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市郊独门独栋的别墅小院。门廊上的感应灯亮起,孟母挽着傅晓棠走出来,孟钧去把车开近,下车等在一边。
孟母亲热地拍拍傅晓棠的手,“以后孟钧没时间,你就自己回来,陪我说说话,我还可以教你几道他爱吃的菜。”
傅晓棠温顺地笑,有些羞赧木讷的样子。
“很晚了,我们走了,妈早点休息。”孟钧打开车门。
孟母嗔怪地瞥他一眼,又对傅晓棠道:“他这阵子没出去胡闹吧?他要是贪玩欺负你,你尽管说他,他不听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傅晓棠红着脸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伯母,钧哥对我挺好的……”
孟钧笑着解围,眼里却闪过一丝不耐烦,“有母亲大人撑腰,我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晓棠的手掌心。”
又闲话了几句,两人才上车,开车回市区。
开出哨兵把守的别墅区,遇上红灯,傅晓棠忙解安全带要下车,“孟总,我来开吧。”
孟钧皱一皱眉,语气平淡,“不用了,换来换去的麻烦。”
傅晓棠唯唯诺诺地坐回来,“怎么好让您开车……开回市区要一个小时,很累的……”
孟钧勾勾唇角,“我还没老到开会儿车都嫌累的地步。”
他明显心情不好,傅晓棠却不识趣,一边翻包一边道:“对了孟总,昨天我去纪柠小姐的婚礼上观礼,您送的那辆保时捷她没收,车钥匙还给您……”
“送你了。”
“啊?这,这怎么行?太贵重了……孟总,我,我不能要……”傅晓棠吓得直摆手,一脸小家子气。
“不要就扔了。闭上嘴。”孟钧终于不耐烦。
一路无话。
到了傅晓棠租住的公寓楼下,孟钧一个急刹,勉强等她下车站稳,便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傅晓棠站在原地,片刻后耸耸肩膀笑了笑。
傅晓棠本来是“骏铖”集团秘书室里最低级别的小秘书。两年前孟母进城会友,顺路来儿子公司微服私访,因为穿着太过朴素,被误认为是来应聘的保洁,遭到前台小姐的冷遇。傅晓棠路过看见,想到自己老家的奶奶,一时不忍,把孟母领到会客室里,拿了茶和点心,还把暖风打开。
世态炎凉,对比太明显,孟母一直对这个小姑娘念念不忘。当时孟钧正在追求刚刚离异的纪柠,需要一个女朋友来打掩护,索性就找了外表乖巧温顺的傅晓棠来做一场戏,应付催婚的母亲。
报酬是傅晓棠从打杂的便利贴小妹,一跃成为孟总的首席行政助理,年薪翻了两倍。
两年过去,纪柠小姐已经嫁了人,孟钧身边的女伴也从明星到网红换了好几拨,但得到孟母官方认可的女朋友,还是只有傅晓棠一个。
傅晓棠出了电梯,推开房门,满室饭香。傅言昭把碗放到桌子上,烫得呲牙咧嘴摸耳朵,“姐你真有口福,刚出锅的葱香排骨面!”
傅晓棠瞥了弟弟一眼,洗了手坐下来,拿起筷子吃面。
傅言昭趴在椅背上看着她笑,“吃了饭还饿成这样?看来今天又装傻白甜小鸟胃来着……”
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筷子。
“皮痒了是不是?星期四不在学校上课跑我这来干什么?又没钱了?”
傅言昭坐直了身子,吞吞吐吐道:“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傅晓棠放下筷子,慢条斯理擦擦嘴。
“我不想上学了……想和小冰结婚……我也老大不小了,奶奶不是也急着抱重孙子……”
傅晓棠抬眼看他,“抱重孙?好啊,不上学你找得着工作么?奶粉钱从哪来?到时候你们一家三口也都靠我养?”
傅言昭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声嘟囔,“不行就不行,说那么难听干什么……”想了想又道:“那你能……再给我点钱么……”
傅晓棠瞪他一会儿,放了筷子去包里拿手机,却怎么都找不到。
“我给你打一下。”傅言昭拿自己手机拨号。
孟钧正在一边开车一边和母亲通话。
“……你也老大不小,该收收心成家要孩子了,晓棠人是不太灵,但是老实本分,知书达礼,不会给你惹麻烦,长得也不比你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差……
你爸爸最近正在风口浪尖,你找媳妇儿也不好太高调……小门小户的姑娘正合适,知冷知热会疼人,也懂得感恩……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以后你又不安分,她也闹不出什么大风浪……”
孟钧勾着嘴角听,眼里淡淡嘲讽。
人生真是无趣啊。
正在这时,副驾驶座上有手机铃声响起。
傅晓棠的电话通了,屋里却一直没有铃声,片刻后,傅言昭说:“有人接了。”
傅晓棠愣了愣,反应过来,一把抢过手机。
“你手机落在我车里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拿。”孟钧的声音倦怠而冷淡。
傅晓棠点头哈腰,声音瞬间变得诚惶诚恐,“好的好的孟总,抱歉我太粗心了,谢谢您,麻烦您了……”
她把手机放在一边,照例等孟钧先挂断。
屏幕很快黑下来。
傅言昭噗嗤笑出声,“姐你这也太夸张了,变色龙啊?就为了一份工作,你至于么……”
傅晓棠慢悠悠地挑起一根面条,“至于啊,就是这份工作,撑着奶奶的医药费,家里的新房子,还有你那破艺术专科学校的学费。”
傅言昭梗着脖子嘟囔,“你不装成这副傻样儿,人家孟老板也不见得就会喜欢上你了……”
傅晓棠笑笑,“不喜欢哪够啊,他必须得讨厌我才行,不然万一他顶不住孟夫人逼婚,真想凑合着娶我怎么办。”
弟弟坏笑,“那你就嫁呗,当个豪门媳妇,荣华富贵,吃香喝辣,多好!”
傅晓棠托着腮也笑,“是啊,多好,可惜你姐姐我不乐意。”
她不乐意,她又惹不起,所以她只能让孟钧厌烦自己,才有可能在这场戏里赚个钵满盆满,然后全身而退。
傅言昭替姐姐发愁,“那你要装到猴年马月去啊?对了,前阵子你不是说孟老板找到真心喜欢的女人了?怎么没成?”
傅晓棠撇撇嘴,“他之前浪成那个人神共愤的鬼样子,回过头又想在良家女子身上找真爱,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老男人,他不吃瘪谁吃瘪……”她幸灾乐祸地叹口气,“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这大概就叫——人性本贱!”
她浅浅地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傅言昭看着姐姐摇头叹气刚要说话,只听楼下一声响亮悠长的汽车鸣笛声。
“谁啊这么没公德!”他跑去窗口看。
傅晓棠手边的手机里也紧跟着传出同样的汽笛声。
傅晓棠登时顿住,一把抓起手机按亮。
电话一直都在通话中,没有挂断。
傅晓棠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
“Fuck……”她呆呆地轻喃。
手机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傅晓棠深呼吸,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下了楼。一辆宾利横在楼前空地上,孟钧气定神闲地靠在车边,手里拿着她的手机。
傅晓棠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去,强笑着伸出手,“孟总,我的手机……”
孟钧没给她手机,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似笑非笑道,“很高兴认识你,傅晓棠小姐。”
傅晓棠心惊胆战地抬起头,看到他眼里愉悦而兴味的光,比星还亮。
她的心直直坠下去。
完了。
第二天傅言昭回邻市的学校,傅晓棠照常去上班。
一整天照例忙得团团转,安排日程,财务报销,准备文件。孟钧态度如常,并无刁难。
下班的时候,孟钧将她叫进办公室。
“昨晚那辆车的车钥匙,还我吧。”他屈指在桌上敲了敲。
“啊?”那么贵重的东西傅晓棠哪里会放在身上,早就锁进柜子里,和他以前给的贵重物品一起。
孟钧靠在椅背上笑笑,“成为过去式的女人,我才送车,给你不合适。”他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桌上,“拿这个和你换。”
不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傅晓棠锋芒在背,强笑着打马虎眼,“孟总真幽默……”
“未婚妻的名头,你也顶了两年了。这几天你准备一下证件,下周二我出差回来,我们去办手续。”他顿了顿,“婚礼近期不能大办,我让人接你父母过来,两家见个面……”
“孟总。”傅晓棠打断他的话,挺直脊背,收了假笑,“对不起,做孟太太……我没办法胜任。”
“你这是……拒绝我?”孟钧脸色平静。
“孟总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也就不装了。”傅晓棠垂下眼,“承蒙孟总错爱,我资质有限,实在不敢从命。”她把胸卡摘下来放到桌上,“我明天交正式的辞职报告,您送我的东西,也会一起交还。”
屋里一片安静,似有实质,压得她喘不过气。
良久孟钧才道:“看来是真不愿意啊。”他把盒子扔回抽屉,“不愿意就不愿意,辞什么职。不做孟太太,就接着做助理,这总胜任吧?”
他看着她笑,轻松而温和。
傅晓棠惊魂未定地走出去,轻轻呼一口长气。关键时刻还是要顶住啊。
她安慰自己想太多,言情小说害死人,总裁很忙的,哪有空对谁强取豪夺。
办公室里,孟钧拿起那张小小的胸卡,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得温婉,乖巧得恰到好处。
他想起她以前谦卑木讷,害羞造作的样子,有时把他烦闷得恨不能找个沙包打一顿,就觉得这双细眉细眼怎么看怎么透着狡猾。
孟钧拇指在照片上摩挲一下,眯起眼睛,嘴角微微挑了挑。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照旧,在孟母和同事面前,傅晓棠还是装成那个走了狗屎运战战兢兢的丑小鸭。
孟钧并不拆穿,饶有兴致地看她演,偶尔还配合一下。傅晓棠知道再骗不了他,又见他不再提结婚的事,渐渐放下戒备,在他面前流露聪慧率直的真性情。
夏末的时候,傅晓棠把手上的钱全都交了首付,在五环外买了套在建的自住房。她盘算着,等交了房,就把奶奶接过来看病,爸妈退了休也可以过来养老。最好弟弟毕业也来汇合,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
傅晓棠的梦想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那是她的全部世界。
然而梦想,大概就是用来打碎的。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接到邻市区号的电话,“你是傅晓棠?这里是津港市海浦区公安局,你弟弟傅言昭涉嫌故意杀人,现已被依法刑事拘留。羁押地点海浦区看守所……”
现在的诈骗电话都这么以假乱真吗?傅晓棠嘴唇直抖,努力想笑一笑,电话却挂断了。
两个小时以后,傅晓棠坐高铁赶到津港海浦公安局,整个人都是蒙的。
一个月前,艺术学院附近日租房楼区的垃圾筒里,发现一个被杀害抛尸的新生儿。婴儿被用裁纸刀划伤胸腹,又被透明胶带捆住头脸,窒息死亡。
警方经过一个月的查访,锁定了死婴的父母——艺术学院大四女生白冰和大三学弟傅言昭。
经过审讯,傅言昭供述自己因无力抚养,趁女友生产后无力阻拦,亲手杀害了刚出生的孩子。白冰的证词与傅言昭供述一致。
如果罪名成立,傅言昭将面临多年牢狱之灾,前程,人生,都将成为泡影。
傅晓棠如遇晴天霹雳,眼前的字乱跳,怎么都看不清。家属不能见嫌疑人,她满脸眼泪,六神无主地走出公安局。
父母是小城镇的中学老师,一辈子遇到最大的难题就是评职称,奶奶有严重的心脏病。
傅晓棠没人可依仗,只能靠自己。她走进公安局旁边的小律所,刚说了几句话,头发油腻一身劣质西装的中年律师就让交钱,一张口就是几万块的代理费。
傅晓棠没钱了,有钱也不敢这么轻易地扔出去。
已经夜里十点,津港下了小雨,傅晓棠在公安局附近律所扎堆的窄街上心神不宁地穿行,想多问几个律师探探水深。
一辆车缓缓开到她身边,车窗里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带几分惊讶,“晓棠?你怎么在这儿?”
傅晓棠怔忡地回头,孟钧关切的眼神看起来竟然那么温暖。
“孟总……”傅晓棠微湿的头发挡住眼睛,身体在冷雨里微微地打颤,终于流露出无助的神情。
半小时后,傅晓棠坐在暖风大开的包厢里,身上披着孟钧的风衣,看着孟钧和津港最大律所的高级刑诉律师寒暄。
“你们律所的创始人路展,是我的老同学,他向我推荐了你。案子不大,但还要请你多费心。”
朱律师显然受宠若惊,“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傅晓棠脑子里还一片茫然,心却先一步悄悄安定。
朱律师简单了解了案情,沉吟道:“多种加害手段,手法犹豫,用衣物包裹尸体,这些都是比较典型的女性犯罪特征。”
傅晓棠身体绷紧,看律师如看救星。
朱律师又道:“但这都是我的推测。尸体高度腐烂,证据灭失严重,现场完全破坏。换句话说,犯罪现场就是个黑匣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靠两个当事人的口供和证言,而这些显然对我们不利。”
傅晓棠小心而急切地问:“我去找白冰谈,可以么?”
朱律师理解她的心情,笑笑没说话。
孟钧安抚地握一握她的手,“可以谈,但别抱太大希望。”
事实上,没有任何希望。白冰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傅晓棠在她学校守了三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朱律师去见了傅言昭,男孩一言不发,听说姐姐如何着急,也只是流泪。
傅晓棠又怒又痛。孟钧安慰她,“你回去休息一下,在这熬着也没用。白冰那儿我来想办法。”
孟钧放下公司里的一摊子事,已经陪她在津港奔波了五天。车子开到公寓楼下,傅晓棠解开安全带,忧虑和感激让她不堪重负,声音微哑,“孟总,特别感谢您,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那就别说了,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孟钧握着方向盘微笑,“我不算什么好人,帮你也不是发善心,而是在向你示爱。”
他这样直来直去,傅晓棠像只无处可逃的麋鹿,傻傻的没了应对。
孟钧伸手将副驾驶车门推开,“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么多。追求者的帮助,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白冰那里一直没有进展,傅晓棠心急如焚,朱律师却在两周后的午夜,带来了更坏的消息。
媒体不知怎么听闻了大学生情侣生子杀婴的案子,多条夺人眼球的消息出现在微博和门户网站上。
“这个案子性质比较恶劣,如果引起舆论压力,对当事人的审判和量刑的影响将是致命的。”朱律师语气严肃。
“那,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傅晓棠六神无主,律师的每句话对她来说都是救命稻草。
“如果有途径的话,赶紧联系网站撤一下新闻。当然这个很困难,需要很大能量。”
傅晓棠在凌晨一点敲开孟钧的房门。
“孟总……求你救救我弟弟……求求你……”她大衣里裹着单薄的睡裙,细弱的脚踝露在拖鞋外面,涕泪横流,眼神涣散。
孟钧将她拉进房间里坐下,拿毯子裹住她,虚揽着她温言安抚。
“我还是不相信是他做的,阿昭做不出这种事……孟总……如果他出事,我奶奶一定熬不过去……我们家就完了……”
傅晓棠语无伦次,眼泪滴在孟钧手臂上。
孟钧上网浏览了一下,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或者许以巨额报酬,或者拿舆论影响司法公正的大帽子来压,软硬兼施,多方斡旋,终于在天亮之前把网上的消息删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简讯也很快淹没在时刻更新的新闻里。
孟钧把电话从傅晓棠手里抽出来,将她轻轻按躺在床上,“好了,我答应的事你还不放心么?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睡一会儿,盯着手机看了一晚上了。”
他自己也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胡茬,双眼皮褶皱愈加明显,眼神疲惫却温柔。
他转身要出去,傅晓棠撑起身体,“孟先生。”
孟钧回头,她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结婚,做情人,还是当牛做马……您尽管吩咐,我都心甘情愿。”
她情绪激动,眼神悲壮得像要赴刑场。孟钧忍不住笑了,坐回来亲昵地刮一刮她鼻子,“说得这么可怜,存心惹我心疼是吧?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为了让你给我当牛做马?”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吻了吻,放进被子里,“放心,你弟弟不会有事。等他平安出来了,我们就结婚。”
两个星期以后,孟钧找到白冰的下落,经过说服,白冰在家人陪同下自首,供认了自己因为担心前程被毁,趁男友熟睡杀害婴儿的犯罪事实。
她供述的细节更真实可信,还提供了凶器的下落。警方迅速将其做为嫌疑人羁押。棘手的是,傅言昭却不肯自证清白,还坚持要和女友一同担罪。
傅晓棠又急又怒,却见不到他。
孟钧沉吟一下,“查找白冰下落时,我发现她同时还与艺术学院一位姓陈的讲师有染,如果告诉你弟弟,他可能会改主意。”
傅晓棠心如刀割,挣扎许久却还是决定向弟弟隐瞒这个残忍的事实。
“钧哥,阿昭的人生、未来,都已经被这件事毁了,我不想再毁了他的感情。我怕他撑不住。”
孟钧望她片刻,点一点头,“好。别急,总有办法的。”
不知孟钧怎么做到的,朱律师竟拿到白冰的亲笔信去给傅言昭看。信上就一句话:“如果你肯等我,出去后我们就在一起。但如果我先出去,我一定嫁人生子,和你一刀两断。”
傅言昭对着信纸泣不成声,终于同意配合律师,但从此对白冰更加情根深种。
白冰获刑五年。傅言昭因窝藏包庇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傅言昭从看守所出来后不久,傅晓棠和孟钧结婚了。
傅言昭学业无法继续,整天无所事事,意志消沉。孟钧见傅晓棠担心,便让他给自己做个司机,带在身边多少学一点东西。
孟家对傅家弟弟的事颇有微词,不同意两人婚事。孟钧态度强硬,将新房安在城里,免了傅晓棠和自己家人所有不必要的见面。
家里请了管家和保姆,料理各项家事。知道傅晓棠闲不住,她从骏铖离职后,孟钧按着她的喜好给她开了家雅致的咖啡厅,明摆着赔钱的生意,只图她开心。
更不必提日常生活中的体贴呵护,脾气秉性上的包容迁就,床笫之间的温柔取悦……
傅晓棠以前也见惯孟钧对女人的大方绅士,但还是明白自己得到的宠爱是不同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的魅力,只能解释为自己是那个恰好在他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出现的女人。
孟钧的爱太过强大和无懈可击,让傅晓棠只能当一个被动的接受者。
然而在一段关系里,如果你没有付出的能力,你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为这种事苦恼未免太矫情,傅晓棠只好把大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咖啡厅里。
一天下午,店里人不多,傅晓棠在操作台后跟着意大利咖啡师小哥学拉花。小哥才二十岁,热情跳脱,讲起自己和非裔女友的相识相恋滔滔不绝。傅晓棠听得有趣,不由跟着笑。
门外街边,孟钧坐在车里,透过落地窗看着她年轻的脸。他没见过她这样的笑,放松的,自信的,无忧无虑的。午后光影投在店里的年轻人身上,清一色的青春飞扬。
傅言昭转过头问:“姐夫,不下车吗?”
孟钧向后靠到座椅上,“晚上还约了李局长见面,回公司吧。”
没过两天,意大利小哥被认定非法就业,被遣送出境,连工资都没来得及结。
傅晓棠一边焦头烂额地找新咖啡师,一边和孟钧抱怨,“真邪门儿,他都在别的店里干了两年多,怎么一到我这儿就非法就业……”
孟钧微笑着吻她细腻的后颈,含混道:“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一个月以后的晚上,傅晓棠洗澡时手机进了水,怕店里的人联系不上自己,她找出孟钧的电脑来登微信。
电脑有开机密码,孟钧正在出差的飞机上,手机打不通。傅晓棠两个人的生日轮番尝试,总算开了机,默认登录的是孟钧的微信。
傅晓棠忍不住好奇,带着强烈的负罪感草草浏览一遍联络人,然后赶紧去点注销登录,鼠标却正好停在朱律师的对话框上。
她的手顿住了,颤抖着手指打开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半年前的:“孟总,傅言昭的案子已经发给几个事先打好招呼的微博号和新闻网站,明天凌晨发布,价格已经谈好,接到您电话就会删除。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傅小姐。”
傅晓棠像被人重重一拳击到太阳穴上,大脑一片混沌,胃里翻江倒海。
她呆坐良久,终于回神,点击微信的语音通话。
电话很快被朱律师接起:“孟总。”
“……朱律师,一边为委托人脱罪,一边把案子发给媒体,这样两面三刀,符合律师职业准则么?”傅晓棠的声音幽幽凉凉。
对方一阵沉默。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接受孟钧委托的?”
朱律师依旧沉默,片刻才道:“在您得知案情之前。”
“呵……”傅晓棠扶着头笑,眼泪流下来。
朱律师声音依旧不卑不亢,“傅小姐,我知道您很生气,但我要为我的委托人说一句话,动机和结果最重要,手段不影响行为性质……”
傅晓棠已经按断电话。想了想又拨给孟钧的私人助理,“小杨,我店里那个意大利人的工资没结,你那儿有他的护照号么?”
杨助理睡梦中被吵醒,脑子没转弯,殷勤道:“有有有,您稍等……”
“你为什么会有他的护照号呢?”傅晓棠声音平淡,“因为你老板授意你解决掉他……因为他是除了我弟弟之外,我唯一多说了几句话的男生,对么?”
小助理这才反应过来,一向伶俐的口齿结巴起来,“我……这……”
傅晓棠挂断电话,退出登录。在电脑屏幕一闪一闪的光线里呆坐如雕像。
她浑浑噩噩坐到天亮,直到预约的国医堂妇科中医来上门复诊才回过神。
医生号了脉,面带笑意,“这次不是不排卵,您怀孕了,恭喜。”
傅晓棠瞪大眼睛,“不会啊,我一直都有避……”
她停住了。
她的确和孟钧表达过先不要小孩的意愿,孟钧也答应了。
她苦笑,但那个男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那些意乱情迷的深夜,自顾不暇的她,哪有余力去关注他有没有认真避孕?
显然,她又一次被他骗了。
医生又道:“脉象不太稳,我给你开副安胎的药。”
“不用了。”傅晓棠眼里盈满泪水,微笑着说,“这孩子……不能要了。”
傅晓棠当天便去私立医院做了手术。住院第二天,她做完检查回到病房,看见孟钧仰靠在套间的沙发里。
傅晓棠站在门口,脊背悄悄挺直。
孟钧睁开眼看着她,目光晦暗。片刻后他笑笑,声音温和,明显压抑着情绪,“没关系,你这次不想生,我们下次再怀。”
傅晓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把手里的检查单用力甩过去,声音破碎暗哑,“你配有孩子么?你这个骗子,伪君子!”
孟钧收了笑,下颌角肌肉微微隆起。
“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放过我,对不对?伺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傅晓棠语气嘲讽,眼神却脆弱,“你帮我请律师那晚,如果你直接要求,我会毫不犹豫上你的车,可你没有。你要接着使手段,把我逼到悬崖边上,让我走投无路,感激涕零主动献身。”
“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说话,你也完全可以直说啊,可你表面像没事人一样,暗地里把我的朋友彻底清理出我的生活……”傅晓棠含着泪摇头,“孟钧,你太可怕了。”
她抚上小腹,“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我避孕,是因为医生说你戒烟后最好等半年再怀孕。”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即便是意外,我又怎么忍心伤害他……可是我三天前以为自己感冒,吃了抗病毒的药……做手术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她看着孟钧,自嘲而苦涩地笑,“你看,不被期待的孩子,畸形的充满占有欲的感情,和你我充斥着谎言的婚姻一样,都是不该存在的。”
室内一片安静,孟钧的电话一直在震,他却置若罔闻。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晓棠,我比你整整大十岁,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自信和勇气,然而可悲是,我对感情的渴望,却日复一日地更盛于前。”他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没错,很多要求我都可以直接向你提,结果可能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我以为……那些做法,也许能让你爱上我……”
他非常不习惯表达自己,尴尬地停住,站起身来。
“晓棠,抱歉。虽然我不确定,如果再来一次,我会不会还是这样做。”他有些放肆地笑笑,难得地显出一丝轻狂的少年气。
他走到门口停住,“不管你信不信,这个孩子……的确是意外。我还没有卑劣到那种程度。”
孟钧离开。傅晓棠坐在沙发上,脸上的泪越来越多,她几次抬手狠狠地抹掉,最后索性埋在膝盖上,不再抬头。
三天后,傅言昭来接姐姐出院。傅晓棠见他一个人,又叫了出租车,气呼呼地问:“怎么?你们孟总把你也给炒了?”
傅言昭摇摇头,“我是自己辞职的。孟总被公司炒了。”
傅晓棠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说什么?”
“孟总被人告商业贿赂,正在接受调查。董事会为减小影响,解除了他的总裁职务。”傅言昭冷笑一声,“墙倒众人推,一群小人。”
“怎么会这样……”傅晓棠不敢置信,急急问,“那,那孟家……”
傅言昭还是摇头,示意她上车,“听说孟伯伯也被牵连了,现在谁还敢趟这趟浑水。”
傅言昭将姐姐接到自己的住处,精心照顾了一个月。傅晓棠想要回家,傅言昭说孟钧吩咐让她先住在外面,轻易不要露面。
感情真是没道理可讲。刚发现孟钧欺骗自己的时候,她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他真的落了难,她又只剩下担忧心疼。她自嘲地苦笑,傅晓棠你真是没救了。
她每天翘首以盼,孟钧的消息没等到,却等来了白冰的信。白冰要从看守所转去女子监狱,走前希望见一见傅家姐弟。
傅言昭兴奋又激动,傅晓棠看着傻乎乎的弟弟,心绪纷乱。
到了青浦看守所,白冰却只同意见傅晓棠。
傅晓棠看着有些发胖的白冰。白家和傅家一直是邻居,白冰小时候每天和傅言昭一起,跟在傅晓棠身后叫姐姐。后来白冰日渐热衷于打扮和玩乐,傅言昭还一如既往地喜欢她,傅晓棠却和她渐行渐远。
白冰微笑,“晓棠姐。”
傅晓棠心情复杂,冷淡地问:“有话要和我说?”
“也没什么,听说孟先生被抓起来了,想看看你的表情。”白冰身体前倾,眼神一霎凌厉,“毕竟我今天被关在这里,全都拜你老公所赐。”
傅晓棠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事情是你自己做的,公安局是你自己来的,什么叫拜他所赐?”
“呵,自己来的……”她眼神恍惚而神经质,“我现在本来应该和陈老师一起在新西兰享受人生……姓陈的却骗了我,他居然联合我父母去机场抓我……我是被他们硬押进警察局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大义灭亲么?”白冰冷笑,“因为你那好老公,他替我爸还了一笔明显是圈套的高利贷,给我那废物哥哥找了个体面工作,还给我爷奶买了块好风水的墓地……他还拍了我和陈老师的亲密照去威胁!
一边是飞黄腾达,一边是身败名裂……我就这么被我最亲近的人一起给卖了……”
“他是怎么做到这些的,不用我再多说吧?”她轻笑,眼神充满恶意,“你的枕边人,是个不择手段,专门蛊惑人心的魔鬼。”
“他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声讨。”傅晓棠努力保持冷静,“你做了这么狠毒的事,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逍遥法外,难道阿昭就活该替你顶罪!”
白冰嗤一声,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那是你弟弟自己乐意的,你和他说去。当初要不是他蠢,自己跳出来认罪,说不定警察也不会找到我。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我不过是因为肚子大了,很多事不方便,陈老师又不肯离婚,所以才拿他当个幌子,毕竟上赶着喜当爹的男人也不好找……”
傅晓棠浑身直抖,很想一个耳光扇过去。
“对了,你知道你老公的举报信是谁写的么?是我。那些见面的细节,全是你那蠢弟弟写信告诉我的,为了给我解闷儿讨我欢心,他写得有凭有据,事无巨细,哈哈哈哈……”
“我知道从小你就看不上我,你们全家都看不上我……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蠢得要死还自视甚高,以为你们想象成什么样这世界就应该什么样,以为你们对我好我就该感恩戴德……凭什么呢?你们这种人,活该被人骗,被人耍,然后你们才能学得聪明点儿……”
傅晓棠跌跌撞撞从会见室出来,感觉如同从地狱里重回人间。
白冰想要拿孟钧的不择手段来刺激和打击她,然而却适得其反。
傅晓棠突然就理解了孟钧。在这样自私阴暗毫无廉耻的人性中周旋,不使手段,如何能达到目的。
他一定是习惯了吧。
然而他把所有的阴暗丑陋都挡在身后,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她,在得偿所愿以后,心安理得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虚伪。
而正是因为她的一时妇人之仁,没有让弟弟认清白冰的本性,才造成孟钧现在四面楚歌的困境。
傅晓棠含着泪苦笑,白冰说得没错,像她这样天真又自视甚高的人,活该被生活一个又一个耳光打在脸上。
傅言昭急切地拉住她,“姐,小冰说什么了?她为什么不肯见我?”
傅晓棠将口袋里的录音笔扔给他,“阿昭,我一直把你护在身后,插手你的事情太多,才让你这样不成熟。是我的错。从今天起,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
傅晓棠回老家看了看奶奶,又留下一笔钱给父母,回来的时候,孟钧已经被结束调查。
检方没有查到孟钧任何商业贿赂的事实,做出不起诉决定。
然而他在商界已经声誉尽毁,孟家几位身居高位的长辈也被牵连,人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一时众叛亲离。
傅晓棠把咖啡厅兑出去,拿了钱和自己这两年攒的所有家底,长途跋涉找到孟钧避风头的那个海边小城。
白色的海景别墅,湛蓝的海水泳池,灿烂阳光下,一个颀长身影在海水里惬意地徜徉。
孟钧游到岸边,扯掉泳镜,扒着池边看着傅晓棠笑。
他根本不像傅言昭说得那么惨,不对,他根本就不惨!
傅晓棠瞪着他,把行李箱扔到地上,“我又上套了是吧?孟老板这次玩什么?苦肉计,还是探忠心?”
孟钧手臂一撑,哗啦一声从水里上岸,笑着走过来。他最近无事可忙,身心放松,整个人看上去竟比之前要年轻俊朗。
“不管是什么,你都来了啊……”他轻轻地拥住傅晓棠,脸贴在她发顶,语气意味深长,“晓棠,本来这次……我真的打算放你走的……”
傅晓棠嫌弃地推开他湿淋淋的身体,手指狠狠戳他胸口,嚣张冷笑,一字一句道:“放我走?孟老板,别总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你和我,谁是猎物还不一定……”
孟钧顺着她力道向后退,握住她的手一拉,两人一起朝浴池里倒去。
“我是猎物。你尽管关我一辈子。”他笑着说,然后吻上去,吞掉傅晓棠的惊呼。
两人坠入水中,在水下深深拥吻。
爱就像海水,让人窒息,也让人不顾一切地沉溺。
……
一年后的某个春夜,怀孕七个月的傅晓棠困得厉害,早早就睡了。
小腿突然一阵抽痛,傅晓棠从梦中疼醒,挣扎着坐起身。
“……又抽筋了?”身边的孟钧也醒了,坐起来帮她扳住脚掌,又轻轻揉捏她的小腿。
很快不疼了,傅晓棠呼一口气,靠在床头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要明天吗?”
孟钧躺下去,耳朵贴在她肚子上,轻描淡写地答:“事情提前办完就搭夜班飞机回来了……”他笑着亲她的肚皮,“这小子又打嗝呢……一到晚上就精神……”
孟钧累极了,很快又睡过去,手还抚着傅晓棠的小腿。
他的新公司已经进入正轨,主要交给经理人去管,他只在幕后拿个主意。
他不再沾烟酒,生活规律,经常健身。从不踏足灯红酒绿的场所,也很少在外面过夜。
孟钧没说过什么,但傅晓棠知道,他大概还在介意自己最初那句——“浪得人神共愤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老男人”。
他怕被她嫌弃。
傅晓棠看着他的睡脸,想起刚刚的梦——她梦到六年前的自己。
那年毕业季,大名鼎鼎的骏铖集团到学校里宣讲,她坐在前排,看着那个英俊风趣的男人在台上致辞,耀眼得让她无法移开目光。
结束时,她作为礼仪小姐引他下台,他看着她微笑,随口说师大学子果然名不虚传,秀外慧中。
他的笑像个不做伪装的陷阱。
傅晓棠清醒地看着自己在那陷阱里快速下落,从此再不见天日。
后来她终于站到他身边,看着他流连花丛,看着他为别人动心,看着他对自己的无视和漠然……
无数个睡不着的深夜,她抱着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爱情执念,枯坐在井底。然而无论多么黯然神伤,她都没想过要从那个陷阱中逃离。
……
晨光微曦。傅晓棠轻轻挑嘴角,伸手过去抚平孟钧微皱的眉心。
这辈子在感情里,她用过的最大的心机,大概就是对于“我究竟有多爱你”这件事,始终绝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