血腥味。
8
当晚,我穿着素衣,没有髻发,坐在毡帐里等着人带我出去,接受我的命运。
烛火明灭,鼓声阵阵,更打到亥时,我听到帐外有脚步声。
我闭上眼睛,摸了下耳垂,又睁开眼睛。
“福福!”
我猛地抬起头,贺兰钰,贺兰明远!
“福福”
他疾步走来,踉踉跄跄,银色的披风差点绊倒他。
我没起身,只看着他。
三年未见,虽然穿着轻甲,但还是那幅萧萧肃肃,俊朗清举的样子,只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苍白的过分。
“是你来押送我?”
“福福,我…”
他在离我一步的时候,住了脚,眸子里带着痛苦,看着我,有些无措。
“要走就快点”。
我压住心里翻腾的情绪,催促道。
“福福,一会无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贺兰钰恢复了正常,拿着大氅给我披上,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甩掉了他的手,跟在他后面,我们穿过许多毡帐,直到他要让我进去一辆马车时。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这明显不是大军拔营的地方。
他看着我不说话,眼底一片猩红,最后,拽着我上了马车。
在放下帘子的那一刻,隐约中,我仿佛看到许多蜿蜒的火把往这边追来。
“福福,再叫一声明远哥哥吧。”
我眼睛直直刺向他,意思是,你疯了吗?
马车在路上狂奔,扬起的尘土都从窗户落到了我身上。
突然,马车不动了,外面的车夫喊着“公子,车轮卡住了。”
贺兰钰看了我一眼,下车去了,他上来时,一身雪缎的下襟全被泥污了。
“贺兰钰,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看着举止怪异的贺兰钰,忍不住开口。
“福福,不要回头,无论什么都不要回头。”
他轻声的安抚我,掏出帕子擦着那一大片污渍,我看着看着,忽然很难受。
“你神神秘秘干什么,贺兰钰!”我一脚踹上去。
他愣了一下,笑了,伸手想摸摸我的头,突然,脸色一变,“呕”地一下,吐出来一大摊血。
我吓得呆住了,看着贺兰钰倒下,犹豫再三,还是把他扶了起来。
“你怎么了?”
他又在吐了,衣襟衣袖红透了。
我拿上帕子不住地给他擦嘴,“贺兰钰,药呢,你的药呢?!”
我听见自己慌张的声音。
他虚弱地按住我的手,攥住,张口。
“福福,好好的活着,贺兰明远这一生,对宗族对社稷,问心无愧,独独对你,我欠你的一生也还不起。福福,下辈子,我当你哥哥,还是看着你长大,好不好?”
我没吭声。
他伸手摘下我的一颗耳珰,递给我。
“把解药吃了,福福,就当是贺兰明远求你。”
我闭上眼睛,眼泪落到手上,掰开耳珰,掏出里面的药丸放进嘴里,这种一生一死,皇家为了最后的体面的储药方法,贺兰钰也是知道的。
他的手摸上我的脸,眼神温柔眷恋。
“福福,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让你快快长大啊。”
我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的脸上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两行泪痕。
“公子,后面追上来了。”
贺兰钰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跟我说“福福,能像以前那样帮我擦一下脸吗?”
我将锦帕折了一折,轻柔地帮他擦去脏污。
“你以前带着报复,使劲地搓我的脸…抱怨我晒不黑,其实是你老爱往太阳底下跑。”
他抓住我的手,笑得那样好看。
“公子?!”
贺兰明远走下车,一身血衣在风中翻飞,他的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苟。
“明远?你是疯了不成,将宝仪公主交出来,你好好地回来,去跟裴家交涉,说我们愿意割七城,让裴正退兵。”
“父亲,三年前,你们跪下求我,我答应了,退婚丢下福福,渡江南下拥护前朝后人梁王,让福福受尽天下人耻笑。”
“三年后,你使我最敬爱的母亲窃了我的信件,诱导我错过约定的地点,还不惜得绑住我,和裴正勾结,用福福做交换,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一直想娶的只有她!”
“明远,你是宗子,自小就担着重任,我们贺兰一族天生有复辟大梁的使命,长公主不死倒也罢,可她死了,姜姓王朝气数尽了,我们焉能放过这等机会?”
贺兰钰的父亲下了马,神色激动的朝贺兰钰走来。
贺兰钰从鞘内抽出一柄剑,横在脖子上。
“你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清楚罢了,让福福走,不然,烦请父亲为我这不孝儿收尸。”
我紧紧捂住嘴,嘴唇咬得生疼。
“贺兰钰!”
贺兰钰转身向着我走来,摸了摸我的头。
“福福,去吧。”
他拔下我头上唯一的簪子,对着马屁股狠狠一刺。
“明远哥哥”
我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胳膊抱着车壁,眼看着那一身白衣的人越来越远。
9
马疯了一样,在山道上奔跑。
我捂住绞疼的胃,全身蜷缩在一起。
终于,“吁”地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福福,福福。”
我耳朵动了动,恍惚间以为还是贺兰明远。
却是裴潜。
他红袍玄甲,浑身是血,骑在马上,手里拎着一柄长枪飞奔而来,神情很是焦急。
他抱着我放在另一辆马车上,对着四周的将士说,“按计划行事”。
……
我昏迷了好些天,可能是头痛发作再加上我吃了自尽的毒药,身体终是受不了。
银雀儿看到我醒来,高兴的鼻涕冒泡,差点滴到我脸上。
我别开头,等着她把鼻涕吸进去。
“公主,吓死我了呀!”
银雀儿嚎啕大哭,我咽了咽渴得冒烟的喉咙,“给我倒杯水”的声音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下去!”
裴潜解救了我,他给我倒了水扶着我坐起来。
“福福,太好了。”
他单手捧着我的脸,说话带着鼻音,眼圈微红。
我虚弱地朝他笑了笑。
半个月后,我坐上了回大都的马车,裴潜抱着我,一下一下用手指捋着我的头发,银雀儿缩在角落装睡挺尸,然睫毛抖动,神色紧张,她总是怕裴潜。
“所以,你和明远很早就认识?”
我躲过他的手,抬头问他。
他又改摸我的背,一下一下。
“我十五岁时曾入京,那时候你那个皇帝舅舅,不过很大是你母亲的意思,她可能察觉到江北军事过于强盛,就下旨让各地驻守统帅,派嫡子到大都统一教习,而后任职,我父亲让我去了,一次偶然中,我和贺兰钰相识,结为朋友。”
“福福,我自然也听说了你,谁都知道小淇奥有个郡主未婚妻,还是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有一次,你来找贺兰钰,我避开去了内室,在内室里,我看着十五岁的你一身鹅黄宫裙,大大的眼睛明亮澄澈,一笑整个书房里仿佛都是被揉碎的春光。”
“贺兰钰有段时间时不时被外派,他请我在你出府玩时,暗暗保护你,我看着你玩闹鲜活的背影,不知不觉就看到心里,直到现在。”
裴潜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抚着我的头发,他低头看着我,继续道。
“我的父亲察觉朝堂有异,勒令我回去,然我回去只小半年,长公主去了,贺兰钰退婚叛逃,待我终于说服父亲,再潜去大都时,你已被下旨赐婚给陈家。”
“天下随即大乱,各地势力割据,陷入混战,我不得不回去和父亲一起控制住江北。”
“福福,那两年,我辗转托人打听,你在陈家…”
他的手停下来,语气沉痛。
“裴潜,迟瑞,都已经过去了。”
我闭着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听说,这几年,我的明远哥哥在南边呕心沥血,一点点壮大南梁,高强度的投入,让他的身体早就垮了,那次他为了挣脱他父亲,不眠不休的赶路数十日。慧极必伤,他永远停在了二十六岁。
在他去世前一天,他还拖着病体和裴潜签了协议,南边投降,大梁并入江北,南梁王封永安侯,且永不追究贺兰一族。
裴潜也处理好了一切,他在那一战中,彻底和他父亲撕破了脸,反制了他的父亲,重新收拢了兵力,裴顺意外死在了战场上,江北裴家的嫡子只剩他一个,裴正认命了,已经先行进大都见我那便宜堂弟了。
又到了三界碑,又是个黄昏,也还是那般浓墨重彩。
不过这回,大雁北归,青山苍翠。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
我摸着靠近心口的兰花玉信,右手轻轻覆上旁边人的,他手掌一翻,与我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