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我出生记事以来，大伯就是十里八乡的名人。这份名气，并不是说家里多么有钱有势带来的，完全是出于大伯自身的人格魅力。
大伯不高，微胖，但为人随和，性格豪爽，哪家遇到什么困难了都愿意上去搭把手，因此人缘极好，无论在哪儿提起大伯，村里人都是竖起大拇指：“胜子啊，是个好小伙儿！”
在我早期的印象中，大伯几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其中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那一手好厨艺，村里逢上红白喜事摆宴席都是请大伯去当主厨，因着这机会，我也跟着大伯沾了不少光，过那么一段时间便能吃上一顿好菜。除此之外，大伯还懂不少中药知识，村里人有点小灾小病也从来不去医院，都是来找大伯，甚至还会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大伯每次都会很热情地接待，而且从来不收钱。看病的人记着这恩情了，逢年过节总会带点礼品专门往大伯家跑一趟，我喜欢去大伯家的原因便是每次去都能喝到好喝的牛奶，吃到新鲜的水果，这些东西对一个农村娃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
小时候我是极喜欢大伯的，总爱缠着他给我讲故事，大伯见多识广，每次都能说出不一样的新奇事，听得我一愣一愣的，也许从那时起，我心里便埋下了一颗渴望走出村子去见识外面广阔世界的种子。有时候讲累了，就会找上几根狗尾草变戏法似的三两下做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儿给我玩，或者路边随手摘片叶子吹个小曲儿哄我睡觉，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头发，我总能做上一个好梦。
在奶奶眼中，大伯无疑是她的骄傲。每次说起大伯，虽然不会表达出来，但奶奶眼中的欣慰是真真切切的。爷爷因病去世得早，奶奶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着父亲三兄妹长大，作为长子，大伯早早地就扛起了家里的担子。
“胜子这孩子啊，太懂事了，那时候才十岁左右吧，你爸爸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娃呢，就跟着我去山上背竹片，山上路滑，没走稳摔倒了也不吭声，一天下来肩膀都是青的，我看着心疼的咧…”
“家里没钱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要开学了胜子死活不肯去学校，留在了家里帮我做事，这孩子是真聪明，那个时候要是把他送出去了，现在肯定更加有出息，都怪我呀…”
有时候被大伯听到了，便会装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对奶奶说到：“你这老婆婆怎么又在捡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讲给小孩子听啦，我现在不也有出息给您老人家长脸了！”
“就是就是，大伯可厉害了！”我在旁边奶声奶气附和道。
大伯听了总要哈哈大笑抱起我转几圈：“咱家阿否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给大伯长脸听到没？”
我在大伯怀里开心的手舞足蹈：“听到啦，听到啦，阿否以后一定给大伯长脸！”
〈二〉
我上小学之后，农村产业逐步衰落，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去了城里发展。大伯在村子里没了事做，也跟着进了城。
没了大伯给我讲故事，我只能带着对城里生活的向往继续好好读书，大伯的二女儿阿梅比我小几岁，我常常照顾她，陪她玩，给她讲大伯跟我说过的那些好玩的事情，可拿狗尾草做小狗儿时总也做不了像大伯那么好，拿树叶吹小曲儿时也老找不着调。
大伯念家，过上那么几个月就会从城里回来一趟，穿得光鲜亮丽，带上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我跟阿梅每天都会掰着手指数大伯回来的日子，到那几天放学后就在村口望上那么一会儿，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大伯每次回来都很匆忙，基本上都是放下东西喝几口水歇会儿便又要走，我总也找不到机会问大伯做小狗儿吹小曲儿的秘诀，回过神来时，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村口。
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大伯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城里玩，大伯笑了笑，摸摸我的头：“等大伯挣了大钱就带你去城里。”可惜那个时候我太小，看不出大伯那个笑容里的心酸与苦涩，只是觉得大伯那么厉害，在城里很快就可以挣到大钱，就可以带我去玩了。我拿着狗尾草去找大伯时，他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就放在了一边：“大伯太久没做了，都不会了哈哈。”我应了一声，看着一旁散落在地上的狗尾草，心里空落落的。
〈三〉
过了几年，我终于进了城，不过不是大伯带我进的城，而是父亲带我进城看的大伯，那天村长接到了一个电话，大伯出事了。
我们在一个建筑工地的员工宿舍里找到了大伯，说是员工宿舍，其实就是用几根木头搭了个架子，外面铺了几层塑料布，大伯就那样躺在一堆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里，面色青黄，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
见到我们的到来，大伯明显吃了一惊，迅速用被子蒙住了脸，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阿否，你…你们先出去。”
父亲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大哥，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大伯没有吭声，良久，被子里传出了一阵呜咽，就这样跟着我们回了家。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从别人的口中才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大伯在工地上工作时不小心出了意外，摔断了腿，工地管事的随便赔了一笔钱就把大伯赶回了家，而赔的那笔钱，甚至都不够大伯治腿，此后大伯的腿也落下了病根，走起来一瘸一瘸的。
我眼中无所不能的大伯突然变成了一个瘸子，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有点打击的，不过我依然很尊敬他。可是大伯自从回家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去大伯家再也没有牛奶喝也没有水果吃了，只有一屋子的酒味。
后来，大伯终于愿意出门了，不过去的地方却是王老二在村里开的一个麻将馆，常常一去就是一天一夜，父亲去叫他，每次都要被骂回来。奶奶把阿梅接到了我们家住，我有点害怕，抓着奶奶的衣角问发生了什么事，奶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摇头叹气。
有天大伯照常跑去了麻将馆，不过呆了一下午就回来了，身上没钱，被王老二打了一顿，叫人抬了回来。我看着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的大伯，忍不住哭出了声，大伯注意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我，朝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床边，大伯有些吃力地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感受着熟悉的触感，我哭得更凶了，大伯连忙哄我：“阿否啊，阿否别哭了，是大伯没用。”
我拼命摇头，大伯笑了笑：“阿否啊，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很不公平的。”
〈四〉
后来，我升入了城里的重点中学，离开家的那天，大伯来送我，我看着大伯两鬓的白发，一阵没由来的心酸。大伯还是摸了摸我的头：“阿否要好好读书，给大伯长脸听到没？”听着这句熟悉的话，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很多年前，我在大伯怀里笑得开心的情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到城里读书后，为了节省车费，我很少回家，只能给家里打电话时问一下大伯的近况。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里我知道大伯用家里所有的积蓄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筷子厂，经营还不错的样子。听到这，我那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专心开始读书。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大伯，大伯见到我总是会很高兴的说筷子厂经营怎么样怎么样。
“阿否，大伯很快就会赚很多很多钱的。”
我摇摇头：“大伯，钱不重要，健康最重要。”
“不，不，阿否，钱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钱在别人面前你只能是条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不过看到大伯说的兴致正高的模样，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初中毕业那年，大伯的厂倒闭了，那个跟他一起合伙开厂的朋友卷着所有的钱跑了。
面对着大笔无法交货的订单和领不到工资的员工，大伯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被生活打击得溃不成军。
再后来，大伯给家里留了张字条，丢下了阿梅跟大妈，消失了。
〈五〉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火葬场见到了将近三年未见的大伯最后一面，透过玻璃棺，我看着里面那个瘦得皮包骨的人，无法相信这个就是我所尊敬的大伯。
我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看向一旁的父亲。
父亲眼眶通红，哽咽着说道：“你大伯去了广州，什么活都干了，就是挣不到钱，后来…后来被骗进了传销组织，那些畜生，使唤你大伯干活，活没干完不仅不给吃的，还拳打脚踢，你大伯他逃不出来啊…”
“你大伯本来就身体不好，哪里经得起这个折腾，再后来眼看人就快不行了，那些畜生把你大伯扔在路上就没管了…”
“还是有人报了警，那边的警察联系到了我们，把人送过来时已经昏迷了，抢救了一天一夜，全身器官衰竭，救不回来了…”
我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就要高考了，怕影响到你，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见最后一面的。”
我绝望的闭上了眼。
给大伯烧纸钱时，我看了看灵堂前大伯的遗像，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出声问母亲：“大伯，今年多大了？”
母亲揉了揉被烟熏红的眼角：“过完生日就48岁了吧。”
我低头，满脸泪水，半晌无言。
这个后半生花尽了所有心思追逐金钱的男人，终于在黎明之前溺死在了自己铸就的深渊里面。
